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的风

编号:S28·1970425·0365
作者:汪静之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1996年4月第一版
定价:6.80元
页数:198页

“湖畔诗人”汪静之在1922年出版的《蕙的风》,就像他当时生活的西湖一样,充满了诗人对爱情婉柔式的抒发,但其中的率直、粗旷却为20世纪初期的汉语诗歌改革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并在当时掀起了新诗创作的讨论。也许是往对自己小诗的不敢坚持,之后的政治式抒情诗使汪静之的诗歌创作走向了一条不大成功的道路。《蕙的风》中收录的133首诗歌,诗风清新宜人,感情真挚,语言自然,其中很大一部分诗歌献给诗人心中的一个女人。此书为《中国新诗经典》之一,另收《寂寞的国》一辑。


《蕙的风》:我曾把爱情赠给姑娘们

我抗不过人世的灾殃,
我医不好爱情的创伤,
我脱不掉上帝的锁链:
我怎能不歌唱?
    ——《我怎能不歌唱》

歌唱是因为有“人世的灾殃”,因为有“爱情的创伤”,因为有“上帝的枷锁”,当这一切变成束缚,变成压迫,变成愁绪,正是需要歌唱,歌唱的意义是唱出自己的心声,更在于凝聚一种抵抗的力量,所以汪静之用“我怎能不歌唱”的双重否定来激发内心的情感,来寻找激励的动量,要割断愁肠,要消解悲伤,要安慰不幸,在歌唱中成为自由的存在。

“我怎能不歌唱”似乎要排除一切的困境,这首初稿写于1923年、修改于1925年的诗歌,似乎正契合着汪静之当时的心态,而其实,在那个时间,他最想要喊出的是“我要爱情”的呼声。在这个写作和修改的时间段里,汪静之所吟咏的爱情或许只有一种,但是他面对的女人却不止一个。1923年秋的时候,他曾经写过一首《不曾知道》,题辞是“回忆D”:“我们同坐着瓜皮样的小船,/飘在柔软碧清的湖面。/我唱着水一般蓝的歌儿。/用歌声敲她灵魂的门栅,/但她至今不曾觉察。”在湖面上划船,在船上唱歌,甚至“用歌声敲她灵魂的门栅”,但是她却不曾察觉——这似乎是一种单恋的愁绪,“怎么不歌唱”变成了一种沉默的回应;时间再往前,是在1923年初夏写下的《赠菉漪》:“丑的人间竟有美的你,/我为你的美而生!”和对D的爱情不同,在这里,对于菉漪,汪静之在对立的世界里找到了爱情的美,甚至要把一生都献给美的爱情;如果再往前,在1923年桃花开的春天,汪静之又是一首题辞为“回忆D”的诗歌,题目《拒绝》又似乎回到了那种沉默的回应状态,“聪明贞静的姑娘!/你肯不肯和我相恋?/我的相思和你家的桃花,/一齐红到了你的窗前。”对爱情已经毫无保留,也传递了自己深深的思念之情,但是结局依然是“拒绝”……

1923年里有赠诗,有回忆,汪静之对面的女人有D,也有菉漪,如果再把时间向前和向后延伸,则“爱情的创伤”似乎又加重了一些。向前的1922年冬,汪静之写下了《不能从命》,这是一种给菉漪的赠诗:“但是,我亲爱的菉漪,/只有一件,只有一件不行:/你若要令我不再爱你,/我绝对不能从命!”表达了自己对菉漪至死不变的爱情,当不爱变成绝不能从命的誓言,似乎爱也应该是唯一的存在,但是在同年的12月16日,汪静之在上海写下了一首《还能变什么》的诗歌,题辞是“赠珮声”,而且是“回忆三年前的谈话”,在诗中汪静之写道:“但是,你我将来不能在一起,/命运要把你套上枷锁,/去做你未婚夫的俘虏——/那时我还能变什么?”已经明明白白了,不同于总是拒绝汪静之的D,也不同于汪静之希望至死不渝守护爱情的菉漪,珮声的存在,更像是封建礼教的结果,她被套上了枷锁,她成了未婚夫的俘虏,而问自己“我还能做什么”的汪静之似乎在这种枷锁和俘虏式的婚姻里显得无奈。

1923年甚至1922年之后,汪静之对于不同女人的爱情依然维持着不同的状态,1925年修改了《我怎能不歌唱》这首诗,也就在这一年的2月,汪静之坐上了黑水洋船,在水面之上,汪静之似乎更像是在爱情中流浪的人,所以对于爱情的渴望更加强烈,他在2月27日写下了赠菉漪的《海上吟》,表达了对她的无尽思念:“我是树上的红叶,/不久便要枯死。/那残酷的肃杀的秋风,/把我的青春咬食。/但在我快憔悴的末日;/让我再鲜红一次!”而在一天之后的28日,他写下了“回忆D”的《海水与霓虹》,在诗中他依然表达了对沉默的D的无奈:“石像一般冰冷的美女,/我不知向她献了多少殷勤,/她却用白眼来刺我的心。”而就在同一天,他再次写下“赠菉漪”的《我是死寂的海水》,也再次抒发自己对她的爱:“我是死寂的海水,/你是翠美的小岛。/为了你我已经发狂发疯,/我热烈地拥抱你吻你,/但你冷冷地一动也不动。”而这个初春的航行结束,在秋天的上海,汪静之又回忆起三年前的菉漪,写下了《野草全已枯黄》:“野草全已枯黄,/一片万里茫茫。/昔日秋波送笑,/如今独自凄凉。/地面上铺了霜,/我心上铺了霜!”几乎是同时,他还写下了《死别》,也是写给菉漪的:“菉漪!你莫悲啼,那会使我想起/生前你我恩爱的年岁,/冷落的沉寂的墓底的枯骨/要为了爱的回忆而粉碎!”

可以看出,汪静之对于菉漪的感情最为丰富,也写给了她最多的则赠诗,而在他的诗中,菉漪和他之间的爱受到了不同的压力,面对困难,汪静之总是表现出对于爱情的信心,甚至这种信心将爱情演化成一种唯一性的存在,是海水和孤岛的相依状态,是野草和霜寒的共同命运,是爱情和死亡的一致信念。这种对爱的信心和至死不渝的决心,在另两首诗里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在一首《晚霞与红叶》的诗里,汪静之写道:“我是树上的红叶,/不久便要枯死。/那残酷的肃杀的秋风,/把我的青春咬食。/但在我快憔悴的末日;/让我再鲜红一次!”爱情的颜色成为自己一生最耀眼的红色,尽管有着太多毁灭的迹象,但是在汪静之看来只需要这最后的绚烂。与这首诗相对比的是《不曾用过》,在诗中汪静之写了一个王村的君子,他一生没有结婚,独身到七十岁=死去,最后来到了天堂,当上帝发现他的有一颗枯死的心脏,才知道他的一生没有遇到过爱情,或者是作为君子的他拒绝尝试爱情,于是上帝悲悯而发怒地说:“你不知已犯了罪恶?/愚人啊!我给你的爱情,/你一点也不曾用过!”

君子变成了愚人,因为他一生没有用过爱情,这种讽刺更加强化了汪静之对于爱情的向往,在他看来,自己绝不能成为一种没有爱情的君子,而是要像红叶,即使在末日也要“鲜红一次”。对于爱情如此坚决,这是汪静之“我怎能不唱歌”的具体表达,但是,在追寻对于爱情的信心时,在表达对菉漪不变的情感时,为什么在同时会对不同的女人进行抒情?对不同的爱歌唱?这些都是收在《寂寞的国》的诗歌,而在他更著名的《蕙的风》里,这种多元化的爱情似乎更为奇特。首先出现在他诗里的是戴着枷锁和成为俘虏的珮声,1920年5月,写于徽州屯溪的《题珮声小影》就表达了对于珮声的思念:“月下老人底赤绳,/偏把你和别人相系。/爱情被压在磐石下面,/只能在梦中爱你!”

对于珮声的爱也是一种决然,在梦中爱你也传递出了被分离的痛苦,之后在收到珮声回乡时的来信时,汪静之写下了《一江泪》:“我愿和你变成一对比目鱼,/一江泪都会变成甜水!”后来在西湖边看见月亮,又回忆起珮声,“月儿跳在湖水里,/很快乐地闪着光明。/恶狠狠的风吹来,/黑漆漆的云把他俩截开。”又是被分开的现实,回忆中满含着无奈,这种无奈最后变成了对于封建礼教的讨伐,在《胡家的鬼里》,汪静之借珮声控诉了套在她身上的枷锁:“我吗?我只好……唉!/你将见我做胡家的鬼!”珮声之后出现在汪静之诗歌里的则是菉漪,“因为她把我底视线牵引,/似乎我底视线能够转弯了。”似乎传达了一种不被障碍阻隔的决心,他把自己和菉漪的感情比作“山和水的亲昵”:“山是亲昵地抚着水,/水也亲昵地拍着山。/山充满热烈的爱,/把湖水抱在胸前;/湖水荡漾着笑的波浪,/不息地吻着山。/东风来看望湖光山色,/柳儿招招手弯弯腰地招待。”但是,他对于珮声和菉漪之间的爱似乎也是在交替状态中:收到珮声回乡来信之前他就写给了菉漪的《园外》,而在《月亮与西湖》之后,又是写给菉漪的《山和水的亲昵》;在1921年芙蓉花开的时候,他把菉漪比作是“薇娜丝”,而在芙蓉花枯萎时,他却写给珮声一首赠诗《你已被霸占》——正是这种无法抵抗的“被霸占”状态,汪静之开始把更多的赠诗写给菉漪,他在诗中陈述两个人被“拆散”的愤怒,也表达了对她不渝的爱情。

双线同时进行,但是在1921年秋天的时候,另一个H却出现在汪静之的诗歌里,他最有名的《蕙的风》不是献给至死不渝的菉漪,也不是赠给遭受了礼教压迫的珮声,而是献给H:“蕙花深锁在花园,/满怀着幽怨。/幽香潜出了园外。/园外的蝴蝶,/在蕙花风里陶醉。/它怎寻得到被禁锢的蕙?/它迷在熏风里,/蜜而伤心,翩翩地飞。”之后H频频出现在汪静之的诗里,《荷叶上的一滴露珠》表达的是对于这一份爱情的信心:“恳求神杀了恶魔,/再开出满池的荷花荷叶,/再造许多露珠,/一样晶莹清洁。/爱的花终要开,/爱的果终要结!”他把H称作是“芭蕉姑娘”,甚至将他写给菉漪的赠诗《祷告》放在一起,组成了“小诗三首”。而在之后,又出现了D,他在1922年2月写给她的《热血》中说:“我底热血/浇她那冰冷的心,/它并不欣欣地生长出/情的芽爱的根!”

似乎,在D的面前,汪静之一直以来的感受就是沉默,就是冰冷,这和其他三位女性的感觉都不一样,而这四个女人似乎就组成了汪静之在上世纪20年代的爱情组曲,而汪静之也在这样的状态下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单独的“她”,而是她们,他在1922年游西湖时写下了《最美满的情缘》,虽然是写给菉漪的,但是却传达出汪静之的“博爱”生活:“我曾把爱情赠给姑娘们,/她们都不领情,原璧归还。/我采了勿忘我赠给你,/和你结下最美满的情缘。”遇见了不同的女人,穿插着不同的情感,汪静之在这种左右逢源的生活中,到底爱着哪一个?

汪静之:必须毁灭这寂寞的国

并不了解汪静之的人生经历,只知道他和潘漠华、应修人和冯雪峰在杭州组织了现代文学史上最早的新诗团体——湖畔诗社,而对于他的爱情故事,在读了这有些让人匪夷的诗歌之后,才了解了大概。汪静之诗歌中的珮声就是曹佩声,她是汪静之第一任妻子的小姑,而这个爱情的开始却完全是因为礼教,汪静之在出生之前便由父母指腹为婚,他与比他小半岁的曹初兰定了亲,但是在汪静之十三岁的时候,未婚妻突然夭折。但是那时的汪静之已经和曹佩声有了接触,,甚至在和她研习诗歌的时候,产生么懵懂的感情,两小无猜的他们终于因为礼教而被拆散,珮声因为已尊父母之命与他人成婚,于是拒绝了他。但是汪静之却不离不弃,甚至在珮声考取杭州省立女子之后,汪静之追随到杭州,并报考了浙江一师。

怀着歉意的珮声竟做出一个决定,将学校里第一至第八的美女逐一介绍给汪静之,菉漪便是其中之一,她原名叫符竹因。所以珮声和菉漪之后同时出现在汪静之的生活里,也出现在他的诗歌里,在1922年1月和2月所做的《小诗三首》里,其中一首《眼波》是赠给菉漪的,“她那眼波一转,/她底春意就滋润了我,/给了我温暖。”另一首《嗔怒》是写给珮声的,“她的嗔怒里,/含蓄着亲和的微笑。/最动人的微笑呵!”不同的表情,但是对于汪静之来说似乎都是爱。后来,汪静之“偕珮声菉漪等同游西湖”又口占了六首小诗,在诗中他抨击旧的礼教,“阮元墩和湖心亭热烈地爱着,/不像人间有礼教家法,/不至于不能自由结婚罢?”后来他们又几次同游西湖,而汪静之照例给他们写诗。

珮声对于汪静之的存在是作为礼教的牺牲品而言的,而菉漪是他所主动追求的女人,就是在同游西湖的时候,汪静之将一册《唐诗三百首》赠给符竹因,并取了《诗经》的诗句,给符竹因取名菉漪——似乎是一种命名的开始,而爱情在这种命名中也开始逐渐萌发,但是据说符竹因听说汪静之早已有了未婚妻,所以经过再三思考之后,决定和汪静之断绝往来。这似乎又是礼教带来的结局,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女人傅慧贞出现在汪静之面前,而她就是汪静之诗歌里的H,他的代表作《蕙的风》就是为她而作。但是两个人的交往被傅慧贞的父母知道了,他们嫌弃汪静之的家里太穷,所以要断绝他们来往,傅慧贞听从了父母的意见,从此在汪静之的生活中,就只剩下“回忆”。

而在傅慧贞和汪静之断绝关系之后,菉漪在汪静之的再次追求下又走进了他的生活,而从此他们真的就修成了正果,1924年在武汉结婚,从此这对伉俪走过了六十多年的人生,在菉漪逝世后,汪静之还通过文章表达对爱妻的无限哀思——而在这两辑的诗歌里,汪静之也是对菉漪感情最为深厚,133首诗歌里,和菉漪相关的诗歌共51首,几乎占了一半,、和珮声相关的诗歌11首,H相关的诗歌3首,而对于那个冰冷的D,竟也有8首。围绕四个女人,不管是分开的无奈,还是被拆散的痛苦,不管是单恋的哀伤,还是在一起的快乐,对于汪静之来说,似乎真的可以“把爱情赠给姑娘们”,而一生率性的汪静之甚至在晚年的时候还保持着这种完全洒脱的风范——上了九十岁,他住在医院里,爱心依然不减,痴恋如花,一再表示要将情诗进行到底,“一直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1996年6月,他把写于六十年前与六位女性相关的诗体恋爱史编成《六美缘》,公开发表,足可以看出汪静之完全把“爱情”看成是一种心灵的寄托。

但是,在爱面前,他也经历了漫长的心灵煎熬,也忍受了困苦和讥讽,所以暂且不说那些诗在表达爱情时太过于直白,但是对于一百年前的中国来说,的确是一种勇气所在。如果说《蕙的风》这一辑专写和不同女人之间的纠葛,那么《寂寞的国》则有限地转向了当时的现实,而这其中对于社会深重的困境,汪静之似乎也传递着他的爱,他希望上帝给农夫降福,“你给他的雨点汗滴,/请变为珍珠似的米粒。”他痛斥“上等人”的生活,“上等人瞥也懒瞥他们,/只不过丢些铜钱。/这就算是你发慈善心么?/就算是你救苦命么?/你想用钱驱逐他们不来扰你么?/你想买他们不做厌耳之声么?”他抨击所谓的贞节牌坊,“贞女坊,节妇坊,烈妇坊一一/石牌坊上全是泪斑——/含恨地站着,诉苦诉怨:/她们受了礼教的欺骗。”

面对这样的现实,汪静之发出了一个诗人的喊声,其中要破坏一切的激情,其中要击碎旧制度的勇气,成为汪静之在爱情之外最雄壮的声音,“我要造十个新的太阳,/更加万倍的猛烈,/它所发出的火焰,/把罪恶的世界毁灭。(《我要》)”而他所要毁灭和破坏的则是所谓的命运,“上帝,权贵,我自己的灵魂,/你们是我的仇人。/我不甘做你们的俘虏,/要把你们磔成寸寸!(《三仇》)”所以命运是吸血鬼,所以对世界只有憎恶,而在这个“寂寞的国里”,孤独者所需要的就是:“必须毁灭这寂寞的国,/岂能老死在寂寞里!(《寂寞的国》)”要破坏秩序,要击碎制度,要毁灭寂寞的国,汪静之是以自己遭受的命运作为关照,以自己爱情的创伤作为素材,直面旧世界的锁链,所以当他开始歌唱,包括礼教,包括命运,都具有了某种解构意义:

束缚人民的礼教,
吃人食人的忠孝,
镣铐人民的道德,
有一切陈旧与古老:
都是我们的荆棘,
都是我们的牢壁,
破坏呀破坏!
攻击呀攻击!
——《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