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C28·1930206·0029
作者:林语堂
出版:上海书店
版本:1989年10月第一版
定价:2.90元
页数:226页

武则天,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其从政之路上有太多的杀戮与争斗,并构成了中国发达封建时代的一曲宫廷悲剧。林语堂对武则天的描写采用独特的唐玢王回忆录的形式,将武则天的崛起、称帝以及排除异己的整个过程进行了细致的描述,内中渗透着林语堂对那个王朝及武则天本人的见解。唐玢王的回忆录从题材上说是一部小说,结构缜密,情节跌宕,是林语堂历史小说中的一部佳作。


《武则天正传》:像一出异想天开的荒唐戏

武后这个暴虐专横的妇人,现在是在她一生里第一次觉得没有权力了——被人击败了。

长安元年正月二十二日的这场政变,只不过在半小时内“即已毕事”,南北卫羽林军同时起事,南卫兵力包围张昌宗家丁,控制其财产府第,北卫则以一千骑兵、五百步兵包围皇宫迫使武后让位。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几乎是易如反掌,一方面,“说时迟,那时快,众兵士早把二张围住,抓住,把擦胭脂抹粉的两个少年头砍了下来。”另一方面则是将正睡在床上的武后从权力的宝座上推了下来,“为什么这么吵闹?你们怎么这么大胆,敢进里面来?”对于武后来说,这命令的语气中仍然像大权在握似的,但这只不过如梦境一般,是荒唐戏最后的尾音,“先帝以太子付与陛下。陛下早当将皇位传与太子。今求陛下退位,太子登基。”桓彦范的这一句话里虽然依然是臣对君的语气,但是已经对武后的最后统治发出了征讨。

但仿佛没有一点反抗,那一页写满了暴虐、屠杀等权力符号的纸页终于翻了过去,“次日,正月二十三日中宗以皇太子监国,二十四日武后正式让位。睿宗旦为相王。唐室王公子孙都被蒙赦回朝,恢复原来爵位。”而在之后,随着唐朝光复仪式的举行,一切被刻着武后印记的符号都被彻底覆盖,所有旗帜、徽章、官衔、官衙名称,都恢复高宗初年的原样,而武后改名为“北都”的故乡山西并州被取消,命名为“神都”的洛阳恢复为东都旧名,武后的祖庙被剥夺“太庙”的名称,武后祖先的爵位也被剥夺了,甚至王皇后与萧淑妃的后人也废去了武后给与的恶姓“蟒”与“枭”,恢复本姓。

以武后退位、中宗登基结束的政变,终于将武后有关的一切全都废弃,中宗神龙元年十一月,当八十二岁的武后在富贵豪华的软禁中死去的时候,她亲手缔造的权力王国终于灰飞烟灭,这样的覆灭让她从女皇变成了“妇人”,实际上是对于一个女人身份的恢复,在死之前,她的身边没有自己的情郎,没有女儿太平公主,唯一的儿子却成为替代自己权力的一个工具,实际上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作为一个女人的武后是孤独的,或者说,只有在走下自己建造的神坛的时候,她才看见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软弱和无力,是她把男人踩在脚下,是她用自己的恶毒和无情制造新的权力,但是当权力崩溃覆灭,她也成为权力王国的一个奴隶。在软禁中,她看见了另外男人的统治,对于唐室来说,或者是一种秩序的恢复,而对于她来说,则是最后对于女性身份的恢复。那封遗言里她把自己叫做“皇后”,希望自己能在高宗的身边,成为一个丈夫的贤妻,甚至在这份针对身后祭祀的遗言里,她恕了王皇后、萧淑妃、褚遂良、韩瑗,以及王皇后的舅父柳奭,“这样,她往阴间去的路上不至于太不顺利,不至于太难为情。”

八十二岁,是武后生命的终点,在最后的无奈和宽容中,武后回归为一个妇人,一个妻子,在权力争斗中,她曾经坐在高高的王位,她曾经接受万民的礼赞,她曾经甚至以神化的弥勒佛转世为自己铺设永不倾覆的道路,“她深信她是有天地万物以来人世上最出奇、最有威权的女人。不管以后入地狱也罢,上天堂也罢,她仍然是最出色、最伟大的人物。”但是当她面对死亡的时候,她最需要的是作为一个女人的身份和归宿,而这种在死亡面前的回归也将权力系统进行了复位。从觊觎权力,到获得权力,再到失去权力,武则天导演的这出荒唐戏,实际上就是把封建时代的男性和女性权力进行了倒置。

林语堂:男性视角下的女性悲剧

这种倒置一方面是武则天自身具有的胆略、勇气和凶狠,另一方面则是机遇巧合中男性权威的丧失,所以这既是一种必然性,也充满了偶然性。作为一个女人,实际上她在权力游戏中是天生无力的,但是她却敢于抓住机遇,从适应游戏到制定游戏,再到颠覆游戏,她选择里历史,同时也是历史选择了她。“她爱生活,生活对她一如游戏,是争权夺势的游戏,她玩得津津有味,至死不厌。但是,到了终极,她所选择的游戏,并不很像一个顽强任性固执己见的妇人统治之下的一段正常的历史,倒特别像一出异想天开的荒唐戏。”对于武则天来说,她当然是决心要做一个有史以来最有威权最伟大的女人,但是她的成功和失败,也绝不是她一个人的功过,她无非是在历史长河中发现了那个特殊游戏,最后把自己变成了游戏的一部分。

武则天也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进宫,她是太宗皇帝的侍女,作为当时男权统治的代表,唐太宗具有领袖群伦的能力,“为人直爽而宽厚,臣子有过,必坦诚相告,自己有过,也命臣子力诤直谏。”这当然是一种统治的理想人物,而又有贤妻长孙皇后在旁,使得“本宗之圣德伟大”。但是这种理想状态的改变是长孙皇后的染病逝世,也是太宗选择太子时犯的错误。“为了救一个卑劣浪子的一条命,他立了晋王治嗣承皇位。晋王治为人软弱无能,优柔寡断,的确没有统治大唐帝国的才能。”二十二岁的太子治怯懦脆弱,英明不足,从某种意义上是男权统治力弱化的一个标志,而在他的旁边却出现了一个叫武媚娘的人。身为太宗的侍女,武则天从一开始就策划了权力的荒唐戏,从伦理来说,她是太宗的侍妾,却在太子面前制造机会,“在走廊之下,在前堂之中,在花园之内,遥远的一瞥,会心的一笑,身体有意的一触,偷偷的一吻。”甚至太宗驾崩出家守节的时候,让皇帝“堕其术中”,而最终受孕。

太子为什么会违背伦理爱慕于武氏?“正是他自己所没有的——健硕、沉着、机敏,尤其是精神旺盛。”一个是软弱怯懦,一个是沉着果断,一个是欲令智昏,一个是冷静如常,所以大高宗五岁的武则天很容易在这看似是男女关系的故事里找到颠覆的机会,“武氏正当盛年,比高宗大五岁。心中大计,早已拟定。”这只不过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在太宗时代,武则天就有了非一般女性才有的勇气,当初太宗皇帝的那匹狮鬃马,无人能服,只有武则天敢于驾驭:“只要给我三件东西:一根铁鞭,一个铁锤,一把利剑。我若不能用铁鞭制伏它,我就用铁锤,若还不能,我就用剑刺进它的脖子。”这是一种勇气,但其实也是一种不计后果的暴力,而在软弱的高宗面前,武则天便开始施展自己的“制伏理论”,“唐朝的皇室就是武氏要制伏的一匹马,她终于把这匹马弄残废了。”

在尼姑庵受孕,对于身体内的这个生命,武则天也只是把他当成自己对权力倒置的一个工具,先是脱离萧淑妃的掌控进入皇宫,再接着又设计将王皇后置于死地,除了那床底下的木头人,她用自己的双手亲自掐死了只有十天的女儿,嫁祸王皇后使自己从昭仪升为妃,最终顺利成为皇后。那对着长孙无忌谩骂的声音,就是从高宗背后的幕帘后传来,“斩此老贼!”是女人的声音,却并无娇柔之气,而这种尖锐刺耳的声音终将在朝廷之上久久不散。

离废王皇后不到一个月,武则天便加冕为皇后,而这个皇后身份在朝廷纲纪中却是一个败坏伦常的丑闻:“新皇后是先王的侍姬,尤其可笑的是,她竟是个尼姑。更糟不可言的是,她身为尼姑时就与皇帝通奸怀上了孩子。这分明是个淫妇烂母狗。”但是武则天从来不会在乎这些,她只需要自己站在权力的宝座之上,只需要天下都尊她为上。身为女人,似乎难以摆脱那些身份的属性,“人人仰慕武后的威仪,但极力不想她的出身。有些夫人注意到武后的嘴太大,表示出贪婪的个性;有的看出她那嘴唇上的纹,她那尖锐凶狠的眼光,表示出她是一个果决刚强的女人,觉得未免可怕。但武后向来不羞涩,欢喜见人,欢喜认识人,愿意受人阿谀。”所以在这场颠覆权力的游戏中,武则天自然需要在破坏中建立自己的规则。

从垂帘的皇后,到成为皇太后,在到女皇帝,武则天在自己的权力世界里,制造与男权世界不同的游戏规则,“顺我者荣华富贵,逆我者有死无生。”这是她巩固自己权力的方式,她废了太字燕立自己的亲生儿子弘为太子,她用发配、孤立甚至屠杀的方式将忠臣良将一并消灭,并建立自己的势力集团,她更改皇帝的年号累积有三十三个之多,在反复无常中体会权力的快感。对于武后来说,她所渴望的是像一个男人一样成为统治者,“在朝议之时,武后便坐在紫纱之后,参与问答,文武官员耳朶听到的是女人洪亮的声音,不是男人的声音。”但这似乎还不够,她要求高宗举行封泰山仪式,“非值圆家拓举,物阜民丰,或开国鼎革之祥,或拓疆克敌之庆,皇帝没有理由举行封泰山这种大典。”但是她要打破常规,看起来是对于少女时代随侍太宗亲见封山盛典的重温,实际上,“并非喜爱典礼之隆重,而是喜爱帝王之尊荣显贵,典礼之堂皇美观。”所以在没有充足理由之下,在武后一手策划之下,“陕西、河南,山东三省的泥土都踩得滚翻过来”的封泰山大典如期举行。

“历史上,女人参与如此庄严神圣的典礼,还是第一次;不过这个女人是武则天,当然,她应当为后来皇帝树立楷模。”“第一次”的游戏规则对于武则天来说,是一种满足,是对于男权颠覆的快感,而在她的生命中,也充满了诸多的第一次。她创造了细作制度,用神经疲劳方法逼取供词,使皇族中无数人被谋杀,“并不是犯罪的人都处死,而是‘处死的人都犯罪”。这样,就把谋杀变得合理合法了。”她设立了奇异的临朝制度,在武后初为皇后的十年,高宗是日日临朝,武后临朝只是偶然。在中间十年,从上官仪之死,就是从麟德元年到咸亨四年,高宗与武后是照例同时临朝,号称“二圣”。在后十年,从上元元年,武后是日日临朝,高宗临朝成为偶然,这是“天后”时期。她实施一系列新政,“十二项伟大浮夸的政治改革计划,无不合于仁政之旨,并可收笼络民心之效。”而在睿宗“皇帝”东宫幽禁之后,武后更是开始了一系列的霸道新政,她改洛阳为“神都”;她把金銮宝殿左侧的门下省更名“鸾台”,右侧的中书省更名为“凤阁”,御书房更名为“麟阁”,尚书省改为“文昌阁”;她把“吏部”改为“天部”,“户部”改为“地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各改为春夏秋冬部。她平定叛乱,建立告密制度,她残杀唐室王公,大兴土木,甚至她以“圣母临人,永昌帝业”这石碑上的八个字为名,举行授图大典,并以《大云经》布告天下,成为大肚弥勒佛转世之身,而最终她建立周朝,取消唐室,改称圣神皇帝,成为一代女皇帝。

对于武则天来说,这是权力的巅峰,她在象征男权颠覆的的宝座上开始俯视世界,开始发号施令,开始神化自我。而这种权力倒置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经历了身份的畸形蜕变。当初她身为皇后,将高宗还怀念的王皇后和萧淑妃手足割下,“将两臂两腿倒捆在身后,扔进了酒瓮。”她在两个女人的尸体上踏了过去,对于她来说,并不是守住了高宗的爱,而是让爱变成了一种恐怖的权力。“高宗的婚姻生活,仿佛是被武后洗涤得干干净净,而且高宗的生活,纯属规规矩矩的一夫一妻制,就如同他不是皇帝。”她创立新制度,就是把嫔妃的数目削减,而为了维持这样的婚姻秩序,她竟然毒死自己的亲姐姐韩国夫人和韩国夫人的女儿魏国夫人,只因高宗和她们有暧昧之举。而在失去了婚姻生活之后,身为国君的武则天则在和尚冯小宝薛身上寻找畸形之乐,这是女性身份的一次复活,“武后现在似乎被小宝迷住,没有小宝就过不了日子,放任小宝为所欲为。武后的母爱虽然不足,现在却深深了然自己身为妇人,忘记了自己身为皇后,只觉得是个女人,在一个江湖摔跤卖药的前面竟软弱无力了。自己的无情,自己的克制,自己政治上严厉果决,在对小宝的情爱里,溶化得一干二净了。”但是这种充满看肉欲的畸形之爱最后变成了一种道德笑话:“武后弄得声名狼藉,在茶馆酒肆之中,在说书唱词人的嘴里,武后与和尚的丑事,宣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决非骄纵阴狠如武后者梦想之所及。”

一个女人对于权力的觊觎充满了残杀的气息,充满了变态的欲望,“就因为一个女人要求野心得逞,遂犯了这些滔天大罪,而且在圣贤以仁爱忠信垂训的华夏中原,人对一切美德,视若无睹,或将美德窃予曲解,失其真义,人人在恐怖之下,又如返回太古野蛮时代,死于恐怖;尤可悲者,是生时亦时时恐怖。人类是进步的,但当时竟一直向六千年以前古老的蛮荒进展下去了。文明当时已经成了人类遗忘将尽的残梦。”所以在这场乱伦的道德之战中,不管是狄仁杰还是张柬之,都成为道统的拯救者,成为权力恢复的希望,所以最后对于武后退位政变的实施,重点也是对于制造畸形欲望力量的剿灭,“到最后,控鹤府里满是些个美少年,这些美少年便成了武后的后宫佳丽,满足了武后的心愿。”

一个女人,翻转了权力系统,将男权狠狠踩在脚下,却始终无法逃脱女性自身的弱点,站在最高权力体系上,对于武则天来说,他的内心深处是极其孤独的,不管是丈夫,还是女儿、儿子,都成为她通向权力的工具,而当她真正成为一代女皇拥有无限权力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她只能以放纵的方式聊以自慰,而实际上,她自己也成为权力的一个工具,再也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她是圣神皇帝,她是弥勒佛转世,这种神化的方式又让自己孤立起来,而其实,这权利的游戏是武则天一个人的游戏,它的成功是一个人的成功,而它的失败也注定会成为一个人的悲剧,所以“在她一生里第一次觉得没有权力了——被人击败了”,击败她的是政变的军队,是唐室的势力,而其实也是自己,一个作为女人的自己。

醉心于权力,醉心于统治,对于这个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她用一生的时间写出了权力斗争史,她冷酷无情,任用酷吏、诛杀权臣,为剪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几乎将皇宫变成了阴谋与暗杀的场所;而她用一生的时间也写出了一个女人的暴虐史,乱伦惑主、杀女屠兄、废帝篡位……尤其是放荡不羁的私生活,似乎成为她洗刷不去的污点。但是这一切的一切,谁能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所以当林语堂以《武则天正传》为这个中国历史的特殊女人树传时,却选择以“唐邠王回忆录”的方式,最大限度接近真实。他是章怀太子贤的儿子,实际上是韩国夫人的孙子,他见证了武后的夺权野心,见证了先父被废为庶人,被监禁,以及被“自缢”的恐怖经历,所以,唐邠王既是武则天权力游戏的受害者,也是权力斗争的见证者,而他的真正意义是唐室王公恢复男权统治的拥护者,“在过去数十年间,残杀纷乱,诡诈争夺,大唐皇室势将中道沦亡,真使人肝肠痛断。”所以在这一部回忆录里,武则天从一个女人变为一个女皇,甚至女神,最后又重新回归到一个女性,这一段历史被完整交代,而意义就在于在权力倒置中重新恢复男权统治的秩序,“过了二十四年之后,现在在当今玄宗皇上御临之下,天下太平,万民安乐,我辈唐室王公才得重沐皇恩,再享荣华。”

“如今追忆当年,她只像一个势穷力蹙的魔鬼,已经消失不在了。有时候,她的暴乱奢侈,她的刚愎自用,看来甚至滑稽好笑。”这一出和女性有关的权力游戏注定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荒唐戏,当她踩在众人头上,将男权统治推翻的时候,所有的颠覆只是一个人的斗争,所以最后,当她俯视权力金字塔的时候,才真正发现,一个像自己的女人也被踩在了脚下,“她的朝代周废除了,她的计划,她的苦心进行的事情都成了泡影。”这或者也是她一生都难以逃脱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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