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

编号:E27·1990915·0502
作者:[清]李渔
出版:学苑出版社
版本:1998年6月第一版
定价:17.50元
页数:531页

“纯以劝慰为心,而又不标劝慰之目,名曰《闲情偶记》者。”李渔把此书及为文之道归结为“四期三戒”:期点缀天平、期崇尚俭朴、期规正风俗、期警惕人心;戒剽窃陈言、戒网罗旧集、戒支离补凑。他将生活中的对美的追求以“闲情”两字来归纳,有其自娱自乐的目的。本书分词曲(演习)、声容、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五卷。


《闲情偶寄》:王道本乎人情

世间万物,皆为人设。观感一理,备人观者,即备人感。天之生此,岂仅供耳目之玩、情性之适而已哉?
——《种植部》

闲情对逸致,偶寄对专论,不是对立,不是矛盾,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用修然自得的心情,用闲情别致的情趣,用自由自在的生活,来囊括,来表达,来通达万物与人之间的世界。但是在“世间万物,皆为人设”的闲情里,为何要去除那些“供耳目之玩、情性之适”的东西?一方面是打通,另一方面是去除,当剩下“备人观”、“备人感”的一切,是不是就是抵达了“王道本乎人性”的本质?

李渔之著,似乎在乱世的遭遇之后几百年,依然没能在“世间万物”的情境中,找到一种通达的理由,那小小的册子仿佛是为了印证“闲情”之趣,拿在手上,放在袋里,偶然取出,偶然读之,偶然一笑,是不用带着太多功利意义的,但是依照编目排列在那里的,分明是后来者故意为之的颠乱:《词曲部》、《演习部》、《声容部》的几乎全部文字放在正文里,《居室部》的大部分文字也放在正文里,但是这10万言被后来者注解和阐释的文字却并非是全部;“其余文字尚有10万言,作为附录列于书后。”

正文和附录,详解和简略,以及大号字体与小号字体,似乎就是故意为之的对立,难道是为了呼应李渔自己在《凡例》中的说明?“是集也,纯以劝惩为心,而又不标劝惩之目,名曰《闲情偶寄》者,虑人目为庄论而避之也。”虑之而避之,是有不言之言,“劝惩之意,绝不明言,或假草木昆虫之微,或借活命养生之大以寓之者,即所谓正告不足,旁引曲譬则有余也。”劝诫之意在心,劝诫之言在书,笠翁活在草木昆虫里叙说闲情,或在活命养生中偶寄,大抵也是为了从那乱世的现实中挣脱出来,就如在《与龚芝麓大宗伯》中所言:“庙堂智虑,百无一能。泉石经纶,则绰有余裕。惜乎不得自展,而人又不能用之。他年赍志以没,俾造物虚生此人,亦古今一大恨事。故不得已而苦为《闲情偶寄》一书,托之空言,稍舒蓄积。”不在庙堂,赍志以没,所以转而在泉石经纶中“自展”出一片天地。

但是,既言“虚生此人”,既言“托之空言”,是不是也是一种逃避?逃避而寄托,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无奈,但是这最初的心声却在这《闲情偶寄》里,完全变成了另一番天地,“今李子《偶寄》一书,事在耳目之内,思出风云之表,前人所欲发而未竟发者,李子尽发之;今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李子尽言之;其言近,其旨远,其取情多而用物闳。”“建邺弟余怀无怀氏”的序言里,把李渔之著述放在了一个高度,说他人不敢说之言,而所说之言并非只是一个人的闲情逸致,却也是对于“天下雅人韵士”都有启示意义的书,“今李子雅淡之才,巧妙之思,经营惨淡,缔造周详,即经国之大业,何遽不在是?而岂破道之小言也哉!”也就是并非如李渔所说是空言,而是“经国之大业”,这种经国是在经自己的国里,接近一个文人雅淡的本性,而这雅淡的本性在“吴门同学弟尤侗”的序里则变成了“游戏神通”:

乃笠翁不徒托诸空言,遂已演为本事。家居长干,山楼水阁,药栏花砌,辄引人著胜地。薄游吴市,集名优数辈,度其梨园法曲,红弦翠袖,烛影参,望者疑为神仙中人。若是乎笠翁之才,造物不惟不忌,而且惜其劳、美其报焉。

空言变为本事,其实偶寄也为专论,所以不是避世,不是无奈,实则是在那闲情的世界里劈开一个新天地,是一个活生生的雅士,追求生动之存在意义,一言以蔽之,则是“王道本乎人情”——人情而为道,其实就是突出人的意义,就是凸显情的本质,所以规劝之言是需要真正懂的人从言及心,进入自我世界。李渔在凡例中,把《闲情偶寄》的规劝之目的分为四种:一是点缀太平,“乱则以之削平反侧,治则以之点缀太平。”二是崇尚简朴,“立新制,最忌导人以奢。奢则贫者难行,而使富贵之家日流于侈侈,是败坏风俗之书,非扶持名教之书也。”三是规正风俗,“异不诡于法,但须新之有道,异之有方。”四是警惕人心,“风俗之靡,犹于人心之坏,正俗必先正心。”这是李渔的生活观、道德观,其中不乏某种功利味道,但是当不明言规劝之心,而“假草木昆虫之微,或借活命养生之大以寓之者”的时候,那种“旁引曲譬”的感觉就出来了,而这像是歪打正着一般,让人感觉到“游戏神通”的魅力。

“游戏神通”,前两个字指的是态度和方法,后两个字则是效果,去除了空言,剔除了正言,李渔所编织的游戏世界里,达到神通之目的其实在他看来,是一种“依附论”:“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耳。”人只是一个写文的工具,人的背后是神,是鬼,所以当人被鬼神所附,自然会有千古奇文。这是李渔在“填词余论”中的一段话,而正是这段话,完全可以打开那个位列在第一的《词曲部》的世界。

词曲部分为结构、词采、音律、宾白、科诨、格局等部分,戏曲对于当时来说,也只是一种末技,但是在李渔看来,戏剧作品就是实现其凡例四种目的的最好载体:“夫人作文传世,欲天下后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称许而赞叹之也。”所以他反驳那些观点,在《结构第一》中所说:“填词虽小道,不又贤于博弈乎?吾谓技无大小,贵在能精;才乏纤洪,利于善用。能精善用,虽寸长尺短,亦可成名.否则才夸八斗,胸号五车,为文仅称点鬼之谈,著书惟洪覆瓿之用,虽多亦奚以为?”在他看来,“填词非末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派者也。”甚至在他看来,词曲只功用,就是文章之功用的具体呈现:“文章者,天下之公器,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于人,收天下后世之名贤,悉为同调。”

笠翁先生:在闲情中“游戏神通”

故此,他在《词曲部》中详尽了戏曲相关的一切创作手法,既立又破,既主又戒,既贵又忌,而在这些方法论中,李渔认为最能体现其创作本质的是“创新”,《结构第一》中“脱窠臼”:“‘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陈言务去,求新之谓也。至于填词一道,较之诗赋古文,又加倍焉。”为什么剧本称为传奇,就是因为那些事是奇特的,是没有经人传说的,“可见非奇不传”,新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奇的别名。《词采第二》中提出了“忌填塞“:“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书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见风姿,取现成以免思索。”填塞无非是缺乏创新,因循守旧,闹出笑话。《宾白第四》中提出了“意取尖新”:“其实尖新即是纤巧,犹之暮四朝三,未尝稍异。同一话也,以尖新出之,则令人眉扬目展,有如闻所未闻;以老实出之,则令人意懒心灰,有如听所不必听。”《格局第六》中则说:“传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听人自为政者。”

“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至于传奇一道,尤是新人耳目之事,与玩花赏月同一致也。”而从戏曲创作的创新延伸开去,在李渔的《闲情偶寄》中,随处可见创新的观点,在他看来,变革才能不死,不死即为活,“演新剧如看时文,妙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演旧剧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后世,眼对前朝。然而古董之可爱者,以其体质愈陈愈古,色相愈变愈奇。”不仅提出观点,更是在实践中行动,“我能易以新词,透入世情三昧,虽观旧剧,如阅新篇,岂非作者功臣?”李渔对原剧文本进行导演处理的意见,提出八字方针:“仍其体质,变其丰姿”也就是说,对原剧文本的主体如“曲文与大段关目”,不要改变,以示对原作的尊重;而对原剧文本的枝节部分如“科诨与细微说白”,则可作适当变动,以适应新的审美需要。他指出《琵琶记》中赵五娘这样一个“桃夭新妇”千里独行,《明珠记》中写一男子塞鸿为无双小姐煎茶,都不尽合理,所以,他根据自己长期的导演经验,对这些缺略之处进行了泥补,写出了《琵琶记·寻夫》改本和《明珠记·煎茶》改本。

传奇需要创新,玩花赏月也是如此,“因予性嗜禽鸟,而又最恶樊笼(《居室部·墙壁第三》)”,所以他在窗栏设计时,突破成法,以“腐草为萤”的变化制造出特殊效果;在坐之器玩中,根据气候特点创新制造除了暖椅和凉杌,达到了冬天温手足夏天凉身体的效果;因为懒,竟然尝试制造了木印印灰,“一印可代数十锹之用”;在修饰床帐中,亦是制作了“床令生花”、“帐使有骨”、帐宜加锁”、“床要着裙”的方法;而在笺简制作中,李渔设计了韵事笺八种、织锦笺十种,不想被人仿冒,李渔愤怒地进行了维权,在他看来,这是自己智慧的结晶,“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尝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甚至,李渔在养生方面,也是大胆创新,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笠翁本草》,包含本性酷好之药、其人急需之药、一心钟爱之药、一生未见之药、平时契慕之药、素常乐为之药、生平痛恶之药在内的七种药,都是“自考其致此之由,得其所由,然后治之以方,疗之以药”,为什么关乎性命之药也自制?李渔说:“所谓方者,非方书所载之方,乃触景生情,就事论事之方也;所谓药者,非《本草》必载之药,乃随心所喜,信手拈来之药也。”

所谓创造,其实在他那里,则是一种对于本性的尊重,“究竟予言似创,实非创也,原本于方书之一言:‘医者,意也。’”所以纳古创新也好,自我实践也罢,重要的在于尊重规律,重要的是体现人情,“王道本乎人情”。所以实际上,方法之种种,创新之种种,生活之种种,都是以人情为根本。台上的戏曲是基于人情:“予谓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如其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即使鼓板不动,场上寂然,而观者叫绝之声,反能震天动地。(《演习部 选剧第一》)”颐养之根本是尊重心境:“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身为帝王,则当以帝王之境为乐境;身为公卿,则当以公卿之境为乐境。凡我分所当行,推诿不去者,即当摈弃一切,悉视为苦,而专以此事为乐。(《颐养部 行乐第一》)”

而对于李渔来说,最能体现人情的则是那些寄托着情感的草木鸟鱼,“噫,世岂乏草木之行,而反木其天年,藤其后裔者哉?此造物偶然之失,非天地处人待物之常也。(《种植部 木本第一》)”在他看来,世界的草本、木本、藤本形态不一,只是造物主的偶然失误,并不是天地间待人处世的常理。而真正的常理是在草木中发现其品格,而草木品格其实也是人的品格的隐喻,“予谈草木,辄以人喻。岂好为是哓哓者哉?世间万物,皆为人设。”所以“不肯通融的牡丹”,反映着人“肮脏不回之本性”;“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则是人“红颜薄命”的写照;在紫薇身上,“知痒则知痛,知痛痒则知荣辱利害,是去禽兽不远,犹禽兽之去人不远也。”而对于李渔来说,为什么将“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蜡梅为命”称为自己的“四命”?他钟情水仙,除了水仙“其色其香、其茎其叶无一不异群葩”之外,更可爱的是它“善媚”:“妇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丰如牡丹、芍药,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作态者,吾实未之见也。”所以当李渔“度岁无资,衣囊质尽”、“索一钱不得”的窘境之下,竟然不听家人劝告,毅然质簪珥而购水仙,他的理由是:“宁短一岁之命,勿减一岁之花”。

花中四命,命中四花,所以听琴观棋、看花听鸟、蓄养禽鱼、浇灌竹木,在一草一木,一树一花中体味人情,“庄子非鱼,能知鱼之乐;笠翁非鸟,能识鸟之情。凡属鸣禽,皆当呼予为知己。”甚至在李渔看来,草木独有人情,都有花语,而且也隐喻着文情:

合一岁所开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梅花、水仙,试笔之文也,其气虽雄,其机尚涩,故花不甚大,而色亦不甚浓。开至桃、李、棠、杏等花,则文心怒发,兴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势矣;然其花之大犹未甚,浓犹未至者,以其思路纷驰而不聚,笔机过纵而难收,其势之不可阻遏者,横肆也,非纯熟也。迨牡丹、芍药一开,则文心笔致俱臻化境,收横肆而归纯熟,舒蓄积而罄光华,造物于此,可谓使才务尽,不留丝发之余矣。然自识者观之,不待终篇而知其难继。

草木如人,人如其文,那闲情的世界,便不只是植物世界,不只是闲情逸致,乃是人生和世界的一篇大文章,“吾谓才人著书,不应取法于造物,当秋冬其始,而春夏其终,则是能以庶境行文,而免于江淹才尽之诮矣。”所以天生万物,并非只是供人耳目之玩,并非仅是满足情性之适,也就是说,李渔之闲情,一方面是从天生万物中找到自我的意义,找到人情之王道,而另一方面,则是在小我的世界之外,去除私见,去除空言,去除物欲,在一开一合之间,在一破一立之中,写就最后“游戏神通”的神作。

十二楼

编号:C25·1930919·0036
作者:[清] 李渔
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版本:1992年11月第一版
定价:3.85元
页数:184页

“十二楼”者,为合影、夺锦、三与、夏宜、归正、萃雅、拂云、十卺、鹤归、奉先、生我 、闻过是也,又名《觉世名言》,盖受冯梦龙《三言》影响,极募世之人情,劝惩世人。书中所言:“是编以通俗语言,鼓吹经传;以入情啼笑,接引顽疾;“为书之旨。渔为一代批评学者,自有《闲情偶寄》、《笠翁十种曲》等戏剧理论,“十二楼”之小说只属闲娱之作 ,男女风情,不免俗之无味。


《十二楼》:使人忽忽忘为善之难

大抵有缘人,头头相遇,费尽造化苦心;无缘人,头头相左,亦费尽造化苦心。
——《合影楼》

《生我楼》里“乱离是桩苦事,反有因此得福”是不是一种“头头相遇”的有缘?《夺锦楼》里“只因不能慎之于始,所以不得不变之于终”是不是“头头相左”的无缘?《闻过楼》里“善劝不如恶劝”是不是费尽造化苦心?《十卺楼》里“世上人的好事,件件该迟,却又人人愿早”是不是也是费尽造化苦心?只是何以来判别有缘还是无缘,是天作之合还是男女相悦?又该是谁费尽造化苦心,是朋友相交,还是切磋自效?

“如今编做小说,还不能取信于人,只说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楼阁也。”李渔用文本建造十二阁楼,内中的风情,外面的风景似乎也就呈现在那里,但是他却在这十二层楼里敞开了那一个登楼的入口,一层又一层,总有登楼者上来,阅尽人间不同的故事,那么,所遇见或向左的也大约是登楼者和故事人物之间的纠葛,这便是一种开放的目的,正如钟离睿水在序中所说:“笠道人将以是编偕一世人结欢喜缘,相与携手徐步而登此十二楼也,使人忽忽忘为善之难而贺登天之易,厥功伟矣!”每一层都是不同的故事,或善或恶,或正或鞋,或形或影,或假或真,但是最后登上高处,俯视而望,大约也是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本来,十二座亭台也是空中楼阁,但是一旦与故事相遇,登楼人便也在“为善如登”中体验了不同的人生风情。

人生风情,对于登楼者来说,首先是看见,而看见从来就是一个和自我体验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词汇,入目,是真是假?《夏宜楼》并非是第一楼,却凸显着“看见”的人生况味。首先是小姐娴娴看见,那一楼便宜于夏,是有着夏日的本来风景,一处做卧房一处做书室,对于娴娴来说,也绝非是在欣赏自然风光,年已及笄,芳心易动,父亲为她安排那些女伴并非可以起到惩邪遏欲的目的,不想偏在梦醒之后看见女仆脱衣游水,梦之幻影,水之摇曳,竟都有着不羁的开始,所以娴娴之看见,却也是一种释放,尽管那些女仆被惩处,但是却打开了娴娴的心门。

起初是看见别人赤身露体,之后是自己被看见,不管是吃打戏水之从者,还是夏宜时的端坐,不管是玉笋作诗,还是那“何来蝶梦到花枝”,都被看得一清二楚。看着何人?无非是偷窥者,那瞿知廉能看见娴娴的青春愁思,无非是有着一幢可登高而望的楼阁,更重要的是有出自西洋的“千里镜”,所以娴娴的一举一动都在目下,当知廉以远观的方式洞察娴娴,其实就像一个仙人,费尽造化苦心只为美人心动,但是这本身带有偷窥性质的看见,也偏离了正常的情缘交际,甚至跌入了慌者的行列。娴娴先前做好的诗,被他续作一番,也是表露了心意,而娴娴在奇巧之中竟也心慕之,心许之,到后来却成了一段奇缘。

只是这奇缘并非是善缘,结为因缘才揭露真相,“及至睡到半夜,见他欲心太重,道气全无,枕边所说的言语都是些尤云雨之情,并没有餐霞吸露之意,就知道不是仙人,把以前那些事情,件件要查问到底。”不是仙人,却也是骗子,但是这真与假却也是娴娴夏宜不安于心的结局,所以利用千里镜骗得因缘,对于瞿知廉来说,也并非是被贬到了道德底层,甚至是“不是单羡牡丹,置水面荷花于不问也”,竟瞒着小姐与女伴背后调情,“既占花王,又收尽了群芳众艳”。这真与假的纠葛,也是关于看与被看的方式而已,李渔点评说:“露了标致的面容,还可以完名全节,露了雪白的身体,就保不住玉洁冰清,终久要被人点污也。”也是对于被看者的警告,所以亵狎与正经,也并非是如此截然而分开,“就如男于与妇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经,为什么千古相传,做了一件不朽之事?只因在戏耍亵狎里面,生得儿子出来,绵百世之宗祧,存两人之血脉,岂不是戏耍而有益于正,亵狎而无叛于经者乎!”

《夏宜楼》里是偷香窃玉的风情,是“贼智而无他智”的感慨,但是在真与假的故事里,分明也标示了一种对立,登楼而看见,也便是头头相遇还是头头相左的矛盾。《萃雅楼》里这矛盾便是俗和雅,花铺、书铺、香铺为俗中三雅,三个朋友开了三铺,也是同筑起“萃雅楼”,即使那权汝修是个赛过美貌妇人的男子,而金刘二人也有“后庭之好”,不管如何偏离伦理,对于三个人来说,也都是美好时光,“人只说他两个增为三个,却不知道三人并作一人。”仿佛也是合体,李渔冲破禁忌的胆大也可见一斑。但是唯独出了个同样好“后庭”之乐的严世蕃,只是作为一个闯入者打破“三人并坐一人”合体世界的他,是严嵩相国之子,威权赫奕。所以对于权汝修,便完全是一种权力的侵占,“烈女不更二夫,贞男岂易三主。除你二位之外,决不再去滥交一人。宁可把这些货物算在我帐里,决不去做无耻之事!”也正是这恶意,导致了权汝修最后被骗到宫里,还被净了身。

净身,便是对于身体的一种阉割,还有什么后庭之乐,还有什么三人并做一人,还有什么龙阳之趣,而这样也变有了“雅中三俗”:“尽有生意最雅,其人极俗,在书史花香里面过了一生,不但不得其趣,倒厌花香之触鼻、书史之闷人者,岂不为书史花香之累哉!”所以不管是雅还是俗,最重要的是人的品味,权汝修被净身,便是恶带来的悲剧,而反抗恶也只有另一种恶,于是他将严世蕃所做之事、所说之话,凡有不利于朝廷和妨碍军国者,全部记下来,到最后有机会都向皇上交代了,““人说他倚势虐民,所行之事,没有一件在情理之中,朕还不信。这等看来,竟是个真正权奸,一毫不谬的了!”最后严世蕃被捉拿,被杀头,而权汝修在法场上痛骂他,用诗歌发泄怨气,最后,“既杀之后,又把他的头颅制做溺器。”恶之为恶,毁坏的是一种不妨碍他人的善,所以最后也只能以更恶的方式惩戒。

但是这种惩戒在矛盾对立中也需要某种转换,《三与楼》中的对立是“喜买田置地,再不起造楼房”的唐玉川和“只喜欢构造园亭”的虞素臣,一个是有着对于田地和钱财的癖好,而另一个则是绝意功名寄情于诗酒,于是后来那楼卖给了唐家,虞家只留下“与古为徒、与天为徒、与人为徒”的三层书楼,只是这也并非是两家恩怨的结束,唐家依然得寸进尺,最后甚至垂涎于书楼,到了虞家儿子虞继武手里,完全被操控了,但是却在书楼的地板下发现了二十锭元宝,这到底是谁家的?告到官府,知县设计,出现了神秘人,而此人就是当初在虞家用白鼠埋下财宝的人,也是为事后惩处唐家的恶买下了伏笔,“便宜了受业之人!欺心谋产,又得了不义之财,将来心有横祸。”果不其然,最后真相大白,三与楼上神秘人说:““前人为善之报,丰厚至此;唐姓为恶之报,惨酷至此。人亦何惮而不为善,何乐而为不善哉!”也算是对于善恶的一个交代,而李渔建造这“三与楼”也分明是为了彰显一种规则,“县令之神明,老友之任侠,与继武之廉静居乡、不修宿怨,三者均堪不朽。仕宦居官者,当以县令为法;居乡者,当以继武为法。”

这种惩恶扬善的规则在《归正楼》里更为明确和自觉,,明朝永乐年间有个神奇不测的拐子叫贝去戎,今日拐东,明日骗西,遇物即拐,逢人就骗,不仅最初开门七件事,样样不须钱买,后来连女人也都被他骗得团团转,成为风月场中要的“第一个大老”,一个“访不出他姓名,查不着他乡里,认不出他面貌”的人是个神人,只是拐骗的本领,在道德意义上便是骗子,就如那千里镜一样,为了不善的目的,也只能自欺欺人,但是拐子却又一天断了邪念,甚至厌弃了红尘,把房子改成了道院,取名“归正楼”,“改邪归正的去处,就是变祸为祥的去处。”此乃回头,而回头的意义便是自救,李渔引用《四书》上的话来说,就是:“虽有恶人,斋戒沐浴,亦可以事上帝。”从前的拐子,最后的修行者,就是分列为恶与善、邪与正,而最重要的意义是能够自新:“至于下流之人,当初偶然失足,堕在罪孽坑中,也要及早回头,想个自新之计。”

也是一种宽恕。而在十二楼故事里,善与恶、真与假、正与邪之间的矛盾呈现出来,似乎更在于一种人心的救赎,而李渔并不止于这种和平时期的她救和自救,《奉先楼》、《生我楼》和《闻过楼》似乎都将故事纳入到离世的环境下,似乎在这样颠破流离中更能看出真情的可贵,“乱离是桩苦事,反有因此得福,不是逢所未逢,就是遇所欲遇者。造物之巧于作缘,往往如此。”“奉先楼”是关于守节和存孤的矛盾,其实也无矛盾,只是一种选择,当舒秀才的妻子抓阄了“存孤”,也就意味着此生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保全孩子,当贼兵来侵犯时,妻子遵守承诺,“宁可辱身,勿杀吾子!”母子未曾分离,但是却让夫妻的婚姻失去了意义,颠沛流离之后再次相遇时,妻子已在将军身边,而孩子当然也是平安,当将军将孩子交给舒秀才,妻子却留下,不想着夫妻分离的悲苦故事却有了反转,妻子说身体已归于他人,但是却还是要和孩子一起回去,身心分离,何不用另一种说法呢?“你如今回去,倒是说前妻已死,重娶了一位佳人,好替她起个节妇牌坊,留名后世罢了!”舒秀才用这样的方式给了妻子一次新生的机会。

这倒是一种仅仅停留在肉体上的“节义”,可是分明是开辟了另一种真情的阐释,而在李渔的《十二楼》里,男女之情似乎也都在寻找一种不按世俗方式定义的表达。《十卺楼》里愚民郭酒痴被一只提仙帖言说了一种命运,“十卺楼”的意思是新婚十次,“令郎必有一位夫人、九房姬妾,合算起来,共有十次合卺,所以名为‘十卺楼’。”看起来是极美之兆,却不想给郭酒痴带来了跌宕,第一个新妇人很漂亮,却是一个石女,这是设置在“十卺楼”里的第一个障碍,于是被封闭的石女成为一种预兆,第二个新妇是石女的妹子,不想有小遗病,又换了长女,不想在风流中此女已有他人五个月的身孕……如此,一共换了九个女子,最后娶了新娘竟还是当初的石女,似乎又回到了起点,但是那一夜,“夫妻两口搂作一团,却好男子的情根对着妇人的患处,两下忘其所以,竟把偶然的缺陷认做生就的空虚,就在毒疮里面摩疼擦痒起来。”也算是造物弄人,最后现出人间至宝,终于将“十卺楼”完美地进行了阐释。为此,李渔的点评是:“可见天下好事,只宜迟得,不宜早得;只该难得,不该易得。古时的人,男子三十而始娶,女子二十而始嫁,不是故意要迟,也只愁他容易到手,把好事看得平常,不能尽琴瑟之欢、效于飞之乐也。”

这便是一种时间的对错问题,从开始历经曲折,又回到起点,但是起点也不在是当初的时间,不早也不迟,放得始终。“只因不能慎之于始,所以不得不变之于终。”《夺锦楼》里的故事似乎也在这始终里求得美满,一开始是乱许婚姻的错,两夫妻脾气迥异,像是仇敌一般,对于两个女儿的婚嫁各执其词,最后竟然四家人家送上聘礼,无解而争吵,最后竟也闹到了官府里。在对立的矛盾中,邢遵似乎就变成了救星,他出一主意,“本年乡试不远,要识英才于未遇之先,特悬两位淑女、两头瑞鹿做了锦标,与众人争夺。已娶者以得鹿为标,未娶者以得女为标。夺到手者,即是本年魁解。”最后是名叫袁士骏的人夺锦,而且第二名也是他代考的,也就是按照邢遵的承诺,两个女儿都要嫁与他,偏偏袁士骏说自己命犯孤鸾,不能有妻室,本该做个僧道之流,现在这样也无非是做好了逃儒归墨的准备。但是邢遵却劝解说:“所谓命犯孤鸾者,乃是‘单了一人、不使成双’之意。若还是一男一女做了夫妻,倒是双而不单,恐于尊造有碍。如今两女一男,除起一双,就要单了一个,岂不是命犯孤鸾?这等看起来,信乎有命。从今以后,再没有兰摧玉折之事了。”

好事成双,却也是夺锦的结果,“只因不能慎之于始,所以不得不变之于终”,此种变看起来也无非是为当初的过错寻找了一个理由,似乎不管有缘无缘,也都在造化中被成全。而在《合影楼》里,这种造化倒也有了某种梦幻的色彩。也是最初不可调和的矛盾,两家本是连襟,却风格迥异,管提举诗歌古板执拗的道学先生,屠观察是跌荡豪华的风流才子,一个生了女儿叫玉娟,一个生了儿子叫珍生,本来也是亲人,却最后因为道不同,两家竟然如仇家敌国一般,一宅分为两院,而且筑了高墙,从此不相往来。

这是一种父母之命的断绝,而其实在高墙之下却是一道水阁,而这水是无法阻断的,也正是这流动的水,变成了传递情感的中介。两个孩子血脉相荫,有曾经同居,其实多几分相似,起先被隔绝的时候,两个人各自面对着镜子,在镜子里寻找另一个;后来发现了水阁,于是坐在那里对着影子说话,影子相会,就如镜像一样,无非是看见了另一个人,也把这种身体被阻隔的情缘延伸到虚空的世界里,“谁想回头一看,那个影子忽然变了真形,立在她玉体之后,张开两手竟要来搂抱她。”是真是幻,似乎也不重要的,后来相互写诗,合著了“合影编”,在影子世界里做了夫妻。

但毕竟还有着相思之苦,于是化解矛盾便有了“中间道路”,那就是路公的出现,“他的心体,绝无一毫沾滞,既不喜风流,又不讲道学,听了迂腐的话也不见攒眉,闻了鄙亵之言也未尝洗耳。”他是两家的朋友,也正是这“既不喜风流,又不讲道学”的调和使得两个影子之间的爱恋变成了一件真实的故事,“一面娶亲,一面赘婿,把二女一男并在一处”,而这样的做法是化解矛盾,却也是构筑一种理想,“当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尧之女,难道配了大舜,也分个妻妾不成?不过是姊妹相称而已。”

于是一番计谋,联姻缔好便成了真,而最后路公所说:“从来的家法,只能痼形,不能痼影。这是两个影子做出事来,与身体无涉,哪里防得许多?从今后,也使治家人知道这番公案,连影子也要提防,决没有露形之事了。”似乎在提醒要防范影子爱恋,就是要扼杀露形之事,李渔对此也点评说:“所以惩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发之先。未发之先又没有别样禁法,只是严分内外,重别嫌疑,使男女不相亲近而已。”在他看来,男女之事,最后到了动了念头之后,“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山川草木尽作刀兵,日月星辰皆为矢石,他总是拚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愿。”所以需要扼杀在萌芽状态,而其实,这无非是他用礼俗来反道德而已,不管是道学先生还是风流才子,本身就是一种极端,用高墙来禁锢形体间的接触,只不过是一种虚妄,只要那影子还在,那镜子还在,那梦境还在,就无法阻隔男女相慕之情,而这样的有缘,何必费尽造化苦心将他们拆开?

“堑深又怕能生事,水满情编炽。绿波惯会做红娘,不见御沟流出墨痕香?”十二楼人情世故,现实梦幻,无论是善与恶,正与邪,真与假,聚与别,“使人忽忽忘为善之难而贺登天之易”,只要登高而望,看似空中楼阁,却也是影子里看见了真情,有缘无缘,都在造化里变成了结欢喜缘、得志愉快的人生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