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S38·1960915·0327
作者:(爱尔兰)叶芝
出版:漓江出版社
版本:1987年1月第一版
定价:13.80元
页数:367页

“抽象之物不是生命,处处都存在矛盾。”1939年, 叶芝在他的最后一封信中表达了自己怀疑论者的无奈,这位后期象征主义的著名诗人从小就沉湎于对神秘主义的向往,他的一生无法走出宿命和矛盾的怪圈.因为与爱尔兰文艺复兴联系在一起,叶芝在现代派诗人中才会独树一帜,当然,与多个女性的感情纠葛也让他积蓄了创作的源泉,毫无疑问,叶芝仍然是20世纪前叶最晦涩的诗人:“我寻找一个主题,但总是徒劳。” 1923年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丽达与天鹅》:因为死了,我们站起身子

旋转!旋转!古老的石脸,向前望去;
想得太多的事呵,就再也不能去想,
因为美死于美,价值死于价值,
古老的特征已在人的手中消亡。
–《旋转》

“不能去想”的事情是美的呼唤,还是价值的崩塌?是生的荣耀,还是苍老的无奈?恩培多克勒的世界和特洛伊的英雄都无法拒绝到来的悲剧,那么历史和神话在麻木的梦魇中也沾染上了鲜血和污泥,如何获得“旋转”的力量?如何超越悲剧的宿命?欢欣是一个词,也是伟大时代的呐喊,从那山洞里传出来也就意味着一种“第二次的来临”,不要叹息,不要哀恸,站在时代之上的是另一种救赎,另一个英雄,而这样的“旋转”是必须消灭那存在着的麻木和非理性,“爱马匹和女人的人,都将被从/大理石的破碎坟墓里/或暗黑地在鸡貂和猫头鹰中/或在任何富有、漆黑的虚无中掘起,/工人、贵族和圣人,所有这些东西/又在那不时髦的旋转上旋转不已。”

时代是一个轮回,世界是一个轮回,马匹和女人在“美死于美,价值死于价值”的另外的故事里,当一切消亡,被从坟墓和虚无中掘起的时候,欢欣的世界对准了工人、贵族和圣人,更对准了和青春、玫瑰有关的自我。世界或许本来就是浪漫的,那个叫爱情的东西在树林里,在画板上,在河边以及田野里,成为一种美好的意象。处处唱着情歌的叶芝,想象着那一个远离尘嚣的岛:“我们可真是远离尘嚣的人,/隐藏在静谧的,岔开的树枝下,/我们的爱情成长为一颗印第安星,/一颗燃烧着的心的陨石啊,/随着潮汐熠熠,翅膀闪烁、飞腾。(《印第安人给他情人的歌》)”,在这首印第安人唱给情人的歌里,叶芝分明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呼唤,远离尘嚣的孤岛,一定隐藏着人世间未有的浪漫,那里母孔雀翩翩起舞,那里有着孤零零的船,那里有着不平静的土地,那里也有着黄昏和海水,一切都被心中的欢饮营造,一切都在自我的孤独中完成演绎,而在我的吟咏和想象中,也必定要出现一个你,“我的爱,我们要走,我们要走,你和我,/要到那林子里去,把一滴滴露珠抖落”你和我组成的是那个叫“我们”的爱情故事,所以对于“美丽的人儿”来说,“死亡决不会来临”,来临的只是那方向满溢的树林,那不绝的情歌。

对于叶芝来说,爱情来自于茅德·冈的“朝圣者的灵魂”:“多少人会爱你欢乐美好的时光,/爱你的美貌,用或真或假的爱情,/但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也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的哀伤;//在燃烧的火炉旁边俯下身,/凄然地喃喃说,爱怎样离去了/在头上的山峦中间独步踽踽,/把他的脸埋藏在一群星星中。(《当你老了》)”炉火便的那一册书本打开,缓缓地读出一种柔情,读出一个影子,即使头发发白,即使满是睡意,也是欢乐美好的时光。爱情也来自莎土比亚夫人的垂在胸前的秀发:“亲爱的,合起你的眼睛,让你的心紧紧/贴着我的心跳,你的秀发垂在我的胸上,/在安谧的暮色中,淹没了爱情孤独的时光,/让人看不到马群抖动的鬃毛、蹄子的踢蹬。(《他要他的爱人安静》)”“秀发垂在我的胸上”搭建起一个“头发的帐篷”,在这个“帐篷”里,那“黑压压的马群来临”而带来的“蹄声混乱沉重”已经消失了,象征死亡、恐怖和寒冷的冬天也已经过去,只有头发,在盒子里发射出的快乐的光辉,成为“飓风般的热爱与痛恨的时刻”。爱情也来自茅德·冈的女儿的年轻的心:“什么原因使你的心儿这样跳;/甚至你自己的母亲,/也不能象我那样清楚地知道,/谁使我的心儿受尽煎熬;/这个疯狂的念头,/她现可拒不承认,/而且也早已忘掉,/那时曾使她全身血液激动,/并且使她的眼睛闪耀。(《给一个年轻的姑娘》)”

是的,爱情变成想象,爱情寄托浪漫,可是爱情的旁边却也是丑陋,也是错误,“丑陋的事物的错误,错得无以复加,无法再讲;/我多想重新塑造这些事物,在一旁的绿色小丘上坐下,/大地、天空、海洋,重新塑造,象一篮金子一样,/因为我想着你的形象–你在我心中开了一朵玫瑰花。(《爱人讲着心中的玫瑰花》)”不同的女人带来了灵魂、秀发和年轻的心,但是对于叶芝来说,在这丑陋的事物的错误面前,那些对于的大地、天空和海洋的重塑,却依然被那苍老劫持。头发里是出现了银丝,她的眼角上也爬上了小小的阴影,在时间的长河中,浓妆艳抹似乎成了美的终结,可是还要继续,还要在炉火旁跳动,还要转身制造出一种狂野,这是爱情带来的安宁?这是爱情创造的意志?“一切都象露珠般消失,/但是,火焰上的火焰,海洋下的海洋,/王座接着王座,那些地方浅浅地睡了,/他们的剑低垂于铁一样的膝上,/她沉思着她那高傲、孤独的神秘。(《他想起了那忘却的美》)”忘却的美,就在时间的深处,所以在河边的田野里,在那长着玫瑰的回忆里,最后却只有“满眶眼泪”的现在,而像《所罗门致示巴女王》一样,爱情变成了一个“狭窄的题目”,甚至成为一首充满鲜血的虚幻之歌,“我们这些年迈,年迈又欢快的人,/哦如此年迈,/几千几千年了,几千几千年了,/如果所有的岁月都算一算。(《仙境中的一支歌》)”蒂阿姆特和葛拉妮亚在仙境中歌唱,但是这浪漫的新婚之夜却注定是一场劫难,美丽的葛拉妮亚在与情人蒂阿姆特的逃离中,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因为最后蒂阿姆特被她的丈夫杀死了。

杀死的爱情,是从浪漫走向悲剧的极端,而那朝圣者的灵魂呢?是不是也在革命的火焰中燃烧?“有一个因为高尚、单纯得象火焰一般的/头脑,还有一种象拉紧了的弓弦一样的/美,一种在这样的时代不再自然的/美,因为高昂、孤单、严峻,/那么,有什么能使她平静下来?(《没有第二个特洛伊》)”美是茅德·冈,像特洛伊战争中的海伦,但是这样的美却也带来了毁灭,带来了“美死于美。价值死于价值”的悲剧,没有第二个特洛伊,也就没有第二个海伦,所以当朝圣者的灵魂在暴力的世界里燃烧的时候,叶芝一定想到了旋转的世界,想到了掘起那些虚无的意象,包括爱情,都在这样的意象中毁灭。

“最完美的爱情也会消失,/要不是爱情听到/一只可笑的小鸟的叫声,/从云影中攫下神奇的月亮–/早就遭到残忍的蹂躏。(《青春的记忆》)”青春只留下记忆,青春只是一个空无的旋转,对于叶芝来说,最强烈的感受似乎来自于时间,来自于被拖入苍老的无奈,“我梦见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死去,/附近没有任何熟悉的人,/在她的脸上把木板钉起,/他们,那片土地上的农民,/让她躺在孤独中,心里感到惊讶,/于是就在她的坟墓上高竖/一个用两片木头做成的十字架,/还在四周栽下了杉树,/从此让她去伴着无动于衷的星星,/最后直到我刻下这两句话:/她曾比他们初恋时更要动人,/但是现在她长眠在木板下。(《一场梦见了死亡的梦》)”梦见的死亡里,是那坟墓上的十字架,是那无动于衷的星星,她成为一个永恒的意象,所谓长眠,就是一种无法改变的现在,即使比初恋时更要动人,那种美也已经死去。哀叹在于她,也在于自己,“我听到年迈的老人说:/’美好的一切全都在消逝,/象河水’(《老人们对水中的身影自赞》)”所以在这种双重的苍老中,叶芝体会的是一种悖论,既希望在苍老中保留浪漫的记忆,“虽然我老了,漫游得老了,/漫游遍了峡谷和山岭,/她去了哪里,我一定要把她找到(《漫游者安格斯之歌》)”,又在时间的叹息中说“不要爱得太长”:“哦,一分钟内她变了–/哦,不要爱得太长,/否则你会渐渐过了时,/象老掉牙的曲子一样。(《哦,不要爱得太长》)”在苍老的世界里,叶芝看着柯尔庄园的五十九只天鹅,想到了十九年来对于时间的抗争,“还没有疲倦”“它们的心依然年轻”,但是这天鹅的世界里对于叶芝来说,是拒绝的,是虚幻的,返回自身,只有“和时间一起来的智慧”:“枝叶虽然繁多,根,只是一根,/在我的青春,那些悠忽的日子里,/阳光下,我曾把我的花叶抖动,/现在我也许能凋零了,归入真理。(《和时间一起来的智慧》)”

叶芝:向生活,向死亡/冷冷看上一眼

时间带来的是生命的苍老,是爱情的消逝,也是智慧和真理,而这样的智慧和真理在“曾经的努力”之后,却依然无法逃避“疲倦”:“一切曾显得幸福,但我们都已变了–/变得象那轮空空的月亮一样疲倦。”年华易逝,那幸福早就黯然无光了,所以年老的时候,火炉里的火种“火种真是越来越冷,越来越少”。而在这孤寂的世界里,叶芝看到了模糊记忆里是否有着复苏的力量,是否有着对于破碎的梦的修复能力?悲剧始于荷马,始于盲诗人荷马,所以荷马创造的海伦最后“背叛了所有活生生的心”,当月光和阳光一起照耀在时间的终点时,叶芝用主观和客观的象征主义体系建造起一个希望“疯狂”的世界,“因为我要赢,就得让人发疯。”发疯的是“我自己创造”的汉勒翰?是疯狂地割下耳朵的人?这是拯救海伦还是击毁荷马的举动?

发疯是将自己戴上面具,是将自己置身在虚幻的国度里,“‘我只愿把那应该找到的东西找到,/爱情或是欺骗。’”/“‘这是因为那面具占据了你的头脑,/它使你的心跳得狂欢,/而不是面具后面的奥妙。’”(《面具》)面具里有爱情,也有欺骗,有狂欢,也有迷失,但是面具外的世界呢?那里是发了疯对着乞丐喊的乞丐,是看着摇篮高声大叫的玩偶,是带着面具“一个年轻又年老的女人”,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一个只是一场梦的人,一个娼妓一个孩子的无欲望观望,甚至是一个被认为是疯子的疯简,“要是爱情不能使/身体和灵魂合一,/爱情就只能是/没有完全满足。”疯简追寻着爱情,疯简接受者审判,疯简谈论上帝,疯简也在自己创造一个智慧的人,而主教呢,只是一个披着智慧之光却谈论着死亡的人,“是他死了,还是她死了?/似乎死了,还是两人都死了?/上帝和那些时刻同在吧,我/一点不在乎那偶然发生的事”。所以在另外一首诗里,疯简成为诅咒主教的那个人:“九顶帽子或九册书本,/也不会使他成一个人。(《疯简在山上》)”疯简在山上,疯简就是疯狂的自我创造者,是一个疯狂的姑娘:“她的灵魂在与其自身的分裂中/爬上又跌下何处,她自己也不知情。(《一个疯狂的姑娘》),而这种分裂也将叶芝的面具里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重合在一起,外面是苍老,里面是疯狂,外面是疲倦,里面是智慧,而在这种面具生活里,叶芝也在第三者的生活里创造了自己。

就像那已逝的爱情一样,叶芝最不愿意看到“朝圣者的灵魂”在暴力中变成一种死亡的意象,那首遗嘱并不是为自己立下的,是为了那些“唾人的寡人孤家”,他们不是杰出的人,他们制造的是一个时代的死亡,所以戴着面具醒来的叶芝,开始在那个叫“爱尔兰”的自我世界里寻找自己的的归宿:

“我是爱尔兰,
神圣的土地,神圣的爱尔兰,
时间飞一样过去,”她嚷,
“来吧,你多么善良,
来和我跳舞,跳舞在爱尔兰。”

“我是爱尔兰”的舞蹈也在疯简的世界里跳动,而写好遗嘱的叶芝也终于“站起身来”:“因为死了,我们站起身子,/梦,于是这样创造出来/超越太阳历的天堂。/我准备好了我的安谧,/用有学问的意大利书本,/希腊的骄傲的宝石,/诗人的想象种种,/还有爱情的回忆,/女人的话语的回忆,/所有这些东西,从这些东西里,/人做了一个超人的,/象镜子一样的梦。(《塔》)”塔矗立起来,并不是那1917年爱情被拒绝之后又和另外的女人结婚的那座庄园古塔,倾颓的世界就像面具的世界一样,容纳着一个站起身子的我,一个准备好了安谧的我,一个做一个超人的我。“爱尔兰”是另一个女人,是另一种爱情,是另一些浪漫:“你的母亲爱尔兰共和国永远年轻,/露珠永远闪烁,暮色永远朦胧,/虽然你失去了希望以及爱情–/这一切在诽谤的火焰中燃烧殆尽。(《步入暮色》)”依然是露珠,也依然是朝圣者的灵魂,当民族自治运动遭遇到了鲜血和死亡,遭遇到了谎言和欺骗,但是在幻灭之后也依然哈斯另一个站起身子的自我:“只是一片混乱来到这个世界里,/鲜血染红的潮水到处进发,/淹没了那崇拜天真的礼法,/最优秀的人失去了一切信念,/而最卑鄙的人狂热满心间。(《第二次来临》)”当一切的死亡幻灭之后,也就开始了第二次的来临:“什么样的野兽,终于等到它的时辰,/懒洋洋地走向伯利恒,来投生?”那沙漠中的狮身人面,在挪动着它的脚步,而鸟儿的影子拍动着翅膀,这是新生,是第二次来临,可是当野兽在伯利恒投生,那“第二次来临”也就意味着一个“伪耶稣”可能到来。在叶芝的象征主义体系里,历史每一循环两千年,而在这循环中,“伪耶稣”带来的是危机,是灾难,而这无非也是历史和时间的另一种轮回,旋转的世界已经打开,如何在这循环中找到自己,找到救赎,如何抵挡“伪耶稣”?二千年的循环也是丽达和天鹅结合开始的世界,圣灵怀孕的白鸽和玛丽在循环中创造的世界却是两个蛋的罪恶,海伦的私奔导致了特洛依战争,而克莱斯特纳和奸夫一起谋杀了阿迦门农。

新生和罪恶,创造和欲望,都在那象征主义的世界里次第展开,“受惊的、意念模糊的手指又怎能/从她松开的大腿中推开毛茸茸的光荣?/躺在洁白的灯心草丛,她的身体怎能/不感觉卧倒处那奇特的心的跳动?”可是在这“毛茸茸的光荣里”并不是生的光荣,那里有着“破的墙垣、燃烧的屋顶和塔颠”,有着阿伽门农的死和被征服,有着天空的野性血液,以及被骗取的知识。如“伪耶稣”一样,新的时代是必须要去除这样的罪恶欲望,所以在《在学童中间》里,叶芝在参观了茅德·冈在其中的修女学校后,用一种自造的方式真正梦见一个浪漫和美:“我梦着一个丽达那样的身影”,因为天鹅的女儿“也会继承/涉水的飞禽的每一份素质,我虽然从不是丽达那样的品种,/也曾有过漂亮的羽毛”。

绝对的美,绝对的神性,绝对的爱,超越历史和神话,超越革命和暴力,超越生命和面具,在那个原本就被寄予了浪漫情愫的岛上,叶芝的所有努力都在幻化成一种“驶向拜占庭”的努力:“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将我收进/那件永恒不朽的工艺精品。”永恒和不朽,是艺术,是宗教,是爱情,是精神,超脱了世间的无常和罪恶,而远处,只有垂死的一代代在歌咏,“赞着一切的降生、养育,还有死亡。/沉溺于感官享受的音乐,全都疏忽那永葆青春的精神的纪念物。”而这驶向拜占庭的追寻也正是对于旋转世界的向往,当美死于美,当价值死于价值,当死了之后“我们站起身子”,当“这样,我们在将来依然能/成为不可征服的爱尔兰人”,历史将旋转出一个真正新生的世界,而即使梦消逝,即使死亡降临,“在本布尔本山下”依然是一个不死的象征,1938年9月4日,叶芝写完了这首又有“旋转”象征的诗后五个月,他去世了,而这首诗里的那句话成为了他的墓志铭:“向生活,向死亡/冷冷看上一眼,/骑士啊,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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