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2《摩西与亚伦》：当权杖变成毒蛇
电影的资源似乎极为难找，好不容易找到，却发现中文字幕都是机翻的，不连贯的停顿、违反语法的倒置、组合间的破裂……当字和句子造成了断裂，主题如何被传达？故事如何被讲述？观影又如何实现理解？似乎陷入到一种言说的困境之中，而这种翻译上的缺失是不是造成了巴别塔式的隐喻：它在自我言说，而每一个试图理解的人站在别处，就像神的先知最终失去了代言人。
这是2024年的观影，电影是1975年的电影，而达尼埃尔·于伊耶和让-马里·斯特劳布夫妻拍摄的电影又改编自1959年奥地利作曲家勋伯格的歌剧，文本和文本之间，不仅隔着电影和歌剧的不同形式、1975年和1959年的不同时代，更重要的是言说本身已经隔着“翻译”制造的最大距离——故事则来源于《圣经》，那和上帝言说有关的文本。可以说，2024年的机翻永远无法抵达文本的源头，它实际上已经自己创造了自己的文本，那么，观看一部电影是不是可以将影像本身作为一个拒绝一切外在之物和起源之物的封闭存在？或者说只是把1975年的电影当做1975年的电影，当做在此时此地被看见的107分钟独立的文本？
这本身就是一个关于上帝旨意言说的故事：当神的使者在荆棘中向摩西显现，摩西就成为了先知，当神赋予他使命将受苦受难的以色列人从埃及法老的奴役下解救出来，他就代表了神的旨意，他的预言就是对神的代言；而摩西的兄弟亚伦成为哥哥的“口”，向那些不相信摩西的人言说，这种解释也就成为了摩西的代言，“摩西是上帝的仆人，亚伦是摩西的仆人”，这就是关于言说的双重代言，而重点就在亚伦如何以他的口解释摩西的先知身份，从而言说上帝的旨意？第一幕的标题是：摩西的召唤，虽然摩西也在达尼埃尔·于伊耶和让-马里·斯特劳布的影像中言说，虽然摩西和亚伦一起面向以色列人传递神的信息，但是作为摩西的口，亚伦承担起了让以色列人相信摩西就是先知的使命，也就是说，亚伦的言说才是真正构建起人们“信”神的意义，但是，亚伦作为代言人，他实际上也制造了一种悲剧的发生，而关于亚伦的代言和亚伦失去口的意义，都归结为他的一个具有隐喻性的动作：将摩西的权杖变成了毒蛇。
摩西成为先知，是对法老统治时代的终结，是走向自由时代的开始，那么如何相信这就是神意？而其实在相信之前，对于摩西人们却是不信，年轻的夫妇议论摩西曾经杀了一个虐待奴隶的埃及士兵，因此给以色列人带来了灾祸，如果他成为以色列人的领导者，会带来更大的灾祸，更有人认为摩西将会比埃及众多的神以及法老的权力更强。人们普遍在一种不信之中，“他在哪？我们没有看见他。我们不像通过他获得自由。”而摩西只是在坚持，“闭上眼睛，这样你们才会看见。”不在议论，这样你们才会知道，但是这对于以色列人来说没有用，而此时的亚伦站出来，他将摩西的手杖丢在了地上，手杖就变成了一条毒蛇，毒蛇在沙漠中游动，亚伦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将手杖代表的固执意愿化作了游动的“解释”，这就是灵活变通，或者说这就是亚伦为代表的代言的意义，“法律和规则在我手中，移动的蛇。”蛇是新的法律，是新的规则，而法律和规则也是权力，当蛇变成新的权力，不正是被解释的“手杖”？
| 导演: 达尼埃尔·于伊耶 / 让-马里·斯特劳布 |
“我看见了光芒。”女声这样唱道，摩西说让他们闭上眼睛才能看见神的旨意，而亚伦将手杖变成游蛇让人们真的看见，从闭上眼看见到被解释之后看见，摩西的律法和亚伦的言说构成了被看见不同的面向，而当摩西的那双患有麻风病的手放在胸口而复原，它就代表了一种神迹，因为神在心中，由此，摩西真正成为了人们相信的先知，相信神的先知就是相信上帝。于是亚伦也完成了他的第一种使命，他倒出了罐子里的血，说这是尼罗河的水，而他第二次倒出，血变成了清澈的水，这片土地将不再流血，人们相信了这一切，他们按照亚伦所说将要去往那个流着牛奶喝蜂蜜的应许之地。通过亚伦的解释，人们从不信走向了信，信摩西就是信上帝，但是这种从不信到信的转变除了麻风病的手康复这一神迹之外，亚伦作为代言人起到了关键作用，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所信的只是解释？或者只是从手杖变成毒蛇的变通？
手杖变成游蛇，让固定之物变成了游动之物，游动之物是具象的、生动的、现实的，这就是解释产生的作用，但是关键的是，游蛇还带着毒——解释是不是也带着毒？第二幕的标题是“天启山前”，在这一幕中，摩西去西奈山听神的训导已经四十天没有回来，整整一幕中摩西都是不在场的，在作为先知的摩西不在场的情况下，是不是神意也是不在场的，当人们发出疑问：“摩西在哪里？上帝在哪里？永恒在哪里？”这也就成为了对言说的质疑——因为神意也不在场。但是亚伦一直在，而且他是从在真正走向了在场，语言在在场、解释的在场，最后发展为图像的在场——发展为一种偶像崇拜。他说：“你的神是你的实体。”他说：“万物皆有神。”于是亚伦将黄金收集起来制造了金牛，于是人们准备了不同的祭品进行了活祭，于是人们在祭坛前饮酒唱歌跳舞……“神啊，召唤我们，为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快乐……”但是在这狂欢之中，也有人自杀，也有人跳崖，也有人身上着火，当“快乐也是神圣的”，为什么疯狂的人们会走上迷途？
亚伦在摩西不在场的时候在场，在摩西沉默的时候言说，在摩西听神启的时候制造了偶像崇拜和迷醉的快乐，那么他是不是走向了“解释”之毒？当摩西终于下山，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至少摩西是这么看的，摩西扔掉了手中石刻的律法，然后拿着手杖对亚伦进行了审判，由此电影进入了第三幕，“你背叛了上帝”，虽然摩西给了他自由，但是被绑住的亚伦、躺在泥地上的亚伦，已经失去了自由，“你在沙漠中将不可逾越”，亚伦死了，拿着手杖的摩西对以色列人说：“只要心中有神，就可以走到终点。”在经历了第二幕摩西不在场、亚伦制造偶像之后，第三幕似乎回到了第一幕，当先知和代言人在场，却是亚伦之死和摩西的教导，却是手杖的在场和游蛇的不在场，或者说，对神的回归依然是权力，而不是言说。
《摩西与亚伦》电影海报
但是，为什么摩西却说：“我就这样被打败了……”从手杖变为游蛇的隐喻来看，亚伦的确在解释的意义上制造了幻象，他让人们看见而信，他让人们快乐而望，他让人们疯狂而爱，对上帝的信望爱都是建立在“图像”之上的，或者说这就是亚伦制造的偶像崇拜，游蛇是偶像，金牛是偶像，活祭是偶像，饮酒跳舞也是偶像，当然亚伦的代言也让神意偶像化了。在摩西看来，亚伦用空虚的迹象培育希望，对神的信仰变成奇异的愿望，而这会导致人走向迷途，所以要回到自己的预言之中，要回到手杖之中。但是“第三幕”作为最后的结局是不是也是一种隐喻？1959年勋伯格的歌剧没有为第三幕谱曲，而1975年达尼埃尔·于伊耶和让-马里·斯特劳布的这部电影，第三幕却没有标题，没有谱曲和没有标题，是不是都是一种不可言说？是不是都归于摩西之预言？或者说都是表达了摩西之败其实是亚伦之败——解释和偶像带来的迷途？
至少表面上如此，但是没有谱曲和没有标题又以反讽的方式走向了背面：摩西看似掌握了手杖却被没有权力，摩西看似拥有了预言却远离了民众，摩西看似恢复了地位却陷入了孤立。而亚伦在整部电影中到底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或者说，在摩西面前亚伦又代表着什么？亚伦是摩西的兄弟，是摩西的仆人，是摩西的代言，是摩西的“口”，他向众人解释神的旨意，但是亚伦的代言人角色却不是在静止、重复地言说，甚至可以说他是在创造：把手杖变成了游蛇，分出了血和清澈的水，在这些解释中，人们相信了，与其说人们相信神意，比如相信被解释的预言，甚至可以说，亚伦的解释构成了令人信服的另一个手杖。在摩西没有回来的四十天里，亚伦更是创造了“图像”世界，这是更具颠覆性的言说，也构成了更具权力性的手杖。但是在这里，达尼埃尔·于伊耶和让-马里·斯特劳布的电影叙事是在审视权力和民众之信之间的关系，或者说在阐释一种“人民学说”。
在圣经中，摩西成为先知，神的使者在荆棘之火中显现，但是在电影中，没有荆棘之火，镜头只是拍摄了荆棘，然后以环形视角将岩石、天启山、天空都纳入其中，这是一种连续性的表达，也只有电影的镜头能够完成这种“解释”，它的意义就是在引入连续性中将荆棘转化为更多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和人民生活有关的现实性。电影的场景都在一片呈现弧形的空间里，这是罗马式空间和沙地、山峦、干枯的植被、朴素而摆放整齐的石块的结合，重新诠释了新古典主义的主题，这个被称为“雅各宾戏剧”的布景传递的就是“参政热情”，众人在摩西和亚伦面前歌唱，就是这种参政的写照，所以这是一个如何面对大众参政热情的故事，亚伦的解释甚至立偶像就变成了对人民的领导。第一幕中亚伦说服了以色列人，让他们信；第二幕中摩西指责亚伦违背了神意，而亚伦认为是摩西自己疏远了人民，他把爱都献给了神却没有给百姓，而百姓更需要他的爱；第三幕中，面对摩西的质问，亚伦认为摩西的预言对百姓来说艰涩难懂，所以必须进行解释，必须使用比喻……
电影演绎着先知和神启的故事，但是它已经不再是神话和史诗，而是关于人民的叙事，亚伦是神意的解释者，而实际上是人民的代言人，当摩西离开接受神的旨意，人民缺乏领导而逐渐堕落，是亚伦发起偶像崇拜的方式团结了人民，虽然着违背了摩西的本意，但是解释本身却为自由注入了新的内容。最后亚伦死去摩西拿着手杖，权力成为一种暴力的象征，而失去了代言人的他也完全处在孤立之中，“当你们运用天赋达到虚假和虚荣的目的，与异族人民争夺低级的享乐，当你们抛下那沙漠的无欲求性，当天赋引领你们到达最高的高度，你们总是会从滥用而来的成功中跌落，重新回到沙漠。”这不正是对摩西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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