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26《魔鬼家书》：地狱里也有呓语狂言
作为灵，他们属于永恒世界；作为动物，他们栖息在时间里。这就意味着，尽管他们的灵可以指向一个永恒的目标，他们的肉体、激情和想象却在不断变化中，因为身处时间之中就意味着要不断变化。
——《8》
一半是灵，它指向永恒，一半是动物，它指向本能，一半和另一半的结合，就是人类，这是关于人类二元性的一种结构，在灵性和动物之间，在永恒和本能之间，人类可以走向信仰世界，也可以成为地狱的堕落者，这便是人类面临的选择，正是由于人的这种选择性，所以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一半属于地下的王，一半属于天上的父。
在这一半和一半的结构和选择中，有上帝当然也有魔鬼，“他们要达到恒定境界的最短路径就是进行波浪式运动——上升到一个层次，然后跌落下来，反反复复地上升下降，形成一连串的低潮和高潮。”这就是波动定律，而对于这个波动定律掌握得得心应手的便是魔鬼，于是“魔鬼家书”就成为了一本如何让人在波动中下降、跌落乃至彻底变成欲望动物的“指南”。在人类和上帝之间，魔鬼在其中，它是引诱者，甚至由试探鬼培训学院、噬拿鬼校长、久经沙场的私酷鬼和众耻辱、众荆棘、众阴影、众绅魔构成的地狱世界里，“魔鬼”就是一个训练有素、结构庞大的组织系统，这个系统的目标就是让人类走向最终的堕落，成为魔鬼的“美食”。
“魔鬼家书”，即地狱来信，由叔叔私酷鬼写给初出茅庐承担试探任务的侄子瘟木鬼的31封书信构成，虽然叔侄之间在诱惑人堕落的交流中是双向的，但是C.S.路易斯只是通过私酷鬼写给瘟木鬼的“地狱来信”来反映人类的变化，人类的经历在书信中被提及，书信又变成一种指导，实际上在这里呈现的是双重的单向性：作为成功者的魔鬼叔叔教导侄子如何引诱，侄子对人类进行“隐匿式”的行动——双重单向性所体现的就是魔鬼强大体系所表达的堕落“方法论”，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这些方法论都构成了宝贵的经验和财富——对于魔鬼如此，对于人类来说，则提供了一种教训：如何摆脱肉体、欲望和激情的控制，从动物世界走向永恒世界。
私酷鬼提供给瘟木鬼的方法论是多角度、多形式、多层次的，刘易斯通过一个魔鬼长者的谆谆诱导呈现了魔鬼培训的教程：用更为精妙和不易察觉的方式来掳掠“病人”，从而让他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面对病人脑子里互不相容的哲学思想，私酷鬼要瘟木鬼让病人远离教会，尤其警告瘟木鬼不要通过辩论让病人的哲学思想成型，因为在私酷鬼看来，魔鬼的“仇敌”上帝就是能言善辩，这正是仇敌的擅长之处，正确的方法是要让病人和物质至上主义的朋友交往，要让他把日常琐事印在心里，把注意力锁定在“现实生活”中；在得知病人已经成为了基督徒之后，私酷鬼让瘟木鬼不要担心，“不用绝望，很多皈依信仰的成年人只在仇敌阵营那里逗留一会儿之后就改过自新了，他们现在正站在我们这边。”在他看来，现在的教会已经没有战斗力，它们“不过是在新楼盘上那幢尚未完工的仿哥特式建筑”，所以瘟木鬼要在失望或兴致大减伤下功夫，病人就会对交换柜感到失望；对于病人希望从母亲那里得到教育，私酷鬼要让瘟木鬼“先下手为强”，要利用同事咕剥鬼的力量，“在这个家里，你们之间要倾力构建出相互厌烦、事小脾气大的良好日常习惯。”最关键的是要阻止病人为母亲祈祷；对于祷告，私酷鬼让瘟木鬼“靠一种更巧妙的法子来把他的祷告引入歧途”，更要让他们口中的“上帝”成为坐落在天花板左上角的一个空洞符号；要为病人提供性诱惑的绝佳机会，要直接攻击他的信仰，要让他荒废工作、冷落自己的母亲，要让他嘲笑宗教追求世俗享乐……
私酷鬼之教授给瘟木鬼各种方法，就在于他从瘟木鬼提供的各种报告中察觉出病人存在的问题，并从这些问题找到机会，而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个在他们通信中所谈及的病人就是人性缺陷的存在，他自欺，他软弱，他丧失爱和理想，他小鸡肚肠又野心勃勃……人类的种种污点都是魔鬼进攻的机会，而通过人性的缺陷，魔鬼所要打败的并不是人类本身，而是人类属灵的部分，而人类属灵部分属于信仰，属于上帝——上帝就是魔鬼真正的仇敌，“人类生活在时间里，而我们的仇敌却命定他们进入永恒。我推想，因此祂希望他们主要专注于两件事情，一是永恒本身，二是他们称为现在的那个时间点。”仇敌之“祂”所代表的是爱，是自由，是永恒，所以魔鬼的真正任务是切断爱、自由、永恒的通道，否定救赎的力量，抛弃恩典的可能。这里的一个基本设定是：“祂是一个存在，而他们是独立于祂的。他们的好处不可能成为祂的好处。”这就是私酷鬼所说的“真正的动机”，“祂创造他们，还为他们费尽心思，这背后一定藏有某种真正的动机。”也正因为魔鬼无法知道上帝作为造物主的真正动机，也注定了这场争夺战魔鬼最后的失败。
| 编号：C38·2250318·2270 |
魔鬼和上帝争夺人类这个“病人”，刘易斯如此设定就是在探讨人类的信仰可能，他在《作者序》中指出了人类对于魔鬼存在的两种错误，一种是不相信有魔鬼，另一种则是虽然相信有魔鬼，但是对魔鬼抱有不健康的过度关注，“两种错误都让魔鬼们乐不可支。”因为对于魔鬼来说，它们欢迎的正是这两种人，一种是物质至上主义者，一种则是欣赏玄学和巫术的人。一方面刘易斯指出了人类对魔鬼所犯的两种错误是为魔鬼引诱人类创造了条件，另一方面则指出了“魔鬼是个骗子”，“和人间一样，地狱里也有呓语狂言。”这是一种将虚构的魔鬼世界人间化的做法，而实际上背后却有着将将人间魔鬼化的可能，所以魔鬼的人间化和人类的魔鬼化，各自指向了虚构式警告和现实性描述，它们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刘易斯的一种战争观。
《魔鬼家书》在守望者报上连载，那是“第二次德国战争时的事了”，二战期间的英德战争，就是《魔鬼家书》发表的时间，即1941年5月2日到11月28日，这就是刘易斯所说的“欧洲战争”，在这场欧洲战争中，魔鬼的行动计划有怎样的机会又怎么会走向失败？人间魔鬼化是现实又如何从这种现实中挣脱出来渡过真正的信仰危机？在私酷鬼写给侄子瘟木鬼的第五封信里，提到了这场战争，当时的瘟木鬼“欣喜若狂”，因为他认为战争会将人类带入灵魂苦闷和迷乱的世界，这正是人类丧失信仰的觉好机会，私酷鬼虽然警告瘟木鬼不要冲昏了头脑，但也认为战争是最好的机会，要利用这场欧洲战争导致的残暴和淫荡，“这样，我们就能够确定把他变成一个极端爱国主义者或热心的和平主义者的做法是否能收到好的效果。”在病人符合征兵条件可能被征召的时候，私酷鬼指导瘟木鬼不要让病人取反省内心，要将注意力集中到所想的客观事物上，关注自己的内心，“从而无法看到在他自我世界之外的我们的仇敌或他自己周围之人。”
战争是魔鬼制造人类堕落的机会，但是也意味着在苦难中人类会寻求救赎和恩典，这便是私酷鬼所说的两难境地，这也是刘易斯给人类的一种选择，按照私酷鬼的说法，“如果人类不相信我们存在，我们会失去直接恐吓带来的可喜结果，也无法造就玄学巫术之士。另一方面，如果他们相信我们存在，我们就不能把他们变成物质至上主义者和不可知论者。”所以要制造极端性，无论是极端爱国主义者还是极端和平主义者，都不会委身于上帝这个仇敌的怀中；要让他火灾各种宣传小册子、机会和活动中，这样他就保持着“虔诚”的虚幻表象。但是出乎私酷鬼意料的是，“你让这个人从你的指缝间溜走了。”这是第13封信出现的状况，而且“事态非常严重”，因为病人开始让恩典出现，病人开始读自己喜欢的书，病人开始接触真正的快乐。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转折？还是因为战争。欧洲战争让病人生活在现实中却开始思考未来，这个未来不是虚幻的未来而是人类的命运。而且病人就在战争期间认识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个真正的基督徒，这是一种信仰和爱合一的恋爱，“坠入爱河”不是情欲意义的，而是责任、爱和信仰意义的。
虽然私酷鬼提供了更多的挽救措施，虽然私酷鬼开始攻击这个女孩，“小贱货。她让我作呕。她那卷档案里的每一页都臭不可闻、乌烟瘴气。整个世界越变越糟，这简直让我发疯。”但是战争的进展完全朝着魔鬼的预期背道而驰，他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了另一个人：
目前，战争的影响渐渐逼近，他心里那些世俗盼望开始退居次要地位；他满脑子都是防御工事，满脑子都是那丫头，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关爱自己周围的人，还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乐在其中，按人类的话说就是“浑然忘我”了；而且，他每一天都更加自觉地去倚靠仇敌，如果他今天晚上丧命，他几乎铁定会从我们这里流失。这道理如此浅显，我都有点耻于把它写下来。
德国人的轰炸没有让他们怯弱，那么多死去的人没有让他们恐惧，战争制造的生命危险没有让他们迷失，战争果然“反其道而行之”，没有让人类走向地狱，反而让魔鬼失去了一切，“你让一个灵魂从你指缝间溜走了。这一失败致使饥荒加剧，愤怒的嗥叫在整个喧嚣王国回荡，刺破层层地狱，直传到最殊处王的宝座那里。”魔鬼输了，人类胜利了，属灵世界胜利了，上帝胜利了，“你的病人在仇敌临在面前俯伏拜倒，自惭形秽，对自己一切罪全都了然于心”，于是，根据地狱规则，失败的瘟木鬼受到极为残酷的惩罚，它被私酷鬼吞噬——也是以所谓爱的名义，最后一封信的落款便是“那越来越爱你，爱得想把你一口吞下的叔叔私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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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易斯：魔鬼的对立面是天使 |
但是，把胜败看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结局，这似乎并不是刘易斯想要的终极目的，或者魔鬼人间化和人类魔鬼化的真正问题并没有解决，私酷鬼所说的爱的“吞噬”也是属于地狱的谎言？在《魔鬼家书》最后是《私酷鬼致祝酒辞》，在试探鬼学院的年度晚宴上，私酷鬼作为荣誉嘉宾对青年魔鬼道出了心里话，这些心里话可以看做是魔鬼人间化的历史，它举例说到了19世纪后半叶的情况，那时候的人间在伟大的自由平等运动中结出了累累硕果，“奴隶制被废除；美国独立战争取得胜利；法图革命取得成功；宗教宽容几乎遍地开花。”大量的无神论、反教权主义兴起，而另一方面也存在着大量反信仰、物质主义、世俗主义以及仇恨的因素。但是进入19世纪后半叶之后，基督教社会解放运动出现，工厂主被工人暗杀，有钱人放弃了权利，穷人变得更干净整洁，接受了更多教育，“诸位绅魔，相信我，那时候，某种类似真正的健康社会的东西，似乎在不折不扣地严重威胁着我们。”
在这样的情况下，魔鬼们进行了反击，“于是乎，我们就以卢梭为出发点，再经由黑格尔（我方又一位必不可少的吹鼓手），轻而易举发明了纳粹体制。就是在英国，我们也已经大功告成。”而现在的机会则是要将人们挂在口中的所谓“民主”变成另一种暴力，把宗教消灭，“娇艳的邪恶之花只能在那位圣者的近旁生长；在任何地方试探人，都不如在通向圣坛的台阶上来得更成功。”在私酷鬼的敬酒和欢呼中，另一场战争开始了。如果说“魔鬼家书”中培育像瘟木鬼一样的试探鬼是为了毁灭个人，那么魔鬼培训学院的这番祝酒词所要攻击的是整个社会，毁灭个人的行动失败了，但是攻击整个社会的计划是不是将成为人类魔鬼化的一种写照？
这也许就是刘易斯在“欧战”中提出的问题，当《魔鬼家书》发表之后，刘易斯接到读者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你是否真的相信存在着魔鬼？刘易斯在1960年的文章中回答了这个问题，也阐述了他所定义的魔鬼，在他看来，魔鬼不是和上帝抗衡的势力，上帝创造了一切受造之物，所以他是唯一的，不可能有一种“绝对的恶”来与上帝对峙；但是如果说魔鬼是邪灵的存在，那么它就是一种有，这种有就是和天使的对立，而且魔鬼就是滥用了自由意志的天使，它们的本性就是堕落，“魔鬼的对立面是天使，正如坏人的反面是好人一样。”所以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就是人身上的邪和善的对立，由此刘易斯阐述了人类魔鬼化的可怕之处，一方面他认为在这个管理者的时代，最大的罪恶不是狄更斯笔下的肮脏“贼窟”，也不是集中营和劳改营，“极为恶劣的罪行倒反是在那些干净、明亮、温暖、铺着地毯的办公室里，由衣冠楚楚的斯文人构思策划、安排部署（提请批准、得到赞同、审批通过、记录在案），他们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脸颊剃得光光滑滑，从来用不着拉大嗓门说话。”极权国家和运作龌龊事物的办公室是地狱的象征。另一方面，堕落天使就存在于实际之中，是我们的同类，他们狂热，他们沉溺于自我中心，他们表现为爱的欲望，“在某种属灵意义上，魔鬼们能相互吞噬，也能吞噬我们。”
地狱在人间，魔鬼在人间，刘易斯写作《魔鬼家书》是在虚构的世界里看到了自身生活的真相，也正是这种真相让刘易斯生活在压抑之中，所以在《魔鬼家书》之后刘易斯放弃了创作续篇的打算，他仿佛看见了那些已经探出身来、即将露出头来的私酷鬼、瘟木鬼、嗜骷鬼、自私鬼、噬拿鬼们，“当我透过私酷鬼说话的时候，得要把自己投射到一个尘砾遍地、渴欲滔天的世界中去。所有美丽、清新和友善的痕迹全都要被抹掉。这几乎在成书之前就让我窒息了。如果我再写下去，连我的读者也会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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