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1《砌石与寒山诗》:词语向着事物一跃

20201101-0.png

一块溪水冲刷的石头
花岗岩:染就
火与重量的折磨
结晶与沉积链起炽热
所有变化,在思想中,
也在万物中。
    ——《砌石》

石头是被溪水冲刷的石头,是“火与重量的折磨”中的结晶,是亿万年在炽热中沉积的物质,当它还存于世,是一种死亡的象征,还是一种活着的标志?是世界的本体,还是迎接着新的诞生?对于这个问题,世界本身似乎是可以回答的,因为“世界像无尽/的四方形”,它宛如围棋博弈一般,它就是世界本来的形状和物质,但是,当它在变化,当它成为自己,它就已经是可以被书写的词语,“每块岩石都是一个词语”:是被冲刷的石头,是被折磨的石头,是接近和沉积的石头,于是,“所有变化,在思想中/也在万物中。”

变化在思想中,思想是万物之一种?变化在万物中,万物是思想之一种?岩石是岩石,在它成为砌石之前,似乎是原始的,是自然的,甚至不是变化本身赋予的,它如何能够成为砌石?加里·斯奈德其实在赋予砌石一种思想之前,让它成为变化的万物之前,也把岩石本身看成是一种思想,这是一种“前思想”:“放下这些词语/像岩石,在你的心智之前。”它是世界四方形的组成部分,是“围棋博弈”的变化本身,所以当在薄薄的壤土中,“每块岩石都是一个词语”,这种“前思想”状态为岩石成为砌石并赋予更多的思想创造条件,也正是因为岩石本身就是变化的万物之一,所以它成为砌石,便是在变化中赋予了更多的思想。

前思想是原始的、自然的世界的本质,而变化之后的思想则是“你的心智”中的思想——心智于人,更像是被激活了,在这种激活中,岩石之前思想和砌石之新思想便在变化中完美结合在一起。“‘砌石’这个标题赞美双手的工作、石头的放置,以及我对互联、互解、互映和互容的整个宇宙的画面的最初一瞥。”斯奈德如是说,它就是在这思想本身的变化中感觉到人的存在意义,他用一双手重新置于石头新的位置:砌石便是一种小圆石,是偶在山中陡峭光滑的岩石上,铺成共马通行的小路。砌石之意义是为了马通行,是为了人活动,是为了抵达另一个目的地,但是砌石还是铺于岩石之上,在铺就而为通行的作用中,岩石和砌石本就形成了一种互联·互解、互映和互容的关系,甚至就是一种一体的存在,如万物和人,如宇宙和思想。

这种对宇宙变化的观望,这种对世界变化的审视,这种跨越前思想和思想的连接,是斯奈德走进自然并成为自然一部分之后的感悟。1955年夏天,他在学习东方语言一年后,与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签约成为了一名在船上的辅助人员,他被派往派尤特溪上游流域工作,在那里,他看到了光滑的白色花岗岩,看到了粗糙的刺柏和松鼠,看到了带着冰河时代记忆的一切,当这种自然变化的有形记忆被他看到,实际上是唤醒了他作为自然一部分的意识:白天长时间的辛苦工作,和铲、锄、炸药,还有卵石在一起,内心产生了一种疑问:是该放弃这里的工作,还是继续在这里?这种疑问指向的是选择,离开或者留下,是关于人是否适应的问题,而其实正是这个开始审视自己的问题,让斯奈德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心境”,之后他让语言放松,让自己回复自身,于是,“我开始能够冥想,夜晚,下班后,我发现自己在写一些让自己吃惊的诗。”

也许只有走进派尤特溪只有看见那些冰河时代的有形记忆,才能从岩石中看见前思想的存在;也许只有在放弃还是留下的抉择中才能获得奇妙行进才能在语言中冥想,才能书写那一个个砌石组成的“让自己吃惊的诗”——而也正是在双手的工作制造石头的位置的变化中,找到了和宇宙互联、互解、互映和互容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其实重要的是放弃人俯视的视角,放弃人类作为主宰物的先天性,所以在斯奈德的冥想和回复自身中,人类反倒变成了一种“静止”状态。《一九五四年夏天的晚雪和伐木工人罢工》中,“全镇都关了门”,“伐木工人都去钓鱼了”,“整个西北部都在罢工”——一种“都”的状态,其实在抹杀了可能的变化,他们都保持着统一的状态,关门、钓鱼和罢工成为人类的行为,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我必须转身回去”,背向人类的统一行为,即使是“盼望着工作”,也是希望“瞥见一座雪峰”,“在天堂与大地之间/屹立,与西雅图齐平。”

编号:S55·2200720·1671
作者:【美】加里·斯奈德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8年08月第1版
定价:35.00元当当22.40元
ISBN:9787020141708
页数:120页

在斯奈德转身而去瞥见“与西雅图齐平”的雪峰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将自己划分为两种状态,一种是为了和罢工有关的工作,另一种则是冥想中发现自己写的那些吃惊的诗——工作和诗歌,是不是如岩石和砌石一样,是同一性的不同阶段,却也指向了万物和思想不可更改的变化?还是它们本就是不同的事物,在两种状态中甚至会产生对立和割裂?关键是斯奈德为什么转身而去?一种静止的“都”的状态,呈现的是万物被放置于世界的过去时态:“我记不得曾读过的东西”,和友人在一起,而现在“他们都在城里”;追逐着劣质红酒,追逐着书籍,“你曾一丝不挂跑向我”,最后在寒冷三月没膝的深浪里,两个人都成了海蚀柱;这片土地呈现的是清醒之前的记忆,“全部废弃的理论,失败和更糟糕的成功,/学校,女孩,交易,试图收获”,最后一首诗也成为一个泡沫,一个遗憾,“一次补偿丧失好工作的瞎折腾。(《诺克塞克山谷》)”

在“都”和“曾经”所绘制的记忆地图里,生命和信仰似乎也变成了一种静态的存在,如女人在不是女神的存在中,“乳房像大海,和孩子,和维纳斯/星星般喷溅着乳汁的/梦之乳房。/交换我们发咸的双唇。”如女神在不是救赎的故事里成为“病女人”:“不,我们的母亲夏娃:被扛在肩上/拖下地狱。(《赞扬病女人》”在这个生命和信仰都被“纪律”所约束的世界里,受伤成为一种常态,甚至地狱和天堂,也都变成了静态。而在这样一种记忆中,斯奈德反而有了转身的机会,1955年8月的诗作《火光里读弥尔顿》是对于真正生命和信仰的拥抱,他把弥尔顿看成是一个“无聊的故事”,只是“关于/我们迷失的共同祖先,吃了苹果的人/有什么用?”迷失的共同祖先在一万年后将山脊变成了干枯死寂的“蝎子的家园”,岩石被冰川擦刮,树木变得佝偻,于是在一个没有基督教目的的宇宙中,只有一种信仰,“没有天堂,没有堕落/只有风吹雨打的土地/旋转的天空。”不管是人和他的撒旦,还是被熄灭的地狱之火,在这个不再有神建立宇宙目的的世界里,只有在松土里“被刮过松散的岩石”,而呈现的一条旧道,而这个旧道便是用岩石用作砌石的万物之道,思想之道。

加里·斯奈德:为报往来者,可来向寒山。

将信仰置于创造又毁灭的物质实在和天空代表的动荡变迁中,对于斯奈德来说,就是要体会一种抉择中的奇妙心境,没有天堂,没有堕落,只有岩石,只有砌石,只有石头铺成的小道,“我们中午前清除完了/小道的最后部分”,于是开始在这变化的万物中寻找思想,在这变化的思想中命名万物:沿着肥鹿的足迹,“我随着我自己的/足迹来到这里。”不管是冷钻还是镐,不管是手锤还是装炸药的麻袋,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回归到“一万年”那个已经孕育了变化的万物世界。而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斯奈德和自然之间的那种隔阂仿佛并没有完全消除,作为一个个体的人面对“一万年”的巨大变化,是迟疑,是犹豫,是对于自身成为万物之一的矛盾,于是,“两耳轰响/眼睛睁着,因冷而疼痛,面对一条鲑鱼。(《水》)”于是,“我回头向一位朋友大叫,/它裂开了,我掉进去/八英寸(《薄冰》)”于是,在醉倒于甲板上之后,在读着廉价垃圾之后,再次想要“救世主到来拯救我们”……斯奈德将这种迟疑、犹豫和矛盾看成是人的一种理性,理性呼唤基督之爱,呼唤救世主,实际上理性意味着人内心的罪恶和谋杀,“又把嘲天地万物当作嬉戏,摆酷,和无限的空虚”,甚至于在妻子消失,女孩消失,书被借走、衣服破旧、放弃一辆车的经历中,感受到“心灵与物质,爱与空间脆弱如啤酒的泡沫”,它们翻滚着,就像大海之上的船只,“那只眼睛,它看见所有空间,被嵌入这一块人类颅骨。变了形。太阳热量的来源是头脑……”

所以,当词语向着事物的一跃之后,“然后停在那里。”突然就停了下来,一种充满了力量的动作,一种奋然向前的欲望,却停在那里成为了一种静止,是什么造成了词语一跃而成为空无?因为理性,因为信仰,因为罪恶,因为“曾经”,“那必定是一千年前/在日本某个山中旧锯木厂。/一大群诗人和未婚女孩/和我,那天晚上徘徊东京,像一只熊/跟踪人类/智力和绝望的未来。”一头熊一般跟在人类后面,当历史的风暴改变了进程,当风暴、火灾、地震和爆炸不断发生,当“快乐将人类束缚于出生,束缚于死亡”,似乎“然后就停在那里”便是最后的无奈,“想着一首我将永远不会写的诗”,于是,石头只是石头。但是,“然后就停在那里”并不是真的停止,它是重新启动的开始,它是力量再聚集的动作,它指向的是真正的变化,不断毁灭,不断创造,“赋予心智这种特征:/一座由火和时间建造的宜人花园。(《石园》)”

人类的心智就是在“停在那里”之后继续前进,就是在火和时间中建造“石园”——石头不再是石头,而是“火与重量的折磨”后的岩石,是结晶与沉淀链起炽热的砌石,而在停下之后重新出发的过程里,万物都有了思想,思想被赋予万物:在《诺克塞克山谷》中,“云沉入山中/咖啡又热。那条狗/转啊转啊,停下睡去。”在《鸟的迁徙》中,“海鸟/沿海岸向北追随春天:/六周后/在阿拉斯加筑巢。”即使是人类驾驶的船,“船找到它的航线,升到全速/继续航程。(《早晨五点在苏门答腊北部海上》)”万物跃出了世间的束缚,万物斩断了无谓的欲望,万物在裂开,在交换,万物都在变化的思想中——在日本京都的真宗寺里,有十英尺高的弘法大师坚固的铁像,也有落在帽子上渺小的一只鸽子;有上衣宽松的母亲和孩子在古树的荫凉,也有“有轨电车在外面哐当哐当响过”;北门廊下是积满灰尘的安静角落,“几个农民在台阶上吃午饭”……万物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它们思想,他们成为自己,如砌石,“所有变化,在思想中,也在万物中。”

日本京都,真宗寺,弘法大师,以及北门廊下,鸽子,农民,母亲,一切是简单的,却都是万物本身,这种思想有着极浓的东方色彩,而从西方世界到东方思想,斯奈德的变化或者正是在实践着万物都有思想的理念,“我在这本中处理的简朴诗作冒着不被看见的风险。但它们指示的方向也许是我最喜欢的,多么奇妙的冒险!”而在1955年成为船上辅助人员之前,斯奈德就已经在研究生院学习了东方语言,他甚至将东方语言看成是一种突围的方向,“我伴着二十世纪诗歌的冷静、锋刃和有弹性的精英主义长大。艾兹拉·庞德将我引入中国诗歌,于是开始学习古代汉语。到我开始写作自己的经验时,大部分现代主义并不合用,除非转向汉语和日语。”学习东方语言,成为船员,再翻译寒山诗集,对于斯奈德来说,这一种变化的过程也是“停在那里”之后的重启,“或于村墅与牧牛子而歌笑,或逆或顺,自乐其性,非哲者安可识之矣”的寒山便成为他对于自身变化的一种诗意追求。

“他和他的搭档拾得,成为后世禅画的最爱——卷册、扫帚、乱发和大笑。他们成了神仙,如今在美国的贫民区、果园、流浪者丛林和伐木者的营地,你有时会遇到他们。”寒山既是一个人,也是一座山,既是一种居处,也是一种心境,集合于身,便是同一性的象征。斯奈德翻译了寒山的24首诗,诗是寒山的诗,也是斯奈德的诗——或者说,东方诗歌本身也是被赋予了变化的万物之一,是岩石还是砌石,又有何区别?寒山在“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中质问,斯奈德说:“如今我已迷失了回家的小路,/身子在问影子:你怎么跟上的?”寒山在“此有沉迷客,窥窥不见天”中自迷,斯奈德说:“而我在这里,高高山上,/极目凝望,但我甚至看不到天空。”寒山在“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体验奇妙,斯奈德说:“细草做了一张床垫,/蓝天成了一双好棉被。/快乐地躺在一块石头上,/一任天和地自个儿改变。”

翻译是语言间的变化,变化而赋予思想,斯奈德看见的是自己的体验和感悟,看见的是自己所在的天和地,所以当寒山说:“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斯奈德找到的是另一个我,“如果你的心像我的心/你就能找到路,来到这儿。”那条路是道,那条路由砌石铺成,那条路向前延伸,那条路行者“停在那里”之后便大步向前:

人们看到寒山
都说他是个疯子
不在意自己
穿着破布和兽皮。
他们不明白我说的话,
我也不说他们的语言。
我对遇到的人,只有一句话:
“试试吧,到寒山去。”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047]

随机而读

支持Ctrl+Enter提交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查看日历分享网页QQ客服手机扫描随机推荐九品书库
[复制本页网址]
我在线上,非诚勿扰

分享:

支付宝

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