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树

编号:C38·2170522·1393
作者:【法】克洛德·西蒙 著
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6年04月第1版
定价:35.00元亚马逊27.60元
ISBN:9787540475642
页数:360页

“村子里还残存着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绿色,有时候是孤零零的一棵树,有时候只是一段树枝,几根枝桠顶破零落的树皮生长出来。”是寂寞地生长,却也是宣告生命的绵长。西蒙运用档案、口述、信件和想象,在其中融入了祖先、父母及自身的大量真实经历。全书共分为12章,每章以一个具体的年代或时间段作为标题,对应所涉及的大体时代,而叙事的红线却不经意地在不同的时空之间自由穿梭。一战、二战、法国大革命、西班牙内战、苏联游记……一个个片段拼贴出一个家族一个半世纪的悲欢离合和一个二十世纪儿从少年到老年的生命历程。在个人命运中交杂着的是永无止息的战争、动乱和革命,而与个人在历史洪流中所受的创伤相对应的是自然界对人世纷争的冷漠和它亘古不变的兴衰枯荣的节律。


《刺槐树》:灾祸和苦难袭击了同一个地方

或者,也许一切并没有停止。她继续在这种麻木,这种温润的涅槃里,在这种植物怒放的高潮状态里,在这个神奇的世界里漂浮着,坚不可摧,遥不可及,仿佛远离他人,枪声炮火和战争的喧嚣沉闷无力地传来,远远地,像假的一样。
——《1880年—1914年》

打开书和合上书,其实都是一种停止,打开书是停止在完成《行为的结构》阅读的24日,合上书是停止在2017年完成120本书阅读的27日,一本书的停止意味着另一本书的开始,一年的停止则意味着下一年的开始,当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在走向某一个终点的停止时,是不是时间在那里变成了一个必须标注的符号?昨天和今天,前一本和这一本,时间的段落即使在毫无分界的页码中被模糊,从24日的打开到27日的合拢,在书之外的世界里,也标注着无法回避的时间标点:其中有为了一种死亡通达而设置的《逆向人生》,有1929年曼·雷在《骰子城堡的神秘事件》里寻找的那个戏仿的上帝,有关于“永恒存在”的《依巴拉度·时间篇》,死亡、上帝和童话般的天堂,看起来都是在寻求永恒的意义,但是在被播放、观赏和评说的文本里,它们都是割裂的,甚至以时间的方式在消灭时间。

仿佛永远是时间的游戏,死亡无法通达,上帝无处寻觅,永恒只是想象,一个一个关于时间符号安插在书页里,当重新被现实标注在24日-27日阅读里的时候,停止是不是必然发生?时间是不是清晰可见?就像2017年第120本阅读的书,它是唯一的,它是不可更改的,就像“刺槐树”本身:“有时候是孤零零的一棵树,有时候只是一段树枝,几根枝桠顶破零落的树皮生长出来。”孤独的一本书就是孤独的状态,阅读完毕就只剩下“一段树枝”,残存的思绪是“几根枝桠顶破零落的树皮”,但是在唯一而不可更改的世界里,12个章节、360页厚度,为什么反倒看上去像是藏匿着时间秘密?而且,“远远地,像假的一样。”

如此醒目,如此突出,克洛德·西蒙在24日的晚上就开口说话了:“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而未来的时间又包容于过去的时间。”如此明显,如此重要,克洛德·西蒙在24日至27日的段落里就告诉了事件和人物出现的时间,它们在每一章的标题里被固定,还有什么能逃出时间?还有什么时间会像村子里的“刺槐树”一样,“远远地,像假的一样”?甚至在打开的第一句,就让你直接进入了时间的叙事中:“很久以前,三姐妹中的两个(长姐和幺妹)就已出嫁(其中一个——小的那个——甚至已经去世,葬在一座阔绰的陵墓里”——第一句,是确定的第一句,是时间的第一句,但是为什么很久以前的故事里会有没有结束的破折号?为什么三姐妹要被放在括号里注释?长姐和幺妹和时间有关,去世和时间有关,1880年和时间有关,1914年也和时间有关——时间标注了一切不可逃避之人,但是时间在被区分为现在、过去和未来的时候,它就已经逃离了唯一的状态,从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到克洛德·西蒙的《刺槐树》,时间真的像是“远远地,像假的一样”。

混合,模糊,以及重复发生,时间取消了清晰的边界,“很久以前”是在哪里?“现在”距离过去有多远?“遥不可及”又指向那个不可见的目标?而“继续在这种麻木,这种温润的涅槃里”的“她”到底是活在哪个时间里?如果把1880年作为一个看上去清晰的时间的起点,那么“她”根本没有出现,回忆一般,那时侯有“大革命部队和后来的帝国军队的首领”的老爷子的祖父,这是和历史有关的线索,当“当地地籍里的整一片区域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个经历过战争的男人就开始了关于时间的叙事,和土地有关,和军队有关,和家族有关,时间一定会打上某种宿命的标签,当它沿着从1880年到1914年的轨迹行进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是从“很久以前”开始。

三姐妹,有的已经去世,有的已经出嫁,而当她从家族有关的历史中出现的时候,显然已经无法知道“很久以前”的事了,这是时间模糊和混乱的开始,和母亲住在一起,老爷子去了哪里?父亲又去了哪里?“似乎她没有什么欲望,也没有遗憾、思想或者什么打算。她不悲伤,不忧郁,也不幻想。”这就是混乱的状态,1914年注定和她的这种状态有关,无法回溯老爷子的祖父所带来的荣耀,无法回忆三姐妹的人生起伏,在只有母亲的世界里,“她”就是被时间抛向了“不悲伤,不忧郁,也不幻想”的世界里。但是只要是她在的时间里,1914年却又是具体而真切的,但是这种具体而真切,却又无法逃离宿命:她收到了一张没有署名的明信片,上面是一个“穿黑色长筒袜、蕾丝裤和紧身胸衣的女人跨坐在一把金色的椅子上,朝天花板吐出烟圈”的女人,这看上去是和欲望有关的启蒙;她在一次婚宴上遇到了与众不同的男人,作为新郎的伴郎之一,是一位“身穿一件夜蓝色的制服,领上绣着两个红色的船锚”的军官,这是不是一种关于战争的符号:“如果说死神没有将他带走,这个家庭里参战的三个人中却已经有两个战死了,相隔不超过一个月,第一个死在八月里晴朗的某一天,不久之后另一赖于弹穿过了众议员诗人的颈动脉。”

真的没有欲望?真的没有战争?为什么那株植物在怒放的高潮状态中?为什么枪声炮火和战争的喧闹会传到她的耳朵里?1914年是不可逃避的,家族的历史已远,但是那种宿命般的记忆却复活了,而且这种复活不是只带给她一种麻木和温润的涅槃,而且以时间延续的方式给了她继续宿命的可能:“她漂浮在这无可估量的极乐之境,处于某种可以说胎儿的状态之中,不久之后,她自己也将在腹中温暖的暗黑之处蕴育一个萌芽阶段或者说初级阶段的生命。”

腹中温暖的黑暗之处,为什么会蕴育一个萌芽阶段的生命?当一个没有欲望,没有思想,不悲伤、不忧郁的女人只是麻木地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会有新的生命奇迹?她之外必定有一个他,而他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又回归到了相似的家族历史中:“他立志要让子女过上一种生活,让家族姓氏远离冰雹、干旱、马铃薯甲虫、麦角病、葡萄果蠢蛾这些可以在几小时或几天之内将一年辛勤劳作的果实毁灭殆尽的东西。”和那个老爷子的外祖父拥有荣誉和土地不一样,他的生命里都是抗争,抗争自然灾害,也抗争人祸,而一切家族的衰败却有同样的原因,那就是战争——1914年的枪炮声已经响起,1914年的战争状态已经到来,“行程持续了一夜,一天,尔后又是整整一夜。”这是和她有关的他的1914年叙事。为什么曾经一个奖学金生的男孩要离开在省城的高中?为什么在准备进入巴黎理工学院入学考试前被改变了命运?为什么最后在医院里报考了圣西尔军校——或者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他两次远征间隙的时候,传来了他订婚的消息。

1914年有一个麻木的她,有一个走向战场的他,订婚是一种结合,可是最后却还是走向了分离,夏天总是带来不堪承受的负荷,“如航船般在自身的重量下倾倒,搁浅了。”订婚的消息在远征期间传来,腹中的温暖暗黑之处听到了远处的枪炮声,命运就是这样写在1914年的历史中,他终于接过了黑女人手中的婴孩,抱了抱,又放在了自己的胸脯上,但最后还是还给了黑女人,“然后跨上马背,踢一下马刺,消失了,而她留在那里,紧紧抓住栏杆,指节发白,继续注视着洞开的大门,门洞里最后一次勾勒出那个骑马男子的背影。”

对于她来说,25岁才等来这个男人,那是她对于麻木生活的告别,一种温润的涅槃的开始,当他们相遇,当他们订婚,当他们蕴育生命中的希望,要经历多少时间的考验?1914年像是一个他和她看见永恒的时间,但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时间游戏,它是现在的时间,也是过去的时间,更是未来的时间,过去的时间里写满了幸福,“四年前她也是站在这里,沉醉在甜蜜里,靠在他的臂膀上,穿着婚纱在摄影师面前摆出姿势”——那是她25岁的1910年,“那个冬天江河泛滥,她们等四处通风的潮湿车站里,火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在水潭之间,水面如同锡板一般,只露出一些树木和围栏的尖顶,就仿佛在庆贺这桩仅会维持四年的婚姻之前”,而现在,四年之后的现在,冬天变成了夏天,聚合变成了分离,那匹战马,那个男人,只留下最后的影子,当一切都离开,带走的是顶住世俗偏见、流言蜚语的秘密婚约,是穿着婚纱的甜蜜,是腹中暗黑之处的生命之光,“就这样,四年的时光流逝了”,一句话,就把世界带向了早已经发生的那段宿命历史:“在她的故乡或者不如说在她出生的那个世界里,厮杀、死亡和不幸就如同欢娱、饥饿或者睡眠一样稀松平常。”

故乡还是故乡,出生还是出生,死亡还是死亡,稀松平常的世界其实没有在时间了改变什么,1914年和四年前的1910年有什么区别?和更早的1880年有什么不同?“请和我最后一个告别。”一句话里带着痛苦,带着无奈,却也带着最后的期盼,带着一种看见生命成长的喜悦,细微,却是一种寄托,但是当一切进入了没有改变的时间里,那最后的期盼和喜悦,又会变成等待和等待之后的死亡,1914年的男子骑马离开的时候,背后是那个黑女人,是婴孩,而在二十六年后,这一幕同样在那里发生了,一个黑人保姆,一个在小道上散步的婴孩,只是他们再也没有等来最后的希望,“这婴孩长成孩童,逐渐长大成人,再后来重新变成了一个只有动物需求、一心只关注吃喝的造物或者活器官——通过战俘营广场上的广播得知它”。

二十六年后,也就是时间被带向了1940年,那个男孩是另一个他,他在长大中变成了“只有动物需求、一心只关注吃喝的造物或者活器官”的人,这是时间制造的过程,那么在1940年开始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1939年,也是夏天,他坐上了体型庞大的火车,他感受大地的震颤,他遇到了那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甚至还看见了在铁路旁边的你女人和孩子——当他在车厢里坐着,在道路上行走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以前的时光,那是三年前坐上火车的记忆,那是两年前走向战场的回想,可是两年或者三年都逝去了,不是怀念,因为时间从来没有让他改变什么,而是让他越来越难以走出过去,因为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现在他要去死了。”

天空上的飞机现出铁灰如葬礼的颜色,本来健壮的战马只剩下“沉甸甸的骨头和肌肉的组合”,这里只有命令,只有前线,只有士兵,只有德国佬,只有无休止的枪声,只有战马和骑兵的尸体,“所有的人,被一个接一个地倒进去、吞没了,不留痕迹地消失了,从编制表上抹去了,而所发生的这一切(他们(骑兵们)正在经历的东西)一点儿都不像战争或者他们一厢情愿想象中战争的模样:”括号里的括号,最后一个词后面的冒号,没有结束,其实早就结束,而一切的注解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唯一刻在时间上的标记是倒下、吞没、消失,那张报纸上醒目地写着“总动员”,但是战争似乎已经无法让他们看见胜利,但是一切无可挽回,“他们明白木已成舟,一切已无可挽回,一如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带着些许惊异然而却并不真正感到吃惊,也许甚至并不明白其中确切切的意义,就那样接受了仿佛告示一般(告知他们自己的死亡)在他们眼前摊开的报纸首页上用讣告字体整版印刷的巨大标题。”“总动员”的标题就是死亡的讣告,那些报纸不是为英雄的名字而留,它上面最后一定如墓碑一样写着死去战士的名字。

所以二十六年后的1940年,和1910年又有什么区别?一个孕育在暗黑之处的孩子,是骑上战马的男人在背影世界里留下的希望,而当所有的婴儿长大,他都变成了“一个只有动物需求、一心只关注吃喝的造物或者活器官”的人,“乡野和整个世界似乎被埋葬了,在一层单一寂静的白色之下动弹不得。”1880年的老爷子,1914年的骑兵,1940年的战士,谁还分得清谁?谁还能区别时间?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在隆隆的枪炮声中,在死亡的腐烂味里,谁都是那个“现在他要去死”的可怜孩子,就像1914年的她所看到的那样:“就好像在这二十六年的间隔后,灾祸和苦难再次降临并袭击了同一个地方。”就像1910年擦去子弹痕迹的寡妇所说:“三十年后,同样的灾难再次重演,仿佛要将一切,尸体也好,地点也好,全部杀个片甲不留。”

1910年和1940年,1919年和1940年,灾祸和苦难,从来没有远离,同一个地方,不在别处,就在自己的心里。但是时间却在重复中留下了一个口子,他终于在铁灰色的葬礼世界里看见了虚拟的死亡状态,终于在“令阳光下的空气发出振颤”的大炮声中逃离,扔下绑腿,摆动手臂,猫着腰身,最后,“一瘸一拐地朝刚才的房子跑去,消失在里面。”从公路、战马的世界里消失,从火车、死亡的恐怖中逃离,1940年的时间是虚拟的时间。三天之后,他看见了度过童年的那个地方,看见了昏暗灯光下的老妪,看见了秋天一望无际的蕨草,当他以赤条条的方式返回到熟悉而陌生的历史的时候,仿佛真的是一次重生。

回来,但只是过客,在历史的另一边,在记忆的另一边,在战争的另一边,他之存在是不是真的是虚拟状态下?甚至还恢复了欲望,在那个妓院里,他看到了有形有肉的乳房、大腿和屁股,他被香水、呼吸、体温、白嫩结实的肉团包围,这是欲望的世界,这也是真实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仿佛是将他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就像1910年的她,在“植物怒放的高潮状态里”看见了温润的涅槃。是的,当战争还没有停歇,他却在时间之外看见战争:“他重新开始读报,看报上的地图,看那些战火蔓延中的城市、海岸或者沙漠的名字。”还有那个他曾在休假是娶的女人,当她穿过被一分为二的国家边境线上和他团圆,世界仿佛回到了开始:“这个女人曾脱光衣服,耐心为他摆出造型,十四个月前与他在车站送别,用丝绵纸包了他没吃下的三明治。”

灾祸和苦难在同一个地方发生,而欲望也在同一个地方出现,1940年的战争,1919年的战争;1940年的欲望,1914年的欲望,时间的标注到底是在凸显不可逃避的重复性,还是在回归生命意义的本真状态?他没有最后死去,他离开了战争,1940年之后,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活着,而当1982年的他回到老城,回到记忆中的地方,“那座房子仿佛构成了一座岛屿,一个被遗漏的角落,被保存在空间和时间里”,那时有孕育了他的那个还是女孩子的女人,有他自己在孩提时代住着的天花板,有穿着黑衣的寡妇,有老态龙钟的老妇人,有被照料的孩子,当然也有团聚的那一时刻。可是1982年的记忆里还是无法抹去六十八年的那一幕:战败的将军靠在那儿将手枪对准了太阳穴。六十八年是也是1914年,将军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却几乎成为一种永远的时间记忆:“那幅画卷,那个场景预示着外来暴力的突然闯入,在欢笑声、雀跃声和花朵的芬芳之中介入她们的豆蔻年华,在她们的意识里,直到那时为止,死亡只会悄无声息地慢慢带走年老病弱之人”。

一种死亡,其实已经渗入到记忆中无法更改,也渗透到时间里无法忘记,那是交错的死亡,混杂的死亡,反复出现的死亡,宿命般的死亡,1982年和1880年,相距一百多年,即使隔了一个世纪,那种铁灰的颜色,那种隆隆的声音,那种腐臭的味道也无法抹去,所以时间注定了一切将要发生的事:“同一个房间,同一座壁炉,在一百二十年的时间里目睹了三个人的死亡,其中有一个是女人,在那一天她就明白自己已经死了。”明白自己已经死了,就是把自己推向了没有悬念的宿命之中,而时间早已没有了任何意义。就像那棵在春天开花的刺槐树,枝桠被台灯照亮,羽叶在黑暗中轻颤,卵形小叶被染成青绿,“仿佛整棵树悠悠苏醒,颤颤巍巍,摇摇摆摆。”但是,就像一百二十年来一直死去的人一样,“明白自己已经死了”,最后的刺槐树也像死了一般,“然后一切回复平静,它们又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