2024-07-31《伟大的安巴逊》：一个人的自负
因为我们在路上花的时间愈少，节省下的时间就愈多。但是在那些日子里，时间有的是……
因为有的是时间，可以去滑雪、打球、参加舞会、野餐，甚至唱着小夜曲，在夏天的晚上，小伙子们带着乐队来到美丽姑娘的窗下……时间之所以充裕，是因为要把自己封闭在时间胶囊里，习惯于一切早已形成的规则，拒绝外面的变化，但是时间的真相却是猝然而至，靴子变了，裤子变了，服装变了，帽子从原来硬梆梆的“烟筒”变成了圆顶礼帽，又变成了水桶型，又变成了水勺形……
时间在里面和外面，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它其实就是旧时代和新时代的矛盾和交错。“安巴逊家族的辉煌时期开始于1873年，那时镇上所有上流社会的女人都相互认识，他们唯一的交通工具便是街上的马车，只要女士从窗户里打一个招呼挥一下手，车子就会停下来，等她关上窗户，穿戴齐整，姗姗下楼，找到阳伞，对女仆吩咐好下一顿的菜单后出门登车……”这是属于安巴逊家族为代表的上流社会的时间，马车会停下来，然后不紧不慢地等待和前行，“在那些日子里，城里凡是穿绸着缎的女人都互相认识，凡是有得起车马的人家也都互相摸底。”它如一个封闭的世界，在彼此相互认识中拒绝着别人；而时间也属于不是安巴逊家族的那些人，在旁白叙说着靴子、裤子和帽子的演变史中，镜子前不断更换的是尤金·摩根，他带着新奇的目光看着镜中的自己，在被时间裹夹着不断前进的时代，他的新奇正代表着一种迎接，一种投入——镜子制造的变化镜像正是与上流社会逆行的时间写照。
于是，奥逊·威尔斯通过两种不同时间的矛盾展现了一个时代的逝去和另一个时代的到来，而且矛盾中威尔斯很明确指明了一种选择性的态度：“直到米德尔堡变成一个都市……”从私人意义的“堡”变成公共意义的都市，就是时间快速前进的标记，而在尤金的世界里，这种无法阻止的时代步伐体现在他的身份上：发明家，他正在研究的就是取代慢悠悠马车的汽车，第一部被发明的汽车就命名为“无敌的摩根”，“无敌”正是时代前进的步伐不可阻挡的象征，即使是在故事开场之后的18年，尤金的汽车在雪地里还是会经常熄火，还是要靠乔治来退，但是它发出的响声，就像这个不断革新的时代，正隆隆而来。
但是在安于现状的安巴逊家族和求新的发明者之间，在马车的日常和汽车的革新之间，尤金面临的困难首先就是个体意义上的爱情。在安巴逊家族辉煌的时期，尤金每次带着鲜花扣响安巴逊家族的大门，管家总是告诉他安巴逊小姐不在，这种拒之门外的困境就是家族传统和现实之间的矛盾，直到他看到和伊丽莎白一同出来的是上流社会“相互认识”的威尔伯，直到人们议论伊丽莎白会选择谁的答案在伊丽莎白和威尔伯的婚礼中被揭晓，直到伊丽莎白和威尔伯的唯一儿子乔治降生，甚至直到乔治在18年后回到安巴逊家族成为继承人，这种现状一直没有得到改变。这是一个被里面的时间所拒绝的爱情，更是被“伟大的安巴逊”一代又一代拒之门外的爱情，如此，爱情会以何种方式走向终结？爱情会在时代的变迁中扮演何种角色？
| 导演: 奥逊·威尔斯 |
威尔斯将家族的所谓矛盾体现在爱情中，实际上呈现的是一个更为复杂的人性问题，而且，威尔斯似乎和《公民凯恩》一样，将宏大叙事演变成“公民凯恩”的个体演变史，但是在这部距《公民凯恩》一年的电影，却变成了被人诟病的“剪得支离破碎”的电影。一开始的旁白、众人的议论，以及时间转变中婚姻的快速推进，似乎在叙述一个宏大的主题，但是张开却渐渐收拢，甚至最后变成了一种极为单薄的单数式叙事：仅仅通过乔治对爱情的阻挠，体现着一代人的保守的自负——就像安巴逊家族到了乔治一代一样，伊丽莎白和威尔伯只有这一个孩子，他的单数存在使得家族对他宠爱有加，眼里再无别人的乔治自然成为了一个自负的人，而这种自负承载了家族的所有传统和历史。
伊丽莎白选择和威尔伯结婚就是一种为了家族利益的所谓牺牲，他们所生下的唯一一个孩子自然就是家族延续的符号，所以宠爱，所以蛮横，所以自负，但是威尔斯在整部电影矛盾的构筑上，将乔治的自负变成一种破坏力量，这实在显得有些偏执。的确，乔治自出生之后就是这种阻碍社会进步的力量化象征，他让尤金的女儿露西劝说父亲放弃发明，更是对露西说自己不会为生存而奋斗，他把研制汽车看成是“害人的东西”，这一切都源于他根深蒂固的家族传统：拒绝改变，让时间一直这样慢下去；对尤金的偏见更是变成了对母亲和尤金之间感情的阻扰，在父亲威尔伯去世之后，他听到了以前尤金和母亲之间的故事，更是知道了他们之间重新唤起的爱情，所以他百般阻挠，甚至不惜带着母亲外出旅游来远离尤金……可以说，乔治的这种自负来源于爱情的覆灭，爱情的覆灭又加深了他的自负——对母亲的这种感情带着某种恋母情结，但是威尔斯将其变成对整个家族的完全依恋。
但是这可能吗？首先从伊丽莎白来说，在选择威尔伯之前，尤金的数次到访并没有看出她是因为家族的阻扰而显得无奈，目光中甚至是对尤金的不屑。在有了乔治之后，她也成为了宠爱乔治不可忽视的力量，乔治的自负也有她的一份责任；在丈夫去世之后，面对尤金她也有自己对生活的美好向往，但是在乔治的反对中，她只能选择沉默，而且顺着乔治的安排开始了长途旅行，最后卧病在床尤金前来探望，被乔治拒之门外，伊丽莎白竟也叹服于命运，“我想最后一次看他一眼。”在乔治面前，奄奄一息的伊丽莎白这样说，但是直到她撒手人寰也没有实现自己最后的愿望，让所爱之人在自己身边。可以说，在整个故事中，伊丽莎白都是沉默的人，她没有为自己的爱情争取过什么，也没有对乔治在成长过程中的溺爱说过一个不。这当然是一种畸形的母子之爱，就像尤金曾经写信给伊丽莎白，“你爱你的儿子，这是做母亲的偏爱。”而当伊丽莎白将这封信给乔治看了，说尤金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但是乔治却说了一句：“你是我的妈妈，我要保护你。”对于儿子这样的态度，伊丽莎白再次选择了沉默。
《伟大的安巴逊》电影海报
如果说伊丽莎白对乔治的所谓爱和乔治对她的保护构成了一种畸形的关系，这其中的责任不是乔治却是伊丽莎白自己。除此之外，乔治生活的家族中，作为父亲的威尔伯基本上没有过多的叙事，就像他最后的死亡一样，是被忽视的；乔治的爷爷作为家族的核心，也并没有展现他如何停留在家族缓慢的时间里，最后在时代的洪流中发出“一切都成为了幻影”更像是一种无病呻吟；还有菲妮姑妈、杰克叔叔，他们虽然代表着这个没落的家族，但是他们却一直在反对乔治的所作所为，尤其是菲妮，曾经爱过、现在爱着尤金，乔治对她的大声呵斥让她大为受伤，但是却对乔治无能为力，而杰克对过去美好事物的缅怀，最后也是带着对乔治的失望而离开——也就是说，菲妮和杰克都站在乔治的对立面，为什么作为家族的力量无法改变乔治的自负？难道自负的力量真的有那么大？
实际上，威尔斯只不过将自负提炼为旧时代最可怕的病症，他将其投射在乔治身上，并将其放大成为了阻碍一切进步和美好的“一个人的自负”，而在和乔治的对立中，代表新时代和新力量的尤金似乎也最终败下阵来，真正击败乔治的不是别人，而是时代本身。父亲和母亲去世了，爷爷也离开了，杰克远走他乡，只剩下照顾他的菲妮，而两个人之间不断爆发冲突，最终乔治空守着空荡荡的豪宅，他在母亲的窗前祈求他原谅。和露西的爱情最终以反噬的方式让他尝到了痛苦的滋味，露西那句“我们不会在一起”的绝望告别，却是带着某种无所谓的微笑，乔治无法忍受这一切，带着伤害的心离开——露西在乔治面前也变成了“自负”的人，只不过在乔治离开之后她转身走进药店，脸上却是流下的眼泪，谁知其中味？乔治不会知道，甚至尤金也无法体会。
一个时代注定会落幕，一个时代也会到来，在这种自负葬送一切的人性悲剧中，威尔斯却又留下了一个挽救式的结局，乔治因为一场事故双腿受伤，露西去看他，尤金也去了，电影的镜头却是尤金和菲妮从病房里出来，他们的脸上都有微笑，“他对我说，妈妈一定希望你今天能来这里，我这么说你也许能原谅我……”这是尤金转述遭遇事故的乔治的话，接着他拉着菲妮说：“我们握了手，他像伊丽莎白，我感觉她回来了，回来保护她的儿子，我一定会忠诚的，忠诚于爱情……”这是尤金感到欣慰的话，因为乔治感觉自己已经被原谅了，所以自负不再了，因为伊丽莎白真的回来保护乔治，这是不再是畸形的母爱，更重要的是，经历了一切自己还忠诚于爱情——露西或者还留在病房里，还在乔治身边，那么这是不是求得原谅之后另一种忠诚于爱情的美好？
陷于矛盾是因为一个人的自负，阻碍进步是因为一个人的自负，“乔治目中无人，人们希望有一天被制伏？”这是乔治小时候尤金所说的一句话，无疑现在的乔治已经被制伏了，而他的自负被制伏不是伊丽莎白，不是尤金，也不是露西，而是这个时代，是时代让他遭受挫折，是时代让他醒悟，如此一切又似乎被抽离了，无论自负还是最后醒悟，都变成了时代变奏曲中一个符号，而这是不是威尔斯的一种自负式设定？而据说这部电影从最初的148分钟到预览版的131分钟，再到现有的88分钟，“剪得支离破碎的杰作”背后又是一个关于时间的谜题，而这其中是不是也有威尔斯和电影公司、市场、制片人之间的矛盾而凸显的自负？也许误解，但是当电影最后又引入了旁白，那的的确确是续貂式的一种自负，“这是我编写的剧本，我叫奥逊·威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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