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之险

  • 编号:S55·2230721·1981
  • 作者:【美】加里·斯奈德 著
  •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 版本:2019年07月第1版
  • 定价:65.00元当当31.20元
  • ISBN:9787020150281
  • 页数:168页

“我初次见她是在禅室/吃饭时  正打开碗的包布/头向前倾,又叠起那块布/作为值日生,我正跪着/每次盛满三套碗/平齐于/她轻盈的腿/骄傲,怀疑,/热情,训练有素/因/高度  因/山巅之险”加里·斯奈德在献给他的日裔妻子卡萝尔的《写给卡萝尔》中将禅意变成了诗意,卡罗尔喜欢徒步山地,这也是诗集《山巅之险》名字的由来。作为普利策奖获奖诗人、生态活动家、禅宗修行者和反正统文化的精神导师,加里·斯奈德在过去五十年里始终是一股活跃的艺术力量。《山巅之险》收录的诗歌风格各异,从起初的有关登山的诗歌,到诗人称为“关于亲密而迅疾的生活,碎语和灵光一现”的诗歌,处处可见诗人“追求与大自然同一”的理念,以及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它们所构成的弧形轨迹,显示着《山巅之险》是加里·斯奈德极具个人色彩的诗集。

斧柄集

编号:S55·2201122·1706
作者:【美】加里·斯奈德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8年08月第1版
定价:40.00元当当19.40元
ISBN:9787020140732
页数:152页

“我又听见:公元四世纪陆机在《文赋》序言中所说:‘当用斧头砍削木头去制作斧柄那模型其实近在手边。’这是陈世骧老师多年前翻译并教我的于是我明白了:庞德当过斧子陈世骧当过斧子,现在我是斧子,儿子是柄,过不了多久要由他去斧削别人了。模型和工具,文化的手艺,我们就这样延续。”加里·斯奈德在《斧柄》中这样说,在《斧柄集》里,那是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在山居里事必躬亲的劳动,是一个父亲带着两个儿子传递生活经验的劳动,就像“斧柄”里那个“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的绝佳隐喻。在这本诗集里,斯奈德写了这样一个美国:它是斧头和水泵、乌龟和啄木鸟、冷杉和松树、牛肝菌和薄荷属植物的美国,是一个从电视机、冷冻餐和《纽约客》中解放出来的美国。《巴黎评论》评价加里·斯奈德:“他完全可以被视为梭罗之后一位潜心思索如何生活并使其成为一种可能范式的美国诗人。”


《斧柄集》:万物交融而欢喜

一个孩子问:“河从哪里开始?”
山中股股细流,奔淌至此汇聚——
但河
浑然一体,
同时流动,
同在一处。
——《山谷里的河》

斯奈德和儿子凯、玄在科卢萨,他们看到头上有燕子飞过,看到中央大谷地的土壤和果园,看到远处拉森火山上的积雪,看到谢拉山脉清晰的弧度,以及更远处若隐若现的荒凉诸峰。目光从远处以及更远处收回来,就是刚刚渡过的萨克拉门托河,河水静静地流淌,穿越山谷,流向远方。当一个孩子问起河的源头,“开始”便成为出发点,在河水的奔流和汇聚中,必然有一个起点,或者是萨特峰的北侧雪水所化,但其实要区分出近处和远处,起点和终点,似乎没有更多的意义,因为在斯奈德看来,河已经“浑然一体”,它同时流动,它同在一处。

同时流动指向的是时间的同一性,同在一处指向的是空间的同一性,时间和空间密不可分,在这个成为整体的“一”面前,所有的多都整饬为一,所有的复杂都归为简单,所有的来都成为去,所有的过去也都成为了现在——未来也成为现在的一部分。这是“山谷里的河”带给斯奈德的启示,这也是斯奈德的水寓言,同样在编号为四〇〇八一的诗歌《峡谷鹪鹩》中,斯奈德也表达了这种“同时流动,同在一处”浑然一体的感觉。这首“致詹姆斯和卡罗尔·卡茨”是斯奈德行走在斯坦尼斯洛斯河,从第九营地到帕罗特渡口得到的灵感,但是在诗歌中他首先看见的是东方的意蕴,“苏轼下百步洪时/曾看到,有那么一会儿/河流完全静止了/‘我盯着水看/它流得难以言说之慢’”,这是出自中国诗人苏轼的《百步洪二首》其一:“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苏轼笔下的委蛇之水,就是“完全静止”却又“流得难以言说之慢”的的河流,它赋予了水一种禅思。斯奈德再次引用的是日本道元禅师的一句话:“山在流动/而水是龙的皇宫/不会流走。”这句话出自道元禅师《正法眼藏》第二九山水经,道元的议论来自于中国禅师“青山常运步,石女夜生儿”和“东山水上行”这两偈句,他们就认为水无强弱、干湿、动静、冷暖和有无之分,于是在斯坦尼斯洛斯河边,斯奈德“在中国营地上岸”,在“黑发旷工垒起的/石堆中间,摸黑做饭/整夜睡在河边。”

从苏轼“流得难以言说之慢”的水,到中国禅师无强弱、干湿、动静、冷暖、有无之分的水,从道元禅师“不会流走”的水,到“整夜睡在河边”的自己,斯奈德用一条河,一片水连接起来,而它所带来的的是一种净化的意境,“这些来了又去,/来了又去的歌,/净化我们的耳朵。”没有区分的水,就是浑然一体的水,它跨越了国界,超越了时间,而在《在土岐屋的招牌下》这首诗中,斯奈德将这个水寓言融合在一次偶遇中:接到电话,是一个老妇的声音,问的是:“这是帕罗奥图吗?”电话中的老妇带着轻微的瑞典口音,而她所询问的帕罗奥图也是瑞典的一个城市,但是,“这里是威斯康辛”——因为区号拨错了,两个本无关联的人却奇妙地连接在了一起,陌生依然还是陌生,但是柔和的声音里是一种如流水般无强弱、干湿、动静、冷暖、有无之分的存在,“另一生曾在哪条溪流里/共饮,/我们此生在这里/有十秒钟的联系?”

十秒钟的联系时时间的一个片段,是地理的一种错位,但足以构筑起时间和空间的同一性,足以感受偶遇而带来的亲切感,这便是此处和彼处“同时流动,同在一处”浑然一体的感觉。斯奈德就是在这没有区分“不会流走”的水世界里构建和实践着的“万物观”,在《致万物》这首诗中,斯奈德就阐述了万物的存在法则,“我立誓忠诚/立誓忠诚于龟岛/这片土地,/以及居于此地的万物/同一生态/千姿百态/在太阳下/万物交融而欢喜。”万物既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样子,也在“同一生态”中成为一个整体,而万物之存在,不是一种静态,而是“交融而欢喜”的状态,它诞生,它存在,它发展,它毁灭——不是死亡的结束,而是新生的开始,在交融而欢喜中,万物在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中成为思想之河,存在之河。

《献给盖亚的短歌》是斯奈德诗集的第二部分,盖亚就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神,也称为地母,她是从混沌神卡俄斯内部孕育出来的原始神之一,斯奈德将短歌献给盖亚,就是在阐述一种万物理论。在古希腊神话中,万物的生命和冲突都有盖亚而来,所以她既是创造,也是毁灭,万物便在这创造和毁灭中“交融而欢喜”:走向广袤的世界,有最遥远的边际,但是也有橡树旁、干草坡上的一股清泉,“喝吧。吸得深一点。”于是,“世界就这样向前”;一个男孩光着脚,在瓢泼大雨中“疯狂摇摆”,而我站在池塘边,两个人在“嘶嘶”的雨中成为一体的存在,“雨落入自身”,雨落入池水,最终,“水落入水”;蟋蟀们唱着柔和的秋日曲调,它之于我们,“恰如我们的哼唱之于树木”,也恰如树木“之于岩石和山丘”;万物是发出尖利冰冷的喊叫的红翅膀北美啄木鸟,是“山桦树花的清甜/漫过温暖的熊果树”,是“红母鸡侧身躺着/轻掸翅膀下的灰土”,是“鹿角相撞,发出轻轻的、嬉闹的/嘎嘎声”,是“鹰、雕、飞燕/在岩层间的洞里/筑巢”……

让万物“交融而欢喜”,是需要盖亚创造和毁灭万物,这就是一种永远发生的动态过程,而这种“万物”之呈现在第三部分《网》中得到了更为全面和丰富的展现。万物是一个从静到动的瞬间,1979年10月西利湖,蒙大拿州,诗人正跪在船头,“端然正坐”,“如参茶道/如观能剧/跪着,听任腿疼,寂然不语。”这是一种保持着的静态,但是“一只大雁打破宁静,昂然飞起。”于是,“轻轻一触,/扳机,//率先起离心的那一只。(《大雁远逝》”万物是一次破坏和重构,在五大湖盆地,在最大的小湖边,一只“白色身体棕色头发”的裸体虫子,忽然在一整天的攀爬后,“跳入水中,/哗啦一声!”受日本松尾芭蕉俳句《古池》影响,斯奈德的这首同题的《古池》远比一只青蛙如水带来的震撼更大,五大湖的盆地、最大的小湖和一整天的攀爬,似乎给与了裸体虫子一种巨大的力,“哗啦一声”完全是制造了惊叹的蝴蝶效应;万物也是矛盾中的统一,《三头鹿一匹狼雪中奔跑》制造的是速度,但是在我哑然而立的那两秒,世界突然就剩下了永恒,“唯余树与雪的黑与白”。

万物是《雪中跋涉两天迎来晴朗五日》中两只深棕色的吃树叶的动物“每一次抬起与跺地”,是《盛大的入场》中纪念内华达牛仔竞技大会两百周年现场那头小牛的“松开,奔逃”,是《“他射箭,但不射栖息着的鸟”》中来看我的州长搭箭拉弓“深深射进谷仓旁的稻草垛中”的一刻,是《献给比尔和辛迪婚礼的一斧》中斧子落下木头“咔嚓裂开”的声音,也是“劈开一切”的场景中祝愿“你俩永在一起”的戏谑。而实际上,在抬起和跺地、松开和奔逃、拉弓和射箭、裂开和相拥中,斯奈德赋予了万物一种张力,它是诞生,它是毁灭,它就是万物本身,而那首《四〇〇七五,四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三十分》的诗完全是盖亚对于万物开天辟地式的命名,“科尔代尔以北,内华达州,/怀特山顶/风暴的间隙/电光闪过”,在这狂风中,在这虚空里,母神盖亚便是“太初有道”的逻各斯,于是,“我跪拜在路边的砾石堆中”。

万物在诞生,万物在毁灭,万物交融而欢喜,斯奈德的万物观首先就体现在大自然一切的可亲性,它们本身就是万物最直接的代表。早春干燥的一天与坦尼娅和温德尔漫步在肯塔基河畔兰丁农庄后面,斯奈德踏过斜坡穿过森林,发现了模仿树叶蜷曲四条腿的乌龟、潜藏在海底岩层土拨鼠的洞、酸臭、温暖的狐狸洞,他发现的是一个属于动物的《浆果国》,“碎裂的骨渣,粪便?羽毛?/盘绕的躯体——//也算个家。”他为植物拍下了“全家福”:“牛至叶、薰衣草、鼠尾草/野普列/来自尤巴河岸的花/同属薄荷/家族。”大自然中的动物、植物都焕发出生命的光泽,它们组成了万物,它们本身就是万物,它们的生存和生活甚至死亡,都是“交融和欢喜”的。而对于大自然来说,万物之呈现最重要的是泯灭了时间和空间距离的循环性。

它们曾经如此古老:鹰、房子和卡车,以及云雾的景色,都在一天天中成为时间的记忆,但是它们却产生了新的时间,“美好的一天,对我们的分水岭又多了解了一些,/还看到了一条带有发夹弯的峡谷/还沿着一条土路开到了尽头。”尽头不是结束,从柏油路又回到土路,看见的是“黄昏入埘的鸡群。/还有浣熊的夜间漫步。”如此古老,又如此新鲜。它们曾经活着后来死了,“两年前的夏天雨来了,/那年道格拉斯冷杉的树苗活了/第二年又遇干旱,/有几棵冷杉挺了过来。(《中间》”死了又活了,“今年,活了两株,根扎深了。/一株道格拉斯冷杉将长在松树中间。”它们是旧的,也是新的,“新来的堆在上面/翻来 覆去/等待 淋灌。/从黑暗的下面/把它兜底翻开/让它铺平,均匀地,/筛下。/看着它出芽。(《堆上》)”这是斯奈德写下的“心的腐殖法 ”;它们是谁,也是火,“点燃灌木,带走明年/夏天野火的灼热/换一场及时雨,/而火烧尽纠缠。(《火边凉》)”……

自然界的古老和新生,自然物的水性和火性,和自然有关的诞生和死亡,都是万物“交融而欢喜”的体现。但是斯奈德并不只是自然的旁观者,也不是在描写自己看到的自然,如果大自然是万物的第一国度,那么人类便是万物的第二国度,而这种区分并不是将大自然和人类分割开来,实际上斯奈德想要探讨的是人和自然如何相处,或者提出的疑问是人是不是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真正实现“交融而欢喜”?实际上,斯奈德提出万物理论的时候,是把一部分人放在了万物的反面,当盖亚开天辟地创造人类的时候,这个系统里却有着“蚂蚱人驱车经过”,将鹰和蚂蚱作对比,其实凸显的正是人的渺小无知和自以为是,“五千年的跨度/是人类所能理解的全部”,一种人类理解的历史就是人类自建的系统,看看斯德哥尔摩历史博物馆的那一尊新时期女人骨骼,至今保留着坚毅的下巴、平直的眉骨、倾斜的头部,以及自在地蹲坐的姿势,但是她经历的是九次生育,盆骨内侧的骨头已经凹陷了进去,“我们所有人的母亲,/已死去四千年。(《致一位斯德哥尔摩的五十岁老妇》”

所有人的母亲,因为诞生而死去,这是人类在万物世界的缺席,而人类之所以缺席,是因为他们被“一场魅惑的病/一种耀眼的毒”所摧毁:年轻人还没有辨认自己的盟友“就出门寻找权力”,之后又传染上了“贪婪病”,商品买卖又让他“发疯”,而这个贪婪又发疯的人活到现在,甚至,“损害着/他的族人。”在《钱往高处游》中,斯奈德更是揭露了“理性”人类的罪恶,理性是商人手中的诡计,“他们知道如何/施压于他人,去获得巨大的财富,/用有力的权势伤人,/随后为它举杯庆贺!”理性也是空洞的法律,“他们不会被抓。/他们拥有法律。/这是理性,还是一场梦?”在《乳房》中斯奈德更是痛击了工业社会对人的异化,“然而乳房是个过滤器——/毒物留在那里,在肉体之中。/微量的重金属/致命分子滞留在/让男人魂牵梦萦的肌腱中;/直至今日才被世人发现”……

魅惑的病,耀眼的毒,权力、商品、金钱共同构成了理性而权力化的人类系统,它脱离了万物,它成为权力本身。所以,斯奈德才会远离都市远离现代文明,才会在山川中寻找诗意。而他的寻找并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而是走进自然触摸自然,最终在交融而欢喜中成为万物一部分。万物之河不在眼前,就在他渡过的过程中,在“同时流动,/同在一处”的同一性中。一方面,他以致敬的方式面对大自然,“双腿植地,/双手紧握摇柄,/躯干弯曲,/我透过树林凝视/每一次鞠躬,/看见不同的鸟,/不同的叶。”这是对大自然的敬畏,而其实这一种态度里还有着人类至上的偏执影子,斯奈德知道,真正的交融就是如雨中的男孩一样,让雨落入自身之中,“雨水落人池水,水落入水。”它们就是统一的存在,没有强弱、干湿、动静、冷暖、有无之分,所以在万物之中,诗人“浸泡边材木桩做篱笆”,或者,“全都来收已死的和已倒的木头”。

走向大自然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是一种实践意义上的万物观,对于斯奈德来说,更重要的是将万物的理念融入到生命中,从而发现那个“同时流动,同在一处”浑然一体的世界——同时流动的时间只有一个时间,同在一处的空间只是一个空间,时间的延续性和空间的整合性让他终于举起了一把斧子,并且以斧柄施与的力量完成用斧子削出斧柄的模型,而这个模型又成为新的斧子——取名“斧柄集”,斯奈德就是发现了斧柄本身具有的万物循环的理念。“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我觏之子,笾豆有践。”斯奈德将这首《诗经·国风·豳风》中的中国古诗翻译成英文,“削斧柄,削斧柄,/那模型并不遥远。”而在《斧柄》这首诗中,斯奈德引用陆机《文赋》中“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一句再次阐述了“模型”的意义,“庞德当过斧子/陈世骧当过斧子,现在我是斧子,/儿子是柄,过不了多久/要由他去斧削别人了。模型/和工具,文化的手艺,/我们就这样延续。”

《诗经》中的“伐柯”,《文赋》中的“操斧伐柯”,以及苏轼的“回视此水殊委蛇”,都成为斯奈德走向万物的一种实践,那就是对异域的东方文明的迷恋,他学中文、日文、梵文,他辞职去日本,他娶日本女子为妻,他给孩子取中文名字,都是为了抵达“同时流动,/同在一处”的流水世界,完成对“交融而欢喜”万物的命名:他和友人清水靖跋涉数日翻越“日本的阿尔卑斯山”,“最后一夜/下山来到一所农舍,/黑暗中洗了一个迟来的热水澡——然后吃了/一碗冰凉的味噌渍萝卜,/世间再没什么比它美味!(《酱油》)”他路过日本妻子玛莎儿时的村庄,“观看虫子生活在自己的小小沙丘里。/记忆更迭,/眠床辗转,餐食变换,/全都在这条沙中路上。(《沙地里交错的精细虫痕》)”他经过京都的妙心寺,看到参“无”的小和尚,“古老事物,每一个/无名无姓。/绿松针,/木材,/灰。(《走过妙心寺》)”而在《在琉球群岛田上村伊原家族墓地祭祖:我儿子的外祖父们》中,他更是完成了一次精神意义的“迁徙”,“我们在庭院饮酒歌唱:/唱那美丽的礁石,/唱那小树林/很久以前他们曾从中穿行”,不仅在异域,而且完全消弭了时间的距离,“与先人共饮/与后辈同歌。”

时间的,空间的,文化的,都只是万物世界里的经纬之线,万物在创造万物,万物循环着万物,万物交融着万物,万物欢喜着万物,万物没有强弱、干湿、动静、冷暖和有无之分,万物就是“水落入水”,于是,那个叫斯奈德的诗人在孩子的酣睡中,在与爱人的相濡中,在与自我的交融中,完成了又一次的诞生:

我俯身钻回
鞘中,为了我依旧需要的睡眠,
为了每天随黎明
而来的

醒。
——《真切的夜》

砌石与寒山诗

编号:S55·2200720·1671
作者:【美】加里·斯奈德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8年08月第1版
定价:35.00元当当22.40元
ISBN:9787020141708
页数:120页

加里·斯奈德,美国诗人,翻译家。出生于旧金山,就读伯克利大学期间,因受禅宗影响而转学亚洲语言和文化,并翻译中国古诗,参与“垮掉派”诗歌运动,曾到日本修习禅宗。一九八四年,斯奈德和金斯堡曾随美国作家代表团访问中国。他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生态保护,被誉为“深层生态学的桂冠诗人”;曾获普利策诗歌奖和全美图书奖。“我想找一个好地方安身:/寒山应是个安然之地。”加里·斯奈德诗中具有内涵丰富的东方元素,他在其中寻找和世界对话的另一种方式,他说:“有诗人声称,他们的诗旨在通过语言的棱镜来显示世界。他们的计划是有价值的,也有作品看世界而不借助任何语言的棱镜,而是将那种看带入语言。后者一直是大多数中国诗和日本诗的方向。”《砌石与寒山诗》可视为斯奈德的处女作诗集,其中“砌石”部分是诗人自己的创作,既有在美国写的诗,也有在日本写的诗;“寒山诗”部分收录的是斯奈德英译中国唐代诗僧寒山的诗作,这二十四首译诗在美国风行一时,引发了席卷欧美的“寒山热”。


《砌石与寒山诗》:词语向着事物一跃

一块溪水冲刷的石头
花岗岩:染就
火与重量的折磨
结晶与沉积链起炽热
所有变化,在思想中,
也在万物中。
——《砌石》

石头是被溪水冲刷的石头,是“火与重量的折磨”中的结晶,是亿万年在炽热中沉积的物质,当它还存于世,是一种死亡的象征,还是一种活着的标志?是世界的本体,还是迎接着新的诞生?对于这个问题,世界本身似乎是可以回答的,因为“世界像无尽/的四方形”,它宛如围棋博弈一般,它就是世界本来的形状和物质,但是,当它在变化,当它成为自己,它就已经是可以被书写的词语,“每块岩石都是一个词语”:是被冲刷的石头,是被折磨的石头,是接近和沉积的石头,于是,“所有变化,在思想中/也在万物中。”

变化在思想中,思想是万物之一种?变化在万物中,万物是思想之一种?岩石是岩石,在它成为砌石之前,似乎是原始的,是自然的,甚至不是变化本身赋予的,它如何能够成为砌石?加里·斯奈德其实在赋予砌石一种思想之前,让它成为变化的万物之前,也把岩石本身看成是一种思想,这是一种“前思想”:“放下这些词语/像岩石,在你的心智之前。”它是世界四方形的组成部分,是“围棋博弈”的变化本身,所以当在薄薄的壤土中,“每块岩石都是一个词语”,这种“前思想”状态为岩石成为砌石并赋予更多的思想创造条件,也正是因为岩石本身就是变化的万物之一,所以它成为砌石,便是在变化中赋予了更多的思想。

前思想是原始的、自然的世界的本质,而变化之后的思想则是“你的心智”中的思想——心智于人,更像是被激活了,在这种激活中,岩石之前思想和砌石之新思想便在变化中完美结合在一起。“‘砌石’这个标题赞美双手的工作、石头的放置,以及我对互联、互解、互映和互容的整个宇宙的画面的最初一瞥。”斯奈德如是说,它就是在这思想本身的变化中感觉到人的存在意义,他用一双手重新置于石头新的位置:砌石便是一种小圆石,是偶在山中陡峭光滑的岩石上,铺成共马通行的小路。砌石之意义是为了马通行,是为了人活动,是为了抵达另一个目的地,但是砌石还是铺于岩石之上,在铺就而为通行的作用中,岩石和砌石本就形成了一种互联·互解、互映和互容的关系,甚至就是一种一体的存在,如万物和人,如宇宙和思想。

这种对宇宙变化的观望,这种对世界变化的审视,这种跨越前思想和思想的连接,是斯奈德走进自然并成为自然一部分之后的感悟。1955年夏天,他在学习东方语言一年后,与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签约成为了一名在船上的辅助人员,他被派往派尤特溪上游流域工作,在那里,他看到了光滑的白色花岗岩,看到了粗糙的刺柏和松鼠,看到了带着冰河时代记忆的一切,当这种自然变化的有形记忆被他看到,实际上是唤醒了他作为自然一部分的意识:白天长时间的辛苦工作,和铲、锄、炸药,还有卵石在一起,内心产生了一种疑问:是该放弃这里的工作,还是继续在这里?这种疑问指向的是选择,离开或者留下,是关于人是否适应的问题,而其实正是这个开始审视自己的问题,让斯奈德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心境”,之后他让语言放松,让自己回复自身,于是,“我开始能够冥想,夜晚,下班后,我发现自己在写一些让自己吃惊的诗。”

也许只有走进派尤特溪只有看见那些冰河时代的有形记忆,才能从岩石中看见前思想的存在;也许只有在放弃还是留下的抉择中才能获得奇妙行进才能在语言中冥想,才能书写那一个个砌石组成的“让自己吃惊的诗”——而也正是在双手的工作制造石头的位置的变化中,找到了和宇宙互联、互解、互映和互容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其实重要的是放弃人俯视的视角,放弃人类作为主宰物的先天性,所以在斯奈德的冥想和回复自身中,人类反倒变成了一种“静止”状态。《一九五四年夏天的晚雪和伐木工人罢工》中,“全镇都关了门”,“伐木工人都去钓鱼了”,“整个西北部都在罢工”——一种“都”的状态,其实在抹杀了可能的变化,他们都保持着统一的状态,关门、钓鱼和罢工成为人类的行为,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我必须转身回去”,背向人类的统一行为,即使是“盼望着工作”,也是希望“瞥见一座雪峰”,“在天堂与大地之间/屹立,与西雅图齐平。”

在斯奈德转身而去瞥见“与西雅图齐平”的雪峰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将自己划分为两种状态,一种是为了和罢工有关的工作,另一种则是冥想中发现自己写的那些吃惊的诗——工作和诗歌,是不是如岩石和砌石一样,是同一性的不同阶段,却也指向了万物和思想不可更改的变化?还是它们本就是不同的事物,在两种状态中甚至会产生对立和割裂?关键是斯奈德为什么转身而去?一种静止的“都”的状态,呈现的是万物被放置于世界的过去时态:“我记不得曾读过的东西”,和友人在一起,而现在“他们都在城里”;追逐着劣质红酒,追逐着书籍,“你曾一丝不挂跑向我”,最后在寒冷三月没膝的深浪里,两个人都成了海蚀柱;这片土地呈现的是清醒之前的记忆,“全部废弃的理论,失败和更糟糕的成功,/学校,女孩,交易,试图收获”,最后一首诗也成为一个泡沫,一个遗憾,“一次补偿丧失好工作的瞎折腾。(《诺克塞克山谷》)”

在“都”和“曾经”所绘制的记忆地图里,生命和信仰似乎也变成了一种静态的存在,如女人在不是女神的存在中,“乳房像大海,和孩子,和维纳斯/星星般喷溅着乳汁的/梦之乳房。/交换我们发咸的双唇。”如女神在不是救赎的故事里成为“病女人”:“不,我们的母亲夏娃:被扛在肩上/拖下地狱。(《赞扬病女人》”在这个生命和信仰都被“纪律”所约束的世界里,受伤成为一种常态,甚至地狱和天堂,也都变成了静态。而在这样一种记忆中,斯奈德反而有了转身的机会,1955年8月的诗作《火光里读弥尔顿》是对于真正生命和信仰的拥抱,他把弥尔顿看成是一个“无聊的故事”,只是“关于/我们迷失的共同祖先,吃了苹果的人/有什么用?”迷失的共同祖先在一万年后将山脊变成了干枯死寂的“蝎子的家园”,岩石被冰川擦刮,树木变得佝偻,于是在一个没有基督教目的的宇宙中,只有一种信仰,“没有天堂,没有堕落/只有风吹雨打的土地/旋转的天空。”不管是人和他的撒旦,还是被熄灭的地狱之火,在这个不再有神建立宇宙目的的世界里,只有在松土里“被刮过松散的岩石”,而呈现的一条旧道,而这个旧道便是用岩石用作砌石的万物之道,思想之道。

加里·斯奈德:为报往来者,可来向寒山。

将信仰置于创造又毁灭的物质实在和天空代表的动荡变迁中,对于斯奈德来说,就是要体会一种抉择中的奇妙心境,没有天堂,没有堕落,只有岩石,只有砌石,只有石头铺成的小道,“我们中午前清除完了/小道的最后部分”,于是开始在这变化的万物中寻找思想,在这变化的思想中命名万物:沿着肥鹿的足迹,“我随着我自己的/足迹来到这里。”不管是冷钻还是镐,不管是手锤还是装炸药的麻袋,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回归到“一万年”那个已经孕育了变化的万物世界。而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斯奈德和自然之间的那种隔阂仿佛并没有完全消除,作为一个个体的人面对“一万年”的巨大变化,是迟疑,是犹豫,是对于自身成为万物之一的矛盾,于是,“两耳轰响/眼睛睁着,因冷而疼痛,面对一条鲑鱼。(《水》)”于是,“我回头向一位朋友大叫,/它裂开了,我掉进去/八英寸(《薄冰》)”于是,在醉倒于甲板上之后,在读着廉价垃圾之后,再次想要“救世主到来拯救我们”……斯奈德将这种迟疑、犹豫和矛盾看成是人的一种理性,理性呼唤基督之爱,呼唤救世主,实际上理性意味着人内心的罪恶和谋杀,“又把嘲天地万物当作嬉戏,摆酷,和无限的空虚”,甚至于在妻子消失,女孩消失,书被借走、衣服破旧、放弃一辆车的经历中,感受到“心灵与物质,爱与空间脆弱如啤酒的泡沫”,它们翻滚着,就像大海之上的船只,“那只眼睛,它看见所有空间,被嵌入这一块人类颅骨。变了形。太阳热量的来源是头脑……”

所以,当词语向着事物的一跃之后,“然后停在那里。”突然就停了下来,一种充满了力量的动作,一种奋然向前的欲望,却停在那里成为了一种静止,是什么造成了词语一跃而成为空无?因为理性,因为信仰,因为罪恶,因为“曾经”,“那必定是一千年前/在日本某个山中旧锯木厂。/一大群诗人和未婚女孩/和我,那天晚上徘徊东京,像一只熊/跟踪人类/智力和绝望的未来。”一头熊一般跟在人类后面,当历史的风暴改变了进程,当风暴、火灾、地震和爆炸不断发生,当“快乐将人类束缚于出生,束缚于死亡”,似乎“然后就停在那里”便是最后的无奈,“想着一首我将永远不会写的诗”,于是,石头只是石头。但是,“然后就停在那里”并不是真的停止,它是重新启动的开始,它是力量再聚集的动作,它指向的是真正的变化,不断毁灭,不断创造,“赋予心智这种特征:/一座由火和时间建造的宜人花园。(《石园》)”

人类的心智就是在“停在那里”之后继续前进,就是在火和时间中建造“石园”——石头不再是石头,而是“火与重量的折磨”后的岩石,是结晶与沉淀链起炽热的砌石,而在停下之后重新出发的过程里,万物都有了思想,思想被赋予万物:在《诺克塞克山谷》中,“云沉入山中/咖啡又热。那条狗/转啊转啊,停下睡去。”在《鸟的迁徙》中,“海鸟/沿海岸向北追随春天:/六周后/在阿拉斯加筑巢。”即使是人类驾驶的船,“船找到它的航线,升到全速/继续航程。(《早晨五点在苏门答腊北部海上》)”万物跃出了世间的束缚,万物斩断了无谓的欲望,万物在裂开,在交换,万物都在变化的思想中——在日本京都的真宗寺里,有十英尺高的弘法大师坚固的铁像,也有落在帽子上渺小的一只鸽子;有上衣宽松的母亲和孩子在古树的荫凉,也有“有轨电车在外面哐当哐当响过”;北门廊下是积满灰尘的安静角落,“几个农民在台阶上吃午饭”……万物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它们思想,他们成为自己,如砌石,“所有变化,在思想中,也在万物中。”

日本京都,真宗寺,弘法大师,以及北门廊下,鸽子,农民,母亲,一切是简单的,却都是万物本身,这种思想有着极浓的东方色彩,而从西方世界到东方思想,斯奈德的变化或者正是在实践着万物都有思想的理念,“我在这本中处理的简朴诗作冒着不被看见的风险。但它们指示的方向也许是我最喜欢的,多么奇妙的冒险!”而在1955年成为船上辅助人员之前,斯奈德就已经在研究生院学习了东方语言,他甚至将东方语言看成是一种突围的方向,“我伴着二十世纪诗歌的冷静、锋刃和有弹性的精英主义长大。艾兹拉·庞德将我引入中国诗歌,于是开始学习古代汉语。到我开始写作自己的经验时,大部分现代主义并不合用,除非转向汉语和日语。”学习东方语言,成为船员,再翻译寒山诗集,对于斯奈德来说,这一种变化的过程也是“停在那里”之后的重启,“或于村墅与牧牛子而歌笑,或逆或顺,自乐其性,非哲者安可识之矣”的寒山便成为他对于自身变化的一种诗意追求。

“他和他的搭档拾得,成为后世禅画的最爱——卷册、扫帚、乱发和大笑。他们成了神仙,如今在美国的贫民区、果园、流浪者丛林和伐木者的营地,你有时会遇到他们。”寒山既是一个人,也是一座山,既是一种居处,也是一种心境,集合于身,便是同一性的象征。斯奈德翻译了寒山的24首诗,诗是寒山的诗,也是斯奈德的诗——或者说,东方诗歌本身也是被赋予了变化的万物之一,是岩石还是砌石,又有何区别?寒山在“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中质问,斯奈德说:“如今我已迷失了回家的小路,/身子在问影子:你怎么跟上的?”寒山在“此有沉迷客,窥窥不见天”中自迷,斯奈德说:“而我在这里,高高山上,/极目凝望,但我甚至看不到天空。”寒山在“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体验奇妙,斯奈德说:“细草做了一张床垫,/蓝天成了一双好棉被。/快乐地躺在一块石头上,/一任天和地自个儿改变。”

翻译是语言间的变化,变化而赋予思想,斯奈德看见的是自己的体验和感悟,看见的是自己所在的天和地,所以当寒山说:“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斯奈德找到的是另一个我,“如果你的心像我的心/你就能找到路,来到这儿。”那条路是道,那条路由砌石铺成,那条路向前延伸,那条路行者“停在那里”之后便大步向前:

人们看到寒山
都说他是个疯子
不在意自己
穿着破布和兽皮。
他们不明白我说的话,
我也不说他们的语言。
我对遇到的人,只有一句话:
“试试吧,到寒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