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正典结构与预言

编号:B86·2030701·0677
作者:(美)哈罗德·布鲁姆
出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版本:2000年9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333页

20世纪50、60年代美国的文学批评是形式主义独领风骚的年代,但在北美思想界和批评界掀起了一股反经验主义和形式主义的浪潮,哈罗德·布鲁姆以其独特的理论建构和批评实践被誉为是“西方传统中最有天赋、最有原创性和最具煽动性的一位文学批评家”。布鲁姆作为一个批评家其研究主要包括诗歌批评、理论批评和宗教批评三大方面,而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后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和犹太教的诺斯替主义与喀巴拉主义则是这些批评的主要对象。显然,布鲁姆的批评观是一种大批评观。本书收录了哈罗德·布鲁姆的14篇论著。


《批评、正典结构与预言》:上帝需要他成为神本身

诗歌究竟是什么?这对于我是一个核心的问题,我提出这一问题其实是想问:诗歌的用途是什么,以及批评的用途是什么?
——《对抗:修正理论与批评的个性》

当哈特·克兰以自我欺骗的方式跳起激情的“舞蹈”,那一声“欺哄我们吧!让我们在我们部落的早晨到来前舞蹈吧!”是不是一个迟来者的宣言?当雪莱在《解放了普罗米修斯》中高喊:“这是饥饿的海在渴求着安慰。”是不是在呼唤一一种英雄主义?当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呼唤:“意志对于时间的报复,对于时间的“它就是如此”的报复。”是不是在重建一种诗人意志?早晨到来前的舞蹈,饥饿的海渴求安慰,对于时间的复仇,在对抗、神话、激情和爱欲的世界里重建诗人的秩序,甚至创造了一个充满反抗力量的自我神话,但是,为什么哈罗德·布鲁姆却认为诗歌的目的需要修正?

诗歌究竟是什么?看上去是一个本体论的命题,但是在布鲁姆看来,却是诗歌的用途是什么,从本体论转变成目的论,似乎是为诗歌安排着一种去向,而这种去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回答如何阅读诗歌这个问题。“如果连你对自己的阅读都不相信,那就别想别人会相信它,但是如果你相信了,那你就不会在意别人是不是会同意。”阅读在自我世界里阅读,不在意别人的阅读,只是因为阅读是一种内在行为,甚至是一种“强力阅读”,而这种强力阅读驾驭了自我的同时,“如果它具有足够的强力,那他们就会想方设法了解它,而当他们最后告诉你它是一种正确的阅读时,你必定会耸耸肩不以为然。”甚至在这个意义上,阅读是一种文本期待式的阅读,是文本自足甚至自明的阅读,因为不管是你还是他人,都只是进入了文本留下的那个位置,正是在文本自我期待意义上成为一个自足体,所以“诗歌究竟是什么”就变成了关于工具的一种实用主义运用。

“它当然不是什么正确的阅读,因为正确的阅读并不就是真正的阅读,它只能——正如伟大的叶芝曾经说过的——作为我们的有用的工具留下来,如果我们还没有任何工具。”很明显,在布鲁姆看来,阅读就是一种实用主义行为,实用主义是一个立足点,而这个立足点能使你知道诗到底是什么——从目的论又回到了本体论,在一种内向化的过程中建立了“强力阅读”的逻辑体系,“阅读作为一种艺术有赖于对那被阅读的东西有一个基本的期待”,而批评也是如此,都是一种实用主义的事件。

但是,布鲁姆所说的实用主义工具论,并非仅仅是为诗歌寻找一种“用途”,而是为“强力阅读”建立一种思维模式。阅读是依赖于被阅读东西的基本期待,这个期待是回归到它的本体的一次努力,而回归本体需要的是个体做出的一种判断。一首诗歌,一个文本在那里,是先存在的东西,而阅读者、批评者无疑是一个“迟来者”,因为迟来者,所以需要如哈特·克兰所说的那种“欺哄”,欺哄着起舞,依然充满激情,这是一种转换,而这种转换也是一种生成,会产生“快乐的自由感”,自由的目的是什么,在布鲁姆看来,就是“攫取权力”,就是“主宰万物”。从迟来到被欺哄,再到转换而自由,最后是主宰万物,这个完全颠反本来路线的过程,其力量就一定是“强力”,而强力的客体就是文本:“在我现在看来,阅读并不是尼采所讲的驾驭文本的强力意志,也不是叔本华所讲的对文本,或者更确切地说,对崇高的文本亦即地狱的意志力。”

强力也是对抗,是攫取,是自由,布鲁姆给了它一个名字,叫“误读”,它是迟来者在防御性行为中走向主体地位的行为,是一种否定性思维的产物,“意义正是由此得以产生,不过是通过否定,通过对一切先在性作自我矛盾的否定。”否定所要否定的不是过往,不是自我,而是“一切先在性”的自我,而这也正是作为个体的阅读者和批评家所担负的使命,引用普罗泰戈拉的那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布鲁姆借此翻译成“人是一切经验的主宰”,并认为,“阅读或诠释所有类型的文本的经验”,也正是在个体的经验意义上,强力阅读的目标和强力写作一样,变成了自主和创新。

《对抗:走向一种修正理论》,布鲁姆似乎很清晰地勾勒出了作为“强力阅读”的误读逻辑,这是他对于批评的一种修正,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存在是一种迟来者?为什么必须对先在性自我进行否定?为什么否定力量会产生激情和灵感?又为什么需要攫取权力获得快乐的自由?这其实就涉及到布鲁姆的著名理论:焦虑,他在《批评、正典结构与预言:事实性的悲哀》中提出了一个词。叫“事实性”:“‘事实性’意指着某一事实的状态,比如说,一个不可回避和不可变更的事实。”事实性拒绝“一切通过提喻进行表现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它的本质是否定性的,它独断地排斥一切心理矛盾,作为一种状态或性质,它其实是为迟来者提供了“有意识的焦虑”,也就是说,它是独创的,自律的,简约的,自足的,是具有某种“异质宇宙的特性”。

甚至是一种权威的存在,所以在个体面前,它是先在性自我的存在,是时间“它就是如此”状态,在这个意义上,自我就变成了迟来者,于是,就出现了焦虑,就需要对抗,需要防御,需要否定。布鲁姆认为,弗洛伊德的理论很好地说明了迟来者的焦虑。在《超越快乐原则》中,弗洛伊德提出了防御概念和诗人意志,人具有爱的本能和死亡本能,但是在“无情的事实性”中,它们都构成了一种灾难,而正是这种灾难具有防御特色,弗洛伊德说,灾难本身是一种防御,而布鲁姆补充说:“灾难性的创造也是一种防御”,似乎这样一种模式就变成:防御-灾难-本能,或者是:限制-替代-恢复。在这个过程中,防御什么就变成了诗人意志的问题,借用弗洛伊德的话是:“死亡本能本质上是沉默的,而生命的喧闹基本上是从爱洛斯开始的。”向死而生的关键是“自恋”,是在生命原力中构建一种意志,借以对抗事实性,或者说是尼采所说的那种“对于时间‘它就是如此’的报复。”

“我自己的迷信产生的根源就存在于被压抑的雄心(追求不朽)和我的取代死亡焦虑——它来自于生活的正常的不确定性——的情形中……”弗洛伊德在1904年出版的《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学》夹页中这样写道,而它的创造性灾难理论实际上是为了一种“崇高”。崇高理论作为一种文学观念,被认为是引起对抗的伟大事物或强力,也就是说,与所有可能的对抗者相对立的东西,当欧洲启蒙运动把崇高理解为恐怖,弗洛伊德是想为崇高正名,而这种正名又衍生出他的另一个理论:压抑论,“弗洛伊德让自己加入了崇高的传统,或者说西方最强力的诗歌传统,他向我们证明说,否定使得诗歌能够摆脱压抑造成的失语症和歇斯底里,但无论如何,它也不能让诗人自己摆脱压抑给人造成的不幸后果。”摆脱压抑,并最终使诗人具有意志,需要的是一种否定性思维,只有否定以及否定之上的对抗,才能解除压抑。

无论是迟来者,还是压抑者,无论是死亡的灾难,还是否定思维,都有着一种焦虑的巨大影响,所以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就是来源于焦虑,这并非是心理学意义上的革命性创建,也是一种文学原则的颠覆,甚至从文学到经济学、政治学以及宗教意义上都得到了体现,“弗洛伊德之所以是一个崇高的强力诗人,就因为他独自使一个总是从结果去追原因的领域和一种能向比较提出经济学的和对抗性的问题的话语模式交叉起来了。”而布鲁姆从弗洛伊德的理论框架出发,在分析浪漫主义诗歌中,把这种趋向诗人意志的焦虑理论变成了对于罗曼司内在化的阐述。

“浪漫主义这个术语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一种文学形式,即罗曼司,这是一种介于神话和自然主义的表现形式之间的传奇故事。”罗曼司是一种现实经验,现实经验“给予作家的强烈印象唤起他对早年某个经历(通常是童年时代)的记忆,在此记忆中又产生一个在其作品中可以得到满足的愿望,并且在其作品中能够显示出近期的诱发事件和旧时的记忆这些因素。”从经验到记忆,是一种唤醒,但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复兴,而是“罗曼司的内在化”,也就是以一种人性化的渴望实现,是发现一种自我意志,继而在更高意义上成为崇高的自我,或者是自我神话。

实际上,从浪漫主义诗歌的罗曼司内在化过程来看,更符合焦虑理论,他为什么要自我神话?那就是要否定、对抗那种本原的东西,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就是追寻爱洛斯,“任何人都将离开父母——按照《圣经》的教导——依恋妻子;因此人都是脆弱与淫欲的结合体。”诗人离开本原,而依恋自己的缪斯和想象力,从自然转向自身比自然更完整的东西,怒鲁姆他认为这个过程分成两部分,一是克服内心自我的诱惑,二是转向外部战无不胜的想象力,首先是罗曼司的内在化,接着是从内而外完成爱的辩证法——一种想象疗法,一种爱欲幻想,其最初的起点就是焦虑,而弗洛伊德所说的对于本原的离开,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使自己成为一个“迟来者”。

再次提到迟来者,布鲁姆其实开始寻找理论的源头,诗人离开本原寻找缪斯,这实际上是一种寻找父亲的过程,寻找父亲,就必须是离开父亲,必须成为迟来者——弗洛伊德在心理学意义上成为了理论的父亲,而在布鲁姆看来,他首先就是一个迟来者,而他的父亲就是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是精神分析学的创立者;弗洛伊德只是一个整理者。”无论是李尔王,还是哈姆雷特,莎士比亚的戏剧人物身上都有着焦虑意识,都有矛盾心理,都有压抑和否定,所以一直喜欢莎士比亚戏剧的弗洛伊德实际上就是在迟来者的焦虑中进行强力误读,所以弗洛伊德是哈姆雷特的阐释者,而且是“不合格的”,而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在布鲁姆看来,更可以叫做“哈姆雷特情结”,正是在这种发现和否定,焦虑和压抑中,弗洛伊德完成了一种对抗,“弗洛伊德作为一个后莎士比亚的散文诗人,步的是莎土比亚的后尘;而影响的焦虑在我们的时代并没有产生明显的受害者,如同它也没有影响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后者总是觉得莎士比亚就在他的面前存在着,并不停地意识到要面对这种令人蒙羞的事实无论如何是不可忍受的。”

带着否定,带着对抗,迟来者的焦虑变成了弗洛伊德的“权力”,这便是弗洛伊德对于误读的某种自身实践。同样,布鲁姆认为,《圣经》的新约是对于旧约的误读——《新约》也是迟来者,“我本宁愿把这两个名称——并非没有争议——分别称之为‘本源’全书和‘迟来的’全书(旧约和新约)。”所以《圣经》不仅在文本意义上是一种焦虑文本,更是在其产生过程里成为“焦虑的达成”——是在建制的、历史的和教条的特征之外,变成了诺斯替主义的天使、梦和复活,而这也正为了避免死亡灾难:“天使的世界,不论它是隐喻还是现实,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形象,在那里,我们可能能够看见和认识到自己,即便是在我们走向我们时代的终点的时候。”能够看见和认识自己,是布鲁姆为迟来者留下了一个焦虑的位置,而他所选择的的那个迟来者,那个看见自己的人,那个具有诗人强力意志的人,便是美国摩门教的创始人约瑟夫·史密斯。

“我相信我所感受到的东西,即所有的宗教都是一种诗歌的流溢,不论好坏。史密斯及其观念中有某种东西仍是我们国家及其精神的核心。”将一个宗教派别的人物看成是国家精神的象征,布鲁姆似乎是在神话约瑟夫,而且,布鲁姆本人并不信奉摩门教,而是美国式的犹太教信徒,但是为什么会给这个宗教天才如此高的评价?在布鲁姆看来,约瑟夫不仅在个人魅力上是一个焦虑的迟来者,而且他让摩门教变成了人民的宗教,甚至以一种宗教创造力书写了一篇伟大的诗歌。从个体意义上分析,布鲁姆认为约瑟夫身上具有马克斯·韦伯所说的“卡里斯玛因素”,一种独特的灵光,一种超自然的神圣力量,一种充满激情的想象力,引用伟大传记作家福·布罗蒂的话说:“约瑟夫具有一种深广的想象力,一种革命性的活力以及一种即兴创作的天赋,他能用这些创造出完美的东西。”

但是,约瑟夫的个性魅力并不足以使她成为一个宗教天才,他的摩门教其实在误读圣经中为美国宗教开创了一条不同的路,而这条路就是创造了另一个上帝,一个只有约瑟夫才能神话的上帝;“约瑟夫·史密斯实际上想具体表现的,就是惠特曼所歌唱的:在清晨就成为亚当,来到上帝的面前;上帝并没有创造他,相反,上帝需要他成为神本身。”,一方面,约瑟夫取消了新约和旧约的区别,他为摩门教选择的文本来自于圣经,但是都是圣经“发育不全的继子”——一种离开本原成为父亲的过程就开始了,“他算不上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但却是《圣经》的一个伟大读者,或者说是《圣经》的创造性的误读者。”误读在于把《魔门经》看成是真正上帝的言说,在于提出了多神论,在于把美国说成是被所有有罪的地上之国所追寻,在于约瑟夫宣布参加美国总统选举,更让人吃惊的是,摩门教提出的是一夫多妻制——他们的目标是在2020年摩门教教徒人口要占到美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十。

其实,摩门教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上帝成为一个人,“应当记住,约瑟夫·史密斯的神不仅是多样的,而且是有血有肉的,就像那个耶和华主义者的有形体的耶和华及其后裔‘上帝’一样。”上帝曾经是人还有躯体,并且“一直在时间和空间中英勇地同时间和空间作斗争”,也正因为如此,一夫多妻就可以超越天使的状态而成为神——亚伯拉罕也娶了多个妻子,她们为他生儿育女,所以升入天堂坐在宝座上,“不是作为天使而是作为神。”而且,摩门教坚持为死者施洗,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死者作为自己的祖先,是“有接受或拒绝在圣殿里为他们所做的一切的自由”,而且是一种有关诞生的形而上学,“这种形而上学把诞生看作是精神为得救赎而建造的居所,是为未来者提供精神的伟大教义。”

约瑟夫提出的这些教义在布鲁姆看来,恰恰是一种美国精神的体现,“史密斯希望通过它能创造出一个新人类。显然,一夫多妻制作为天上的婚姻的最高形式,与死者的施洗和未来者的精神这两个明显古怪的理论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如果否定了原罪和任何爱的拯救,如果把上帝加以实体化并对其进行限制,这时,你可能就是把一个特殊的责任己强加给人类精神的宗教能力。”这种宗教力量下的美国精神就是布鲁姆所说的实用主义,它是权力,它是自由,它是民主,它是“上帝与后期圣徒之间结成的新的和永恒的盟约”——更重要的是,美国政府会被所有有罪的地上之国追随,“也就是说,要被世上的一切政府所模仿。”

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

编号:H47·1970702·0383
作者:(俄)什克洛夫斯基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89年3月第一版
定价:7.50元
页数:371页

宣称文学是一个独立的自足体的俄国形式主义对20世纪以后的文艺理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它对传统的文学“摹仿”说进行了彻底的否定,而对文学作品的结构以及意义表达提供了多种可能。俄国形式主义的批判灵感来自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从而彻底延长了文学自身传达时的意义,特别是诗歌。这其中的代表人物有“莫斯科语言学会”的托马舍夫斯基、“诗歌语言研究学会”的什克洛夫斯基等。本文论选录了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埃亨巴尔姆、梯尼亚诺夫、托马舍夫斯基、日尔蒙斯基等五人的文论14篇。


《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使石头成其为石头

诗的材料不是形象,也不是激情,而是词。诗便是用词的艺术,诗歌史便是语文史。
维克托·日尔蒙斯基《诗学的任务》

从否定开始,到肯定结束,从解构开始,到建构结束,当日尔蒙斯基把诗歌史称作“语文史”的时候,就开始把诗学的任务建立在材料学之上,而把词作为材料的唯一,并非是回到科学语的规则之上,只是关键的问题是,当激情和形象从诗的材料范畴中剔除,仅仅在词的世界里,一首诗如何表达感情?如何形成审美?如何在读者中引起共鸣?

而这个被提出的关键问题或者也是日尔蒙斯基所要驳斥的一种诗学观。表达情感、形成审美、引起共鸣,是不是诗学所要研究的目的?当一首诗以体验和感受作为其写作的原因,它实际上提出的是一种内容构建问题,而传统的诗学就是以二分法把一首诗分成形式部分和内容部分:这部作品表达了什么,这是内容意义上的探寻,这种东西是如何表达的,它用了什么手段作用于我们,使我们对其发生感知,这是对于形式问题的疑问。

其实不光是诗歌,任何艺术作品都以这样一种流行的方式寻找形式与内容的区别,在日尔蒙斯基看来,这种将“怎么”和“什么”约定对立的二分法看起来是对统一的审美对象进行实质分析的不同方式,但是很明显,把艺术作品区分为形式和内容是一种人为的割裂,至少也是含混不清的,“这就导致把形式理解为一种可有可无的外表装饰,同时也导致把内容当作美感以外的现实性去研究”,也就是说,如何表达的形式问题是为表达什么的内容服务的,当形式退居到次要地位,就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外表装饰”,从而忽略了形式具有的意义。

这也是日尔蒙斯基所要否定的一个方面,而这种否定的一个实质意义是取消分类,取消割裂,在他看来,“任何形式上的变化都已是新内容的发掘”,形式发生变化,并非是可有可无的,它在本质上形成了新的内容,当我们说“任何一件物体都下落”的时候,我们似乎透过形式看到了具体的内容,但是当我们又说“下落乃一切物体的共同属性”的时候,句子的逻辑内容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但是很明显,内容发生了改变,而这种内容的改变并不是内容自身的添加和删减,而仅仅是词的形式发生了变化,甚至在这种词的变化中,“思想的心理流程随词的重新选择与组配而发生变化”。

内容发生改变,思想的心理流程发生变化,而这一切仅仅是词的选择和组配发生了改变,也就是说形式上的改变变成了新内容的挖掘,“形式是一定内容的表达程序”。所以回到诗学的母题上,日尔蒙斯基认为,诗歌的材料就是词,诗是用词的艺术,诗歌史便是变化着的语文史。在这个基础之上,日尔蒙斯基对于诗学的定义是:“诗学是把诗当作艺术来进行研究的科学。”诗学是一门科学,科学需要的客观,“我们在建构诗学时的任务是,从绝无争议的材料出发,不受有关艺术体验的本质问题的牵制,去研究审美对象的结构,具体到本文就是研究艺术语言作品的结构。”

审美对象就是诗歌作品,就是本文,这是一种本体论的阐述,当诗歌回到词语,当词语体现变化,便是消除了内容和形式约定对立的流行观点,便是融合了审美对象的科学研究中发现意义,也从而构建了一种形式主义的方法论:“诗作中的主题不是脱离语言表达而抽象存在的,而是通过词来实现,并服从于象诗歌词汇所具有的那种艺术结构的规律。”而这个从否定开始的观点,也是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所提出的观点。

“艺术就是用形象来思维”,这是一个普遍流行的观点,波捷博尼亚也说,“没有形象就没有艺术,包括诗歌。”这个普遍的观点被提出来,其内在逻辑是这样的:诗歌是思维的一种特殊方式,当用形象来思维的时候,可以轻松建立审美感,因为“这种方式能在一定程度上节省智力、节约感知力,使你‘感到(思考)过程相对而言是轻松的’,也就是说,形象思维的重要任务“是它们可以通过对各种各样的对象和活动,分组归类,并通过已知来说明未知”,形象化的目的可以使形象接近我们的理解,闪电比作聋哑的魔鬼,天空比作上帝的衣装,都是这样的思维产物。但是什克罗夫斯基却认为,这种把诗歌称作形象思维的艺术创作活动却是无意识的、机械的活动,“形象几乎是停滞不动的;它们从一个世纪向另一个世纪、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从一个诗人向另一个诗人流转,毫无变化。形象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上帝’。”甚至是一种代数式的思维方法,它会吞没生活,使生活成为虚无的东西。

什克洛夫斯基对形象思维的否定,其实就是为了构建艺术的本体,而这也正是俄国形式主义最重要的观点:文学艺术的本质是什么?“我们决心以对待事实的客观的科学方法,来反对象征主义的主观主义美学原理。由此产生了形式主义者所特有的科学实证主义的新热情;哲学和美学的臆想被抛弃了。”深受日内瓦语言学派、胡塞尔现象学、象征主义、未来派、立体主义等等的影响的俄国形式主义在一九一四年开始扬起了属于自己的大旗,他们所反对的就是当时流行的象征主义,“我们决心以对待事实的客观的科学方法,来反对象征主义的主观主义美学原理。由此产生了形式主义者所特有的科学实证主义的新热情;哲学和美学的臆想被抛弃了。”而这种反对实际上就是要保持文学作为科学的一种独立性,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永远是独立于生活的,它的颜色从不反映飘扬在城堡上空的旗帜的颜色。”独立于政治,独立于作者,文学作品就是审美对象,只有从作品本身来分析和阐释,才能发挥其文学的特色,才能构建属于文学的本体。

否定形象思维,是这种否定的第一步,而否定当然是为了建构,如何发现文学的客观属性,如何界定艺术的科学本质?当什克洛夫斯基说:“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那么,石头如何真正成为石头?当诗歌要成为其自身,那就必须从诗歌的材料中寻找这种属性,而这便为“形式”的构建提供了一种理论和实践双重的可能。回到日尔蒙斯基《诗学的任务》,当诗的材料回归到词本身,它需要的就是,从词这一材料出发,以艺术体验的问题为切入点,去研究审美对象的结构,去研究艺术作品语言的结构。关于词的结构变化就是一种形式的变化,鲍里斯·托马舍夫斯基在《诗学的定义》中,也认为,“所有成功地找到最简单形式的、能被牢记和不断重复的表达就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是较大规模的结构,它是不依赖于日常生活的偶然说话条件,但是它具有本文的固定不变性,“文学是具有自我价值并被记录下来的言语。”在他看来,形式具有某种固定化的意义,这是形式的一个特点,“在大多数句子中,词之间联结得十分牢固,并相互制约着,因而有可能从句中抽取出个别词而不使句子丧失原义。”

但是当托马舍夫斯基把文学结构解释为一种固定不变性的时候,并非是把文学本文看成是一种静止状态,而是强调其形式的整体意义,但是当作为基本材料的词在本文中存在的时候,它却是在改变中注入了新的内容,这是形式主义所强调的“变化论”,托马舍夫斯基说:“上下文使它们获得词义。”尤里·梯尼亚诺夫说:“词没有一个确定的意义。它是变色龙,其中每一次所产生的不仅是不同的意味,而且有时是不同的色泽。”引用保罗的那句话就是:“词是在一定的条件下进入文学的。”无论是托马舍夫斯基所说的词的转喻,还是尤里·梯尼亚诺夫说分出的意义的基本特征还是次要特征,其核心逻辑是词这一形式在本文中的变化,而正是这种形式意义上的变化,才赋予文学作品真正的文学性。

所以,形式主义的核心不是词的材料说,而是产生文学性意义的词语“变化论”,尤里·梯尼亚诺夫认为:“‘词’的抽象体就象一只杯子,每次都重新按照它所纳入的词汇结构以及每种言语的自发力量所具有的功能而被装满。”托马舍夫斯基对词义的变化进行了综合考察,而日尔蒙斯基提出了理论诗学和历史诗学,在他看来,理论诗学是“解释这些诗歌程序的艺术意义,解释它们相互间的联系和本质的审美功能”,而历史诗学是澄清各种诗歌程序在诗歌的时代风格上的起源,阐明它们与诗歌发展史的不同时期的关系。扩大到艺术领域,这样的“变化论”其实就是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反常化”手法,也就是陌生化理论。

要使石头成为石头,不是让石头这一形式成为永远不变的物,它需要的是另一种命名,“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也就是说,是通过这个形式,通过这个材料,“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在这个过程中,石头其实已经发生了改变,而这种改变就是“反常化”手法,就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使它变得陌生,而艺术就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推而广之,他认为,“凡是有形象的地方,几乎都存在反常化手法。”所以他把诗歌定义为“受阻的、扭曲的言语”,就是在陌生化的世界里,在变化的形式中,“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

在《故事和小说的结构》中,什克洛夫斯基对于小说创作,也提出了“反作用”的手法,“构成一部小说不仅需要作用,而且需要反作用,即某种不一致的东西。”这种反作用是虚假结尾,是否定结尾,是阶梯结构,是穿连程序。而鲍里斯·埃亨巴乌姆在《论悲剧和悲剧性》中,对悲剧创作手法提出了“应当用怜悯激发享受”的观点,“如果主人公的死仅仅由于个人的过错,那么他的死便成了罪有应得,这样一来便使得怜悯和享受都削弱了:‘残忍的’观众要求(并且他是对的)无辜的牺牲。”悲剧重要的不是形式的体验,不是形式的激情,而是形式的直观,只有当观众宁静地坐在沙发上,“并用望远镜观看,享受着怜悯的情感”,艺术才是成功的,而这种成功的艺术就是实践了“形式消灭了内容”的作用,“它取自心灵,又显现给观众,观众则透过它去观察艺术组合内的迷宫。”尤里·梯尼亚诺夫则在《论电影的原理》中对电影艺术的形式变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无论是电影还是诗,有一点很重要,即不去表现注意力所关注的那一物体而表现与其有联想关系的另一物体。”它不是为了“可见之人”和“可见之物”,而是为了“新人”和“新物”,只有在镜头这一形式的处理中,才能建立“自己的时间”——无论是特写、镜头重复,还是各种蒙太奇,形式建立的是一种变化关系,是一种节奏,是一种运动,“电影中的可见世界,并不是本来的世界,而是意义相互关联的世界”。

变化论在日尔蒙斯基那里甚至变成了建立形式的程序,他在《论“形式化方法”问题》中提出,形式化方法不仅仅是一种方法,而且也是一种世界观,“形式主义世界观”的核心就是:“艺术中的一切都仅仅是艺术程序,在艺术中除了程序的总和,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别的东西。”程序包括韵律学结构、词的风格、情节分布结构,主题的自我选择等等,在他看来,什克洛夫斯基所说的“反常化”手法和复杂化形式的程序只是为了满足“较落后的读者的意识中的进步”,也就是说,它们是形式主义派生的特征,要摆脱死板的艺术公式,必须建立一整套的艺术程序,只有艺术程序才是艺术发展的唯一因素,而艺术程序建立的唯一标准就是康德所提出的美学公式:“美是那种不依赖于概念而令人愉快的东西。”

文学艺术要从内容和形式的二元论中脱离出来,要从形象思维的怪论中解脱出来,要从象征主义的主观中心中突围出来,要从政治的束缚中独立出来,而最终不管是“诗便是用词的艺术”,还是“凡是有形象的地方,几乎都存在反常化手法”,不管是“形式消灭了内容”,还是镜头建立了自己的时间,当一切的形式主义都回到“美是那种不依赖于概念而令人愉快的东西”这个终极公式的时候,其实也是在“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中回到了文学艺术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