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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C96·1970719·0390 |
作者:鲁迅 |
出版:岳麓书社 |
版本:1995年1月第一版 |
定价:8.80元 |
页数:248页 |
“是时则始有小说。”鲁迅认为小说至唐则成为文人专门创作的体裁,虽为“传奇”,亦是小说的真正开端,鲁迅对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推崇唐始之传奇,辑录自《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太平御览》、《全唐文》等类书,自成一册,以求“斥伪返本”,“重加勘定”。辑分8卷及一卷末,共47篇,为唐宋传奇最全面的选辑本。
《唐宋传奇集》: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
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枕中记》
这是一场适与不适的实验:卢生路遇一名老者,谈及自己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在他看来,成功的标准只有一条,“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只有达到“族益昌而家益肥”,才可以使自己过上适宜的生活,但是现实的问题却是,少年所立之志早已不在,“今已适壮,犹勤畎亩,非困而何?”于是“目昏思寐”,这时老者给了他一个枕头,对他说:“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于是卢生进入梦乡,在梦中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但是最后却依然会醒来,一场梦之后连蒸黍都未熟,人生如梦,老者才对他说:“人生之适,亦如是矣。”这时的卢生才醒悟过来,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都已经在梦中体悟到了,而这样一种实现了理想的体悟便是老者故意抑制了人生之欲,如此,卢生幡然醒悟。
梦中醒来是一悟,得人生之理是另一悟,老者便是用一个小小的枕头让卢生在这场实验中感悟到人生之真谛。同样的关于梦的寓言还有《南柯太守传》,东平淳于棼是吴楚游侠,他不守细行,终日以酒度日,曾经成为淮南军裨将,但是因为醉酒而忤帅终于丢了职位,依然饮酒度日。有一天昏昏入睡,看见两个紫衣使者前来,他们跪拜着说:“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于是淳于棼跟着他们来到了槐安国度,并且真的成了驸马,“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有一天妻子问他为何不为政?淳于棼说自己放荡不习政事,但是妻子希望他为政,并提出自己会辅佐他,还告知了父王,王于是让淳于棼做了南柯太守。身为南柯太守,淳于棼的确开始了从政生涯,而且取得了不俗的政绩,“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还击败了前来侵犯的檀萝国,由此淳于棼的政治事业达到了高峰,“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这引起了王的怀疑,而此时有人说,“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而这一切就在于淳于棼“侈僭之应”,于是下令撤掉了淳于棼的侍卫,并且“禁生游从,处之私第”。当一切的辉煌不再,甚至连自由也没有,淳于棼感慨万分,而王却笑着对他说:“卿本人间,家非在此。”淳于棼忽然醒悟,原来就是一场梦,那些所谓的槐安国都、南柯郡、檀萝之国都只是蚁穴。
“生忽若昏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这是梦醒之后的悔悟,但也正是通过这一南柯之梦,淳于棼感受到了人世之倏忽,于是弃绝酒色,三年之后,“亦终于家”。当一个虚无的梦让淳于棼感受到人世之浮沉不过是倏忽,这也便成为了对后世的一种启示,“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枕中记》是从目昏的状态中醒来而知天下之理,《南柯太守传》则把辉煌的人生变成了一种虚无的梦,两种梦都是对于现实的一种投影,也都带着劝诫的目的,而梦的奇异之处便是一种沟通的入口,白行简在《三梦记》中记述了三种异于常者之梦,“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不管是一个人的梦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生,还是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在另一个人的梦中应验,都比不上第三种梦奇异,那就是“两相通梦者”,也就是说,两个人的梦境奇迹般地成为一种互通——刘幽求经过一个佛堂的时候,听到里面有歌笑声传出,于是俯身窥视,看见十多个人坐在那里,“儿女杂坐,罗列盘馔,环绕之而共食。”其中还有自己的妻子,刘感到很奇怪,但是寺院门关着进不去,他于是扔出瓦片,人群闻声而走,刘于是回家,看到妻子刚刚睡下,妻子告诉他,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十多个人游寺,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扔进来瓦砾,在杯盘狼藉中醒来。而刘也说起了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和妻子的那个梦完全吻合,“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也。”
刘和妻子经历了相同的事,虽然一个在寺内一个在寺外,一个如现实中遇见一个是在梦中所见,但是却成为一体之存在,这便是相通之梦,白行简发出感慨说:“《春秋》及子史,言梦者多,然未有载此三梦者也。世人之梦亦众矣,亦未有此三梦。岂偶然也,抑亦必前定也?予不能知。今备记其事,以存录焉。”并不仅仅是一种偶然,而是有某种决定性因素,甚至是某种必然性存在——从《枕中记》到《南柯太守传》,再到《三梦记》,这其中的必然性存在到底是什么?实际上,通过梦这种载体既能实现人生理想,又能破灭幻想,还能在两个人之间达到共通,这便是梦的虚构性意义所在,它超越现实,它实现共通,它消解偶然,所谓前定,其实是一种必然的方向,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梦之存在,便如唐代传奇一样,是在共通上完成了对于虚构文体的命名。
“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这样概括唐代小说发生的“一变”,一变之发生,是对于以前小说文本而言的,他认为,在唐之前还没有真正的小说,六朝志怪之书作为最接近小说的样本,却是带着某种著述的目的,他把著书者分为两类,一种是教徒,一种是文人,“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而唐之传奇出现,虽然也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施之藻绘”是一种修辞上的变化,“扩其波澜”则是情节上的丰富,而真正改变的则是“文采与意想”,也就是说,在唐代传奇里,小说创作成为一种真正自觉的行为,就如胡应麟在《笔丛》中所说:“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个说以寄笔端。”所谓“作意”,所谓“云设”,就是一种“意识之创造”。
从志怪到传奇的转变中,以前的那种“张皇鬼神,称道灵异”的风格还在,过去的那种“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的写作目的也还存在,比如《古镜记》中侯生临终赠给王度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就是“百邪远人”的灵异之物,“嗟乎,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宜其见赏高贤,自称灵物。”它可以让精魅变形,可以焚杀树中大蛇,而最后古镜消失也是一种灵异,“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比如《补江总白猿传》中平南将军蔺钦南征时,他的别将欧阳纥失妻去寻找找到的就是白猿精怪,“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而最后也是宿命般死去,“前月哉生魄,石瞪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但是,当小说成为一种“意识之创造”,就是挣脱了志怪的范式而注入了小说创作者的意图,就是在“两相通梦者”中找到了寄托之情。
需要如梦一样能达到“两相通梦者”的目的,很明显,所遭遇的必是某种阻隔,在鲁迅所编辑的《唐宋传奇集》中,很大一部分便是和男女之情有关。《柳氏传》中的韩翊是李生的部下,李生在一次酒酣之后竟然将夫人给了韩翊,而他的理由只是重才,“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韩翊当然是辞谢,“蒙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但是李生还是坚持,而且还和韩翊换了位置,后来还资助他三十万,于是,“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这本是奇异之事,后来安史之乱爆发,柳氏害怕不能免祸于是剪去了头发毁坏了容貌,寄居于法灵寺,韩翊边去寻找,之后少数民族将领沙吒利占有了柳氏,后来战乱平息,皇帝下了诏书,柳氏于是重又回到韩翊手里。在这个色和才结合的故事里,最后针对柳氏的议论是“志防闲而不克者”,也就是说,柳氏在防范外人的非礼上未能做到,如果柳氏凭容貌能够被选入皇宫,她一定会像汉元帝的妃子冯婕妤那样临危不惧为皇帝挡住扑来的熊,也会像汉成帝时的班婕妤那样,为了皇帝的声名而拒绝和皇帝同车出游,由此感慨:“斯岂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
柳氏是带着遗憾的,这种遗憾便是形势没能走到必然的一步,而这正是因为存在着不通的某种阻隔。《李章武传》中的李章武“虽弘道自高,恶为洁饰,而容貌闲美,即之温然”,有一日在市北街看见一个妇人,于是为他着迷,在朋友的帮助下“遂赁舍于美人之家”,虽然两心克谐,情好弥切,但是这也只是“悦而私焉”的私通行为,在分别时,李章武送给妇人一个交颈鸳鸯绮,上面写有赠诗:“鸳鸯绔,知结几千丝?别后寻交颈,应伤未别时。”妇人回赠白玉指环,也赠诗曰:“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分别八年之后李章武再次找来,但是邻居告诉他妇人已死,死前曾托言:“我本寒微,曾辱君子厚顾,心常感念。久以成疾,自料下治。曩所奉托,万一至此,愿申九泉衔恨,千古睽离之叹。仍乞留止此,冀神会于仿佛之中。”果然,李章武看到了一个和妇人一模一样的人,逼问她才知道不想见的缘由是“恐生怪怖”,但李章武对妇人思念情切:“在冥录以来,都忘亲戚。但思君子之心,如平昔耳。”实际上两人已是阴阳两隔,李章武感慨道:“冥中各有地分。今于此别,无日交会。知郎思眷,故冒阴司之责,远来奉送,千万自爱!”此后李章武也一直在寻访她。
这是一个私通的故事,“悦而私焉”本身就存在着非道德性,而这正是两人情感的最大阻隔,所以要通过那些诗作,那些赠物来消除阴阳之隔。与《李章武传》两人终不得见的结局不同,《霍小玉传》则描写了负情的男人李益,“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后来认识了霍小玉,而霍小玉的母亲以前是王的宠婢,后来王死了,她被赶出了家门沦落为娼家,所以当李益遇见霍小玉的时候,李益说:“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暎,才貌相兼。”小玉也爱着有才的李益,但是总是因为自己的出生而自卑,“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但是李益却承诺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如此过了两年,但是后来小玉又对李益说:“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而此时的李益提出八月时自己还会回来,但是回到家之后,母亲已经许下了婚约,将表妹嫁给了他,而李益也不敢辞让,但是他内心却总是记着当初对小玉的誓言,但是两人完全进入了两种不同的命运,“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沈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之后两人还是见面了,此时的小玉时日不多,“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徴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说完这一番话而死去,而李益面对小玉之死,也难以走出负罪的深渊,他后来对名姬营十一娘说:“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还拿了一把刀对侍婢说:“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头!”
《柳氏传》中韩翊和柳氏是才和色之结合,而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便让这段感情带有太多的遗憾;《李章武传》中李章武和妇人“悦而私焉”,不道德的情感最后也走向了阴阳相隔的分离;《霍小玉》中的小玉因为自身出身的原因,使得才和色的故事最终走向悲剧,而李益更是背负罪责度日,三个故事都在志怪小说基础上“施之藻绘,扩其波澜”,这一种演进其实体现了人世之情,而种种阻隔亦可以通过“作意”“云设”而完成某种共通。《流红记》里的儒士于祐就是因宫中之水流出来的红叶而结缘,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阻隔是存在的,但是那流水中的红叶将两人维系在一起:一开始是哀怨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情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之后红叶上写着:“天虽高而听卑,人苟有志,天必从人愿耳。吾闻王仙客遇无双之事,卒得古生之奇计。但患无志耳,事固未可知也。”于祐于是也写在红叶上,“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于是在流水制造的鸿雁传书中,两个人互生情感,后来娶了韩夫人,于祐发现她正是写红叶诗的人,于是两个人相对惊叹感泣久之,曰:“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对于这样一个传奇故事,作者的议论说:“流水,无情也;红叶,无情也。以无情寓无情而求有情,终为有情者得之,复与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闻也。夫在天理可合,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天理不可,则虽比屋邻居,不可得也。悦于得,好于求者,观此,可以为诫也。”
变无情为有情,正是这一种共通,而红叶上提到的王仙客与无双的样本故事就是《无双传》,王仙客是建中中朝臣刘震的外甥,刘震的女儿就是无双,王仙客父亲早逝,后来母亲得病,去世之前把王仙客交代给刘震,并希望和无双结为夫妻。但是答应母亲愿望的刘震却始终没有提及两人的婚事,王仙客只能从窗隙中窥见无双,久而久之,“仙客发狂,惟恐姻亲之事不谐矣。”后来泾源的士兵造反,舅舅被迫离京丢下仙客,后来被叛军处死,而无双也被送进宫里当奴婢。王仙客千方百计寻找无双,后来无双利用茅山道士的药装死活过来终和仙客相见,最后,“与无双偕老矣。男女成群。”多年分离最后终于在一起,仙客和无双能成为样本,就在于一种“死而不夺”的精神,“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罕有若此之奇,常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
这种“死而不夺”的精神不仅在普通人身上,而且也在唐皇和贵妃身上,安史之乱,马嵬坡之死,杨贵妃“仓皇展转,竟就绝于尺组之下”,于是唐明皇请道士寻找贵妃,找到的贵妃已不再人间,她说起了当年乞巧节和唐明皇的盟约,“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这是两个人的私约,“由此一念,义不复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当使者奏明已为太上皇的唐明皇,于是“其年夏四月,南宫宴驾”,这一段故事之后便成为白居易《长恨歌》的素材,而写作《长恨歌》就是为了记下这一段跨越生死的传奇爱情,“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长恨歌》不被遗忘,《长恨传》亦成为小说而流传,但是这一种“愿世世为夫妇”的传奇,在《杨太真外传》中却成为讽喻之作,“夫礼者,定尊卑,理家国。君不君,何以享国?父不父,何以正家?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唐明皇之一误,贻天下之羞,所以禄山叛乱,指罪三人。今为外传,非徒拾杨妃之故事,且惩祸阶而已。”
长恨歌无非是一种灾祸,女人的灾祸影响了君,影响了国,也终于成为了天下之羞——《长恨传》和《杨太真外传》,将故事完全推向了不同的端点,一个是“死而不夺”的情重,一个则是“贻天下之羞”的祸乱,两种不同的价值观构建了完全不同的小说文本,而这也是唐传奇“意识之创造”的具体体现,而在《唐宋传奇集》中,除了表现被阻隔的男女之情走向共通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则是“谈祸福以寓惩劝”——把杨贵妃看成是历史的罪人,就在于阐述这样一种惩戒思想,而因为大多为唐代作品,小说集中《隋炀帝海山记》《隋遗录上》《隋遗录下》《迷楼记》《开河记》便是对前朝之灭亡进行了反省:《隋炀帝海山记》中记载周夫人对隋炀帝说:“杨梅一夕忽尔繁盛。”隋炀帝大喜,问曰:“杨梅之茂,能如玉李乎?”有人则说:“杨梅虽茂,终不敌玉李之盛。”隋炀帝果然看见院子里“玉李至繁茂”,后来妃子来献果实,妃子说:“杨梅虽好,味清酸,终不若玉李之甘。苑中人多好玉李。”隋炀帝感叹道:“恶杨好李,岂人情哉,天意乎!”后来院子里的杨梅枯死,隋炀帝也崩于扬州,杨梅和李子的隐喻明显,“使闻其所未闻故也”的记录也是作者的一种讽刺。《迷楼记》则描写了隋炀帝沉迷女色的故事,“人主享天地之富,亦欲极当年之乐,自快其意。”于是建造了曲房小室,幽轩短槛,“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千门万户,上下金碧。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乎户旁,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工巧云极,自古无有也。费用金玉,帑库为之一虚。”而且隋炀帝进入之后再也不想出来,“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楼。”“迷楼”便是隋炀帝追求欲望满足的极致表达,也导致了整个王朝的覆灭,唐帝提兵号令入京,见迷楼,大惊曰:“此皆民膏血所为也!”乃命焚之。
隋朝灭亡是唐的前车之鉴,唐之安史之乱又归罪于女人之祸,而宋代传奇《李师师传》则塑造了一个“烈烈有侠士风”的妓女形象。李师师从小被送到佛寺,后来被卖到妓院,喜欢奢华的宋徽宗假扮客人进入妓院,而李师师在皇上面前表现出了高傲,当李姥私下对师师说:“姓赵的礼数不薄,你怎么对他这样冷淡?”师师恼怒地说:“他只是一个做生意的财奴罢了,我干嘛巴结他?”郑皇后听说之后,对皇上说:“娼妓之流的下贱人,不宜跟皇上龙体接近。而且夜晚私自出宫,也怕会出意外。但愿陛下能自爱。”皇帝点头答应,一两年内,没有再去李家。但是他偷偷还是赏赐金银钱财、布料、用具食品等,差不多有一亿文。后来金人在宋边境挑衅,李师师把那些赏赐的钱财集中起来,上书给开封府尹,说愿意把这些钱上缴府库,以帮助河北官兵添购装备军饷。后来金国皇帝找她,张邦昌还帮着金人追查她的踪迹,李师师愤然骂道:“我是一个低贱的妓女,却承蒙皇帝垂顾,宁愿一死,也不屈服。你们这帮人,高官厚禄,朝廷哪里亏待你们,你们要想尽办法灭绝国家命脉?现在你们又向敌人称臣充当走狗,希望有机会作为进身的阶梯。我不会让你们当作礼品讨好敌人!”说完拔下头上的金簪猛刺自己的咽喉,但没有死,就把金簪折断吞了下去才死。李师师作为一个娼妓,却烈烈有侠士风,作者议论说:“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而对比的是宋徽宗,“道君奢侈无度,座召北辕之祸,宜哉。”遭此报应也是必然。
“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其实是在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一种赞誉,不管她们是如何出身,不管遭遇何种不公,这些女性却“烈烈有侠士风”,比如《谢小娥传》中的谢小娥,在遭受了家人灭门之灾之后,从父亲托梦的字谜中找到线索,终于报了杀父之仇,所以她成为贞节的典范,“誓志不舍,复父夫之仇,节也。佣保杂处,不知女人,贞也。女子之行,唯贞与节能终始全之而已。如小峨,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李娃传》中的李娃也是长安之娼女,但是她遇到公子之后,又让他读书考取功名,最后一家荣耀之至,“娃封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李娃也成为女性之代表,“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杨娼传》中的杨娼和将军一道死去,“将军由妾而死。将军且死,妾安用生为?妾岂孤将军者耶?”这种毅然品格也体现了义和廉:“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则不合矣。而杨能报帅以死,义也;却帅之赂,廉也。虽为娼,差足多矣。”
谢小娥的贞节,杨娼的义廉,和李师师的“烈烈有侠士风”一样,“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这是对女性的一种赞歌,即使是在封建礼教框架内,女性之品格也能超然于世外,而在《莺莺传》里,从待月西厢,再到用笺传情,“非忘情者”的张生最后还是有负于莺莺,而面对莺莺“千万珍重”的哭诉,张生还是斩断了情谊,对此他的解释是:“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在他看来,很多人因为女人而沉沦,“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而他认为自己无力驾驭女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把女人看做是妖孽,认为自己的品德不足以胜之,于是以“忍情”的方式断绝和莺莺的一切来往,而这就是张生所说的“非忘情者”?对女性的妖魔化,或者正是张生男权思想的体现,而“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的作者思想,当然也是在为男权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