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之夜

编号:C55·2151117·1243
作者:【美】保罗·奥斯特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1年06月第1版
定价:20.00元 现12.00元
ISBN:9787020085484
页数:205页

“我们都想象过放任自己的生活,好是因为总有某个时刻我们希望自己是另一个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兴趣深入下去。”不深入下去是不是就会揭穿自己的妄想,是不是不应该为生命的偶然负责?作家、笔记本,似乎都在为这种放任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的假设提供可能,所以作家西德尼在买到的蓝色笔记本发现一连串的怪事的时候,就是把自己置入另一个想象的维度,而当西德尼灵感突发,在这本魔幻笔记本的引领下重新投入写作的时候,那种被创造的虚幻又变成了现实,不仅身边同时发生了一个接一个的事件,而且他那神秘的妻子与老朋友约翰,又在一种盘根错节中解构自己的生活。生命的偶然,像不定时发作的病毒,而人生又有几层世界,你究竟生活在哪里——“解开的方法,如果有,那就是现实之本质。”


《神谕之夜》:上帝都掉头不看我们了

人人都把事情记下来。孩子们在学校用我的本子做功课;老师们用我的本子批分数;情书装在我的信封里寄出去。我这里的每样东西对生活都很重要,这使我高兴,让我的生活有价值。

记下来就是进入到一种故事里,孩子们在本子里写下功课,他们收获的是成长;老师用本子批改作业,他们面对的是对错;情人写下情书,他们向往的是爱情——生活以一种记下的方式被展开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永远?是不是表达着永恒?是不是决定着价值?文具店老板张生对于“记下来”的意义或者只是在生活层面,而那些被创作的故事,是不是在写下来的时候会变成一种经典?西尔维娅·马克斯威尔笔下的《神谕之夜》,希德笔下尼克·葆恩的故事,或者是保罗·奥斯特写成的另一部命名为《神谕之夜》的小说,这些文本在何种意义上让生活更有价值?而当所有的想法、构思变成文字,变成小说,是对于世界的虚构还是对于现实的逃避?

所有记下来的人都是作者,所有阅读的人都是读者,那么当保罗·奥斯特写完关于希德的故事,希德写完葆恩的故事,葆恩读完勒缪尔·弗拉格的故事,文本的意义是在作者层面上还是在读者层面上?或者说,有价值的是那一个虚构的故事还是虚构之外的现实?作者,读者,小说中的人物,在一个层层套进的故事里,在一个无法挣脱的现实里,他们面对的其实只有一个问题:我是谁?

如果从最里层的故事开始,我是谁就是一个关于存在的寓言,一流小说家西尔维娅·马克斯威尔的《神谕之夜》里构筑的是一个哲理故事,主角勒缪尔·弗拉格是一名英军中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迫击炮炸瞎了双眼,战争带来了失明,失明意味着对现实的拒绝,而当现实向他关闭大门的时候,他的世界里却又打开了另一扇门,他有了某种预言的能力,而这个能力对于他来说,却重新建立起了和现实的那一种联系,预言不是完全和现实的隔离,反而成为被现实伤害的一种疾病,婚礼前一天夜里,他看到未来的妻子贝缇娜不出今年将会背叛他,他知道婚姻劫数难逃,而无辜贝缇娜没有一点过失,甚至根本没有遇到她可以背叛婚姻而投入怀抱的另一个男人,预言让弗拉格痛苦不已,最后他用一把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结束了生命。

战争的伤害是失明,超越失明的是预言能力,但是这样的超现实能力却最终逃不过现实的命运,不是因为贝缇娜真的在现实里背叛了他,而是他已经被自己的预言能力控制了,他无法活在自己的虚构里,或者他自己的虚构就是一个无法逃避的现实,所以那一把刀将他杀死,自杀也是他杀,他终结了自己的虚构,也终结了自己的现实。小说《神谕之夜》仿佛就是一个关于现实和虚构的母本,它被放在作者和读者以及小说人物的最底层,而这个故事从来不是独立在文本里,当它被死去的作者孙女罗莎·莱曼保存下来,当它转交给代理人,当它出现在纽约一家出版社的编辑葆恩的手中的时候,文本又进入了另一个故事里,看起来不管是罗莎·莱曼还是代理人,还是葆恩,他们都是文本的读者,但是这一个关于现实和虚构的母本在另一个时空维度激活的时候,意味着在它之上又将建立一个新的文本。

如果罗莎和葆恩游离于小说文本之外,也就意味着他们游离于那个失明的寓言故事,但是作为读者,最不可控的是以进入的状态打开小说的那扇门,甚至不仅仅是小说文本本身,连同小说有关的一切,都变成了另一部小说的组成元素。“可是尼克发现她的脸庞是那么可爱,那种叫人心疼的年轻和不设防,简直就是(他突然觉得)希望和生命力的化身,以至于他有片刻屏住了呼吸。”这是一个进入的扣子,不是进入小说本身,是进入罗莎·莱曼有关的生活里:“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不期而至,像一道欲望霹雳:他愿不惜一切代价和这个女人上床,哪怕牺牲自己的婚姻。”

又仿佛是一个失明的故事,又仿佛是一种关于婚姻的寓言,母体的文本不是躲藏在暗处,而是被激活而成为现实的一部分,所以当读者的葆恩进入故事之后,他就自然变成了小说中的人物,自然从现实中脱离出来进入到另一个寓言里。在他心里,和妻子的婚姻便崩塌了,而面对自己命名的失败婚姻,他以出去寄信的方式,永远离开了纽约,离开了妻子,离开了生活,小说和罗莎,以随机的方式揭开了他必然的逃避之路,那个夜晚他乘坐拉瓜迪尔机场的飞机穿越黑夜来到了陌生的堪萨斯城,就像那个随机掉落的石质兽形滴水檐的兽头一样,他没有被砸死,却暗示了自己的复活,“他原来那条命已经完了,他过去的一切属于另一个人。”
 
属于另一个人的生活就此打开,实际上葆恩只不过是希德笔下的一个人物,他的现实被打开只不过是希德在那本葡萄牙蓝色笔记本里记下的一个虚构故事,那么当葆恩既是读者又是小说中人物的时候,他实际上陷入到两种命运的纠葛中,而这两种命运又在文本意义和文本之外指向虚构和现实,接下去的问题是,对于文本到底是进入虚构还是进入现实?“首先,尼克的故事;其次,葆恩的故事;最后,尼克读的这本书,在他们各自故事展开的同时他一直在读的这本书:故事里的故事。”故事里的故事当然还应该加上另外的人物:作者希德、希德的好友约翰、希德的妻子格蕾丝。

实际上,希德笔下关于尼克·葆恩的虚构故事和自己现实是同步发展的,也就是说,希德既是笔记本里那个故事的作者,又是保罗·奥斯特《神谕之夜》小说中的人物——《神谕之夜》的再次出现,只不过是一个预言的附体,它激活了那个关于失明而赋予的预言能力,也激活了关于婚姻背叛之后的痛苦,而面对这样一种痛苦生活,其解决方式也早就被文本化了,就像弗拉格最后的那把刀,以自杀也是他杀的方式结束了一个失明的自己,一个有预言能力的自己,一个活在婚姻背叛现实里的自己。

失明仿佛是对于过去生活的告别,弗拉格离开了战争,而希德因为一场疾病而成为一个几乎忘了怎么走路的老人,“每次出门做小小的远路感觉就像迷失在一座异域的城市里。”这是生理意义上的疾病,却也是社会意义上的困境,而在这样的疾病和困境面前,身为作家的希德是需要找寻一种自我存在的方式,弗拉格是被赋予了预言功能,而希德拥有的是写作能力,言和写,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同一种对待世界的方式——虚构地进入故事。希德创造了葆恩,就是自己写作的延续,所以实际上葆恩的故事里一定有着希德自己的影子,他和阅读《神谕之夜》故事的葆恩一样,是以进入甚至取代的方式打开了文本。

葆恩在文本之外爱上了罗莎,而在希德的现实里,罗莎就是自己的妻子格蕾丝,葆恩第一次看见罗莎,“这正是我第一次见到格蕾丝的情形,血往上涌使我瘫痪,无法继续呼吸,因此我不难在这个故事的发展中想象到这些感觉,并把它移植到尼克·葆恩身上。”移植其实是一次冒险,“我决定把格蕾丝的身体赋予罗莎·莱曼,哪怕最细微、最特异的体征,包括她膝盖上小时候留下的疤痕,她稍微有点歪的左门牙,和她下巴右侧的美人痣。”虽然希德声称他要的不只是格蕾丝的身体,不只是他身体的自然属性,而是真正的爱上对方。
 
这是一种现实和虚构完美的结合,但实际上这种结合的冒险意义就是把作者变成了小说中的人物,小说中的人物又反过来影响甚至预言了现实中的命运。葆恩去了堪萨斯城,看起来是告别了和伊娃失败的婚姻,但是在陌生的地方他遭遇的是银行卡的冻结,是身无分文的困境,最后只能求助于从飞机场坐上出租车而相遇的出租车司机爱德·胜利。而爱德向他打开的是更远离现实的那个虚构世界,名义上是让葆恩拥有一份在历史遗产办的差事,实际上那是一个秘密的封闭世界,50×30英尺见方的堡垒,没有窗户的地下室,无人知道的防空掩体,里面只有几千几万本电话号码本,“先按照城市的字母顺序分类,接着又按年代顺序排列。”不管是城市还是年代,其实都在那个叫堪萨斯的现代城市之外,那些电话号码对应着每一个活着而死去的人,“活着的死去的人的名字。历史遗产办是一所记忆之宅,是现在的圣墓。把这两样东西汇集在一个地方,我就能向自己证明,人类没有结束。”爱德曾经参加过战斗,在战场上他看见过太多的死亡,所以在离开战争之后,他希望用这种物证保留着那些记忆,死去的记忆,历史的记忆,战争的记忆,“上帝都掉头不看我们了,他永远丢弃了这个世界。这是我在那里亲眼看到的。”在战争中的死亡如此触目惊心,对于曾经是目击者的爱德来说,他感受到的不光是生命的逝去,更是信仰的泯灭,因为没有救赎,上帝掉头不看我们了,这个世界只不过被丢弃的世界,所以他用那些电话号码保留世界的最后意义。

却是一个防空掩体,“掩体”是对现实的拒绝,是自我建造的虚构世界,而这正符合逃避现实婚姻之困的葆恩的心愿,甚至当他穿着里面死人曾经留下的衣服而感觉到现实里的自己已经停止存在了,“而穿上一个同样不存在的人的衣服就显得很相宜——似乎这种双重否定能让他更加彻底、更持久地抹掉自己的过去。”抹点过去无非也是一种虚构,而且和他带着的那本《神谕之夜》一样,他也在寻找预言的能力,寻找自杀的方法,而当爱德因为心绞痛而被送往圣安塞尔姆的加急病房的时候,这样的寻找就慢慢变成了无可逃避的死亡之路,爱德最后死在医院里,而以为爱德还活着的葆恩因为疏忽将自己永远关在了这个秘密图书馆里,“这是一个防氢弹的地洞,不是一个平常的房间。双面绝缘墙有四英尺厚,水泥地在他下面延伸有三十六英寸,即便连是天花板,尼克以为最脆弱的部位,也是灰泥和混凝土的混合结构,牢固而不可摧。”虚构和现实隔着坚不可摧的一堵墙,再无钥匙打开那扇门,对于葆恩来说,他陷在一种虚构的现实里,“他通过读《神谕之夜》的手稿和仔细翻阅华沙电话簿来打发时间。他思考,做梦,一天做一千个俯卧撑。他制订未来的计划。他挣扎着不去想过去。虽然他不相信上帝,但他告诉自己上帝在考验他——而他一定不能不优雅而沉着地面对厄运。”
 
而伊娃即使同样飞往堪萨斯也无法再找到葆恩,即使罗莎知道了他的遭遇也再也无法打开那扇门,也就是不管是婚姻的现实,还是想象的艳遇,都关在了那个秘密掩体之外,关在了葆恩以《神谕之夜》读者身份进入的故事里,而更为可悲的是,他在希德的故事里,也永远没有出来的机会,“我已经把葆恩放进房间,锁上门关掉灯,现在我一点都不知道如何把他弄出来。”人物被作者杀死,这是一种无奈的绝望,还是文本的另一个陷阱?而其实,希德自己无法远离葆恩的故事,无法远离那本蓝色笔记本,但是被写下来的故事从来不指向一种虚无,它以更现实的方式变成作者希德无法躲避的困境。

格蕾丝和罗莎相像,爱德讲述的那个战争中死婴和母亲的故事也在现实里发生,刊登在《新闻日报》那篇文章《生于马桶,婴儿弃尸垃圾箱》无非是人类末日的另一个寓言,上帝掉过头去不管我们了,难道就像爱德一样寻找一个秘密掩体?真的,秘密掩体就在身旁,“我想我怀孕了,希德。”当格蕾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希德感受到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不安,格蕾丝是在失踪二十四小时之后向希德说出这个消息的,“人们这么说,就意味着在遮掩。总是。就像算术法则一样。格蕾丝,是什么?你在向我遮掩什么?”

格蕾丝仿佛已经变成了那个秘密掩体,在它里面有无数的电话本,有无数的记忆,有无数的死亡,但是就像葆恩的冒险故事一样,当失去了那把钥匙,又如何能打开?希德自身的疾病已经让他很难找到自己,而出院后他选择自我确认的方式是写作,新的钢笔和铅笔、新的笔记本、新的墨胆和橡皮、新的便笺和活页夹,新的一切,“如果我将要讲述的故事有什么意义的话,我相信这就是开始。那几秒钟的时间,铅笔是唯一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声音。”但是这个关于写作的虚构故事,本身就会像葆恩一样陷入到冒险的现实里。希德在好友约翰那里发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葡萄牙蓝色笔记本,这是一个预言?是疾病而失明之后的“神谕之夜”?

是的,神谕之夜正在悄悄降临,为什么希德第一次用笔记本的时候,格蕾丝却始终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为什么希德在写作的时候,没有听到电话铃响,却在起身去厨房的时候,答录机上有两条留言?完全在写作状态中,完全在虚构世界里,格蕾丝却进入了另一种生活,忧郁或者逃避,怀孕或者掩饰,对于希德来说,仿佛是文本隔绝了现实,隔绝了婚姻,“你在里面飞,感觉到自己充满了力量,像一个精神超人在蓝天驭风而行,斗篷在身后劈啪作响。接着,没有任何警示,你掉了下来砸在地上。”而那本葡萄牙的蓝色笔记本和约翰的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出现的是多重意义的复合文本,“我发现约翰和我有同样的偏爱。”蓝色代表希望,代表忧愁,代表忠诚,而格蕾丝就是在他们两个男人周围最亲近的女人,也就是说,和蓝色笔记本一样,格蕾丝也成为希德和约翰有同样偏爱的一个现实文本。

其实,现实的故事完全没有悬念,格蕾丝令人惊诧的情绪变化、谜一样的言语、星期三晚上的失踪和关于胎儿弃留的斗争,后面其实就是一个关于婚姻背叛的故事,约翰和格蕾丝的私情,其实早于希德和格蕾丝的爱情,所以当这个故事变成道德有关的背叛故事的时候,那个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成了一个寓言里的谜,“当格蕾丝去看医生,发现自己怀孕时,故事仍在继续。这本该是个令人欣喜的消息,可如果你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的时候,就不是了。”孩子,就如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是凝结着作者的感情,但是当小说中的人物自己成为作者之后,谁是那个无关的读者?悬疑的孩子,其实就是一种文本的冒险,而摧毁这个冒险的文本的极端做法,便是约翰吸毒的儿子雅各布那愤怒的一脚,格蕾丝流产了,“一出血,小胚胎便从子宫壁上脱落,随着悲惨的血流被冲了出来。自发流产,一个医学术语,一次堕胎,一条永远不能出生的生命。”

不能出生的小生命,就像没有写完的虚构故事,葆恩在无法被打开的那个秘密图书馆里,手拿《神谕之夜》迎来另一个自己的死亡,但是希德却终止了这个故事,没有最后的解救,在永无结局的文本里死去。所以在葡萄牙蓝色笔记本构筑的虚构和现实里,摆脱预言的唯一办法就是毁掉那个作者,毁掉那个读者,甚至毁掉所有可能出现的小说中的人物,于是,密密麻麻的电话本永远在不被打开的秘密图书馆里,于是,蓝色笔记本被一张一张撕开扔进了垃圾桶,于是,希德收藏的有价值的书被雅各布破门而入盗走,于是,象征格蕾丝成长和感情寄托的布拉姆·凡德·威尔德的平版画从墙上消失,甚至,开文具店的张生的父亲那些毛泽东著作也都在火中被烧毁而去除了最后的污蔑证据,

“我们生活在当下,可未来也时刻包含于我们体内。也许这就是写作的本质,希德。不是记录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是促成事情在将来发生。”这是约翰在死之前说出的话,而他的是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关于痛苦记忆和背叛现实的终结,文本无法承受现实之重,文本也无法定义一个活着的自己,无法预言一个被毁灭的未来,促成事情在将来发生,是从死胎、集中营暴行、总统遇刺、失踪的配偶、不可能的穿梭时空的旅程中回到真实的现实,回到没有上帝掉头的现实,回到活着的现实——约翰死之前寄给我的那张支票,也许是通往现实之路最后的文本:“我也是高兴的,从未有过的高兴,高兴自己还活着。那是一种幸福,超越慰藉,超越痛苦,超越世上一切美和丑。终于,泪水收干,我进卧室换了套衣服。十分钟后,我又来到大街上,向医院走去,去看格蕾丝。”

西尔维娅·马克斯威尔笔下的《神谕之夜》是一个失明的寓言,希德笔下的葆恩永远被关在了没有钥匙的秘密掩体里,而当保罗·奥斯特重新将故事命名为《神谕之夜》的时候,其实不是回到那个寓言的母体,而是在一种互文中打开通往现实的那条路,借用希德话说:“我记得我相当坚定地认为作家的选择是个错误,是一种对世界的不合理误读。想象和现实之间没有联系,我说,诗里的词句和我们生活里的事件没有因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