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编号:S63·2170911·1412 |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 |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 |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 |
定价:35.00元亚马逊16.30元 | |
ISBN:9787532771257 | |
页数:187页 |
“语言的起源是非理性的,具有魔幻性质。丹麦人念出托尔、撒克逊人念出图诺尔时,并不知道它们代表雷神或者闪电之后的轰响。诗歌要回归那古老的魔幻。它没有定规,仿佛在暗中行走一样,既犹豫又大胆。诗歌是神秘的棋局,棋盘和棋子像是梦中一样变化不定,我即使死后也会魂牵梦萦。”在结集出版的书中间,《另一个同一个》是博尔赫斯偏爱的一本。《关于天赐的诗》(另一首)、《猜测的诗》、《玫瑰与弥尔顿》和《胡宁》都收在这个集子里。集子里还有他熟悉的事物:布宜诺斯艾利斯、对先辈的崇敬、日耳曼语言文化研究、流逝的时间和持久的本体之间的矛盾,以及发现构成我们的物质——时间——可以共有时感到的惊愕。
《另一个,同一个》:逝去的事物中有一朵不被遗忘
匕首同草稿和信件一起,躺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无休无止地做着它单纯的老虎梦,它一被掌握就兴奋起来,因为金属顿时有了生气,金属每接触到杀人者就有预感,匕首是人们为杀人者制造的。
——《匕首》
躺在书桌里的匕首已成为一件遗物,甚至已经锈迹斑斑,它沉默,它入睡,它做着自己的老虎梦,但是谁唤醒了它?打开了抽屉,一只手握住了它,手是人的手,具有温度的手,传递过来,于是冰冷的、生锈的、正在死去的匕首活了过来,它即将要做的一件事是:杀人。
恐怖气息弥漫开来,一幕带有死亡的谋杀正在上演,“它要杀戮,要制造突然的流血事件。”但是这只不过是匕首应该做的事,或者是它的使命,正是这种使命让它从历史进入到现实,不是中断,而是继续,而现实也早就为它空出了位置,无法逃避,必然而来。“它不仅仅是一件金属构造的物品;人们设计并制作了它,目的十分明确;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它是永恒的,匕首昨晚在塔夸伦博杀过一个人,以前杀过恺撒。”是的,那里曾发生过科拉莱斯和巴尔瓦纳拉好勇斗狠的人的事迹,巴勒莫的刀客穆拉尼亚,催命鬼伊韦拉都是高傲的刀客,他们用匕首作为武器杀死了敌人和兄弟,而在历史的探戈声里,这一种死亡传递出来,让匕首有了一种归宿感。
以前和昨晚都在时间的另一侧,当时间在现在这一侧重新打开,时间就是一体的。“要命的匕首和另一把匕首——/时间——把他们委诸泥淖,/那些死者今天仍活在探戈中间,/他们超越了时间和不幸的死亡。”以前的匕首,以前的探戈,以前的死亡,现在的匕首,现在的探戈,现在的死亡,“今天它蓦然单独冒了出来,/违抗了忘却,没有以前或将来”,旋律唤醒了时间,看上去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经变成了现实,或正在变成现实。
匕首在博尔赫斯的抽屉里?匕首拿在博尔赫斯的手上?匕首被博尔赫斯写进诗歌里而复活?为什么博尔赫斯感到悲哀?“多么坚韧,多么坚定的信念,多么冷漠或者无辜的高傲,岁月白自流逝。”流血事件必然发生,是因为人们将它置于无休止的老虎梦而悲哀?还是用一只温热的手唤醒它而悲哀?博尔赫斯的悲哀其实在于时间的一个主题,这个主题的关键词是:永恒。时间可以永恒吗?存在于时间里的一切都会永恒吗?而对于永恒的悲哀更在于:什么是不永恒的?
《永恒(一)》和《永恒(二)》并列在诗集里,其实它们不是同题的系列,而是指向了时间的不同意义。英文Everness是《永恒(一)》的标题,博尔赫斯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说:“Everness这个词是威尔金斯在17世纪创造的,意思是永恒,但比永恒更有力。他还创造了一个更为有力、更为可怕的词,从没有人用过,那就是Neverness,指的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物。”这是否定的永恒,是永不发生的事,在这首悲怆的十四行诗里,博尔赫斯说:“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样。那就是遗忘。”时间不被遗忘,它到底提供了什么?“上帝保全了金属,也保全渣滓,/在他未卜先知的记忆里/寄托着将来和逝去的月亮。”但是,当你的脸庞在镜中留下,并且今后还有留下,并非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它只是宇宙的记忆,只有一个艰巨的过道,当身后的门一扇扇相继关上,“只有在太阳西下的那一方,/你才能见到原型和耀光。”
“才能见到”当然是无奈的,它无法在时间里成为永恒的意象,所以只有永恒不变的事物,一切的存在都是镜花水月。而在《永恒(二)》里,那个从德文Ewigkeit转变而来的词就是“永恒”,还是那句:“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件。那就是遗忘。”但是当一切归于腐土,还可以歌唱“苍白的灰烬”,还可以赞美一切,“我知道永恒中继续燃烧/我所丧失的许多珍贵东西:/锻炉、月亮和下午。”锻炉、月亮和下午都成为了丧失之物,和躺在抽屉里的匕首一样,但是当永恒出现,它就可以继续煅烧,继续活过来,继续拥有使命,在一种遗忘之后发现存在的真正意义。
永远不会发生事物,是永恒的否定状态,在永恒中歌唱灰烬,是永恒的肯定状态,它们构成了永恒的双面结构,一种是悲怆,一种是欣喜,一种是可怕,一种是希望,所以博尔赫斯在《致儿子》中对那个我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你的儿子,以后的儿子,亚当的儿子说:“永恒属于时间的范畴,/因此也是匆匆过客。”在这里,如果把永恒放在时间意义中,它其实被限定在一种封闭结构中,它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它只有死亡不会复活,它只发生一次不会重复,但是,“上帝慈悲地给了我们交替和遗忘”,便是在时间之外,剔除了那些匆匆过客,而在交替中发现一切存在的真正意义。
时间一定是封闭的,它的最直接表现便是构筑了历史,历史是一个不会重复发生的时间维度,那里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往,都会成为遗迹,都会成为故事。那里有“约克大教堂的一把剑”,死了很久却还握在凶残的手上,“我在他面前是影子下的影子。/我是瞬间,瞬间是尘埃,不是钻石,/唯有过去才是真实。”那里有一册写在《贝奥武甫》上的诗,探讨着灵魂不朽的特点,“它广阔而严谨的循环/无所不包,无所不能?”那里生活着一位十三世纪的诗人,他在渴望的镜子中捕捉到了黑夜关闭而白天打开的一切:“代达罗斯、迷宫、谜语、俄狄浦斯。”那里发生了著名的胡宁战役,那个名叫苏亚雷斯的上校“有过顶峰,有过狂喜,有过辉煌的下午,/以后的时间算得了什么。”那个叫《巴尔塔萨·格拉西安》的西班牙作家、耶稣会教士“只在记忆里/纠缠于迷宫、象征和双关语”。
教堂里的一把剑,写在书上的诗,一个十三世纪的诗人,一次从辉煌跌落到深渊的战役,它们都在历史里,变成了匆匆过客,这是时间的无情,它只留下和他们有关的记忆,甚至记忆都被湮没了。但是历史并不是逝去,公元四四九年的“一个撒克逊人”带来了语言的词汇,“随着时间的推移,/提升为莎士比亚的音乐:/夜、水火、色彩与金属、//饥渴、痛苦、梦想、战争、/死亡和人类的其他习性;在山林里,在开阔的平原上,/他的子孙创造了英格兰。”苏亚雷斯上校在胡宁战役中是胜利者,他的曾孙写下了关于他的诗句:“战斗是永恒的,不需要军队和军号的炫耀;/胡宁是两个在街角诅咒暴君的百姓,/或是一个瘦死狱中的无名的人。”而那名乌尔比纳的士兵,在梦境深处探究,他就是塞万提斯,他看见“吉诃德和桑丘已在那里漫游”;一八二九年九月二十二日,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博士遭到阿尔道手下高乔游击队杀害,在他临死之前,博尔赫斯为他打开了心灵之门:“我找到了缺失的字母,/上帝早就知道的完美形式。/我在今晚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意想不到的永恒的面庞。/循环即将完成。我等着那个时刻。”
尽管历史的命运就像拉普里达一样,被骑手、马鬃和马匹逼近,最后被坚硬的铁矛刺穿了胸膛,被锋利的刀子割断了喉咙,但是临死之前的所想,却成为延续时间的一种方式,他等待上帝带来完美形式的那个时刻,等待找到的缺失字母能编织永恒的面庞,一个博士即将死去,但是他所代表的知识、思想,却成为未来的希望:“我曾渴望做另一种人,/博览群书,数往知来,/如今即将死于非命,暴尸沼泽;/但是一种隐秘的欢乐使我感到无法解释的骄傲。”欢乐和骄傲是因为不被时间遗忘,是因为还有永恒。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要完成永恒吗,就要丢弃那些该遗忘的东西,《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三十节》中说:“把这无用的仆人丢在外面黑暗里,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了。”因为回忆已经眼花缭乱,那里的英雄,那里的荣誉和失败,都变成了虚幻的东西,“我们白白地给了你浩瀚的海洋,/白白地给了你惠特曼见了惊异的太阳:/你消磨了岁月,岁月也消磨了你,/你至今没有写出诗。”而正是被丢在外面的黑暗里,那首诗出现了,诗歌里的一切都是“最易塑造的时间形式”:巴西和乌拉圭的边境,马匹和拂晓,青铜的砝码和一卷《格勒蒂尔萨迦》,代数和火焰,在血液里奔腾的胡宁冲锋的激情,比巴尔扎克笔下人物更多的日子,忍冬花的芳香,情爱和情爱的前夜,无法忍受的怀念,埋在地底的宝藏般的梦,慷慨的机遇……
诗歌在开放,它超越了有限的时间,注入了无限的激情,于是所有人都不再是无用的仆人,他们都在写诗:伊曼纽尔·斯维登堡在“用枯燥的拉丁文/记下没有原因和时间的最后事物”,爱默生说:“我的名声传遍了大陆;/但我没有生活。我想成为另一个人。”惠特曼在歌唱:“我的生命几乎已经结束,但我的诗歌颂了/生命和生命的辉煌。”海涅看见了夜莺:“你的金色黄昏/和你歌唱的花朵挽留不了你。”而斯宾诺莎“超越了隐喻和神话,/打磨着坚硬的水晶:/上帝的全部星辰的无限图像”即使如爱伦·坡,也“反复从镜子的另一面/投身他错综复杂的使命,苦心孤诣地营造梦魇”。
他们是富有,闪耀着永恒的光芒,他们在时代中消失,却“有一朵不被遗忘”,那是弥尔顿笔下的玫瑰,不被遗忘是因为这朵玫瑰是“没有标志或符号的一朵”,它不属于历史,不属于传说,不属于唯一的时间,当它被去除了标志和符号,便是一种永恒。但是无论对于历史事件的改写也好,还是对于历史人物的想象也罢,博尔赫斯似乎还是站在历史的维度里,当他面对现实,面对自我,面对布宜诺斯艾利斯,又该如何发现和构筑其中的永恒?
这是流进血液里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如今你在我身体里,你是我朦胧的命运,/那些感觉至死才会消失。”这是让人恐惧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联系我们的不是爱而是恐惧;/也许正由于这原因,我才如此爱你。”这是只存在过去名字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名字里回响着号角、共和国、军马和早晨,/欢乐的胜利,军人的牺牲。”这是留给了我凋零的玫瑰、凌乱的街道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如果说一切都有终结和规格,/都有最后一次的遗忘,/谁能告诉我们,在这幢房屋里,/我们无意中已经向谁告别?”这是一个把我遗忘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拂晓时我仿佛听见一阵喧嚣,/那是离去的人群;/他们曾经爱我,又忘了我;/空间、时间和博尔赫斯已把我抛弃。”甚至,我成为一个外地人,“它是一系列模糊的形象,/仿佛专为遗忘而设。”
被遗忘、被抛弃、被异化,那个亲切的、熟悉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不是像那永远不会发生的事一样,抵达了永恒的否定状态?也因为这种可怕的否定状态让博尔赫斯发出了“我是谁”的疑问:“海洋是谁,我又是谁?/我将在末日后的那天得到解答。(《海洋》)”这个问题或者需要在历史的维度里具有了回声,《胡宁》是博尔赫斯的祖父战斗过的地方,当进入到那段历史,他找到了“同一血统、同一姓氏”,而发问的是:“有谁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模样,你是谁?”过去在无数镜子里,无数的镜子照出了自己的衰老,所以在面对自我时,关于命运,便成为一首挽歌:“他见过人们常见的事物:/死亡、笨拙的黎明、平原和迷人的星辰,/除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姑娘的脸之外,/他什么或者几乎什么都没有看到,/他不希望那张脸再记得他。/啊,博尔赫斯的命运,也许不比你的命运更奇特。”
博尔赫斯是我,博尔赫斯是谁?博尔赫斯是所有被遗忘、被抛弃的人,又是一样寻找意义的人,所以博尔赫斯在《致一位一八九九年的小诗人》中假想了一个现代主义诗人,而这个诗人就是自己,就是叫博尔赫斯的诗人,“我不知道你的愿望是否实现,/模糊的兄长,我不知道你是否存在,/但是我形单影只,我希望/你淡薄的影子从遗忘中重现。/让这些已经疲惫的单词/在即将逝去的黄昏中组合。”无数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另一个,是同一个,无数的博尔赫斯是另一个,是同一个——他们一起唱出了《一九六六年写的颂歌》:“祖国不是个别的人物,而是我们全体。/让那些纯洁奇妙的火焰/在你我胸中燃烧不熄。”
时间会过去成为约克教堂里的一把剑,历史会湮没成为匆匆过客,现实会变异将诗人变成外地人,而所有一切的逝去和留下,死去和复活,抛弃和唤醒,都是关于永恒的两首歌,因为永远不会发生所以是一面镜子,因为无法遗忘而成为光荣的记忆,如梦如幻如水:
水啊,我恳求你。听了我
对你说的这番话语,请记住
在你怀里游泳的朋友博尔赫斯,
在我最终时刻不要背弃我的嘴唇。
——《第四元素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