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X37·2220319·1819
作者:【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12月第1版
定价:218.00元当当90.90元
ISBN:9787532776221
页数:1010页

契诃夫的作品在俄罗斯文学乃至世界文学都占有着极重要的地位,戏剧更是他文学创作成就中的明珠,对二十世纪现代戏剧影响极大。在西方,契诃夫常被称作二十世纪的莎士比亚,他改变了长久以来的演剧体系,以“散文体”呈现出简单自然的生活节奏,却在看似琐碎的日常中挖掘出深沉的悲伤、期待和永恒的渴望。本全集精选李健吾、焦菊隐、童道明等名家权威译本。童道明是著名剧评家,也是业界公认的契诃夫研究专家,文集中的《林妖》、《没有父亲的人》,由他精心翻译完成,并亲自校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前副院长焦菊隐是国内较早译介契诃夫的专家,且有丰富的话剧艺术经验,他翻译的《海鸥》、《伊凡诺夫》、《樱桃园》等,受到业内人士的高度评价。李健吾所译《契诃夫独幕剧集》更是曾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版的珍贵版本。本文集随书附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作的导读手册《安·巴·契诃夫在莫斯科艺术剧院》,以及限量版“幕布红”契诃夫戏剧主题精装笔记本。


《契诃夫戏剧全集》:我们会听得见天使的声音

当一个人诞生之后,他只有三条路中的一条路可走:往右走,狼把你吃了,往左走,你把狼吃了,直了走,自己把自己吃了。
——《没有父亲的人》

左边和右边,在特别策划的套装盒子里,似乎并没有清楚地被区分出“狼把你吃了”还是“你把狼吃了”的不同:左边是《契诃夫独幕剧集》,粉色;是《没有父亲的人·林妖》,灰色;右边是《伊凡诺夫·海鸥》,绿色;是《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蓝色,它们竖列着,只露出书脊和书脊里的标题,看不出里面是“狼把你吃了”的险恶还是“你把狼吃了”的血腥;左边和右边之外,却是夹在中间的红色,也只有书脊,也只有标题:《戏剧笔记》——更不知道里面有着怎样的险恶还是血腥。

只有从套装的盒子里抽出来,才能打破左边和右边以及中间的位置感,才能从书脊和标题进入到内页里:首先抽出的是中间的戏剧笔记,打开,是空白的页面,只有在侧边写有契诃夫书写的以及关于契诃夫戏剧的句子,它们装点在页面里,而空白之存在,是作为笔记对观众和读者开放的,当它需要另一种书写,仿佛在阐释着“直了走”的中间意义:直了走就是“自己把自己吃了”,自己把自己吃了,就是自我消化自我审视甚至自我折磨,读者阅读戏剧,观众观看戏剧,然后若有所思然后若有所得,于是空白就会变成自我言说的笔记——出版社的策划而已,以如此方式保留一个中间位置,那个和自己有关的行为到底该如何实施?或者排除策划方案,如果把这本幕布红的戏剧笔记当成一块幕布,是不是打开就意味着阅读和观看的开始?是不是如同契诃夫的戏剧缓缓拉开了幕布?

幕布拉开,在中间位置拉开,在空白页面拉开,必然要看见左边和右边,看见“狼把你吃了”的险恶和“你把狼吃了”的血腥,看见19世纪日常生活背后的悲伤、期待和渴望。而在这一过程中,左边和右边以及中间位置似乎也可以用自我的方式看见:按照创作时间,从最早的《契诃夫独幕剧集》开始,然后进入《没有父亲的人·林妖》,再从右边的《伊凡诺夫·海鸥》,一直进入到最经典的《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一种相对明白的时间顺序把左边和右边变成了拉开帷幕时由中间出发的不同方向,那么左边真的走过去是遇到“狼把你吃了”的现实,进入右边发现的是“你把狼吃了”的反抗?而最后一定是“自己把自己吃了”的毁灭?

像是某种对19世纪契诃夫戏剧舞台契合的行为艺术,而实际上,左边右边和中间直走的三种方式代表着契诃夫对现实的三种态度:当遇到狼把你吃了的境况,那一定是一种现实苦难的写照;当你成为比狼更凶猛的存在二把狼吃了,你战胜了现实的苦难,可是你也成为了施暴者,甚至比狼更为凶猛;而当直走了面对自己又把自己吃了,是一种自我戕害自我毁灭,但是这种结局是不是意味着另一种可能:打破旧有的秩序,把自我埋葬,用新的自我更新一个时代?这是乐观还是悲观?至少当地主彼特林说出关于人生要走的三条路时,“没有父亲”的普拉东诺夫是完全怀疑的,“我父亲的朋友,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您讲的这些关于人生哲理的大白话,我不相信您用自己的脑子想出来的一切!”

不是脑子想出来的人生哲理,那一定是经历过才得到的人生启示,那么,狼是如何被遇见的?人面对狼时又如何行动?“上帝送了一阵暴风雨来。风在号哭,雨在往下喷,往下喷。全下到房顶,流进窗户,像干豌豆。”这就是如狼的现实,《大路上》指向的就是往右的那条路,在大路上的那家提洪的小店里,聚集着败家地主包耳曹夫、上年纪的香客萨瓦、农夫费嘉、流浪汉麦芮克,车夫库兹玛,一场暴风雨让他们选择在这个小小的店里躲避风雨,但是狼已经在路上,他们变成了随时可能被吃掉的弱者。瘦得“像一架死骷髅”的香客萨瓦不想白白死掉,他呼喊着上帝让自己能够死在家里,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种无望的希望,正如包耳曹夫所言:“你们老百姓全在黑暗里头!”只有所谓的圣者在光明里头,但是他们即使知道黑暗中的苦难,也绝不会出来解救;麦芮克把那些人看成是一群囚犯,一群可怜虫,而女人变成了恶魔,当库兹玛带着玛丽亚想来避雨,却遭到了麦芮克斧头的威胁,“全体骚动。人人跃起,乱嚷嚷,发出恐怖的叫喊。”麦芮克用一把斧头支撑着自己,“因为这是一把偷来的斧子,命运没有把我打发到死路上去……”但是在狼来了的恐惧中,最后他依然倒在那里,“唉!我呀,唉!可怜可怜我,信正教的人们!”

大路上有暴风雨袭来,有恶魔现身,有斧头的恐怖,但是所有人都在失去了最后的信仰中被狼吃了,这就是苦难的现实。《论烟草有害》中的牛兴向大家做通俗的演讲,主题是关于烟草的危害,但是怕老婆的他却把演讲变成了倾诉和宣泄,“不瞒诸位说,内人动不动就讲经济拮据;可是她在一个平安的角落存了有四五万卢布;至于我自己,我连一个铜板也没福气有,一个鎰子也没有——不过,算啦,老谈这个又有什么用处?”结婚三十三年,有四个同在十三号出生的女儿,自己身无分文,这就是在“恶魔”般女人生活下的自己,“我从前也年轻过,我在大学读过书,我做过梦,把自己当做一个男子汉……”理想已不再,尊严也彻底解体,当看到妻子进来了,牛兴马上进入正题:“根据前提,烟草含有一种可怕的毒药,方才我已经讲过,吸烟在任何情形之下是不应该的……”苦逼的人生就像吸烟,没有任何意义;《天鹅之歌》中的喜剧演员史威特洛维多夫已经68岁,他也曾有过美好的岁月,也曾有过热情的理想,也曾有过爱着的女人,但是现在,“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爱我;我没有太太,没有儿女。”他把自己看成是奴才、傻子、玩具,曾经崇拜的艺术变成了幻象,变成了空洞的梦,这就是天鹅之死——“传说天鹅于死前唱歌,通常借指诗人、艺人。”《熊》里的小寡妇波波娃对老马夫鲁喀说起自己和丈夫:“我这一辈子已经活到头儿了。他在坟里头,我把自己埋在四堵墙当中……我们两个人全死了。”《一位做不了主的悲剧人物》中的家长陶尔喀乔夫把自己称作是殉难者、牲口、黑奴、流氓,“我干吗活着?有什么用?”他向朋友摩辣希金借一把枪是为了让自己在这幕悲剧中获得更多的同情……

他们失去了自我,他们都在自我否定,或者被狼吃了,或者自己把自己吃了,在看不见希望的黑暗中,每一个灵魂甚至失去了左边和右边的选择,在中间也只有把自己变成更悲剧的存在。而在四幕剧《没有父亲的人》里,普拉东诺夫为什么否定了彼特林关于人生三条路的说法?他是不是要在“没有父亲”的世界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条路?身为一个乡村教师,又是退休上校伊凡的女婿,普拉东诺夫的父亲已经去世,这是“没有父亲”的一层含义,当地主老格拉戈列耶夫回忆他的父亲,并说他的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普拉东诺夫当即予以了否定:“当我还没有长胡须的时候,我就和他分道扬镳了,在最后的三年我们成了仇敌。”在普拉东诺夫看来,他是一个混蛋,拥有的是“俄罗斯混蛋的可怕特征”,这当然是“没有父亲”的另一层含义,这是对俄罗斯保守传统的否定——但是在“没有父亲”的现实面前,他又会走向那条道路?

没有父亲,是一种对过去的否定,老格拉戈列耶夫的口中说起“那个时代”却是人人可以为朋友赴汤蹈火的时代,是有爱着的人和憎恨的人、有愤怒的人和蔑视的人的时代,沃依尼采夫也认为“那是一个英雄的时代”,而现在的时代则是“可怕的时代”,“缺乏这些有血气的人就造成了现代的社会病……”从过去的英雄时代到现在的可怕时代,从父亲到普拉东诺夫,这就是关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以及一个个体在时代中的选择问题,“没有父亲”的普拉东诺夫曾经被称为“拜伦第二”,他自己也有着人生的理想:当未来的部长或哥伦布式的人物,但是这样的理想,这样的激情,在现实面前却遭遇了困境,“现在我不过是个中学教师”,这就是普拉多诺夫对命运的不满,而这种不满渐渐变成了死亡:从二十七岁到三十岁,现实没有发生改变,“然后是饱食终日,麻木不仁,对于一切精神上的东西都心灰意懒,而那就是死亡!!生活完蛋了!一想到这个死亡,我的头发就会竖起来!”他面对曾经的老同学索菲娅,面对对婚姻不满也希望做一个新人的索菲亚,问的是“怎么才能奋起”的再生论问题——关于理想,职业,以及关于爱情,如何不被现实中的那头凶恶的狼吃掉?

看起来普拉东诺夫有着自己的忧郁,更有着自己不向命运低头的信念,但是这个没有父亲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他说自己是“一块平放的石头”,平放的石头意味着“天生要妨碍别人”,在自己勇敢想做自己的道路上,如果反而妨碍别人,那可能自己就是一头狼。地主老维格罗维奇说他是个花花公子,是破产地主,“你手里拿到过的东西,你没有任何权利拿到它,因为你是个变坏了的人……”特里列茨基则对他在女人问题上的态度进行了批评:“他以为自己有权纠缠傻女人,给她们制造各种麻烦……”于是在安娜的聚会上,他总是会和老维格罗维奇争吵,把索菲娅的丈夫特里列茨基看成是一个没用的男人,在攻击中,在否定里,普拉东诺夫自己跌进了石头式的陷阱里:年轻女子格列科娃爱上了他,但是他却说她说傻姑娘,当众羞辱她,招致了之后格列科娃对他的控告;安娜也喜欢上他,甚至主动想得到他的爱,普拉东诺夫虽然高安娜的美丽,“这美丽天空要胜过您的被女人们的脂粉映白了的天花板!”但是也拒绝了她,他的理由是自己已经和沙萨结婚——但是既然是有夫之妇,去又和索菲娅相好,并开始想要“私奔”。

在女人面前,“没有父亲”的普拉东诺夫为自己的拒绝和背叛寻找理由:拒绝格列科娃,他认为自己“生平第一次被女人惩罚”,拒绝安娜,是想要保住自己的身份,让沙萨遭受痛苦,他认为她会枯萎、死掉,但是唯独对索菲娅表示了一种爱,但是对于两个都已经结婚的那女来说,这种爱是一种幻觉——在找不到任何出路的情况下,“就像花言巧语不能洗刷罪过一样,大喊大叫和怒气冲天也不能证明罪过,但我大概已经说过了,我要自杀。”自杀不成却听到了沙萨服毒的消息,这对于他来说,可能连最后的名誉、地位都将不复存在,“这是残酷的,不道德的惩罚!不,这已经超出我的忍受力!超出了!为了什么?好了,我有罪,卑鄙……但我毕竟还活着!”没有自杀是因为普拉东诺夫没有选择走向那条自己吃了自己的道路,缺乏勇气,当然也是一种懦弱,他终于在痛苦中说出了“我是病人”的话,背叛,以及背叛之后的背叛,让一心逃离婚姻的束缚想要构筑自己爱情世界的索菲娅无法接受,于是她拿起了枪,射向了普拉东诺夫,在一次没有射中的情况下,第二次绕过了格列科娃,终于让普拉东诺夫倒下,在对民事法庭的文书马尔科说出赔偿给格列科娃三个卢布之后,躺下,死去。

“没有父亲”的普拉东诺夫死了,这是病人之死,这是死人之死,特里列茨基在这种死亡面前说:“把死人埋好,把活人治好!”死人归于土地,而活人没有死去,需要的是治疗——契诃夫在这句台词里也传递出自己的态度:不能选择往右走“狼把你吃了”的投降主义,也不能选择往左走“你把狼吃了”的暴力之路,当然也不是中间直走“自己把自己吃了”的自我毁灭之路,而是需要把还活着的病人治好,需要选择的是“自己把自己拯救”的救赎之路,但是那个拯救自我的人又在哪里?他没有在《没有父亲的人》里出现,也没有在一八八七年四幕正剧《伊凡诺夫》中出现——甚至伊凡诺夫也有着普拉东诺夫身上的影子。身为乡民事务评议会常务委员,伊凡诺夫曾经也有着理想,有信念,“我能像注视着我母亲的眼睛一般地注视着未来……”但是在现实面前,失去了信念,失去了勇气,“我无所事事地消磨着日日和夜夜。”也陷在自我命运的悲叹中,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卑鄙的、没有价值的人,“我有多么瞧不起我自己呀,我的上帝!我有多么恨我自己的声音、恨我的脚步、恨我这两只手、恨我这身衣裳、恨我的思想啊!难道这不荒谬吗?难道这不可耻吗?”他甚至像普拉东诺夫那样以开枪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伊凡诺夫对自我的否定,是因为生活在没有爱的世界里,他和安娜结婚,曾经爱着安娜,但是五年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再没有了爱,即使听到安娜得病将不久于人世,他既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惋惜,只有空虚和疲倦,这种爱的消失,他将其归罪为安娜式一个犹太人,他对地方自治会议的青年医生的里沃夫说:“不要娶犹太女人,不要娶个有精神病的,也不要娶个女学究,而要选择一个平凡的、暗淡的、没有鲜明色彩或者过多的才华的。”这种种对女性身份的否定是一种歧视,而歧视的背后则和普拉东诺夫相反,是想回到传统的俄罗斯时代,“说实在的,要按照传统的方式建立你的整个生活。背景越暗淡,越单调,就越好,我亲爱的孩子。”在他看来,这个已经将自己逼疯的时代就是那匹狼,在人生之路上,不要所谓的理想主义和个人主义,“不要光凭自己一个人去和千万人对抗,不要向风车挑战,不要拿头往墙上撞……但愿上帝叫你避免各式各样的科学耕种法、惊人的学派、热衷的演讲吧……把自己关在你自己的壳里,尽上帝给你安排好的那一点点微小的职责……”

一种逃避而已,但是当他面对二十岁的萨沙,面对青春和活力,面对同样逃避现实的萨沙,他又选择了爱,而这种爱是建立在对安娜攻击的基础之上的,“我已经觉得我那个家是可憎恨的了,生活在家里比忍受苦刑还要难过。我坦白告诉你吧,萨沙,就连跟我那个爱我的太太在一起,我都已经忍受不了了。”终于萨沙给了他能振作起来的爱,给了他热情的吻,给了他一起逃到美洲去的决心,“是生活重新开始了吗,萨沙,是吗?……我的幸福!我的青春,我的光明!……”但是和萨沙在一起,被安娜发现,面对道德上的审判,伊凡诺夫在安娜面前啜泣,“我简直是个禽兽啊!我的上帝,简直是个禽兽啊!”

病人安娜终于死了,伊凡诺夫终于要和萨沙结婚,但是这还是当初的爱情吗?“他是一个完美的人,他不幸,他被人误解。我要爱他;我要了解他;我要叫他站起来;我要尽我的义务。这是决定了的!”这是萨沙的决心,但是对于伊凡诺夫来说,想回到传统的俄罗斯时代就意味着活在曾经,他无法再接受年轻、纯洁的萨沙,他无法让自己变成耻笑的对象,于是萨沙眼中主动争取来的爱变成了一次殉道:伊凡诺夫看见了自己的“旧我”,于是他掏出了手枪对着自己开了一枪,仿佛是要消灭那个旧我,却而已毁灭了可能的新我,在倒下之前他对萨沙说的是:“已经在下坡路上滚得够久了,现在得停止了!该是知道什么时候得告别的时候了!”

普拉东诺夫死在妻子沙萨的枪下,伊凡诺夫用自杀的方式在爱人萨沙面前结束了生命,他们都在极端中走向了死亡,在狼到来的路上,他们所选择的其实都是“自己吃了自己”的自我毁灭之路——依然没有自我式的救赎。而在一八九六年的四幕喜剧《海鸥》中,这种萨沙口中的殉道结局虽然也出现了,但是“海鸥”的意象在具有美丽被毁灭的悲剧性之外,还有着对理想的坚守意义。女演员阿尔卡基娜的儿子特里波列夫讨厌一成不变的规则,他想要的是革新,他认为舞台不是例行公事,不是一种不变的格式,当然更不是说教,“我一看见这些,就像莫泊桑躲开那座庸俗得把他的脑子都搅乱了的巴黎铁塔一样,拔腿就逃了。”他提出的观点是:人物要表现生活,“应当照着它在我们梦想中的那个样子……”革新传统,否定说教,但是却把舞台演出看成是梦的一种延续,这种理想主义更像是虚无主义。

“你的剧本缺少动作,全是台词。还有,我觉得,剧本里总应当有些爱情……”这是富有地主的女儿妮娜在特里波列夫面前提出的观点,渴望成为演员的她却被自己的父亲和继母所阻止,在他们看来,演员就是“行为放荡的人”,所以在特里波列夫那里,她表达着自己,“可是我自己觉得像只海鸥似的叫这片湖水给吸引着……”在那个月夜,妮娜穿着周身白色的衣裳,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就像是一只海鸥,“所有生灵的肉体都已经化成了尘埃;都已经被那个永恒的物质力量变成了石头、水和浮云;它们的灵魂,都融合在一起,化成了一个。这个宇宙的灵魂,就是我……我啊……我觉得亚历山大大帝,恺撒和莎士比亚,拿破仑和最后一只蚂蟥的灵魂,都集中在我的身上。人类的理性和禽兽的本能,在我的身上结为一体了。我记得一切,一切,一切,这些生灵的每一个生命都重新在我身上活着。”这是感性和理性的结合,这是舞台和现实的融合,这也是喜剧和悲剧的掺杂——妮娜之后的命运就在这属于自己的舞台上被预言了。

当她看到特里波列夫的时候,发现他提着一支枪和一只被打死的海鸥,他对尼娜说的是更悲观的一句话:“我不久就会照着这个样子打死自己的。”活在理想主义世界中,当理想破灭就可能走上悲剧之路,妮娜一句“我简直认不出你来啦”似乎表达了对这种极端行为的害怕,而这份爱也渐渐在恐惧中走向了覆灭。妮娜生命中出现的另一个男人是作家特里果林,“我得写作,我得写作”成为他的理想,但是这种理想其实是一种实用主义,因为他要不停地写作,只是为了讨好观众,“我怕观众,怕得要命;我的每一个新剧本每次上演的时候,我都觉得观众里边,棕头发的在起着反感,黄头发的却冷冷地无动于衷。”于是妮娜在特里果林那里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为了得到作为一个作家或者作为一个演员的幸福,我情愿忍受我至亲骨肉的怀恨,情愿忍受贫穷和幻想的毁灭,我情愿住在一间阁楼上,用黑面包充饥;自知自己不成熟的痛苦,对自己不满意的痛苦,我都情愿忍受,但是同时呢,我却要求光荣……真正的、声名赫赫的……光荣……”当特里果林看到了那只被打死的海鸥,于是写作有了灵感,他构思了一部小说:“一片湖边,从幼小就住着一个很像你的小女孩子;她像海鸥那样爱这一片湖水,也像海鸥那样的幸福和自由。但是,偶然来了一个人,看见了她,因为没有事情可做,就把她,像这只海鸥一样,给毁灭了。”

是特里波列夫毁灭了海鸥,还是特里果林打死了海鸥?是妮娜对特里波列夫失去了爱的动力,还是对特里果林重新发现了爱?实际上,从特里波列夫的海鸥到特里果林的海鸥,就是从悲观主义、虚无主义变成了实用主义,而妮娜把它看成是自己理想的实现,于是她跟随着懒散、柔弱、永远顺从的特里果林寻找自己的舞台,而这只不过是海鸥的隐喻:两年之后,特里波列夫听说妮娜和特里果林在一起,为他生了孩子,孩子死了,后来特里果林又厌倦了她,和旧情人鬼混,而妮娜不仅失去了自己的舞台,也失去了家,父亲和后母不让她靠近房子。当特里波列夫看见了被抛弃的妮娜和受伤的妮娜,安慰她:“我骂过你,恨过你;我撕过你的信和照片,然而我时刻都知道我的心灵是和你永远连在一起的。”但是妮娜在感谢之余,却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海鸥梦中:那是一只被打死的海鸥,那是被现实折磨的海鸥,但是把舞台看成是自己生命唯一世界的妮娜,无法从自己的海鸥梦中醒来,“我是一个真正的演员了,我在演戏的时候,感到一种巨大的快乐,我兴奋,我陶醉,我觉得自己伟大。”她把自己放置在舞台上,让自己成为特里果林小说中的主角,连被伤害的爱也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我爱他,我狂热地爱他,我爱他到不顾一切的程度。”

活在自己的舞台上,活在被梦构筑的幻想里,这不是对现实之困的化解,而是陷入更深的现实深渊,妮娜离开了,去寻找她的舞台,寻找她的海鸥,寻找她所谓的爱情,终于,枪声响了,特里波列夫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对妮娜的爱,结束了理想变成虚无的现实——是他打死了海鸥,自己也像海鸥一样被毁灭,“自己把自己吃了”的悲剧还在继续,还在演绎。但是,在这条人生之路上,当普拉东诺夫死去,当伊凡诺夫死去,当特里波列夫死去,契诃夫其实已经开始在毁灭中看见了救赎的希望,妮娜之所以不放弃自己的舞台,是因为她自己的确是一只海鸥,不是被打死的海鸥,而是变成美丽的海鸥,如果只为生活,那么就是庸俗的,就是浅薄的,“我不知道怎样在舞台上站,我的声音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所以成为海鸥,看上去是一种孤绝,但至少能看见真正的舞台,成为真正的自己,而这何尝不是自我救赎、时代革新的开始?

在死作为铺垫、病人和死人走向病态和毁灭的时代中,契诃夫终于设计了一个舞台上的解救者,那就是医生,在一八九九年十月十一日致罗骚里冒医生的信中,契诃夫提出了医学的重要性:“医学扩大不少我的观察的界限,充实我的知识,对于我的真正的价值,作为一位作家来看,只有一个人本身又是医生的才能够了解。”医学不仅代表着新的知识,而且也是科学和理性的代名词,“因为对于自然科学和科学方法娴熟的缘故,我总加意小心,如若可能,试着对科字的事实加以考虑;如若不可能,我就索性一字不写了。”所以文学和医学的结合成为契诃夫戏剧创作的一个转变,而在他的戏剧作品中,出现了重要身份的代表:医生——其实在《伊凡诺夫》中,契诃夫已经设置了一个叫里沃夫的青年医生,只是在那部剧里,医生是被攻击的,伯爵沙别尔斯基说:“医生们和律师们恰恰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律师只抢你的钱,可是医生呢,又抢你的钱,又害你的命……”里沃夫作为医生,并没有看到伊凡诺夫身上的病,而只是对安娜的肺痨进行了诊断,这是一种纯粹从职业出发的人物设置。但是从《林妖》开始,契诃夫笔下的医生成为了知识、科学和理性的代表,甚至成为了救赎者。

《林妖》中的赫鲁舒夫是一个地主,但是他的另一个身份便是大学医学系的毕业生,一方面他为老教授谢列勃里雅可夫治病,用自己的知识解除他人的痛苦,另一方面,他看到了这个时代的种种弊端,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种种隔阂,对于沃依尼茨基,赫鲁舒夫认为他没有自己的行动,在所谓信仰中生活,而对于老教授,赫鲁舒夫则认为他所谓的民主思想恰恰是一种专权;另一方面,赫鲁舒夫的存在,完全变成了人类愚昧的破坏者,“我挖煤不是为了钱。为了你们再也不砍森林。”人类对森林的砍伐,看起来只是对自然的破坏,实际上是丧失理性的一种行为,是本能驱使下的恶,“对于森林,对于鸟类,对于女人,对于你们的同类,你们都没有怜悯之心。”所以在这种过错和恶之下,大地将不再存在忠诚、纯洁和自我牺牲精神,沃依尼茨基和谢列勃里雅可夫的矛盾,叶莲娜和谢列勃里雅可夫的婚姻,沃依尼茨基对叶莲娜的爱,似乎都是对忠诚、纯洁和自我牺牲的破坏,所以赫鲁舒夫需要治病救人,他之所以称为“人妖”,是用一种反讽的方式指出了人类的病症,“你们叫我林妖,但不仅我一个,在你们所有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林妖,你们所有的人都在黑暗的森林里游荡,凭着感觉生活。你们的智慧、知识和情感,只够毁坏自己和别人的生活。”

即使这个世界没有了把人类从黑暗中引出来的英雄,没有了能把破坏的一切加以修复的人,没有了真正享受崇高荣誉的雄鹰,但是还有医生,还有“林妖”,“我不会开枪自杀的,我也不会跳到磨坊的车轮下……就算我现在不是个英雄!我会长起雄鹰的翅膀,不管是火灾还是野鬼都吓不倒我!就让森林烧掉好了,我会栽种出新的森林!别人不喜欢我好了,但我喜欢别人!”在《林妖》里还有沃依尼茨基开枪自杀,但是在赫鲁舒夫之后,契诃夫的戏剧里再也没有枪声,再也没有自杀和他杀,再也没有“自己吃了自己”的毁灭,《林妖》改编的《万尼亚舅舅》便成为契诃夫表达自我救赎自我更新的文本。

人物设置基本没有改变,戏剧情节也没有太大出入,甚至“林妖”很多语录也出现在剧本里,但是《万尼亚舅舅》的主角显然已经从《林妖》的赫鲁舒夫变成了“万尼亚舅舅”沃伊尼茨基·伊凡·彼特罗维奇。对于沃依尼茨基来说,人生路上一样有往右走和往左走的困境,一方面他无法忍受退休老教授谢列勃里雅科夫的人生态度,“他这个人,二十五年以来,一直在教授艺术,一直在写艺术论文,可是艺术是什么,他却连一点一滴也不懂。二十五年来,他一直都是摭拾别人的见解,在高谈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其他类似的谬论。这么些年里,他所写的和所教的,整个都是读过书的人老早就知道了的,而没知识的人却又一点也不感兴趣。这就等于说,他整整讲了二十五年的废话。可是你看他又多么自以为了不起呀!多么装腔作势呀!现在,他这一退休,连一个鬼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啦。这是一个著名的无名之辈啊……”对姐夫的讨厌,其实也是对自我的否定,已经四十七岁了,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用整套经院哲学,迷住自己的眼睛,故意不去正视生活。”

悔恨和愤怒占据了他的心。另一方面,他爱着的却是谢列勃里雅科夫第二任妻子叶列娜,十年前他们就认识,但是沃依尼茨基没有表白,当错过了这次机会,她却成为了谢列勃里雅科夫的妻子,成为了自己姐姐的“后继者”,而叶列娜嫁给谢列勃里雅科夫也生活在苦闷之中,对她来说,这根本不是爱情。当爱情在十年前错过机会,即使现在沃依尼茨基想要靠近叶列娜,至少在伦理上也是一种错误,“我的爱情像一道阳光误人了隧道似的被糟蹋了,我糟蹋了我自己。”在生活和爱情的双重困境中,对于医生阿斯特罗夫的森林理论,他根本不予理睬,而最后在列勃里雅科夫分财产的时候,沃依尼茨基的生活跌倒了最绝望的低点:“要不是我,为了我所热爱的姐姐,情愿把我自己应该继承的一部分遗产放弃了,这片产业就买不成。这还不算什么,我为了还清那笔未了的债,还像牛马一样工作了十年……”这是沃依尼茨基最后的愤怒,终于愤怒爆发出来,他拿起了枪朝着谢列勃里雅科夫射击——还是出现了他杀或自杀的枪,但是契诃夫在这里完全让枪失去了射杀的意义,或者说无法命中才是人挣脱”自己吃了自己“的宿命:沃依尼茨基知道自己是个疯子,知道自己有着迟钝而狭隘的灵魂,知道自己是冷酷和无耻的,他学会了尊重,尊重谢列勃里雅科夫,尊重叶列娜,也尊重“林妖”阿斯特罗夫,在这种尊重中,“万尼亚舅舅”这个称呼背后的索尼雅讲出了“总得活下去呀”的人生态度:

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封来的种种考验。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那么,上帝自然会可怜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舅舅,我的亲爱的舅舅啊,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愉快和美丽的生活了,我们就会幸福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我们也就会终于尝到休息的滋味了。我这样相信,我的舅舅啊,我虔诚地、热情地这样相信啊……我们终于会休息下来的!

我们会休息下来,我们会听见天使的声音,我们会看见洒满了金刚石的天堂,这一切都是对苦痛的告别,都是对慈爱的拥抱,这一切都是从旧到新的超越,都是从“自己吃了自己”的毁灭到“自己救赎自己”的新生。同样在一九〇〇年的四幕剧《三姊妹》中,奥尔加、玛莎、伊里娜三姐妹在身为旅长的父亲不再的生活里,卖掉了房子回到了莫斯科,对于她们来说,这是苦痛结束后的开始,既没有吃掉自己的狼,也没有自己吃掉的狼,更没有自我毁灭,就如奥尔加所说:“我们现在的苦痛,一定会化为后代人们的愉快的;幸福与和平,会在大地上普遍建立起来的。”今天的祝福是为了后代的人们,生命的意义就是在没有完结中“懂得我们为什么活着”。一九〇三年的《樱桃园》中,当地主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从巴黎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带来童年记忆的樱桃园,似乎是一种新的开始,但是面临被拍卖的现实,让樱桃园成为了一种过去的代名词,也是对于他们来说,是和过去做一种了结,“应该走的道路是很清楚的,为了要在现在过一种新的生活,就得首先忏悔过去,首先要结束过去,而要忏悔过去,就只有经受痛苦,只有坚忍不拔地、毫不间断地去劳动。”

继续活下去,就是迎接新生活的信心;用现在的苦痛让后代感悟,这是启后的意义所在;结束过去走向新的道路,以劳动的方式忘记痛苦,这也是明天的态度……没有枪声传来,没有自杀的消息,人生的三条道路的确可能成为经验主义,的确有着太多的悲观色彩,从另一条人生道路出发,在自己看见自己、自己发现自己、自己战胜自己的方向上行走着,也是契诃夫对自由世界的一种希望,而这片土地就叫“俄罗斯”:“整个俄罗斯就是我们的一座大花园。全世界都是伟大而美丽的,到处都有极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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