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S29·2190119·1533
作者:严力 著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15年12月第1版
定价:45.00元当当23.10元
ISBN:9787506384612
页数:349页

1973年开始诗歌创作的严力在留学美国后创办了“一行”诗歌艺术季刊,他认为“尽管你的母语不可能加入其他语言的国籍,但人是人的护照,地球之内不需要加盖人性疆界的边界图章”,《体内的月亮——严力诗选》所收作品纵贯他迄今近四十年的诗歌创作生涯。从早期朦胧诗的抒情和谐趣,到后现代人之生存状况的警思,严力的诗歌总是单纯的。他的单纯表现在他的简单:视角的简单以至于语言的简单,这种简单与朴素哲学同源,因而尤显随性而真切。回归自然,回归人文,是严力诗歌长久不衰的呼唤,以至他“讽”、他“刺”。他貌似撷取了很多东西,但其实他只写了一个“一”。抒情写意也好,言志载道也罢,始终不变的是他的诗歌朴素的内质。


《体内的月亮》:用悼词的力量生活

为什么每次我上街散步时
总能看见一些名叫遗忘的人
在广场上朗诵未来
——《悲哀也该成人了》

收录在“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五”辑中,一二〇一〇为始二〇一五为终,在这个被时间标记的段落里,身处其中的严力,是不是真的只在街上散步?百度百科上的介绍,有四个明显的时间节点:1973年,开始诗歌创作;1985年夏,留学美国纽约;1987年,在纽约创办“一行”诗歌艺术团体;1985年-2006年,曾在香港、法国、英国、美国、日本、瑞典、大陆和台湾举办过个人展或参与集体展。时间似乎终结在2006年,在各地巡游似乎成了严力的一种日常状态,当2006年被划上一个句号的时候,无论是2010年还是2015年,都成了时间之外的存在。

大约,在2010年至2015年期间,严力还是在世界各地举办画展,这种巡游或者正是一种“上街散步”的状态,但是只是举办画展,诗歌创造的情况似乎不得而知,而从这本诗集的这一辑的诗歌来看,明显没有了曾经的犀利特点,没有了对现实的拷问,甚至没有了隐喻,在近视嬉笑中观望着身边的事物——或者是编辑审阅的问题,在这一辑诗歌中,出现了同题的《发现》,而且句子几乎一摸一样:都是“一觉醒来”,都是发现“早晨比平时美好”,也都发现了“手上有血迹”,只是一首《发现》是想起昨晚“杀掉了/那根上吊绳”,而另一首《发现》想起的是昨晚“杀掉了一群雾霾”。

同题的诗歌,同样的醒来,同样的血迹,以及同样的谋杀,一根上吊绳和一群雾霾有何区别?都是一种死,而且是“昨晚”的死,所以,“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五”或者真的是无根的呻吟,那时的严力应该没有正式回国,他只是以一个客人的身份来回,所以在《翻》这首诗里就很明确传递了他生活的随机性:“我一个跟头翻到了海外/不久又翻了回来/昨天试了试某个翻墙的软件/几次都没能翻过去/伸伸懒腰并祝福自己的手脚/或许还会有灵活一些的将来”,而生活不只是翻墙,更重要的是面对前行的路,在这样一种翻来翻去的过程中,现实便只是一种对命运的喟叹:“看不到头地往前走/生活提着自己的命运/像提着裙子/如果哪一天把裙摆放下来/就不知道双手该往哪儿放了(《生活》)”。

仿佛严力就是在“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五”提起了生活的裙子,然后就忘记了该往哪儿放。往前走,却忘记了放下来,这也许就是严力遭遇的时间寓言:时间应该向前,从1973年诗歌创作到1985年出国,从半《一行》刊物到各地巡展,严力一直在时间里前行,但是在前行中却忘记了如何把裙子放下来,忘记的前提是曾经发生过,而且曾经很安然地放下来,但是当在前行的时间中忘记,是不是在现实里被命名为“遗忘”?严力的遗忘情结是强烈的,在《何时算起》时,他发现“饥饿这个词/永远也不会吃饱”;他在写诗时“就会想起/一些被御用史学家/故意跟丢了的文字/更想起有些文字/因长久的闲置而自杀”;甚至,连油井也遗忘了欲望,“问题是油井枯竭了/欲望仍在冒泡”……

前行而遗忘,未来大约是个空洞的词,“空洞的词是必须的/以便我们去言说虚无/不说也行/但必须空着(《词》)”。词空着,欲望空着,言说空着,未来空着,这并非是严力个人感受到的虚无,在翻墙而折腾的日子里,他想到的更多是那枚“体内的月亮”:“但是亲爱的/你知道吗/那轮体内的月亮/坚决地遵守着身体制度的圆满/在修养之外”,将月亮放在体内,是一种个人叙事,是不是意味着外部的月亮已经暗淡无光?是不是暗示着外面的月亮已经残缺不堪?就像向前的时间和遗忘的记忆,体内和外部构成了一种对立,作为“当事人”会做的事情,仅仅是“给身边带有政治光环的人/夹了一筷子表示弯腰的菜(《现代文学》)”宏大政治和个人叙事之间的对立,是以一种妥协的方式出现的,所以“弯腰”而成为一种卑微的态度。

大约也正是严力对于妥协和卑微的鄙视,才有了一种微弱的悲哀意识:长大成人却摆脱不了盲从的幼稚期,那些人在广场上朗诵未来,但是却被命名为“遗忘”——是人活在遗忘中忘记了历史也忘记了未来?还是长大成人的未来永远不活在正常的时间序列中?遗忘和未来构成的悖反一定是严力想要讽刺的,自身而外,仿佛是对另一些人、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国度的嘲笑。而如果从“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五”这个时间段落中返回,严力是不是真的能够置身其外?是不是真的逃离了这一种悖反?是不是真的用自己的方式点亮了“体内的月亮”?

从收录的第一首诗开始,那种自我存在的意识是强烈的,当“死恋还在我床上过夜”,当“以往的吻/从我的眼睛里面提出井水”,当过去的分秒“堵住了我的生命”,只有那张肖像里“一贯的笑/抵消着死亡”,这是一种“他死了”的状态,死亡提供了一种参考,但是绝没有将严力拉入其中,所以从“他死”启幕的诗歌创作中,严力是充满力量的,“我是雪/是蒙向尸体的/白布”,是对抗的,“我查封自己的见解/不张扬/没风/有风也是逆着方向”,是反叛的,像蘑菇,“尽管是背着光/朽木/怀了孕”。

但是这种自我意识的萌动,并没有滋生出一种革命的力量,在“一九八〇至一九八九”一辑中,严力的诗意呈现出两种维度,一种是迷惘,一种则是呐喊,而这两种态度的分野或许就是以他出国为分界。1980年的《更多的是反省》似乎开始对于社会进行了审视,在裙下失望的兄弟开始互骂,然后“用劲转身把对方的目光拧伤 顺手/掸掉以往的表情 抬脚/追逐另一扇门窗”,这是一种争斗?而城市的建筑群里,“电梯/也吐不出绿化的鸟”,只是用稻草孵化,最后发芽成为翅膀,也仅仅是一种幻觉;所以,“鸟群造成了我们无知的牢笼”,这种社会学的实践是一种文明之殇;我们把脸和洗脸水一起泼进了下水道,但不是遗弃,而是要重新捞起来,因为我们还要出门,出门还要“擦亮皮鞋”……争斗也罢,庸俗也好,虚伪也罢,无助也好,起先的那种自我意义的反叛和对抗似乎变成了对于社会沉疴的讽刺:孩子被告知“真理是沉默的”;“产院每天都拔出一截电线来接通下一代”;每个人都在“喂喂喂”里消耗着生活;爱情的“失约”是因为“苹果晚熟了一个钟头”……

某一个国家、人类、投票、权利,这些词语提供了诗歌解读的场景,而在这个越来越宏大的叙事中,严力又在哪?他在和“妈妈爸爸”说再见,他想“冒着想冲破规则的汗”,他看见了“空两行”而无言的现实:空两行,再空出亲嘴的时间,空出侵略的那几页,空出通信和打电话的几次来往,空出一个阅读的周末,空出输掉的几辈子,“空出举旗者成为无名英雄的机会/空出殖民地对地球的影响吧”,最后空出“昨天的天气预报”:“晴转阴/最高温度零度/湿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因此/三级以下的风刮不动”。1981年的《史诗》里都是空出的位置,而空出的全部和个人叙事有关,当个体的故事成为空着的位置,即使“风刮不动”,那么历史是属于“桨都要把花园摇进你的眼中”的人。

所以自我开始退出,开始缺席,“你啊你 又和/千发以上的子弹一起称为集体”,于是开始出走,开始旅游:

我希望旅游全世界
我正在旅游全世界
我已经旅游了全世界
全世界的每一天都认识我的旅游鞋
但把我的脚从旅游鞋里往外挖掘的
只能是故乡的拖鞋
——《根》

1981年的严力已经做好了“旅游全世界”的准备,而1985年的那一天,他终于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中国,“我就叼着自己的影子/从阳光里/灯光里/甚至迷人的月光里/出去了/永远/出去了”。这是《明天的一首狗诗》,关于出走的方向,关于出走的明天,严力其实有着太多的无奈,因为“故乡的拖鞋”带着根。但是他似乎一定要离开,因为“当春天拥有我们而不是我们拥有春天时/春天是一个暴君”,因为,即使与狗一样巡视生活的历史轨迹,也是“我牵着我自己”,因为另一个春天要租下在“我们体内的那间”。所以向前问离开,对于严力来说是坚决的,也只有“掸了一年才看见灰底下的日历”,才可以进行“超级英雄的反省”;也只有用自己画的春天,才能“用悼词的力量生活”;也只有坚定地出走才可以喊出“还给我”:“还给我/请还给我那扇没有装过锁的门/哪怕没有房间也请还给我/还给我/请还给我早上叫醒我的那只雄鸡/哪怕被你吃掉了也请把骨头还给我/请还给我半山坡上的那曲牧歌/哪怕已经被你录在了磁带上/也请把笛子还给我……”

还给我没有装过锁的门,还给我叫醒我的雄鸡,还给我那首牧曲,也还给我整个地球,这是对于一切原始的、纯粹的的东西的追求,而“还给我”的意义是将权力意识解构,重新回到个人权利。严力的这种力量或许只有在离开之后才能充盈全身,所以在“我和太阳隔着一个你”的状态中,连影子也额可以“朝向太阳”。所以在1985年之后,在1989年之后,甚至在1997年之后,严力都在隔着太阳的对视中,用自己诗歌的力量,做一场决斗,“我看见另一种骨头/在土里转动地球”。他用理想“这瓶开启的名酒”,和战争这个老家伙干上了,他从早市拎着一袋食品,用它来品味自己的生命,就像“太阳拎着一袋自己的阳光”,他要自己摸牌,用人类赋予的手取代沾满铜臭的手……一方面是反讽,一方面是自我战斗,“这正是我有血有肉的背景啊/前景是我的骨头我的理性”。

但是向前也罢,离开也好,故乡的拖鞋是一种根,北京的天空是背景,目光有时候总是会投向最初的那片土地,这也许就是严力最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是“回家”:“回家了终于回家了/他看到的所有家具/比猫还会撒娇(《回家了》)”,另一方面则是自我的消失,“但在更多年的游动之后/它满脸无奈地/一口吞下了自己(《鱼钩》)”;一方面想要保持精神的独立,“而这样一本厚厚的诗集/可以撕很久(《精神的超市》)”另一方面则要落入日常的窠臼,“那你业余时间干什么?/他说/诗人之外我叫张晓伟/出租车司机/太太叫刘燕/儿子三岁半(《工作才是业余的》)”一方面看见历史的遗迹,“抽屉啊抽屉/甚至在黑五类肉体上/拉开的抽屉里/也必会有一本红宝书(中国抽屉》)”另一方面则在询问门的进口,“到处是门/大门前门/旁门侧门/铁门石门/木门后门/水门邪门/国家之门/民族之门/宗教之门/党派之门/阶级之门/您转出去了吗?(《门》)”

从一九七四开始创作第一首诗,当时间被划分为十年为一期的时候,其实对于严力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割裂的存在,“所以你知道/这个世界有两个动物园/一个有笼子,一个没有(《你知道》)”而被标注的时间永远是在笼子里,于是,时间变成片段,变成碎片,变成历史,最后通向未来也只是一种“遗忘”的延续,而在笼子外观看的严力,起初保持着聊天的欲望,后来聊天变成了“沉默的回忆”,后来回忆变成了“寂寞的文字”,后来文字变成了一行数字——数字中间的连接号一边通向过去一边通向未来,最后在成为整体的过程里,严力自己也成为了其中的书写者,于是像老张的孙女所说,“1966-1976”,最后的结果:“等于负十”——时间是个负数,记忆是个空白,历史里便充满了悼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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