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26《你只活一次》:青蛙入水,是破碎的镜像
埃迪抱着受伤的琼,走进树林走向边境,“只有几步了……”他吃力地对她说,“我们成功了。”他欣喜地说——向着可以离开的方向,他们的目标只在前方,但是,背后警察的枪响了,子弹射中了埃迪的身体,颤抖着,但手上还是抱着琼,然后,埃迪吻向了琼,深深地吻着她,吻着这个和自己经历了生死考验的爱人,吻着到死都不再分开的妻子,然后一个声音传来:“你自由了,埃迪,门为你打开了。”仿佛是多兰神父的声音,但是,前方是树林,是浓雾,是近在眼前却再也跨不过的边境。
倒在边境上,对于埃迪和琼来说,身上的子弹让他们留在了这片起雾的树林里,多么熟悉的声音,在埃迪越狱的时候,当他的枪指着希尔医生的背部,当他要求监狱长打开监狱大门的时候,眼前也是出现了多兰神父,多兰神父也是这样对他说:“埃迪,你自由了。”但是一心想要饥越狱的埃迪怎么可能想到“自由”是真的,在枪支、监狱、人质组成的世界里,即使多兰神父是自己曾经信赖的人,他也不可能把那个自由当成是真实的,于是他对着多兰说了一句话:“我谁也不相信。”谁也不相信,所以枪不会放下,谁也不相信,所以还是要越狱,谁也不相信,所以要和唯一信任的琼一起逃亡,也正是谁也不相信,自由才是一个谎言,一种诱惑,以及一个陷阱。
但其实,那时的自由是真的。当埃迪被警察抓进监狱,被判处死刑,而且就在晚上11点执行,埃迪却开始实施他的越狱计划,在串通好了的厨师帮助下,他先是将喝咖啡的杯子藏在身后,然后用尽力气将杯子撕开一个口子,然后用锋利的边缘切开了自己的静脉,当预警发现他被送到了希尔医生那里,在救治之后,埃迪开始实施第二步计划,他大声叫喊并暴力抗拒,最终被带到了隔离间,而隔离间的床上藏着一把枪,当希尔医生进去看他,埃迪拿出了枪劫持了人质,他只是劫持,既没有想要对希尔医生开枪,也没有想要对多兰神父开枪,他只想用自己的枪换取属于私人的自由。
“我谁也不相信”让他失去了真正获得自由的机会,而且将他送上了亡命之路,抢劫银行运钞车的罪犯不是他,是蒙克,当那辆失控掉落水里的运钞车最终被打捞上岸,这一案件的真相浮出了水面,所以在埃迪被执行死刑之前,那条赦令发送到了监狱里,而监狱长也受到了这条赦令,只是在这个劫持与反劫持的关键时刻,谁会想到自由从天而降而不是一种计谋?当多兰神父认为埃迪唯一信任的是他,所以他冒死走到埃迪面前,告诉他真的自由了,但是当埃迪对所有人都不再信任,他怎么可能放下手中的枪,怎么可能失去这次越狱的最好机会?甚至不信任让他射出了那颗子弹,多兰神父拿着那张赦令纸条倒在起雾的监狱门口。
而埃迪越狱之后,找到了琼,于是两个人开始亡命天涯,正是因为他在走出监狱大门之前射出的那颗子弹结束了多兰神父的性命,所以对于他来说,整个事件的性质发生了彻底改变,如果他当时相信自由是真的,也只是劫持了希尔医生而已,如果放下枪释放人质,就可以真的活得自由,但是当那颗子弹被射出,当多来倒在地上,他就完全走向了犯罪之路,就像开车的埃迪对琼说:“我完了,我还记得多兰神父的面孔。”“我完了”因为他已经成为了杀人犯,而这条路一旦走上就再也没有真正自由的机会,琼因为帮他疗伤砸破了药店的橱窗盗走了药品,因为开车他们劫持了加油站……
导演: 弗里茨·朗 |
当他们成为嫌犯,当他们的头像在10000美元的悬赏通告上,当他们只有逃往边境这一条路,自由完全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警察的子弹射中了他们的身体,当他们在倒下前听到多兰神父的声音,仿佛是一种幻觉,更像是一种提醒:因为对于埃迪来说,他曾经获得了合法的自由,但是直到他死去他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有用了这样的权利,当林中大雾里响起多兰神父的声音,自由其实已经成为了迟到的权利,而“门为你打开”也只是进入了死亡的入口。对于埃迪和琼来说,本来已经拥有了合法的自由,却最终杀人了成了罪犯走上了逃亡之路,是不是只是属于他们个体的悲剧?
关键是为什么埃迪会“谁也不相信了”?一个已经“三进宫”的人,在被释放时就被警告,只要第四次被抓就会判终身监禁,所以对于埃迪来说,已经没有机会犯错了,所以他要学会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还没出铁门,他看见了等待他三年的琼,隔着铁门深情地相吻;他们结婚了,在琼找了三年的房子里,房前有池子,池子里有睡莲,睡莲上有两只青蛙,琼说:“我们就像青蛙,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死。”他也在惠特尼的帮助下找到了做运货公司卡车司机的工作,帽子上编号37是他独立赚钱的符号……但是,这一切似乎可以被解构,埃迪出狱之后构建起来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是脆弱的,只要轻轻一碰,就可能毁于一旦。
这些东西就是让他不再信任他人不再信任社会的那些东西,一种叫舆论。因为曾经入狱,仿佛埃迪身上被深深打上了这个烙印:琼寻找了三年的爱巢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但是房东伊桑和埃丝特夫妇因为听说他曾经是囚犯,很有礼貌地将他们赶了出去;工作的地方,因为埃迪一次迟到了几分钟,老板威廉姆斯没听他解释就将他开除,而开除他的真正理由也是因为他曾经是囚犯;甚至当埃迪上门道歉希望再给他一个机会,威廉姆斯还用有色眼镜看他,粗暴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埃迪终于怒不可遏地一拳将他打翻在地。除了舆论,法律的缺失或许是埃迪真正跌入到了无法自救的地步,当埃迪打倒了威廉姆斯,之后的镜头是大雨天一辆停着的车子,车窗后面是一双注视的眼睛,它注视的是对面银行的运钞车,于是催泪弹投掷过来,于是烟雾弥漫,于是一片混乱,那个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开车运钞车离开——弗里茨·朗的镜头运用完全是对法律缺失的一种讽刺:当埃迪工作受挫,那个抢劫银行运钞车的人自动被判定是埃迪,而当运钞车翻下路基,下一个镜头则是埃迪在雨中逃到了琼那里,并且告诉他警察正在追自己,但是自己是无辜的,而当琼让他不要逃要证明自己清白,但是埃迪却还是选择了逃亡,但是警察却冲了进来,将拿枪的埃迪抓住。
《你只活一次》电影海报
这是一次乌龙,但是在这三个场景的转换中,弗里茨·朗就是制造了这样一种乌龙,埃迪在镜头里成为了嫌疑犯。乌龙当然揭露了法律的缺失和办案人员的疏漏,但埃迪被抓成为罪犯,甚至当他要执行死刑,这个乌龙一直没有得到纠正——如果不是埃迪设计了越狱计划,他早就失去了本来自由的生命,所以当劫持人质的时候警方发现了运钞车里被淹死的人是蒙克,这个冤假错案才浮出最后的真相,但是埃迪怎么知道赦令是真的?如果警察有作为如果法律没有漏洞,埃迪得到的是一次真正的自由;而埃迪将那颗改变性质的子弹射向多兰,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意味着宗教救赎在埃迪看来也是一句空话,所以已经不相信这个社会不相信法律不相信宗教的埃迪,只能选择以自己的方式去争取最冒险的自由。
而这种最冒险的自由在他看来就是他和琼永不分离的爱,琼作为一名公共辩护律师办公室的秘书,有稳定的工作,但是她却甘愿等待埃迪三年,她的姐姐邦妮对此不理解,甚至讽刺琼是个怪人,但是对琼来说,埃迪虽然有犯罪前科,出狱后也可能没有稳定的工作,但是她爱他,甚至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就像她对着池子里的两只青蛙说出的那句话,他们的命运从来都是系在一起的,当埃迪选择亡命天涯,琼勇敢地做他的后盾,他不仅陪伴他,甚至还让两人成为了雌雄大盗,“我们要有生活目标,你死了我什么也没有了。”琼这样对埃迪说,所以埃迪在车上吻了琼,说了一句:“谢谢你爱我。”而琼回答:“到哪里都是我们的家。”他们在路上生活,他们在路上生下孩子,在这个社会不再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他们只有在流浪中,在前往边境的冒险中寻找生活的出路。
“这个国家,把任何罪过都留给他们,都责怪他们。”邦妮的丈夫斯蒂芬曾经这样感慨道,的确,埃迪的遭遇,埃迪和琼的逃亡,不再是两个个体、一对夫妻的简单逃亡,它其实折射的是这个国家的问题,当这一切让他们埋单,不仅自由对于他们来说不可能实现,连生存都变成了永远无法满足的奢望,风餐露宿的他们在只有爱的世界里,其实和那两只青蛙一样,当青蛙跳入水中,那映照出他们倒影的水面便破碎了:在警察的追击中,琼先中弹受伤,但是她忍着痛苦没有说,面对埃迪时还带着微笑,但是等到汽车掉下路基,当埃迪抱起她走向边境的时候,琼已经奄奄一息;这是一只青蛙掉入了水中制造的破碎镜像,而当埃迪说“我们已经成功”的时候,子弹射中了他,另一只青蛙也跳入了水中,涟漪里所有的完整都不见了,于是在没有了自由的时代,在法律不代表公正的社会,在宗教无法救赎的世界,两个人抱着,吻着,在破碎而走向死亡的方向里,只活一次,只爱一次,便是属于他们的真正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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