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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S29·2080104·0753 |
作者:木心 | |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
版本:2007年1月第一版 | |
定价:19.00元 | |
页数:203页 |
木心,一九二七年生,原籍中国浙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一九八二年定居纽约。著作: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散文一集》、《即兴判断》、《素履之往》、《马拉格计画》、《鱼丽之宴》、《同情中断录》。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会吾中》。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The Windsor Cemetery Diary》。 本书是是木心的诗集,分为三辑。
这是你从前爱喝的酒
爱吃的鱼,爱对的灯
这是波斯的鞋,希腊的枕
这是你贪得无厌的姿式
灵魂的雪崩,乐极的吞声
圣经虽已蔫黄
随处有我的钤印
切齿痛恨而
切肤痛惜的才是情人
——《肉体是一部圣经》
三辑诗歌,三次一见钟情,纷纷的情欲是地中海“伟大慢板的熏风”,是佐治亚州小镇“静得不能更静”的秋天,是维斯瓦河边“冻结的暗蓝浅滩”,是奥地利的多瑙河岸边“什么也想不起来地坐看夕阳西下”……那夜晚是静夜,情欲“纷纷飘下”,是飘在那些树枝和窗棂上,“唇涡,胸埠,股壑/平原远山,路和路/都覆盖着我的情欲”,自然之性和人体之性的结合和隐喻,从来不曾从这个安静的夜晚逃逸,而是有“更静,更大”的情欲,接连发生“一见钟情”,覆盖那山那水,那涡那埠那壑,以及那远行的“路和路”。
路和路是行走,是逗留,是风景,是历史,是美味。穿越欧洲,远非是一次简单的行旅,在地中海,可以在阳台“对食草莓”,“皆因口唇/咀嚼之际尤美”,而远方不远处的黑白方格帆迎面吹来“伟大慢板的熏风”;在小镇FARO,丝丝入睡的夜晚,“一切安善,没有谁放浪形骸”,只有路畔的“橘果坠地而裂,整夜芬芳”,这享受是一个人的,只“可惜葡萄牙人的舌头非我族类”;在莱茵河旁边,“贝多芬老了”,而坐在河畔观落日,是“四重奏第二乐章玄之又玄”,这又是一次慢板,“茫茫无着落的慈爱”;在普罗旺斯,可以“继续剪葡萄”,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开怀畅饮,而所饮的不仅是美味的葡萄酒,是“普罗旺斯夜晚”。而这些城市,这些乡村,这些小镇,这些夜晚的夜晚,美味的美味,都激发着身体,激发着欲望,激发着自然。
但并非是所见所感,也是一种安静的阅读,路在脚下,也在心里,那“寄回波尔多”的并不是枯燥的文本,《蒙田随笔》第三卷第十三章《论经验》中有一节,“写得如此伧鄙直率,令人莞尔慨允别有奇趣”,所以在纷纷的欲望下,完全可以进行一次重新的梳理,“盖东方之恬淡,欲辨已忘言,而西方之恬淡,忘言犹欲辨也,是诗之可念,殆古今诗薮中之最乏味者哉,中国晚明小品诸家亦将瞠乎其所以,故存之,有待顽仙之俦取乐耳。”消弭着东西方的差别,不论是“欲辨已忘言”还是“忘言犹欲辨也”,都是一种乐趣,一种顽皮,让味蕾在无国度的诗歌里绽放出芬芳之美:
我都是这样在轮换
白葡萄酒红葡萄酒
再回到白葡萄酒
我特别贪吃鱼
忌讳鱼和肉混淆
吃鱼的日子不吃肉
我认为是良心问题
“吃鱼的日子不吃肉/我认为是良心问题”,良心是回来,欲望是回归,爱什么和不爱什么,吃什么和不吃什么,总是会让人忘记很多的规则和禁忌,只是吃着,回忆着,轮换着,没有人阻挡。没有人阻挡,便是覆盖着的情欲,是“麝香之腋汗/涨满欲念的双股(《纸骑土》)”,那夜晚接连三次一见钟情,也只是打开了内心最纯真的记忆,打开了如圣经一般的“肉体”,尽管生活是颠簸,是飞行,而转换着的四季都有爱的“衬景”,即使远隔二十年,远隔着那些陌生的道路,但是只要打开肉体,打开爱喝的酒,爱吃的鱼,爱对的灯,蔫黄的圣经里还有着那些“贪得无厌的姿式”,灵魂退居在角落,而面前的只有“波斯的鞋”和“希腊的枕”,只有那“切齿痛恨而/切肤痛惜”的情人”。肉体是一部再次打开的圣经,仍然一见倾心的相遇,仍然是让人在皈依中感受爱欲。
所以在《一些波斯诗》里,除了“缅怀中古波斯的文学黄金期”之外,也是述录一个少年曾经在心里的感官想象,阿皮尔·卡尔说:“爱者,被爱者,爱,都是一个/美,镜子,眼睛也都是一个,就是我”,峨默·伽亚摩说:“我急于将瘠老的理性自床边赶走/好把葡萄的女儿入怀紧搂”,鲁米说:“我飞越灵魂和肉体,活泼泼地/住在我所爱的那人的心中”,而哈菲兹说:“拿酒来/酒染我的长袍/我为爱而醉/人却称我为智者”。为爱而醉,酒染长袍,却是一个智者,一个通往生命的智者,爱是美,是灵魂和肉体的结合,是赶走瘠老的理性,是饮酒的智者,这样的乖张和狂放对于诗人来说,是不是呈现着生命之真,呈现着肉体的美,这是每个人的情欲,这是人类的圣经。
而那个“金发·佛罗伦萨人”是不是也在书写一部自己的肉欲圣经?一三二一年九月十四日至十五日的行程记载在Mario Tobino的《BIONDO ERA E BELLO》第26章里,这个从从拉文纳到威尼斯,又从威尼斯返程的故事里有着那出发和返程的路,有驶越道马拉莫科港、贝勒特里港的经历,有“到基奥贾不得不改乘马匹”的艰辛,有投宿洛莱奥望见蓬波萨修道院的惊喜,有经过盛产鳗鱼的科马里奥的匆匆,也有回到佛罗伦萨的解脱,但是这三天的行程并不是简单的行旅,这是有关宗教的羁绊,到威尼斯,没有心情泛舟,只有“谈判讨价还价,休会,等待/照例是频繁的外交活动”,而再后来,又被疟疾和高温困扰,心力交瘁而几乎丧失了坚强的意志,最后的回归是“平卧着,家人围在床边”,还有匆匆赶来的方济各会修士,他们在商量着死后安葬在教堂后院,在疾病、痛苦中望见的是宗教的救赎,还是自我的肉体,“过去,过去,一阵阵过去/任何敌人和对手都不复存在”的是生命中的烦忧,而它们在时间里慢慢消失,最后剩下的是那一部“肉体的圣经”:“安然,安然/一切安然/黑党白党,远在天边/贝亚德上前整理衾枕/人们从未见过如此安详的面容/焕发着青春的神圣光彩”。
安然的死,是在忘记纷争忘记敌人的释然里,是在安详的面容和身体里,那一部忏悔和救赎的圣经在自己一生的肉体里。可是打开的肉体并不是只在看见路上的“情欲”,看见酒和肉,看见鞋和枕,看见“贪得无厌的姿式”,那蔫黄的纸张里也还有一个故事,还有一段历史,还有另一个“良心问题”。
在俄国,在普希金逝世百年,在普格涅夫的法国别墅,在莱蒙托夫点烟时,在叶赛宁最漂亮的时光,在他看着田园,爱着革命,爱着自己的传说里,一段路被写上了有关自恋有关情杀的故事,“俄国纪事”是走进另一个国度,另一个肉体,圣经翻开在那里,读上几句。或者也看见“古拉格轶事”,我在其中,而且“被捕了”:“那角落的/扈从随员中/窜出两个人/四只手一齐/抓我帽徽/肩带腰带/地图箧/歌剧似的喊道/你被逮捕了”,“被捕”是不是有关肉体的最直接惩罚,我走进那条路,就是看见那些纪事,那些歌剧似的喊声,那不能从历史中去掉的沉重。什么是历史?在“HAROLDⅡ”中说:“历史,可不是男子汉的决斗年表吗/阳光慷慨,吉他缠绵,红酒低廉/醉意浓时哈罗尔德说/男子汉的小心眼儿竞赛,便是历史”,这是力量,这是生死,这是背叛与忠诚,这是伟大与渺小。在巴黎公社的一百春秋祭,能简单做一个弥撒吗?可是面对死者,生者已经在逃离历史,“这个巴黎,/再惫赖,离十九世纪近/别处更远更薄幸”,时间更近或者更远,巴黎还在那里,历史还在那里,所以对于圣经的救赎,对于时间的审判,有时候是壮丽,有时候是寒伧,有时候是最后,有时候没有最后,在延续,在伸展,而那千元美金买来的十四盎司鱼子酱,最后只是“街头喂鸽群(《论鱼子酱》)”而在英国,“羊和李尔王/在雷雨中叫/叫了很久”,历史的沉寂有时候的确是沉重而无奈的,那部圣经遗留在历史深处,而对于游离者来说,或者也只是被拖入到一个虚设的场景中。
“这是我呀/都被分散了的/一焰我/一粼我/一片我/一阵我/一缕我/散得不成我/无法安葬了(《湖畔诗人》)”被分散的自我,无法安葬,所以在这一焰、一粼、一片、一阵、一缕的片段中,似乎再也不能拾掇起那些历史,那些圣经,所以在沉重的历史面前,不妨让自己回归,用自己的肉体方式拼接另一自我,所以对福克纳先生说:“何必呢/何必一定要/使白菜欢天/萝卜喜地呢(《某次夜谭的末了几句》)”,而那次夜宿伯莱特公爵府邸的时候,喝到的是不称心的茶,看到的是“精致得未免太粗俗”的杯子,那要喝茶还是咖啡,要哈布莱还是阿萨姆,加牛奶还是加果汁,以及要查尔森种还是哈萨种或者是新西兰查尔森种的选择,让人有些不快,而这种精致的生活何尝不是对一种情欲的背离,何尝不是对生活的刻意解读,那沉重的命题如在“布拉格”一样,“擘一点布拉格/捺入我的烟斗/与事无损的/布拉格之燃烧”。
布拉格之燃烧,是历史的燃烧,是革命的燃烧,是沉重的燃烧,“悲伤是重量/我怎样也轻不起来”,所以不是因为要去悲伤而忘记了悲伤,是因为“现代人,算了/引不起我半点悲伤(《论悲伤》)”,所以在《论命运》、《论陶瓷》、《论快乐》、《论幸福》、《论物》的呓语中将我从那些沉甸甸的历史之路上拉了回来,那么对于充满肉体情欲的我来说,路在哪里?“我还在写/只有活着而死亡的朋友/没有死亡而活着的朋友/我音乐似的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急匆匆/哈代的慢吞吞/中间也许就是我走的路吧(《择路》)”“择路”在某些时候是逃避被设置的命运,是对于自然之性消失的黯然神伤,是情欲纷纷坠落在异乡的无奈。尽管有碎裂,有悲伤,有沉重,但是那故国的记忆却是回不去了,“中国的床帐”里有一些荒唐的戏,有悲凉的劫,是“一个人被拉进帐中就成了另一个人/两个人同入一帐就能化怨为恩”的陷阱,是长方形的紫禁城,“一床一个帝君/诞于斯,哭于斯,作乐于斯,薨于斯/中国的床,阴沉沉,一张床就是一个中国”。千古的故事,已经不能回去了,所以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的隐喻就是如何让自己彻底走出这魔障和陷阱,走出这中国的床。
那原先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在“晚声”中离开,在战火熄灭中离开,在失恋、思乡和久慕的流浪中离开,而这样的离开其实在身体里划上了重重一笔,本来,“我喜看炊烟,闻水的腥味,野烧草香/都市中只爱听日夜不息的市声/耾耾然,盈盈然,平稳,低沉”,但是达到的城市里却是俗世的奏鸣,是和自己无关的声音,所以“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厌命而贪生”。这是一个在路上的年龄,这是一个怀念和失去的年龄,而那走向流浪的十九岁也是地球另一端的那个少年的传奇。兰波,火焰中的孩子,他写下了《彩图集》,那年,他和热尔曼·努沃的诗人住在伦敦,那年他对创作绝望而放弃了文学,那年,他梦想着奇遇,想徒步在欧洲游历、漂泊,那年,他也是19岁。
十九岁的少年,都是青春,都是离开,都是漂泊,所以在“一次庞德式的迻译”中,我们读到了木心眼中的兰波,那个在“洪水过后”被抛于涯滨长堤的孩子,一个看见“空空的废旅馆”南方的孩子,一个“匍匐/额头额触苍天”的孩子,而最后,“在我墓穴周围/是下水道,四面八方/哦,地球的厚度/除此别无所有”;十九岁的人生是悲叹:“我呀,一个极坏的怀疑主义者/就只是以后不再暴露我的怀疑了/我等待,到那天/变成一个万恶淋漓的疯子(《人生》)”;而那青春的定义呢?“啊,青春有说不尽的利己主义/勤勉,好学,乐观/今年夏季,世界怎么会有这许多花/曲体和曲式都快死了/合唱,失魂落魄/神经老是打滑打滑/组不成一支夜旋律(《青春 二十岁)》”。
这是兰波的青春,这是木心的青春,这是木心的兰波,一切格言都被废除,肉体已经变质,那些唱诗班里的安慰变成了逃逸,变成了失魂落魄,变成了没有圣经的肉体,而那个“守护神”呢,在自己的爱的世界里完成了救赎,:“他认识我们所有的人,因为他爱/冬夜,从海岬到海岬,汹涌以袭城堡/从这些方位视角到那些方位视角/气尽力竭,吆之,眺之,送之/潜于潮浪下,仆于雪原上/群起而追捕他的眼/他的息,他的肉,他的命”,这守护神就是自己的爱,自己的气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岁月,是“认识我们,爱过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灵。
自己的复活,自己的爱神,自己的肉体,自己的圣经,在离开在回归,在获得在放弃,在复杂在简单,在精神在食物,在一切的人生路程中,走过“仍然是一见倾心”,仍然是“切齿痛恨而切肤痛惜”的情人,洪水过后,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人生,另一些情欲:“因为第二天、又纷纷飘下、更静,更大、我的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