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C28·2181215·1528
作者:[台]袁哲生 著
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09月第1版
定价:38.00元当当19.00元
ISBN:9787220109478
页数:200页

“我要赶在遗忘之前,抢救对爱情的记忆。”经过长期“捕捉孤独的角落”,创作到后期的袁哲生首次将眼光转向另一个普遍的文学主题:爱情。他在《猴子》《罗汉池》这两部作品中,以书写追问:“爱情可以有多好?”爱情,是他的创作核心。可是当我们跟随着袁哲生,从小说的开头缓缓地走向结局,却能隐约感觉到,作品中还存在爱情之外的种种要素,让人无法明确地言说。作为后来的读者,我们无法知道小说家是否有意如此;但能肯定的是,袁哲生确实又一次在普遍的文学主题中,写出让人值得反复寻味的作品。《雨》与《猴子》两篇,收录于《猴子》一书;《月娘》《罗汉池》与《贵妃观音》等三篇,则收录于《罗汉池》。


《猴子·罗汉池》:仿佛预备飞扑而下

都说这尊木雕观音菩萨坐像,高五尺一,眉形如新月之弧,伏目静好,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自在,通身金箔辉煌璎珞华丽,美艳绝伦却又庄严异常,温润中还透出一丝冷寂,见者莫不心生恭敬、啧啧称奇。
——《贵妃观音》

是“世俗意味浓厚”的贵妃,却也是“心观自在”的观音;是木雕而成的造像,却是这般栩栩如生;是寄托心境的象征,却也是流传后世的纪念——出世和入世,活着和死去,凝固和流动,一尊雕像完美结合了这一切,但这美艳绝伦又庄严异常的观音佛像不是让人新生崇敬,而是在温润中看见冷寂,该来未来,该去已去,无论是雕像的原型,还是雕刻的作者,甚至磕头膜拜之人,似乎都在他人的“啧啧称奇”中远去。

《罗汉池》的第三篇《贵妃观音》似乎传递的就是这样一种哀怨之情,那时候罗汉埔矮厝巷的第一代罗汉脚建兴师傅和大悲寺的老和尚都已经逝去,那时候喜春楼的红牌酒女月娘早已卧床不起;那时候

月娘的女儿小月娘也在嫁于林大手之后生了怪病而死,甚至那时候建兴仔和如因法师也都不在人世,“雕刻和大悲寺早已成残垣断壁,寺后方的罗汉池现在杂草丛生,蚊蝇聚集,草叶杂树间零星的一两尊罗汉塑像也早就模糊难辨了。”而当这一个贵妃观音被发现的时候,多多少少的生死故事、爱恨情仇都凝固在那里,不被人发现。

仿佛一切都是不示人的存在。先是从天顶的月娘探出一弯朦胧身影开始的,矮厝巷的月娘走过那些罗汉脚跟前的时候,那些肉麻的话就被说出来了,看客和议论者对着喜春楼的红牌酒女月娘指指点点,出了道德上的非议之外,更多是对于欲望的某种表达,打铁仔的、卖豆腐的、搓草绳的、补破鼎的的罗汉脚都是一辈子娶不了媳妇的单身汉,他们只在对月娘的想象故事里得到满足。而在这些看热闹的人群里,只有两个“不吵不闹不缺德的”,一个是老雕刻师傅国彰仔,一个是大悲寺的老和尚,他们的沉默是对于世俗的某种隔离,一个是雕刻大师,是从事着某种艺术,一个是和尚,自然不关注男女之事。

而月娘那一弯朦胧身影投射在罗汉铺那些罗汉脚心里的时候,其实身影本身也是一种阴影的写照,月娘为什么会成为红牌酒女?无非是年轻时死了丈夫,无非是没钱养活公婆和女儿小月娘,这是用身体牺牲自己的无奈之举,而这一道阴影并不只是在月娘心中投下阴影,也成为罗汉铺男女无法走出的阴影。不吵不闹不缺德的国彰仔和老和尚都没有结婚,也都收了一个徒弟,无论是建兴仔还是克昌仔,他们最大的意义就是当师傅死去的时候,能送他们上山。而在他们对面的是有钱人林大柿,他捐钱造了罗汉池,这一种行为又有多少是积德?无非是将那道阴影加深了一些。

后来,建兴仔学得了一手好手艺,小月娘天真活泼,克昌仔在大悲寺里跟着师傅念经,一切似乎都是向善而行,而在三个孩子那里,懵懂的爱也产生了。小月娘总是到雕刻店里来,帮助他们烧烧开水,看他们雕刻,建兴仔似乎喜欢上了小月娘,他的最美的一个梦便是:“就是早日出师,然后娶隔壁的小月娘为妻,再生个小赃儿,让老帅傅刨彰仔享几年清福,过几年合馆弃孙的好日子。”只是也常去对面大悲寺的小月娘似乎喜欢的是克昌仔。喜欢和不喜欢,似乎也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是那道阴影却在人世的故事里始终无法摆脱。

打铁仔看好了适宜提亲的良辰,进了大悲寺和老和尚说了,老和尚却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便跌坐合掌,不发一语,如此便是三天三夜未起身,不吃不喝不单,直到克昌仔在佛前跪地求忏悔为止。而这似乎也宣告了男女之情的终结,从此克昌仔正式出家,法号如因。老和尚为什么不答应这门亲事,似乎是出家之人不该想那那女之事,而其实在他心里有着某种宿命的预言,小月娘是月娘的女儿,月娘总是一弯朦胧身影投射到罗汉铺,所以小月娘也难逃这命运,虽然她中意如因法师,但终归在出家不近女色中掐灭了这最后的希望。

而这希望不在也意味着建兴仔那个美梦破灭,国彰师傅和老和尚先后死去,徒弟完成了他们生前的愿望,后来月娘也倒下了,“矮厝巷的黄昏更加寂寥了”,而三年之后,当天顶的月娘再次探出娇嫩面容的时候,小月娘也像曾经的月娘一样,向着喜春楼方向走去,而看到这一幕的,不再是那些罗汉脚,而是坚信师傅和如因法师,于是,一阵阵猛烈的敲打声,一声声绵密细碎木鱼声夹杂在一起,“那声音较往日来得急切许多,听起来好像在赶路似的。”

幽幽不绝,无非是内心的叹息,无非是心中的哀怨,《月娘》之后,是《罗汉池》,是《贵妃观音》,一个故事生出不同的枝叶,但是内中的那种哀伤情绪却“幽幽不绝”,而这不绝之情,也是从前的阴影投射下来。林大柿捐建了罗汉池,不管是老和尚还是如因法师也都活在有钱人的阴影中,而林大柿的儿子林大手继续了这个金钱的故事,他第一回上喜春楼,便喜欢上了小月娘,“当天晚上,林大手就彻夜不归,通宵饮宴,并且出了一个好价钱让小月娘开脸了。”用钱买了小月娘开脸的权力,对于建兴仔和克昌仔来说,也再无任何希望。于是,建兴仔去了菜脯寮的私娼馆,他似乎在用自己身体来回应小月娘的开脸,似乎以欲望满足的方式击碎自己的美梦。而且在私娼馆里每次都大醉,走到罗汉池那里,便也打破了寂静,“最明显的是,十八罗汉的光头上开始不断地有鸟屎落下了。”而且那一天,一道闪电击中了翅中的长眉罗汉,于是,罗汉池中的十八罗汉只剩下了十七尊。

罗汉池是林大柿捐建的,十八罗汉变成了十七罗汉,兴起和毁灭之间,其实如那一个梦,看起来和美,其实是一种残酷,建兴仔甚至差点问如因法师:“多年前,当他还是克昌仔的时候,是否也跟自己一样,其实最希望的,就是把如花似玉的小月娘娶进门,脱离罗汉脚的命运,然后生几个小,取几个好听的名字。”问总归是忍住没问,而当林大手终于娶了小月娘,大悲寺中的如因法师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了建兴仔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咦,那倒卧池边大柳树下的,不正是大悲寺的年轻住持如因法师?”他也喝酒,他也醉倒,他也坐在板车上左右摇摆起来,曾经是常去私娼馆的建兴仔放纵自我的行为,却在出家的如因法师那里变成了自我放逐,而那雀鸟飞过掉落的鸟屎不偏不倚落在他的光头上,“今日倒像凑足了十八罗汉了。”

袁哲生:自杀是不是也是一种出世?

看似一种秩序的恢复,实际上是一个肉身的替代,肉身是欲望,是情爱,是醉后的放纵,这被鸟屎弄脏的第十八尊罗汉正是某种阴影的写照。而在《贵妃观音》里,这种阴影便成了雕像里那一种冷寂。林大手娶了小月娘,小月娘生了一场大病,那一天,林大手来到大悲寺,告诉如因法师要卷一尊观音像,“为得了怪病的妻子积德祈福”。观音像只有建兴仔能够雕刻出来,要放在如因法师的大悲寺里,而这是小月娘的主意——似乎只有在这一刻,三个人的命运才结合在一起,无论是曾经建兴仔喜欢小月娘而没有结果,还是小月娘中意于如因法师最后却不了了之,最后只有在这一尊雕像的行动中,三个曾经的孩子,才在最淳朴的故事里走到了一起。

只是,在一起又何如?那一天林大手派遣家丁来,告诉建兴仔小月娘已经于昨夜过世。后来的故事大约变成了传说,许多年后,建兴仔和如因法师也都过世了,大悲寺和雕刻都变成了残垣断壁,罗汉池也杂草丛生,而等到有朝一日那尊木雕被发现,在人们的啧啧称奇中,故事早就合上了,没有了建兴仔在私娼馆里的发泄,没有了如因法师变成十八罗汉的嬉笑,只留一个“温润中还透出一丝冷寂”的雕像,既在世俗中又超越之,心观自在变成了一种不在场的在场,在岁月的流逝中独有那一份深意。

“方向原本相背的命题巧妙合而为一的时候,宗教可以像爱情一般深情,爱情也可能像宗教一般无私。”袁哲生如此解读《罗汉池》三部,在他看来,建兴仔是“出世”的象征,如因法师是“入世”的符号,两个人处在向背的命题里,但是却在宗教和艺术的超脱中将爱情变成了一种无私的存在,就如那个“贵妃观音”,既有着世俗的情欲投射,又成为宗教和艺术的作品,而这“古已有之”的造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追求着恒久性,金钱会改变生活的轨迹,身体里可以被压抑也可以释放,生命最终也会消逝,但是这心观自在的造型,这温润中的冷寂,都会成为某种抵抗宿命的东西,如此,袁哲生的那一种寄托,也是美好的。

而这种美好,毋宁说是袁哲生对于命运的一种妥协,《猴子》故事里的《雨》和《猴子》便没有了“美艳绝伦却又庄严异常”的雕像传递出的永恒可能,而是在“下雨了”的悲叹中,变成无法超越的一种无奈。一开始就下雨了,这是自然环境里的雨,“这是村子洗澡的时刻,窗外的世界浸在一杯冷开水里。”而梁羽玲的妈妈吕秋美在那一天消失的时候,邱叔说过的那句话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啊!”而当我再次去找梁雨铃的时候,那一扇门将我伸进门缝里的手重重夹住,并不是痛的缘故,我却突然对梁羽玲说:“下雨了。”

下雨和洗澡有关,下雨是没办法,下雨取代了痛,这一种雨下在地上,下在心里,下在这个时代朦胧而青涩的故事里。《雨》中的我、梁羽玲和荣小强是孩子,但是从孩子的视角分明看到了大人的世界,梁羽玲的父亲梁包子最早在村子里给梁羽玲拍照,每天骑着车去卖包子,包子的大木箱子上写着包子的价格和“光复神州”的一句话,这个男人是粗劣的,是有权势的,当然和吕秋美之间也有着隔阂。吕秋美在离开村子之前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吕秋美为什么没有回来,这个谜底似乎在《猴子》里有限地被揭开了,据说是和当年才升上高三的男学生跑了,这无疑是一种违背道德的行为,当邱叔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啊!”深深透出的是一种无奈,也是对吕秋美的鄙视。而其实,在“下雨了”的日子里,吕秋美在我眼里就是一种欲望的写照,“正在洗身的吕秋美从大铝盆边站起来,甩甩手,水珠子从她的大腿上一路流下来,穿过膝盖上的皱褶,往下流到脚踝边上,变成一颗小小的水沫子。”还有天井的窗玻璃上两只绿头大苍蝇叠在一起。在一个被压抑的世界里,吕秋美的出走也有一种对于自由的追求,只是如我,在去找梁羽玲的时候,手被夹在门缝里,感受到的是痛,却被“下雨了”取代——那种青涩的爱情是不是总是伴随着痛?

在雨中吕秋美走了,而在我们渐渐长大中,梁羽玲似乎没能像她妈妈那样在说出“进去吧”之后一去不返。我和荣小强都喜欢梁羽玲,但是两个人的家庭却天壤之别,荣小强读的是学费很贵的私立中学,是全村唯一,所以在追求梁羽玲的过程中,也是大胆而放肆,但是梁羽玲的命运在母亲出走和被父亲管制中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我爸不管我了”背后传递出的是一种无奈,而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一种青涩的喜欢?

我会在《健康教育》中学习女性生理构造,我会在梦中将一封情书送给梁羽玲,而梁羽玲也会毫无遮掩地告诉我:“可是,我喜欢的是你……”想象和臆想构筑了我的故事,而这像极了正在发春的那只猴子。猴子是闯入荣小强家的,最后被一条长长的铁链拴在了铁床上,当猴子发情的时候,荣小强家就打猴子,还用冷水浇它,那一晚我和荣小强从梁羽玲家出来,就看到了那只猴子,“荣小强家猴子从门墙后边跃上墙顶,两手巴在墙沿上,上身伏得很低,仿佛预备飞扑而下,脖子上长长的铁链还锁在铁窗上,绷得直直的。”猴子集聚了力量要“飞扑而下”,但是那条铁链却锁住了它的行动,这是一种束缚,一种压制,甚至一种囚禁,我在臆想的世界里就像猴子一样,被那条铁链锁住了,一切都无法超越。

但是猴子的命运并不仅仅和我有关,当梁羽玲说“我爸不管我了”,命运真的就转了向,就像那只猴子,荣小强说:“我爸不让我养猴子了,叫我把它给放了。”猴子没有被放走,而是养在了我家里,一种替代,从来不是为了走向真正的自由,而这也是梁羽玲命运的一种写照,她加入了帮派,受排球校队的小太妹利用,在体育场的厕所以“烧完一支火柴的时间让男学生看下体”的方式,每次赚取五十元。那根铁链锁住了梁羽玲,“仿佛预备飞扑而下”,身体却成为了一种牺牲,而我从家里偷了五十元钱,进入了厕所,划亮了那根火柴,“梁羽玲把手伸进短裤的松紧带里,弯腰,把裤头褪到膝盖上。”对于我来说,像是一个仪式,只不过再不是青涩的爱,而是被金钱支配的肉体,是没人管的命运,是“厕所内又回复到一片黑暗”的青春。

用色情的方式接近爱情,这是不是一种悲哀?是谁让这个世界变得如此无情?也许没有答案,也许这也是一种常态,就像那只猴子,到底来自于何处,谁也不知道,它像欲望一样闯入,却在被锁住、被打骂的世界里失去了一切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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