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徽

编号:C41·2040130·0694
作者:(日)横光利一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01年1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275页

《家徽》是日本新感觉派小说家横光利一文集中的一册,收入了其长篇小说《家徽》。孤独的发明家雁金八郎研制一种新酱油的过程中,山下的儿子久内娶了与雁金已私定终身的敦子为妻……这部作品与《寝园》都是以“第四人称”讲述的。作者认为,要更深入地描写或挖掘人物的行动、心理和自我意识,三个人称已经不够,于是设定了第四人称的模式,试图探索自我意识深处的心理的现实性。


《家徽》:恶战苦斗皆源于世人的蔑视

他穿过这片豪宅时心中暗想,这些人都不过是依靠生产或贩卖他人的发明品而暴富的。世上万物,除了自然存在的以外,都是由某人发明而产生的。
——《家徽续篇》

年近四十而没有属于自己的感情归宿,自己苦心付出的酱油发明专利又一次次胎死腹中,对于雁金八郎来说,人生或者就是寂寞潦倒,只是当他再次走上大街的时候,西装口袋里依然装着两个小坛子,“衣袋里的东西很轻,只要沿着海边大道前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到自己长年从事研究的沙丁鱼群。”这是被人忽视的发明,却也是自己毕生的心血,只有带在身上,只有陪伴左右,才能让自己有某种存在感,甚至有成就感,像沙丁鱼群,总是成为自我生命的一种写照。

像是逃离,但是是带着一生最爱的东西逃离——雁金离开的是“社会上最成功的事业家门的聚居地”,离开的是鳞次栉比的豪华别墅区,其实也是离开某种家徽荣誉的象征,一种割裂其实就活生生展现在他面前:他是一个发明者,但是却处在极度贫困之中,而那些生产或贩卖发明的人却成为暴富的人,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手里,不再是个体间物品的转移,而是从脑力劳动转移到资本市场,那暴富的手背后是操控市场的人,这便是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在这样的差距面前,“他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许违反了神的旨意,因而愈发感到自己窝囊无能。”

而雁金的逃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避开感情的那个漩涡,夜宿在久内家里,对于雁金来说,一定会涌现出复杂的感情:因为久内的妻子敦子曾经是自己的未婚妻,甚至在离开之后两个人还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但是即使敦子之后嫁给了久内,他们的婚姻也并没有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久内和初子保持的情人关系,初子和雁金曾经的恋人关系,使得他们每一个人都处在复杂的纠葛之中,即使久内和敦子经历了冷战和争吵,也重新开始相互体谅,但是当雁金夜宿家里,那种涟漪似乎又被荡漾开了,和久内夫妻同住一个屋檐下,对于雁金来说,是种奇怪的感觉,一个是曾经的未婚妻,一个是旧情人却也是最被信赖的人,他所面对的不是现实的尴尬,而是对可能结局的悲观:“他想,倘若自己与敦子的婚约真的付诸实行的话,那么现在每天一定会是这个样子。但是,自己接二连三地遭受失败,两个人无疑会成为一对最为悲惨的夫妻。”

而对于久内和敦子呢?似乎也一样不是在感情上的所谓的嫉妒和无奈,久内处在一种自责当中,不仅是自己作为博士的父亲和研究所所长多多罗的设计陷害使得雁金的发明遭遇重大挫折,另一方面,是自己要和雁金一比高下的好胜心才使得两个人陷入某种僵局,甚至在感情上,和敦子、和初子之间总是有某种角力的成分,而当看到雁金潦倒的时候,久内的一个奇怪想法是:“这两个人真的有过婚约吗?”一个是穿着又脏又皱的外套,一个是亭亭玉立的妻子,他们怎么可能会有相配的婚约,而初子,当初和敦子一样,是家产超过二百万圆的富家小姐,她们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空有名门、小雪都没毕业的雁金而发生争夺战?所谓天壤之别,也是一种割裂,而对于久内来说,内心的浮想还在于自己也曾与这两个女子有过不解之缘。

而在这个屋檐下的敦子呢?当初是自己离开了雁金,取消了婚约,之后又与久内结婚却走向了分居,最后能够相互体谅走到了一起,但是面对雁金,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嫉妒、怨恨、焦急等这些伴随着爱情的复杂心情早已远离敦子,她之所以能接受这些,恐怕是为了填补空虚的内心吧。”空虚的内心所填充的早就没有了爱情。如此,不管是雁金,还是久内、敦子,所谓的爱情都已消弭,他们在一起,除了遗憾、无奈、嘲笑、空虚,还剩下什么?甚至在没有了爱的世界里,他们的关系早就退化成简单的合作,他们眼中所见到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人在社会上存在最表象的一部分。

仿佛就是那一群沙丁鱼,被捕捞,被加工,在牺牲了自己的同时,却也让别人成为了富翁,让别人住在了豪宅区,让别人享受幸福,而所有这一切的结局是不是在他们的身份转变中就已经注定?敦子和初子曾经是富家小姐,久内是名噪一时的博士之子,他们本来就是富人,本来就应追逐享乐生活,但是当家族遭遇破产,当父辈遭受争议,他们自己反而陷入在泥潭中,甚至难以自拔。而雁金更是一种典型,“家族代代勤王为荣”,这便是所谓的“家徽”的荣誉,但是这个家徽一样是表象的东西,随着时代的变迁,祖先传下来的家徽荣誉变成了现实的讽刺,小学没毕业成为雁金最现实的处境,所以在家道中落的时候,他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开始走上发明创造的的道路,研发新的酱油成为他一生的付出,的确,他以自己的天才完成了发明,并引起了业内的反响,但是在阴谋论中,无论是研究所工作还是自己搞研发,最后终是无法逃离那一套规则,终是成为他们暴富的牺牲品,造成这一切的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们处在一个从未有过的欧洲精神蔑视日本精神的时代——可以说雁金其后的恶战苦斗皆源于世人的蔑视。”这句话似乎点出了雁金陷于困境的原因,不仅仅是个体的争强好胜,不仅仅是内心燃起强烈的希望,而是整整一代人的疯狂和无奈,“世人的蔑视”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蔑视中迷失自我?欧洲精神蔑视日本精神的时代又意味着什么?家徽的荣誉属于过去,而这个过去无疑也成为一种包袱,当人被丢掉了一切而走在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时候,荣誉甚至变成了阴影,正是在这个阴影里,蔑视出现了,那种无法看见你成功的人一定会以蔑视的目光审视你,嘲讽你,所以愈发要激起斗志,也愈发陷入到割裂现实的困境中,长久以往,便像是一种牺牲品,找不到自我的定位。这是一个时代的病症,在“欧洲精神蔑视日本精神”的时代中,雁金、久内,甚至敦子、初子,在被摘掉了头顶那桂冠的同时,已经看不清自己应该的定位,从而也失去了一个时代最积极的相应。

发明创造是向着那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前行,薯类生产酱油,鱼干生产酱油,这是创新,这是革命,从资金,从材料,从智力,雁金都投入其中,“雄心勃勃的雁金毫不犹豫地扑向了这次机会,同时也开始了他冒险的旅程。”所谓苦心旨意便是要告别这个被蔑视的时代,但是在努力告别蔑视的过程中,新的蔑视产生了,当发明成功,当报纸把他捧上天,他也依然无法逃离计谋,逃离资本的控制,“雁金只是一个纯粹的发明家,对于有计划、有组织的政治斗争一窍不通。”最后终于在研究所多多罗的计策中身无分文,还陷入了长久的专利战争。与发明一样,对于感情,雁金也在不被蔑视的争强好胜中,“是的,我奶奶去年去世了。要不是为了怕我奶奶操心,当初我就跟初子结婚了。与敦子相比,我更喜欢初子,如今,我愈发对她放心不下了。”是因为奶奶,才在感情中陷入两难,而“奶奶”无非代表着一种“家徽”,它是压在雁金身上的另一个负担,所以最后既无法和敦子结婚,也无法和初子走在一起——因为自己专利的事,雁金错过了和初子和好谈论结婚的事,这仿佛也是一种暗示:为了旧有的家徽而错失,为了新的荣誉而迷失。

而久内也难以逃脱这一种束缚,和敦子结婚又和初子来往,同样是名门之后,久内仿佛是游手好闲的一代,而初子则是家族破产的第二代,所以他们的交往也是在去除“蔑视”:“看样子久内仿佛是在下意识地与初子赛跑,看谁往下滑得快,他无由地疯狂欢呼,那欢天喜地的样子十分怪异。”那一句“没等初子家破产,我这儿倒要先走一步了”就是这种心态的反应。而久内对于雁金的关注,表面上看是对于他不断努力超越自我的敬仰,当他终于自谋出路时,满溢着对雁金的感谢:“我是个不肖的儿子,至今一事无无成,现在能够使父亲不再为我操心,也皆得益于雁金先生美德的感化,我对他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激之情。我也讲不好,就是代父亲说几句话。”甚至在交往过程中,雁金成为他唯一信赖的人,两个人仿佛都在理想的路上奔跑,“啊,雁金这个人是堂吉诃德,而我就是桑丘·潘沙。”

但是,这无非是另一种虚妄,久内对善作说:“我从他的身上受益匪浅。我从现在开始拥有爱情和正义这类高尚的东西。我将渐渐地恢复自我,你现在还远不是你自己。”是雁金唤醒了他内心高尚的东西,而这些高尚的东西成为回复自我的象征,便是告别蔑视重新回到“家徽”荣誉的轨道上。所以久内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被人蔑视,所以即使雁金是自己的敌人,他也能从敌人的世界里发现自己的意义,这便是他所命名的自由:“正因为是敌人,他的行为才清楚地告诉了我什么是自由。表面上,我一直是输给雁金的,其实最终我还是赢了。”而最终他想让自己得到的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一种控制,就像他看的那本关于普罗米修斯的书:“人类的幸福逐渐变小了,但是这种事于我无关紧要,因为鹫诞生了。我已不爱人类了,我开始爱的是以人类为食维持生存的鹫。由此,我宣布无历史的人类已经寿终正寝,人类的历史毫无疑问就是鹫的历史。”

对人类历史的重新命名,就是用鹫取代人,就是用争夺取代自由,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多多罗和父亲设计陷害雁金,何尝不是普罗米修斯的那只食人的鹫?和敦子分居是为了寻求自由,见到多多罗的女儿又想起了初子,是不是又是那只渴望控制人的鹫又复活了?以及做了保险销售员拉善作进来使他成为牺牲品,“为达到目的,久内狠下心肠,决心先拿善作开刀,他选中善作的另一个理由是,怨恨善作不久就要夺走初子。久内突然变得如此冷酷无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惊喜地发现了一个自己能够发挥全部力量的场所,而且与金钱毫无关系。”如此,“家徽”不仅没能从他的骨子里被去除,而且一直处在这样一种阴影下,当用不同的计谋试图消除那种被蔑视的感觉,其实反而加重了被蔑视的体验感,“随着煎熬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久内迎来了春天。他想,这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自受,所谓心灵上的痛苦超过赚钱的辛苦指的就是这种工作吧。”

雁金活在自作自受的世界里,只不过他将其转化为对于发明的自觉行为,久内也处在自作自受的世界里,他则是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里成为困境的制造者,而当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审视三个人以及更多人之间的关系之后,“愈发感到自己窝囊无能”的感觉根本没有改变,甚至变成了新的轮回,只是,在《家徽》之后,在《家徽续篇》之后,这个循环并没有走上终结,当雁金离开久内的家,离开那个富人居住区,小坛子成为他唯一信赖的东西,而沙丁鱼的自喻将他又推向了蔑视而努力,努力却再被蔑视的未来中。作者最后的附言是:“我计划将这部作品继续写下去,最后归纳成一部单行本。此次只作为第一部告一个段落。”

第一部告一段落,这是未完的结局,雁金会走向何方,久内会如何生活,都是未解的迷,而其实这个未知的世界没有多少悬念,因为所有的路都已被预设,甚至一直在发生着,就像家徽,“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只是一种轮流,而对于这一现实,有一个人却在俯视着,那就是横光利一笔下那个特殊的“我”。从一开始,我是和雁金在一起的故事人物,甚至雁金追逐着敦子的车辆,我就是目击者;之后,我去找善作,知道了敦子和雁金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我是故事的参与者;之后,我在银座看到了久内和初子在一起,于是我又变成了旁观者;后来我又读到了久内给我他写的稿子,在文章中他描写了自己的内心生活,一种私生活小说展现在我面前,我则成了阅读者,“在这篇小说里,若从雁金与久内聚餐那晚回去的描写中抽出一小部分就更精彩了,我决定在这方面做一些改动,当然,文中雁金、敦子、久内及初子用的都是化名,为防止产生混乱,我自做主张打算把这些名字都换成真名。”之后,我又听说了雁金和研究所多多罗之间的关系,听说了雁金成功发明了新的酱油,还读到雁金那天晚上写的公开信的草稿,这一切也将我变成了听说者;只有也遇见了久内,也收到了雁金的论文……

我是一个复杂的人称,既出现在小说中成为其中的人物,也通过不同的线索讲述着故事推动故事的发展,而在整个故事里,我其实也可以被抽去,而成为全知全能的人,但是在个人展示内心世界的时候,我又退了出去,成为无主观的存在,失去自己的判断——如此,“我”便是所谓的“第四人称”——在你我他组成的传统人称之外,第四人称的复杂性和综合性,使得小说也脱离了传统,而这个复杂、多元的“我”是不是也在用另一种方式离开单一的现实,离开既定的命运,离开家徽的循环,而进入到一种未明的时代状态中?

春天的马车曲

编号:C41·2040130·0693
作者:(日)横光利一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01年1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356页

日本新感觉派横光利一作品集,内收《蝇》、《头与腹》、《太阳》、《宝贝儿》、《播种幸福》、《春天的马车曲》、《花园的思考》、《恶魔》等21篇中、短篇小说。横光利一是日本新感觉派的旗手,他率先在《太阳》、《蝇》、《头与腹》、《春天的马车曲》等中短篇小说中使用新的感觉和新的文体,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模式,他一人在整个运动过程中始终坚持新感觉主义的立场。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横光利一就没有日本的新感觉主义。


《春天的马车曲》:刹那间,苍蝇飞了起来

此时此刻,我发现所谓我的存在与活的时候相比,倒是死的时候倒会成为有用的东西。
——《眼见的虱》

春而勃发,是生命的一个轮回,在被唤醒的季节和生命状态中,活着并不仅仅是可以遇见,可以看见,甚至并不意味着可以虚构,可以假想,存在和活着是那一篇《眼见的虱》,而死变成有用的东西却是另一篇的《一只活虱》,比喻和自拟,在文本之外,在虚构之外,或许接触到了生命之外那种模糊的存在,那种残酷的暧昧,而被感觉到的“一丝古典之美”仿佛成了这个社会“不断酝酿着怎样美好的转变”。

我的存活总之如一只小小的昆虫的状态,被风从这一处吹到另一处,没有归宿,没有安定,却也变成了“意想不到的惬意的避暑”,飘荡在这个无人认识的社会里,我的存在或许就是在纯自我的生物状态中,所以即使H的眼神中有那种正在寻找爱情的渴望,关于未来的社会和爱情,在我看来,似乎也只是被垂下的广告牌碰了脑袋,或者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他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构筑一种假象的活法,而作为生物存在的状态,我实际上不管是和H那些年轻人,不管是和女演员S,还是和死在O桥上的乞丐,都不一样,他们的活法和死法,似乎都在一种不被自我观察到的层面上,或者从来没有认识到自我的可能性,而我作为一只小小的昆虫,最先看见的是一个无用的存活,他们在我的外面,在“惬意的避暑”的外面,以假眼的方式回应生活。

但是站在旁观者的自我,又如何逃避得掉那扑面而来的死亡?我成为某大学的尸体管理员,面对着各种尸体,就是面对各种丧失了观察、丧失了自我的生命形体,他们被浸泡,被当成标本,甚至被解剖,而成为无用的生物,就像死在O桥上的乞丐,甚至不知道尸体所在地面属于哪一个区管辖,而对于尸体的最直接反应是,谁应该出面处理,谁应该富有责任。而我管理尸体,在某种程度上是在激活尸体的意义,“一具尸体会充分养育那些围绕着团团转的未来医师的,它强过任何一种养分。不久之后,他们就将拯救世上的病人。”以及可以成为实验对象,研究起作为人存在和死去的一种标本。

“我开始练习把人看成是一条条的鳕鱼。”这是将我从一只小小的昆虫变成一个旁观存在的尸体管理员的转变,在这个转变里,我寄生在尸体上而成为“一只活虱”,而当遇见与我分手的妻子辰子的时候,那种活虱的感觉越发不可改变,一个偶遇的女人,一个生病的女人,甚至一个出卖肉体的女人,是活着,却在社会的伦理道理之外死去。而在这种死去里,对于我来说,却远非对于一具尸体那样简单而直接,也远非只是一个旁观者和观察者那样独立,因为我曾经爱过,甚至现在也爱着她。相遇像是一次激活,但是并非是要将一切逝去的感情重新找回来,那只是H一样年轻人所虚构的现实,而我的矛盾就在如何在生与死,在灵魂与肉体,在旁观和进入中寻找一条“有用”的方法。

我是小小的昆虫,她是目光烁烁的长尾林鸮,我是尸体管理员,她是回旋在三个男人中间的妓女,我是爱着他的男人,她是必须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的妻子……在两种状态,两种生活,两种存在里,矛盾和痛苦或者就是既不能成为他者,也无法成为自己,所以我甘愿把自己当成是一个简单的存在着,以实验的方式回应着自己的生和死,回应着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回应着自己的旁观和参与:“实验是这样设计的:当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时,让辰子在隔壁的房间里接客。我要将那时我的精神在我的肉体中产生怎样的变化——如实地报告给博士。”那从实验室里拿出来的砒霜似乎是实验的必要手段,“当它不见了的时候,那就是咱俩中有一个人已经把它吃掉了,你明白吗?”我和辰子似乎在接受一种非此即彼的命令,一种自由选择的”有用“——不论是我的存在和赴死,还是辰子的肉体和用途,其实都构成了另一个必要的实验,那就是必须有人消失,必须有人被称为别人的观察物。

横光利一:在感觉的世界里体验刹那

必须其实是一种模糊的选择,是我想杀死她,还是想叫她杀死我?一包砒霜似乎只有一种可能的结局,但是在这非此即彼的存在中,我陷入的是一种社会化的评判体系,或者说我就已经成为无用的一环,辰子在离开时说的那句话是:“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把这叫做厌世的沉重的奢侈品与那轻快的喜悦进行交换呢?”也就是说,生与死,灵魂与肉体,自我和他人,并非是对立的,并非是非此即彼的,而可能是一种交换,厌世也罢,喜悦也好,昆虫也罢,林鹗也好,是不是都是一种活着的存在,甚至尸体作为生物世界的一部分,也在某种感觉意义上达到了它自身的意义。所以在那种交换的思想下,我扔掉了砒霜,成为一个平和的人,“就如同一条仰慕苍穹的鲤鱼,即使在浮到水面上的一瞬间也要看一眼光明。”治愈我们的不是生存的方式,而是活着的意义,而在这交换之中,当辰子最后最后以离开的方式留下一种“古典之美”的时候,或许是有用的死亡变成了真正的存在意义。

“是的,因为我已经不是纯洁的了。趁你还没有讨厌我时,必须得走了。”辰子离开是说,而站在对面的我呢,是真正的讨厌,还是真正的依恋?灵与肉,生与死在一种痛苦挣扎之后,辰子用交换的心态唤醒了其中的爱,可是必然是要离开,因为无论从道德评判还是社会舆论,都会逼迫一种污秽侵染一个人的身体,无从逃避,而我从小小的昆虫,从一名尸体管理员,从爱着堕落妻子的丈夫,却在一具尸体、一包砒霜、一部小说中重新又站在了旁观者、批判者,甚至屠杀者的角色,而在这样的转变中,面对辰子的离开,面对各种评论,我或者已经像一个死去而无用的人,“我因为自己的脸与曾经从福尔马林池水里浮上的那个死人面容相似而成了被博士所认同的男人。”所以那种拯救,那种自我,无非是要杀死固有的感觉,杀死不变的命运:“我必须丢弃我自己。我不能认同我自己。我觉得我就像一发子弹,必须射杀掉那只使我如此虚弱无力的‘一只活虱’。”

活虱而死,旁观而死,自我而死,却可以在死亡的形式中找到另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微笑》里当栖方完成“杀人光线”这项新式武器之后死去时那种飘荡着的冷笑:“看,把视线从扇页上离开的那一瞬间,就知道它是转动的了。我也立刻就要飞出来了。看!”是《时间》里十二个人在背叛和不忠交杂的最后逃亡中看见的希望:”我把‘罗汉们’传过来的宛如月光落下的水滴不断滴人病人口中。”是《静静的罗列》中Q川和S川在此消彼长的统治和被统治中最后迎来的改变:“于是,无声的陨石不分昼夜地带着新的生命,再次不断地降落在裸露的三角洲上。”但是不管是转动的飞翔,还是逃亡的希望、战斗后的新生,是不是真的在感觉里抵达了另一种生命形态,真的看见了有用的死亡?

《花园的思考》里,那个妻子因为患病正在向死亡靠近,无可逃避的死亡,必须逝去的生命,在丈夫“他”看来,是不是意味着悲痛,意味着生离死别?那种感觉在何处?“对这两人来说,时间早已不是爱情的伸缩,而只是使二人眼与跟之间或明或暗的太阳光线变化的清楚体现,是静谧的真空般的虚无。”当爱情不再,时间变成一种虚无,是泰然还是无奈?是应该“把这无数的痛苦和悲哀都看成是假的”?而他对妻子的劝慰是:“我也很快就死。我不想这样疲疲沓沓地活下去。像你这样走在别人前面倒不错。”走在前面的死亡,留在后面的存在,前后构筑的矛盾和痛苦,也只有那存在着能够感受到,这又是一个关于时间制造的悖论,虚无其实并不存在,而当人在存在的意义上命名一种虚无的时候,很可能只是一种虚假,所以那些渔场的鱼,或者花园的花,也像被虚构的种种存在,装点了痛苦弥漫的现实,“只要她在花园里,她的痛苦就会继续,而且肯定比鱼吐烟雾的时间要长。”

人死的感觉如何颠覆?如何在生命寂然中达到一种有用的状态,无论是劝慰,还是给她喜欢的东西,无论是陪伴,还是抱着她,或者都是作为一种旁观的无奈,都是作为一种痛苦的妥协,而在妻子真正抵达死亡的时候,肉体的消亡或者并不是呈现其残酷的一面,是在感觉的重新命名中有了那一丝古典的美,“他望着眼前显现出来的死的美,恍惚地呆立着。没过多久,他像一片飘浮的纸,步履蹒跚地向下面的花园走去。”这就是死,这就是美,这就是感觉,这就是新生。而在《春天的马车曲》里,同样是患了肺病的妻子,同样是劝慰和陪伴的丈夫,却在一种忘记死的状态中得到存在的意义。那新鲜的鸟的内脏,那朗诵的圣经,那可以给对方的所有爱,都毫无保留地成为死亡道路上的存在。而这种存在里的美,以一种叫做“栅栏里的理论”而被维系,全身的兴奋,是要破坏那种即刻降临的命运,是要改变无法更改的现实,但是肉体并不仅仅只是维系在“栅栏里”,有时候反而会成为一种束缚,“他的理论却又系在她的栅栏上转圈,以致于她在栅栏里制造的病态理论的锋芒,每天加速地破坏她自身的肺组织。”

当她的左肺甚至不存在了,像婚姻里的两个人,像被栅栏维系的生命,都滑向了一种虚无,但是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妻子只一句“呀!真美啊!”又将生命推回到微笑的世界里,“这花乘着马车,沿着海岸边,最先把春天播撒到人间来了。”无非是一种感觉,无非是将春天当成了一种“认识物体自身的客体的活动能力”,无非是“跃入物体自身主观的直感的触发物”,无非是一种超越事物表面的创造,所以,在这样的触发中,在这样的创造里,“妻子从他手中接过花束,双手把花紧抱在胸前。然后,她将那苍白的脸,埋在明丽的花束中,如痴似醉地闭上了眼睛。”

“春天的马车曲”唤醒了生命的另一种感觉,抵达了命运的有用死亡,以花的方式超越客观世界,以美的感觉装点生命意义。此一种感觉,是从生过渡到死的创造和超越,而在命运里,却还有另一种感觉,是从死到生的复仇。《太阳》从一开始就设置了太阳与月亮的矛盾,不弥国的公主卑弥呼和卑狗长兄似乎就活在两种不同的世界里,太阳和月光,几乎是颠覆式地存在于他们之间。卑狗独自期盼月亮,而美艳的公主卑弥呼身上的粉红色衣服,是一种力量的象征,她仿佛就如太阳的吸引,将另外男人的欲望烤焦。

长兄卑狗成为她的丈夫,而迷途的旅人长罗在误入不弥国之后,却也被卑弥呼的美貌吸引,从而在回到自己的奴国之后对不弥国发动了进攻,杀死国王和王后,杀死了长兄卑狗,俘虏了卑弥呼,但是在这场暴力的背后,却也是奴国宿祢被长罗杀死,而宿祢的儿子诃和郎又背负了为父亲复仇的使命。当卑弥呼被抓到奴国,迎接她的不是另一场暴力的婚姻,而是她的美貌被奴国国王吸引,最后长罗又杀死了父王,而卑弥呼被诃和郎掳走,共同的复仇计划又让他们结为夫妻。但是在流落至耶马台国的时候,诃和郎又被该国的国王反耶的弟弟反绘杀死。对于卑弥呼来说,实际上变成了一种祸害,她的第一任丈夫卑狗、第二任丈夫诃和郎均被杀死,“几天之内,第一个丈夫被刺死,第二个丈夫遭到箭射,她悲痛至极。”而在两任丈夫被杀死之后,她又要面对反耶和反绘的兄弟仇杀,而在这连续的仇杀里,卑弥呼一直是无可逃避的因,种种的死亡都因她而起,但是这种连环的死亡却更有男权之间的争夺,实际上,在某些方面卑弥呼只是一个牺牲品,而在情杀和仇杀之中,为什么最后死去的却都是男人?

就像卑狗一样,男人实际上是月亮的化身物,而卑弥呼却成为太阳的象征,怒火、力量和引诱,都变成了她“对于暴虐的男性握有地上特权的反叛和怨恨”,所以在悲剧降临的时候,在她哭泣的时候,内心燃烧着的是不灭的怒火:“啊!天父碰到了我的手。我将升到广大的天空。啊,大地之主看看我吧。我将在你上面如同太阳那样闪耀,光芒万丈。”她变成了太阳,毁灭月亮的太阳,不仅卑狗、国王、诃和郎、反耶、反绘,以及长罗被杀死,而且不弥国被毁灭,奴国被毁灭,耶马台国被毁灭,而在这男权不断被毁灭的悲剧面前,她反而变成了另一种统治:“不久之后她就能统治不弥国、奴国和耶马台国三国了。到那时,她还可以用这三股力量把长期相互攻击的各国暴虐的国王踩在脚底下。”

一种暴虐的死,一种权力的死,在卑弥呼面前,却变成了另一种生,变成了有用的东西,变成了对死亡真正的超越,变成了对悲剧的颠覆,而这种超越和颠覆,就是复活了主观认识“物体自身的客体的活动能力”,复活了“跃入物体自身主观的直感”,也只有在这生与死之间,才能感受到被剥去自然表象后探入内心的震撼,不仅是一种美,一种有用,甚至是一种将客体主观化的触发物,无不实现着“有用”的价值,无不从“眼见的虱”变成一只“活虱”——活虱就是那一只“从车篷飞到车夫那耷拉下来的斑白的脑袋上,然后再落在濡湿了的马上,去舐那上面的汗水”的苍蝇,它不关心马车什么时候出发,不关心那个农妇的儿子是不是快要断气了,不关心姑娘和小伙子是不是会说出“再跑呗”那句话,不关心母亲和男孩对于“马,马”的叙述,也不关心乡村绅士是否给儿子买了西瓜才能两全其美,当然更不关心当马车从悬崖上跌落至河滩,只剩下“一堆重叠着的人、马和板片”,生和死是另一个世界的叙述,它只在自己的感觉里“变成有用的东西”:“但是此刻大眼蝇使劲展开它那双经过休息完全恢复神气的翅膀,独自优闲自在地在蔚蓝的天空中飞翔。”

是的,“刹那间,苍蝇飞了起来。”刹那间,一只活虱被射杀;刹那间,病人死在花丛中;刹那间,男人们倒在女人的美色里,也是再刹那间,发现了“春天的马车曲”里的美——刹那的感觉里,“我必须丢弃我自己。我不能认同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