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册

编号:S63·2170911·1419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28.00元亚马逊13.10元
ISBN:9787532773084
页数:89页

“发现前所未知的事物不是辛伯达、红头发埃里克或者哥白尼的专业,人人都是发现者。开始先发现苦、咸、凹陷、光滑、粗糙、彩虹的七色和字母表上的二十几个字母;接着发现面庞、地图、动物、天体;最后发现怀疑、信仰和几乎完全能确定的自己的无知。”《地图册》创作于1984年,是他漫长而奇妙历程的纪念。博尔赫斯将自己与玛丽亚·儿玉相伴游览各地的所见所感写成诗,声音、语言、晨昏、城市、人……分主题成章,奇趣盎然,从一个个面庞、动物、人到宏观的地图、天体,从细微的观感、触觉到信念、信仰,在博尔赫斯看来,人人都是发现者。


《地图册》:人人都是发现者

梦境衍化成另一个梦,于是我醒了。
——《一九八三年》

一九八三年的一天,博尔赫斯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家里出门,转过几个街角,然后碰到了朋友海迪·兰格,他们便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馆谈话。当时的博尔赫斯拄着拐杖,穿着黑色的衣服,他们坐着的桌子上摆放着餐具,还有一些面包,以及两个酒杯,谈话的内容涉及到文学,还有和生活有关的一些话题。当然,海迪·兰格也一定是面带微笑的,她时不是地问博尔赫斯一些问题,博尔赫斯则友好而礼貌地说起了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

一九八三年的一天,是不是没有玛利亚·儿玉在身边?一九八三的一天,博尔赫斯是不是早就看不清事物了?但是为什么这些场景是清晰的?在他面前的朋友,桌子上的餐具、面包和酒杯,被谈及的文学和生活,都变成了看见和感受到的存在。但是一九八三年,海迪·兰格早就已经去世,“她是个幻影而不自知。”遇见和谈话只不过是博尔赫斯的一个梦,但是为什么这个幻影需要海迪·兰格自知?“我没有害怕的感觉;只认为向她挑明说她是个幻影,一个美丽的幻影,是不可能、或许不礼貌的。”梦是博尔赫斯的梦,梦里的一切似乎都是清晰可触的,而不害怕的博尔赫斯没有提醒海迪·兰格这是幻影,是因为他自己不想从宛如真实发生的现实里出来,或者梦比现实更吸引人,更让人流连忘返。

一种梦或者幻影,似乎逃逸了现实的种种束缚,它可以让死去的人出现,可以让永不相遇的人相遇,可以漫无目的地谈论一些东西,它一定不发生在一九八三年,它发生在任何一个时刻,只要博尔赫斯愿意——所以不提醒是一个幻影,就让美丽继续美丽着。但是,“于是我醒了。”醒来的博尔赫斯一定是怅然若失的,他返回了现实,他依然看不见眼前的一切,这醒来的结果是博尔赫斯想要的?或者说,是他自己想让博尔赫斯醒来?因为“梦境衍化成了另一个梦境”,博尔赫斯永远是另外一个博尔赫斯,一九八三年也永远是另一个一九八三年。

不说出幻影是一种沉浸的感觉,梦境衍化成另一个梦境也是另一条通道,博尔赫斯做了一个“德国梦”,梦里有十九排黑板的仓库,黑板上用粉笔写满了单词和一些阿拉伯数字,那些单词和数字存在着各种变化的可能;博尔赫斯做过“雅典梦”,梦里是一套《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还和父亲在下棋,父亲又是虚假的阿尔塔薛西斯,“我移动了一个棋子;对手没有动子,但施展了魔术,抹掉了我一个子。这种情况反复出现了几次”;博尔赫斯还梦见了在公寓电梯门口遇见的一个鞑靼人,“他身材高得异乎寻常,照说我应该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当然,博尔赫斯置身在卢塞恩、科罗拉多或开罗的时候,还梦见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梦中的景象可能是绵亘的山峦,有栈桥的沼泽,通往地下室的螺旋楼梯,我必须清点沙数的沙丘,但是这些场景都在巴莫或者南城的一个确切的街口。”

梦里是变化不断的单词和数字,是捉摸不定图书和围棋,是陌生而奇怪的别人,当然,也有熟悉的城市。梦是逃逸是创造,梦也是返回,当梦呈现为两个行走的方向时,博尔赫斯是不是在绘制两种地图册?陌生而变化,变化而富有意义,这大概是旅行的意义,虽然已经失明,但是博尔赫斯和玛利亚·儿玉一起游历和欣赏了许多地区,看不见那些景物、博物馆和存在的一切,但是玛利亚·儿玉却用她的眼镜看见,用她的语言描述,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是一种看见,但是对于他来说,旅行的意义不只是游历,更在于体验和思考,甚至是发现,他说:“发现前所未知的事物不是辛伯达、红头发埃里克或者哥白尼的专业,人人都是发现者。”发现光滑和粗糙,发现苦或咸,发现彩虹的颜色和字母表上的字母,这是最简单的“看见”,然后才是发现面庞,发现地图,发现动物,发现天体,而最后发现的是怀疑、信仰和“几乎完全能确定的自己的无知”,“玛丽亚·儿玉和我一起惊喜地发现了各各不同、独一无二的声音、语言、晨昏、城市、花园和人们。”

实际上,从表象到想象,从看见到发现,从怀疑到信仰,从无知到经验,这一切都组成了博尔赫斯的“地图册”,它是一种穿透,用一道光发现那些独一无二的东西,而有光便有了影子,而当影子出现,光是不是还必须穿透这个影子,找到真正的意义?亚历山大城的普罗提诺拒绝别人为他画像,他说,自己是纯精神原型的影子,如果被画成了肖像,那么便是影子的影子,而当我们在书中看到普罗提诺的那些形象,那些被拍成照片的偶像摹本,便成为了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纯精神是原型,肉体是影子,肖像是影子的影子,照片是影子的影子的影子,一束光的意义就是穿透这诸多的影子,这影子的平方和立方,照见那个真正的精神原型——这一种发现,其实是需要用一种减法,在去除影子、影子的影子、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的努力中找到“各各不同、独一无二的声音、语言、晨昏、城市、花园和人们”。

而最重要的途径就是从神话世界里走出来。亚历山大城的普罗提诺是一个图腾,图腾是影子,它被笼罩在神话中,“我们了解这些情况,然而当我们念及沙漠里的一个图腾,一个默默地需要神话、部落、祈求甚至牺牲的图腾,不禁浮想联翩。我们对它的礼拜仪式一无所知;所以只能在朦胧的晨昏梦想它。”高卢女神是影子,她被后来者的想象所改变:“她是件破损而神圣的东西,任我们漫无边际的想象不负责任地添枝加叶。我们永远不会听到膜拜她的人的祈求,也永远不知道仪式是什么模样。”波塞冬神殿只不过是荷马文本里的一个产物,它成了《伊利亚特》这部喜剧里的影子,“时间和历代的战争带走了神的外貌,但留下了海洋——他的另一个形象。”影子是埃皮扎夫罗斯大剧院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演出,是但丁想象中的克里特岛有牛头盘踞的迷宫,是刺倒凯撒的匕首,是北欧神话中主神奥丁投入大海的“尘世巨蟒”——它们被书写,被神话,被演出,被传说,而那个纯精神原型在哪里?

那位英明的皇帝
曾经放弃桂冠,
指挥过战役和舰队,
遭到人们的礼赞和妒忌。
这里也是一个后来者,
他巨大的影子将整个世界笼罩。
——《凯撒》

巨大的影子笼罩着苍白的土地,“它假想的形象是我们的污点。/破晓时我在梦中看见。”正如普罗提诺所说,这便成为了一种图腾,而在图腾里,人们忘记了仪式,听不到人们的话语,而梦中看见的无非也是一些污点。所以博尔赫斯认为,神话的意义是神秘,神秘能带来更多的精神体验,“世上没有不神秘的事物,但是某些特定的事物比另一些事物的神秘性更为明显。例如海洋、黄颜色、老人的眼睛和音乐。”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演出时,博尔赫斯沉迷的是语言和音乐,它们带来的是“古老的激情”,在著名的罗讷河和鲜为人知的阿尔沃河交汇处,他感受到了水的诗意,“神话不是词典里的一句空话;而是心灵的永恒习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两条汇合的河流是两种古老的灵感的交融。”所以在面对那些神话时,博尔赫斯宁可不对它们进行影子一样的命名,“两个希腊人在谈话:也许是苏格拉底和巴门尼德。/我们最好永远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一来,历史就更神秘,更平静了。”因为不命名才可以不受神话和比喻的束缚,才可以忘记祈祷和魔法,才可以“思考或者试图思考”,才可以从影子里穿过。

在世界各地的旅行中,博尔赫斯就是要发现神秘、诗意和思想,它们是河流、音乐、语言,它们不被命名,它们像梦一样无形。在英格兰,他发现了狼的历史:“撒克逊狼,你枉活在世上。/你凭凶残不足以生存。你是最后一头。/再过一千年,一个老人/将在美洲梦见你/未来的那个梦帮不了你的忙。/今天人们在丛林里搜寻你的足迹,/将你围追堵截,/最后昏暗里的悄悄的灰狼。(《狼》)”在伊斯坦布尔,他听到了悦耳的语言,在三天的行程中他看见了美丽的城市、博斯普鲁斯海峡、金角湾和黑海人海口、海滩上曾发现刻有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如尼文字的岩石,“毫无疑问,我们应该回到土耳其,重新发现它。”在威尼斯,他发现了河流的规则,“威尼斯的运河则是忧郁的平底船行走的道路,平底船和忧郁的提琴相似,它们柔和的线条让人联想到音乐。”发现了黄昏的意义,“在我看来,黄昏和威尼斯几乎是同义词,但我们的黄昏失去了光线,害怕黑暗,而威尼斯的黄昏却是美妙永恒的,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在一九一四年就生活在那里的日内瓦,博尔赫斯重新找回了回忆,“日内瓦也让我感受到爱情、友谊、屈辱和自杀的诱惑。回忆中的一切,包括不幸,都是美好的。”而在金字塔旁,他抓起一把沙子,然后松手,在撒落的过程中他感觉自己正在改变撒哈拉,“这件事微不足道,但是那些并不巧妙的话十分确切,我想我积一生的经验才能说出那句话。那一刻是我在埃及逗留期间最有意义的回忆之一。”

梦是逃逸是创造,梦也是返回,博尔赫斯在梦中为地图册打开了不同的方向,如果说用光线穿透影子发现纯精神的原型,是在去除一种图腾和神话,那么走进真实的世界则是一种对现实的拥抱。他和玛利亚·儿玉乘坐气球,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飞翔:在纳帕山谷起飞,在一个半小时的航行中,博尔赫斯“好像是重新浏览爱伦·坡、儒勒·凡尔纳和威尔斯的篇章”,他想到了主宰月球内部的月球人,他完成了人类的渴望获得了升腾的真正经验;他喜欢老虎,认为一生和老虎有缘,“讨厌斑点而不讨厌条纹”的博尔赫斯曾经在父亲的百科全书上认识了虎,在蒙塔内尔-西蒙出版社的百科全书里看见了虎的图片,在布莱克著名的篝火诗“虎,虎,燃烧得多么明亮”中想象了虎,在切斯特顿为虎下的定义“有震撼力的优美的标志”中定义了虎,但是只有那只用舌头舔着脸把爪子搁在头上的虎才是真切的虎,“和我以前感觉的虎不同的是,它有气味,有分量。”

真切可触,这是现实世界,博尔赫斯不是为了放弃想象返回现实,而是一样去除影子找回最真实的东西,气球旅行中的飞翔感觉,真正老虎上的气味和分量,让博尔赫斯建立了一种经验,而这种经验一样抵达了普罗提诺所说的“纯精神的原型”。那张图片拍摄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任何一个街角,它可以是博尔赫斯家所在的查尔卡斯和马伊普街角,可以是以前是居民楼的对面街角,可以是让人流浪忘返的花园一角,可以是阿尔马格罗南街图书馆一角,“可以是几乎所有的街角,因此也是那个从未见过的原型。”没见过的原型在图片里似乎变成了一种在场,而这种在场和气球的飞行、老虎的气味一样,提供了经验所建立的那个“标准”。

在雷克雅未克的埃斯亚旅馆里,博尔赫斯用手触到了柱子,然后用双臂抱住它,在那一刻,他感觉柱子是白色的,而且坚实稳固,“高大天花板”,就是经验建立了柱子的原型,使得博尔赫斯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也触摸到了标准,而这种标准给予他的是“奇特的幸福感”——“当我领悟到欧几里得几何学的纯形状——圆锥体、正方体、球体、金字塔体时的基本快感,在那一瞬间又回来了。”他认为这正是中国人的一种观点:“人间的每一件新事物在天上都有其标准型的反映。”标准是纯精神原型建立的范式,它带来的是经验,也是事物独一无二的象征,“斯宾诺莎指出,每一都希望永远保持它的本色;虎希望做虎,石头希望做石。就个人来说,我发觉任何事物都倾向于成为它的标准型,有时确实也做到了。”所以,当玛利亚·儿玉在月亮面包房买了大奶油圆球蛋糕,博尔赫斯获得了一种精神意义的幸福感觉,如一道光吗,照见了没有影子覆盖的现实:“爱和被爱足以使你认为另一个男人或女人已经成了你的标准型。”

以梦的方式逃逸神话的束缚,以经验重新发现原型,游历和旅行所建立的地图册便是博尔赫斯从表象到想象,从看见到发现,从怀疑到信仰,从无知到经验的文本,所以人既是在场也是不在场,既在梦境中也在梦境外,关键是超越存在的存在,超越语言的语言,超越影子的影子,“我不会在这里,我将会成为忘却的一部分,忘却是组成宇宙的微弱物质。”忘却也是永在,它是独一无二的声音、语言、晨昏、城市、花园和人们,它是独一无二的博尔赫斯——在博尔赫斯逝世之后,玛利亚·儿玉在1992年埃梅塞出版社三卷本全集中,把博尔赫斯一生都看成了“地图册”,“是把我们的由精神世界组成的梦想织进时间经线的借口”,所以时间有限时间无限,所以生命不在生命永在:

如今我在这里铸造超越时间的时间,而你在时间的星座中漫游,学习宇宙的语言,你早已知道那里有炽热的诗歌、美和爱。我专注地重温那些日子、国家和人物,越来越接近你,直到完成我们再次携手所需的一切事情。那时候,我们会再一次成为保罗和弗朗切斯卡、亨吉斯特和霍尔萨、乌尔里卡和哈维尔·奥塔罗拉、博尔赫斯和玛丽亚、普洛斯彼罗和阿里埃尔,长相厮守,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