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种新小说

编号:H39·2160517·1304
作者:【法】阿兰·罗伯-格里耶 著
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1年06月第一版
定价:19.00元亚马逊11.40元
ISBN:9787540449551
页数:198页

“如果我故意在许多页里用了新小说这个字眼,这并不是为了指一个流派,甚至也不是指由在相同意义上工作的作家们所指定和组成的群体;它只是一个方便的称呼,包含了所有探寻新的小说形式、能够表达(或创造)人与世界的新型关系的人,所有决心创造小说也就是创造人的人。”阿兰·罗伯-格里耶用“新小说”作为自己构建世界的标签,仅仅是为了表达需要,而在他看来,这种“当代文学中的关键”是为了反对刻板和重复,因为,“它让我们在当前的世界里对我们的真实状况闭起眼睛,最终是阻止我们去构建明日的世界和人类。”所以为了探索和实验,“为了一种新小说”,其最终的指向是那些“人与世界的新型关系的人”,那些“创造人的人”。本书是罗伯-格里耶1963年结集出版的理论文集,收入论文8篇,分别讨论了新小说、形式与内容、人本主义等等,还分析了鲁塞尔、贝克特和潘热等人的作品。


《为了一种新小说》:它存在着,仅此而已

“我从来没有在那里过。”哈姆说。面对着这一招认,再没有任何东西可算数了,因为,根本不可能听到他说别样的话,他只有在最一般化的形式下这样说:任何人都从来没有在那里过。
——《一部现代文选的因素》

哈姆在说,哈姆在招认,唯一的线索,唯一的言说,而那句话里的“我”也成了唯一的人,当一切以独白的方式出现的时候,我所看见的一切,所指认的一切,都不提供任何背景,“一无是处的时刻,永远一无是处。”在一无是处的世界里,哈姆消灭的是背景,消灭的是可能,消灭的是介入——如果一个读者,一个观众以自己的思考介入这个《结局》的时候,是不是取代了哈姆的唯一性,取代了独白中的“我”?

贝克特的《结局》是关于戏剧的结局,是关于小说的结局,是关于我之存在的结局,“我从来没有在那里过”是一种唯一的否定,而这种唯一性是另一种肯定:“没有我,一切依然发生……”也就是说,我之存在和我之不存在只是事物的两个面,它们都趋向于一种客观的表达:“所有存在着的都在这里,在舞台之外,只有空无,只有非存在。”就像贝克特的另一部作品《等待戈多》,迪迪和戈戈在舞台上等待的到底是谁?戈多是上帝?是死亡?是沉默?那一系列的问号无非是观众和读者做出的解释,而事实上,他们只是等待,他们只是在那里,“他们在舞台上”。

《萨缪尔·贝克特或舞台上的在场》是阿兰·罗伯-格里耶在1953年和1957年阅读的文本,从某种意义上说,罗伯-格里耶也是作品的读者和观众,他坐在台下观看《等待戈多》,坐在房间里阅读《结局》,但是他在贝克特的文字里并没有看见戈多,而是看见了在舞台上的迪迪和戈戈,看见了“存在着”的他们,三个小时的戏剧,空洞的戏剧,空白的戏剧,以及没有停顿的戏剧,实际上只有看见的部分,而没有等待的部分,所以取消“等待戈多”的隐喻意义上,罗伯-格里耶认为,自己作为一个阅读者与贝克特一起“在场”,与迪迪、戈戈一起“在场”,和哈姆一起独白。

《一部现代文选的因素》里,罗伯-格里耶选择了雷蒙·鲁塞尔、泽诺、若埃·布斯、萨缪尔·贝克特、凯罗贝尔·潘热的作品,在这些作品的解读中,他看见的是雷蒙·鲁塞尔“向着无限延伸”的浑浊性,看见了泽诺“对人的原罪的模糊讽喻”的病态意识,看见了若埃·布斯凯需要拯救的关于人自身的符号,看见了萨缪尔·贝克特在舞台上的在场,看见了罗贝尔·潘热创造出“他自身的现实”。而不管是世界的浑浊性、病态的意识、梦境里的自己,舞台上的在场、自身的现实,看见的同时,也是处在否定状态的“看不见”里,也就是说,在这些现代文选里,罗伯-格里耶在文本里否定了和传统有关的符号,却又以肯定的方式指向了另一个方向,那就是他为之实践的新小说。

“空无的疑谜,停止的时间,拒绝意义的符号,微小细节的巨幅增大,封闭于自身中的叙述,我们处在一种平面的和中断的宇宙中,在其中,任何东西都复归于它自身。”这像是罗伯-格里耶的一次宣言,当他的《橡皮》和《窥视者》出版之后,遭遇的是质疑,甚至是拒绝:为什么小说要这样写?它们的意义何在?里面的隐喻指向何处,人物起到了什么作用?而这些质疑在罗伯-格里耶看来,是因为背后有一套传统的标准,有小说的“本质”:人物、氛围、形式、内容、信息,在那些真正的小说家那里,在具有“叙述者才华”中,它们才成为真正的小说。这是一张早就织好的蜘蛛网,代表了小说现成的概念,而这样的概念在罗伯-格里耶看来,是“死的概念”,“在今天,惟一流行着的小说观,实际上还是巴尔扎克的小说观。”所以在1957年的《关于某些过时的定义》中,罗伯-格里耶梳理了关于小说人物、故事、介入方式、形式和内容上过时的定义。过去的伟大小说,人物必须一方面是唯一的,另一方面又必须具有类型的高度;小说的存在根本,就是把所讲述的故事当成内在的东西,而故事就是把“他在预先制作的草稿中、人们都习惯的东西,就是说,把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既成概念,全都集中到一起”。于是,文学的介入作用是教育,是道德,是人和世界的搏斗,所以文学忌讳形式主义,它的内容必须是“有责任的”,有效用的。

而在罗伯-格里耶那里,这一切都已经过时了,在他看来,人物的个性和普遍性只是一种专一崇拜,故事并不能赋予小说家以力量,文学的教育介入方式是虚假的意识形态神话,而文字具有的责任性只是一种奴役,这些都是“过时的定义”,它需要的是一种新的阐释,所以罗伯-格里耶认为,人物具有的专一崇拜要让位于“一种更宽泛的、更非人类中心论的意识”,赋予作家力量的不是讲故事的方式,而是自由自在虚构的能力,介入的意义不是政治上的性质,而是“从内部解决它们的愿望”,而形式和内容的真正意义是“内在的必要性”:“我几乎就想写下它的不可能——就在于此:作品应该令人感到是必要的,但必要于乌有;它的建筑是没有用处白的;它的力量是一种无用的力量。”

抛弃过时的定义,建设新的小说观,就如罗伯-格里耶的小说被命名为“新小说”一样,它就是一种否定之后的肯定,一种传统之外的创新,一种解构之后的建构,“新小说不是一种理论,它是一种探索”,在他看来,文学本身就是活的,所以小说的新正是“跟踪小说体裁的一种持恒发展”的内在要求,福楼拜1860年的小说在当时是新小说,普鲁斯特在1910年的小说在当时也是新小说,“作家应该骄傲地接受带上他自己的日期,要知道,没有在永恒中的杰作,只有在历史中的作品;作品只有当它们把往昔留在了身后并预告了未来时,才能留存下去。”过时的定义是一种历史叙事,而小说只有在自己的日期里才能变成现在意义上的“伟大的小说”。

这是时间意义上的新,或者只是在历史序列中呈现的一种发展态势,但是罗伯-格里耶显然不只是让自己戴上属于自己的日期,而是“应该创造他特有的形式”:“作品只为它自己创造它自身的规律。写作的运动仍然应该常常引导着把这些规律带人危险,或者带入失败,使它们破裂。”把传统带入危险,带入失败,带入破裂,是为了打破规则,打破秩序,而破的下一个动作便是立:新小说只对人以及人在世界中的地位感兴趣、新小说只追求一种彻底的主观性、新小说并不提出现成的意义。

新小说是新人,新小说是新的形式,新小说是新的文本,而所有的新在罗伯-格里耶那里集合在一个关键词之下,那就是客观性。客观性是什么,神学意义上是上帝的客观性,而传统意义上是和主观心灵相对应的客观性,而在通常意义上,客观性又变成一种“目光的彻底无个性”,而罗伯-格里耶的客观性是关于物的本来状态,是关于人存在的方式,是取消形而上意义的命名,“它存在着,仅此而已。”它从我们舒服的内心拉出来,它呈现在世界的舞台上,它被看见,被感知,在自己的现实里。比如在一部电影里,人们看见了椅子、手的移动、栅栏的形状,但是在看见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在思维的构建中,总是会想到这些东西背后的意义:“无人占据的椅子不再是别的,而只是一种缺席或者一种等待;放在肩膀上的手,只是同情的标志;窗户上的栅栏条只表示外出的不可能……”而其实,这些意义是“额外的条件”,甚至是多余的,因为就在舞台上,就在小说中,它们只是物体本身,只是动作本身,只是形象“让它们恢复了它们的现实”。

那些额外的条件,那些背后的意义,罗伯-格里耶认为这是一种关于“深刻”的古老神话,这种神话总是在我们的精神和世界之间建立牢不可破的关系,总是希望用艺术的方式去完成它的使命,总是探寻文本背后的意义,这是一种人本主义,“人本主义的观点,像是架在人与事物之间的真正的心灵之桥,首先是一种相互关联的保证。”但实际上,这样一种对世界的主观认识,选择人作为一切的证明者,只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以人为中心,世界只不过是人类主观中的世界,所以罗伯-格里耶说,假如说出“世界,就是人”,那么就会得到赦免,假如说“事物就是事物,而人只是人”,就会立即被认为犯有“反人类罪”。

这当然是一种束缚,一种占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统治,在这样的体系里,隐喻被表达,意义被构建,人如上帝一样,把世界当成是主观创造的东西。这是深刻的古老神话,而其实,在罗伯-格里耶看来,只不过是一个神话,甚至只是一种虚伪,“这是一种颠倒,这是一个陷阱——这是一种伪造。”当作者写下村庄“蜷卧”在山坳里的时候,“蜷卧”一词是具有感情色彩的,也表达了人主观世界,也就是把读者带入到了村庄假设的灵魂中,它变成了人的主观性外化的一个符号,由此,观众不再是一个客观的观众,他自己也变成了村庄,“蜷卧”在那里。这是一个隐喻的世界,村庄为什么要“蜷卧”,它是害怕还是恐惧,它是孤独还是寂寞?而当观众从这个词语介入到文本里,也就开始了另一种隐喻的构建之路:“它把威严的情感传染给了我;接着,这一情感在我的心中发展,孕育出其他的情感来:然后,又轮到我把它们安到其他的物件上,甚至那些体积更为平庸的物件上。这样,世界会变成一个容器,包容下我对伟大的所有渴望,它将永远地成为这些渴望的形象和证明。”

还有雄伟、还有壮丽,还有英勇,还有高贵,还有傲慢,也就是说,这一切在读者之前就已经预定了,而读者看见这些,只不过站在了一个等待而缺席的位置上,甚至“这一忧愁就是我命中早已注定的”,命中注定,意味着它不是暂时的,不是偶然的,它是我们的摹本,又是我们的心,也就是说,“它令我们震惊,审判我们,又拯救我们。”而这一切,就是用人本主义消灭了自然本性,那村庄本来只是一个存在,那山坳也是一个存在,它只在文本里存在,它不带感情色彩,它无法进入人的内心,当然,更不没有审判和拯救的功能。

“但是,我要说,不。”罗伯-格里耶大声说出了这句话,人本主义否定自然本性,他却要否定人本主义,否定人类中心主义,否定关于深刻的古老神话,“人看着世界,世界却并不回敬他的目光。人看到了万物,他现在发现,他可以摆脱其他人以前给他签订的形而上学的契约,他可以同时摆脱奴役与恐惧。他可以……至少,总有一天,他将可以。”也就是说,人只是简单地看见世界,人和世界是简单的关系,拒绝把它们占为己有,拒绝和它们维持暧昧关系,拒绝提出任何要求,“他的目光满足于度量它们;同样,他的激情落在它们的表面上,却并不打算深入进去,因为那里头什么都没有,也并不假装丝毫的召唤,因为,它们是不会回答的。”

世界是直观的世界,人是客观的人,在世界和人之间没有意义,只有存在,“在未来的小说建筑中,动作和物体在成为某种东西之前,都将在那里;之后,它们还将在那里,坚实,不变,永远在场,仿佛嘲笑着它们的特有意义”,甚至连人的主观性也变成一种客观的存在,因为只有彻底的主观性,才能摆脱和世界的认知关系,它是属于自己的。在这样的小说结构中,所有的物体都是自己内在世界里,所有的人物都在在场的时间里,拒绝意义,拒绝深刻,拒绝悲剧。

“它存在着,仅此而已”,所以在这个存在的世界里,在这个人只是看见的世界里,罗伯-格里耶新小说的一切目的就在于它的在场,所以有了那些电影作品,有了那些直观的视觉艺术,而这一切的最终指向是:构建一个现实。现实不是现实主义,在这里,小说不提供编年史,不同共法律证词,不提供科学报告;在这里,海鸥只是出现在头脑中的海鸥,而不是去布勒塔尼海岸作了一次短暂的冬季旅行之后描写的海鸥;在这里,一切从空无出发,它能自行站立,不需要任何东西支撑;在这里,没有隐喻,没有意识形态,没有形而上学。既然是客观的,是真实的,为什么出现在文本里的侦探故事,会有自相矛盾的证词,会有不在场的证明,会有不断涌现的新线索?为什么人们在观看和阅读的时候,会感到离真实越来越远?罗伯-格里耶其实虚构一个谜团,正是为了激发对于真实的渴望:“它们可能掩盖着一个奥秘,或者暴露出它来,这些愚弄着整体的线索只有一个严肃的、显然的品质,那就是存在于此。”

新小说是文学发展的新形式,是人与世界建立的新关系,是文本世界里的新现实,而罗伯-格里耶也创造着一个新神话,在没有上帝,没有隐喻,没有意义的世界里,只有我自己的存在,“而在我的书中则相反,是一个人在看,在感觉,在想象,一个位于空间和时间中的人,受他的激情所限制,一个像你我这样的人。”

要塞

编号:C39·2160517·1303
作者:【法】阿兰·罗伯-格里耶 著
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1年06月第一版
定价:12.00元亚马逊7.20元
ISBN:9787540449575
页数:99页

“很多导演都渴望围绕着个生理上无法说话的人物拍摄一部电影。在眼下这部电影里,失声大概是与一段无法言说的过去所带来的剧烈创伤联系在一起的:乱伦的疯狂让一位高级官员杀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1992年,阿兰·罗伯-格里耶面对着最后一部电影小说,这样说道,这部电影小说原本与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合作,但是电影的拍摄最终没有付诸实施,“让我激动而迫切地找寻能够拍摄这部我为他而写的电影的办法”终于没有最后变成现实,但是在一个不会说话的人那里,阿兰·罗伯-格里耶似乎并不是在失声中体验绝望,而是在寻找另一种意义:“从他犀利的目光和突然的温柔微笑中都看得出来。有时候,他理解的敏锐,他对所见所闻的参与,不仅毫无减损,还仿佛几乎在他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可怕禁闭作用下增强了。”


《要塞》:也就是虚构的敌人

注视,展现,缄默……当周围的一切都在流动,我自定静如故,正如河床上的一颗卵石。激情与无限的爱不存在于我身上,亦非存在于可能没有什么意义的注视对象上,而是仅存于我关注的过程。
——《“向你致意,我的老朋友……》

那时,是可以注视的时间,著名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由于脑部受伤处于半瘫痪状态,“并几近失语”;那时,是正在展开的时间,阿兰·罗伯-格里耶开始以安东尼奥尼为演员,写作电影剧本《要塞》;那时,却也是开始缄默的时间,花点时间“修改结尾“最后却开始拍摄《格拉迪瓦在叫您》,耽搁了剧本最后的出版。从提出计划,到修改结尾,再到最后耽搁拍摄,从注视到展现,再到缄默,1992年到2002年的时间里,阿兰·罗伯-格里耶到底到底看见了什么?河床上的卵石在时间的流动中定静如故,没有激情和无限的爱,没有注视的对象,甚至没有将文本变成视觉语言,但是这最后被设计在写作提纲、剧本概要、对白剧本中的文本,又如何被最后真正看见?

“有时,当我们聚焦于一点,我们就变成了这个点。而真正有意义的是这个向他者转变的过程。”阿兰·罗伯-格里耶在那一册《有时,我们聚焦于一点》中似乎就是把自己命名为一个点,这一个点是关于一部电影,一个人,一个物,一个名叫安东尼奥尼的演员,一个同样是“失语”的主角马克斯,而这些点并不能构成一个被注视、展现和缄默的事件,而是要转变为他者,也就是从一个点变成一个现实,从一个现实变成一个对象,从一个对象变成一种关注的过程,“如果我守候的是一个虚无的对象,那么无望的等待便会最终构建出一个现实。这就是描绘者的职责。”

虚无的对象,其实并非是虚无的现实,它在一个点的聚焦中,自动转变为他者,自动演绎一个故事,自动转化为一个过程,所有的人物登场,所有的故事展开,所有的剧情描述,都在聚集转变种成为真实的现实,它不是夺取对方的自由,不是完整保存沟通,不是形而上学的认同,仅仅是一个看得见的真实——这就是阿兰·罗伯-格里耶所说的“作者视觉”:“这意味着我用眼睛和耳朵再现了这些场景,如同它们是真实存在的——无论它们显得多么不真实。”

眼睛是真实的眼睛,耳朵是真实的耳朵,在电影叙事里,只有眼睛可以聚焦于一点,只有耳朵可以聚焦于一点,所以当文本变成电影的时候,通过“作者视觉”也将变成“读者视觉”,在这双重视觉中,不真实就会变成真实。但是这个成为他者的过程却并非可以顺利完成,成为真实的现实也并非完全实现,那句“终于来了”的感慨中到底有多少秘密?那一句“我来得太迟了”究竟有多少线索?那失语的马克斯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故?那负责照顾的安妮护士有多少可疑的身份?甚至那三十年前的死亡究竟谁是凶手?谁是见证者?谁是牺牲品?

真实的现实总是在不真实的场景里呈现,那个要塞是破败不堪的,它矗立在荒凉、渺无人烟的海岸上;那队士兵是茫然的,他们驻守在此,根本没有任何侦察任务,也缺乏精良装备。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而当出现在“视觉”里的时候,却又是如此真实:“片头字幕的背景是迷雾中的要塞。”然后是镜头前的热带鸟,是它们的叫声,是中近景出现的马克斯脸部,是一扇被推开的沉重的门,是老人“毫不仓促地朝这宽敞房间的门那边转过头去”的动作……看见而且听见,那么不真实的要塞,不真实的士兵,都会在场景中变成真实的一幕,而所有的怀疑也让这“聚焦于一点”转变而成为他者。

而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要塞里,所有的人物也都呈现出不真实的一面,那个半瘫痪的年迈高级军官马克斯,一直在要塞里,他是这里的统帅还是这里的囚徒?三十年了他没有讲过一句话,他是真正失语了还是故意保持了缄默?画外音里说:“我立即发现马克斯还活着,他试图告诉我些什么,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马克斯到底经历什么?而以马克斯为中心,所有的人物都笼罩在一种神秘里,那个护士安妮是负责照顾马克斯的身体和精神,“甚至也许还不止这些……”:“有时,他将她当做奴仆,甚至陌生的俘虏,但有时,他似乎又对她心存畏惧,仿佛她具有某种神秘力量,或掌握着某个秘密。”而新到要塞里来的少校海因里希呢,证件上的照片和他本人,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不太像……这照片应该不是近期拍的。”而当他来到简森上尉的办公室的时候,两人却有着相像的面貌,“好似一家人。”又是画外音,“这名中尉就是青年时代的海因里希少校。”画外音由我说出,似乎就是带向了一个“作者视觉”的范畴,因为这个海因里希其实是由扮演简森上尉的演员来演,除了说话声音的不同,除了外观上一撇小胡子和制服的不同。

电影中的“我”、画外音,以及镜头前呈现的一切,都试图把种种神秘拉向确定的、真实的一面,而这种不真实的真实却越来越制造谜团,越来越趋向神秘,而这种神秘除了人物身份的扑朔迷离之外,更在于彼此之间关系的复杂和多元。马克斯和护士安妮,一开场他们就在一种暧昧的氛围里,安妮注视着马克斯,而马克斯的手滑过了她的脸颊、耳朵、脖子,最后滑向一侧的乳房,照顾老人,或者也是被囚禁,护士或者也是情妇,但是当画面呈现这个女人真实一面的时候,却又被刚来的海因里希怀疑,他目不转睛地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女人,但是安妮却不认识他,当海因里希在简森面前说出“不……不认识……这是不可能的……这么久了……”的时候,却又把眼睛看在了安妮身上。

因为安妮像那个叫戴安娜的女人,马克斯的女儿,当海因里希找到安妮的时候,安妮略带嘲讽地语气问他:“显然,我很像她!为什么您会认为他们选我来完成这项任务?不是没有更能胜任的护士!”她说自己交“戴安娜”,但随即又否认了,说这只是一个玩笑,“我就叫安妮。我很害怕马的!”戴安娜在哪里?海因里希此行来要塞,就带着戴安娜写给密友的信件,在信中中,她以每天日记的形式描绘了自己的情感与肉体经历,“……如今我更像是猎物,而不是猎手,我在两个猎人之间陷入了狂乱。”

谁是猎物,谁是猎手?那一种狂乱到底应该呈现怎样的真实?简森和海因里希,安妮和戴安娜,他们之间又是何种关系?那一次安妮在简森上尉的房间里,“她仍旧穿着黑裙,但衣服已凌乱不堪,仰面横卧在床上。”而在那一堂剑术课上,海因里希和戴安娜在攻击之后相互靠在一起,海因里希轻轻放下自己的剑,充满欲望地紧紧吻住了戴安娜开启的双唇,“两人之间涌起一股既如手足、又散发着欲望气息的绵绵情意。”这是欲望的书写,而所有欲望仿佛都是马克斯的投影,无论是三十年前战场上的父女关系,还是三十年后要塞中的主仆关系,无论是戴安娜和安妮,似乎都在马克斯那里变成了另一个女人:“他伸出左手,用手指轻柔地抚摸她又张开了一些的丰厚嘴唇。马克斯再次开始抚摸她的嘴唇,并且加大了力度。然后他的手指用同样缓慢的速度抚摸着下巴、脖子下移,直至抓住大大的拉链环,猛地往下一拉。黑裙领口被垂直向下拉到乳沟处。”

仅仅是一个情欲的世界?仅仅是一种臆想?那么安妮和戴安娜到底是什么关系?简森和海因里希是什么关系?而失语的马克斯似乎把一切的真实经历都留在了三十年前的那场战斗中,他手下的骑兵全军覆没,而在这场埋伏战中,唯一的幸存者就是马克斯。那次战斗留下的三个疑点是:那些从天而降或骑马登陆海滩的神秘入侵者从何而来?没有留下任何劫掠或破坏的痕迹,那么他们又做了什么呢?在尸体堆中被发现的军官勤务兵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个勤务兵死了,但是真的是死了,伤痕在何处?他到底是谁?为什么马克斯从此不再说话,是战争造成的创伤还是故意闭口保守秘密?当这个秘密变成丑闻,那名勤务兵其实就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年轻女孩,而她又像是马克斯的亲生女儿戴安娜,而见证乔装打扮死去的勤务兵的是青年军官海因里希,当他扶起他耷拉的脑袋,摘掉其头盔,“一大绺金黄的卷发露了出来……”他曾经看到马克斯上校和戴安娜在一起,而戴安娜整个依偎在父亲怀里,“头发略微凌乱,紧身上衣领口微开。”

这是乱伦的秘密?而死去的勤务兵缘何成了他女儿,而女儿为什么又保留了那些揭露秘密的信件?海因里希来到要塞是要将一切都公布出来,还是制造更大的谜团?安妮或者戴安娜,简森或者海因里希,或者只是制造混乱的表象,而在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的谜团中,每个人似乎都陷在其中,把一切的真实都模糊和解构了。“事实上,自从马克把我变成女人的那个奇特夜晚以后,我总是为自己的身体而感到兴奋。我幻想拨动它的每一根琴弦,甚至让它遭受凌辱、玷污,如同女修院书本里描写的年轻殉难者在罗马士兵那里所受的折磨一样……”戴安娜的信件中这样说,这里有一个转变的过程,戴安娜变成了女儿,变成了欲望的透射者,变成了遭受凌辱和玷污的对象,而这又是自己渴求的。

为什么渴求?当她带着少女般幸福的微笑的时候,她说:“仿佛我就是苏拉米特,而马克国王则变成了大卫之子所罗门王。”马克斯变成了国王,而安妮也说:“马克-安托万……就像一位罗马皇帝的名字……”回到过去的镜头里,马克斯和戴安娜就在美丽的暮色中行走,忽然马克斯对他说前面有一个贵族骑着白马挡住了路,然后他拉直了缰绳,似乎正在接受挑战,而戴安娜却说,除了光秃秃的灌木丛,什么也没有看到,而马克斯完全进入了其中,他甚至对对面的人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是一个幽灵?骑着白马的贵族,是不是像是国王的马克斯遇到的敌人,但是在戴安娜看来,却只有灌木?一种权威所受到的挑战,终于让马克斯变得敏感,变得神经质,他对于戴安娜也超出了父女的关系,而完全是一种权威的统治:“你这个淫妇,看到你那些情人在我这儿的下场了吧。想想看,就是因为你,这个无辜的男孩才屈辱地死去。你违背了我们的血盟,泄露了你是女孩的秘密。”也就是说,这样的秘密把所有的而一切都转变成了另一个现实,马克斯是国王,统治了一切,而当敌人出现的时候,意味着一切的虚构都不复存在,意味着所有的额东西都会失语。

而幽灵是不是马克斯自己的想象?三十年前的死亡是不是马克斯自己设下的陷阱?三十年后的失语是不是马克斯的另一个阴谋?那么安妮、简森、以及医生翁贝托呢?他们要接近这个谜团,还是要制造更多的谜团?而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潜在的敌人”:“也就是虚构的敌人!您应该知道的,军校理论课及大规模陆战演习中的敌人都是虚构的,是假想的……我很意外您今天竟然会对此感到吃惊。”

潜在的敌人,虚构的敌人,假想敌,都是在真实的对面,而敌人或者就是自己,当安妮害怕幽灵遮住脸的时候,马克斯用手指指轮廓模糊的画作,指向幽灵骑士出现的地方,最后,“他坚定地指了指自己”而在要塞里的卧室中,当初年轻的马克斯,注视的就是那一面旧镜子,里面是模糊的镜面,而在镜面里,映照着自己疲惫不堪的脸。指向自己,镜中的自己,马克斯像是制造了一个假象的自己,然后在假象的自己之后,制造了假象的幽灵,假象的骑士,假象的女儿,假象的战争。而一切都变成假象之后,它却在“视觉”里变成真实,因为看见,因为听到,因为一切都变成了被呈现的过程,所以虚构就是真实,所有假象就是现实。

当海因里希在旭日下的要塞里,穿上白色的军装,戴上少校的肩章,对简森说:“上尉,我是奉命来要塞拘捕您的。”他消除了三十年后自己的虚假身份,消除了三十年后另一个自己,消除了白色的幽灵意象,他把简森打倒在地,就是把假想敌打倒在地,而在后面,马克斯满意露出的微笑,“仿佛是他导演了这一切。”虚构而成为现实,敌人而回归自己,一切的谜团并未消失,只不过在作者视觉中变得真实,要塞还是要塞,却不是破败而荒芜,士兵还是士兵,却不再是无所事事,“他似乎毫不意外地发现了一群陌生骑兵。他们带着武器,穿着土耳其或阿拉伯式的鲜艳军装,在海岸浅滩登陆。整个要塞中回荡起战斗的号角,驻地士兵整装待发。”

战争让我们聚焦于一点,阴谋让我们聚焦于一点,谜团让我们聚焦于一点,失语也让我们聚焦于一点,可是这一点最终都变成了他者,变成了视觉,变成了对象,那错综复杂的一切,那扑朔迷离的一切,那悬念迭生的一切,都在电影被呈现的世界里被看见,都在电影结束的时候走向终点,虚构、想象一定会回到最初的起点,回到最初的自己,所以失语之于马克斯,失语之于安东尼奥尼,都是虚构之后的真实,“安东尼奥尼的作品过多地被视为在表现阴郁、孤僻的不可沟通性。”而其实恰恰相反,“他所有的影片都在展现一种有效而活跃的沟通,一种热烈、充满激情的沟通,一种比充斥于我们屏幕上的冗长而陈腐的所有对话都更具体的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