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的肉身:在绘画与电影之间

编号:B83·2161222·1352
作者:【法】莫罗·卡波内 著
出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6年06月第一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25.00元
ISBN:9787567549401
页数:186页

“肉身”概念在西方思想史上似乎既久已有之、又十分新近。作为梅洛-庞蒂后期哲学的关键性概念,“肉身”一直隐现在诗性的语言与暧昧的界域之中。如何理解这样一个“在传统哲学中尚且无名”,“既不是物质,不是精神,也不是实体”的“存在之元素”?作为当代著名的梅洛-庞蒂研究学者,莫罗·卡波内教授在《图像的肉身》中,从“可见性”的角度对肉身进行了解读,这不仅是对概念本身的梳理与明析,更是对梅洛-庞蒂感性哲学的进一步深化,尤其通过对新的观看方式的描述、以独到的艺术视角对图像在当代文化中特殊地位的分析,一步步呈现出由艺术到政治、渗透于生存经验之中的肉身哲学亦即对存在之境的敏锐体悟。《图像的肉身》从现象学的视角对于图像文化的反省非常独特,深刻又轻盈。本书为“轻与重”文丛系列之一。


《图像的肉身》:一些空窍迎接着旋律

窗口模式令我们相信可以将可见物固定在它“所在之处”,而显然在屏幕模式下我们“依据或借助”它来看。
——《导言》

或者是阅读之前的看,或者是阅读之中的看,最后或者是阅读之后的看,看见的是一幅画,一个肉身,一种命名:《游魂》,保罗·高更,1892年——它被复制,被印刻在封面上,以一种缩略而小巧的方式呈现在“图像的肉身”这个标题之下,仿佛是一种注解,在中间的小小窗口里,那个裸身的女人躺在床上,头微微偏向右侧,以一种睨视的方式保持着向下的姿势。

被复制,被缩略,被刻印,其实和1892年的那幅画产生了某种位移——不仅是时间的位移,还有色彩的位移,大小的位移,而当我在阅读之前、阅读之中和阅读之后看见它的时候,它或者已经从单数和唯一的画作位移成了我看的对象。这是一种窗口的模式,尽管在时间、色彩和大小中产生了位移,尽管在阅读的不同阶段具有了看的不同感觉,但是它毕竟是我看之物,也就是它是被固定在它的“所在之处”,我看的最后目的只是关于高更绘画的一种固定知识,它无法逃逸,不是潜在,就在“所在之处”成为我的对象。

成为我的对象,是因为我让它固定在可见物的“所在之处”,而我似乎也成了看的主体。主客体的对应甚至对立似乎无法从知识的层面看见“比习常所见更多”,它是处于“第二位的东西”,是“可见的”图像。连同这一本作者为莫罗·卡波内的书,连同对于梅洛-庞蒂的哲学,都是在这“处于第二位的东西”的固定属性中,变成窗口模式下固定在它的“所在之处”的可见物。但是这一种看,我作为主体,似乎永远是不在场的,游魂在哪里?为什么裸身?睨视的目光朝向谁?当一切疑问的答案都远离我的时候,我就是被隔绝在现场之外——另一个被固定在它“所在之处”的可见物。

裸身的女人侧向右边的目光,是不是在寻找一个在场的人?甚至是不是在看见我从而把我带向那一幅画在场的世界里?我看它,她看我,在超越时间的相互对视中,看见其实依然是一种不可实现的神话,所以当我们期望“令不在场者面向我们在场”的目的论中,我们真正看的意义在于“进入一个潜在的存在”,是在可见的固定物之外“不可见”的那一部分,那种“所见更多”的“超视觉”,那种使在场者“当下化”的存在,而这一切的实现,便是要我们“依据或借助”它来看,便是要我们从窗口模式走向屏幕模式。

这就是梅洛-庞蒂拷问,“它不是令不在场者当下化,而是创造一种特殊的在场,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在场。”它扩展了“可见的凸显和深度”,它发现了“可见之中蕴含的不可见”,它让“想象的肉身”成为可能——“它本身并不是物,而是事物的可能性、潜在性和肉身。”而当以肉身定义这种可见性,定义潜在性,定义“准在场”,揭示的是“人与存在的关系”,而这种图像的转身,在卡波内看来,并不仅仅是为了“依据或借助”看见更多,并不仅仅是打破“所见之物”的固定模式,并不仅仅是面向一种自身的在场,而是在一种可逆性中解构传统的形而上学,解构传统的二元对立,解构肉身的“自恋主义”,而是在“视觉与可见的之间互为先导的交错旋进”中找到哲学新的身份。

肉身在绘画中,在可见的视域里,也在它的窗口模式下,其实“肉身”从来就是一个误解的概念,也是一个不断在“可见的和不可见的”状态下凸显和深化的概念。海德格尔说“石头没有世界”,是因为它只是在大地的“触及”中,而不是像蜥蜴一样被触碰;胡塞尔说,肉身是大地,是“下方支撑着我们的大地”;米歇尔·亨利说,肉身必须和道联系在一起,是不可分也不可割;弗洛伊德在本体论的精神分子中,把“肉审和身体”和情欲相关;而德里达拒绝将肉身与任何可能超越“模糊、惯例性的隐喻”用法的意义联系起来,拒绝将其“世界化”。

肉身和自然,肉身和大地,肉身和石头,肉身和黏土,肉身和政治,肉身和情欲,以及肉身和身体,无论哪一种对于肉身的定义,似乎都将肉身置于主体-客体的体系中,都将肉身放置在可见的窗口模式下的“所在之物”。“我在圣彼得堡,躺在自己的床上:在巴黎,我睁开双眼看到了阳光。”梅洛-庞蒂在《眼与心》里这样说,圣彼得堡在此处,巴黎在彼处,地理空间隔阂了一张床和一双眼,就像1892年属于高更的时间和2017年属于我的时间,被隔离在不同是世界中,但是当《游魂》中的裸身女人睨视着窗口外的一切,当我“依据或借助”而看见更多的时候,它们却能让缺席之物在场,甚至在视觉的无所不在中拥有一种“超视觉”。

肉身是一种“本源性的存在”,它不再我们的身后,而是处于“永恒的分裂”之中,它不是物质,不是精神,也不是实体,而是“一切存在者所属的共同肌理组织”,是在每个身体的差别中出现,但是这种差别却具有同一性,感知者和可感者同时从属于“肉身”,以原始存在或原生存在的方式包裹在没有主客体之分的世界中,所以肉身是世界化的,它拥有历史的肉身、语言的肉身甚至观念性的肉身,与身体不同,肉身是一种被感知的存在,也是一种感知物,它是“可能的世界,一个已然存在的世界”,而要打开这个可能的世界,一个存在的世界,需要的是在同一性中找到一种“他异”:“于此:相同是另一个的另一个,而同一性是差异的差异。”而按照卡波内的说法,当与法国人相比,他异的体现是:我是一个意大利人,而与美国人相比,他异则是“我自认为是欧洲人”,也就是这种他异,在肉身的存在意义上具有了某种“潜在场”的意义,成为“可见之中蕴含的不可见”,在“想象的肉身”中存在,也就有了某种“依据或借助”来看见更多的屏幕模式。

窗口模式的“所在”是可见的,屏幕模式的“依据或借助”则更多是“不可见的”,从1892年的《游魂》作为一种起点,当然是打开可见的窗口,在一次时间、色彩和大小的位移中看见裸身的“肉身”,梅洛-庞蒂也是在这样的在场中进入高更的世界,而这种进入状态是一种发现“原生生存”的肉身意义,也就是在“现代原始艺术的原初、首创者”高更的图像世界里,找到一种肉身的“野蛮存在”,那种原始的力量,那种无限的神秘,那种想象的产物,在梅洛-庞蒂看高更和高更看梅洛-庞蒂的双向“世界化”中,成为可能,而这种“对野蛮存在的表达”的更大意义在于致力于一种全新的“基督教身体的解构”。

德里达在肉身中看到“无法抹去的基督教隐含意义”,也就是说,肉身成为形而上学意义上的肉身,就拥有某种“内部先天的神圣原则”,而更高用石头或木材这些天然的材料来寻求肉身,利用自然元素来重建肉身,虽然最后是在雕像的神圣化中表达了野蛮存在,但是却自然消除了基督教隐含的意义,“重新肯定肉身与皮肤的整体存在,意味着将肉身从与内在性的割裂状态,也就是从模糊的精神化观念中解放出来,不再顺理成章地认为肉身仅仅是内部先天的神圣原则。”它是一种原始主义哲学,这种哲学让梅洛-庞蒂看见了世界化的肉身,看见了作为野蛮存在的肉身。

这是“使人们看见”的第一步,就如保罗·克利所说:“艺术并不复制可见之物;它使人们看见。”“使人们看见”是让不可见之物具有可见性,就是在展现创造中“生成”一种图像,而这种生成也成为梅洛-庞蒂的现象学:“抓住正在生成的世界的意义或历史的意义”。可见之物的不可见性,不可见之物的可见性,都构成了一种新的本体论,是感性意义下的本体论,而这种本体论就是要解构柏拉图主义中的理性本体论。感性而被看见,看见而显露不可见之物,这个过程变成超视觉的一种“肉身”,就如通灵者一样,是超验的,“事物与可见世界……始终位于我视野中看到的东西的背后,在界域边缘,而我们称为可见性的正是这一超验性本身。”这种超验性带来的超视觉,就是“令我们看到那不在场之物”,如保罗·克利所说“再现的誓愿”那样,“观看因此意味为协助”——协助一种被遮蔽的事物显露自身,“同时也通过遮蔽的行为将被遮蔽之物揭示出来。”

所以生成,所以创造,所以不可见而被可见,“实际的、在场的、最终的也是最初的存在物本身,原则上都通过各自不同的视角,在透明中被把握,因此仅仅向那些意图看见它们,而不是拥有它们的人显露自身;那些人不是将它们夹在镊子尖上或固定在显微镜下,而是任它们存在,并协助它们持续地存在,仅仅满足于把那空洞,把它们反复要求的自由空间归还给它们,给予它们需要的共鸣。”这样一种共鸣在超越了图像之后,超越了窗口模式之后,进入到了“依据或借助”看见更多的屏幕模式,那边是梅洛-庞蒂面向电影的思考。

把“电影视为感知的对象”,不仅电影具有图像的意义,而且形成一种时间性的形式,在蒙太奇的节奏中,“每一幅画面的持续时间”构成了一种生成的可见性意义,可见和不可见的肉身形成了整体,“对话与沉默的间隔设计正是为了使画面的效果达到最大化”,而这种最大化在另一个意义上创造的是同一性的“他异”:“(电影)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摹仿客观的运动,而是表现视角的变化,呈现出从一个人物到另一个人物的转换,或者从一个人物向事件的滑移。”图像不再是固定在那里的“所在之物”,而是在互逆旋进中带入到一个不可见的超视界中,在“一句话凭借”中看见更多。

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不是一种对立,不是一种反面,甚至不是一种矛盾,它以整体的方式凸显,它以互逆的方式旋进,而思想,同样需要“建立在一种光与影之间本质的互补性之上”。可见不是在真实中去除不可见的阴影,而是在“再现”中开启幕布,在电影式的构型中形成“一种全新的光的理念”。“艺术正是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所说的‘无言的呐喊’,它‘好似光的声音’。而一旦出现,它将会在日常视觉中唤醒一种沉睡已久的预先存在的力量。……这内部的激荡、可见的闪耀正是画家以深度、空间、颜色的名义找寻的东西。”光是照见阴影,照见不可见之物,光是唤醒,光是自我表达,所以肉身之光就是逾越那种障碍,在另一幅屏幕中散发自己的光亮,从而在提供自身意义上勾勒出“逻各斯”,勾勒出本体的肉身,“因此,肉身之光具有双重意义:首先是照亮了肉身的光线,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同时它也是由肉身透射出的光线。”

可见的和不可见的,正是肉身的双重意义,正是差异化中的同一性,正是他异中的自我,所以很明显,肉身的可见性隐含着不可见性,不可见性凸显着可见性,“因为对这个词的选择使它避免了指向某一主体或客体,同时集主动性、被动性于一身。”它是整体性,它是世界化,它是超视界。而从图像到电影,梅洛-庞蒂并不只是在“依据或借助”中看见更多,当拆解了肉身和图像的可见性和不可见性,在场和不在场之间的隔离之后,梅洛-庞蒂实际上是要在生活和哲学之间建立一种感性的理念,是要在哲学身份的改变中寻找“非常规哲学”:“真正的哲学是对哲学的嘲讽,它是非常规哲学。”为什么嘲讽?什么是常规哲学?在梅洛-庞蒂看来,就是因为哲学与非哲学,与感性与心智、想象与现实、主动性与被动性、主体与客体一样,变成了形而上学里的二元对立。

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只是看和被看,只是窗口之内和窗口之外,只是身体和意识,而从“可见的和不可见的”肉身概念中寻找到的“非常规哲学”,就是破除此处和彼处,自身和副本之间的决定论,而走向一种“作为感性的内里和深度的理念”,这是生成的,是创造的,是“依据或借助”而看见的,梅洛-庞蒂把这种存在叫做“空窍”:它迎接着旋律,迎接着理念的诞生,而当人与世界相遇,当可见的和不可兼得肉身相遇,便在空窍中产生“共鸣”。共鸣从存在开始,“一个创造的进程在我身上自行启动”,于是取消了作者,取消了主体,而在迎接的相遇中,客体也被解构,在没有了主题和客体的对立中,空窍在迎接中相遇,在相遇中共鸣,于是便是最后的交织:“一切与存在的联系都同时是把握和被把握,把握就是被把握,把握就是记载,就是被记载在他所把握的那个存在中。”

从图像学转向,也是肉身的一次转向,转向可见的和不可见的整体,转向超视觉的屏幕,转向一种感性理念的存在,于是肉身开始启动了那一个没有形而上意义的“我思”,仿佛是梅洛-庞蒂在空窍里发出的启示:“这个空窍通过现在的流逝于滞留在我身上自动形成,并不是我使我思,正如也不是我命令我的心脏跳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