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之结

编号:C54·2171120·1430
作者:【美】亨利·米勒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5年11月第1版
定价:45.00元亚马逊30.40元
ISBN:9787544754712
页数:414页

《北回归线》、《黑色的春天》、《南回归线》的 “自传三部曲”之外,亨利·米勒另外有 “殉色三部曲”:《殉色之旅》、《情殇之网》和《春梦之结》,作为 “殉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春梦之结》里依然是梦中呓语,依然是情欲的纠葛,依然有着 “离开”的主题:主人公和 “双性恋”的妻子莫娜以及妻子的女友斯塔西娅共同生活在纽约一间出租屋里,三人之间争吵不断,两个女人不告而别,留下主人公独自生活和写作,生活最后变成了行尸走肉的存在。小说开篇即是一种必须打来的离开: “汪!汪汪!汪!汪!像狗一样在黑夜中狂吠,叫个不停。我大声狂叫,可没人理我。我喊破嗓子,却连一声回音都没有听到。”


《春梦之结》:我一下子坐到上帝大腿上

那么让文学见鬼去吧!我要写的是人生之书。
那么署谁的名字呢?
署创世者的名字。
这样问题好像就解决了
——《第十四章》

一本书打开,进入文字的世界,进入想象的领域,进入有 “我”存在的天地,所谓文学,大约是看到了和信仰、爱、理想相关的一切,可是,一本书只是一本书,存在于物理世界的书,甚至以物的方式显现的书,这似乎向手捧着书作为读者的你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从书的世界里发现文学,在你目光进入的过程中,现实和虚构的界限在哪里?或者说,你何时越过物的状态抵达了心灵的存在?你何时在文字之中激活了自身的体验?

看见而进入,进入而阅读,阅读而合上,合上而放下,一本书难以逃脱这连续的过程,在起点和终结处,它始终是一种有着单位属性的物,所以里面的虚构,里面的想象,即使带着最现实的描写,也都是可以完全挣脱出来,和现实隔着永远无法和解的距离。所以那个疑问在找不到答案的前提下,可以简单置换如下:正在打开书本的你变成正在阅读的我,正在阅读的我变成那个叫 “瓦尔”的我,然后我的同一性就是把自己带向那个正在发生的文学世界,于是,我开始 “边走边写”那部小说,于是我把那些 “可爱的早发性痴呆患者、宇宙流浪汉、有坚强后盾的逻辑学家、伤痕累累的癫痫病患者、小偷、皮条客、妓女、被革除神职的牧师以及《塔木德经》《喀巴拉》《东方圣书》的研究者”放进小说,于是我里面写一个 “三教九流云集,各种思想泛滥,放荡的,卑鄙的,疯狂的,应有尽有,而且个个都像野草一样茂盛”的纽约,于是我把这本书取名《这个异教徒的世界》……

我当然是作者,而且我塑造了一切,甚至塑造了那个叫 “瓦尔”的我,所以在我把我当成是其中一个人物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抵达了上帝的高度,我就是小说这个世界的创世者,于是它不再是物,不再是一本书,它是整个世界,和文字无关,和小说无关,和虚构无关,它就是一本人生之书,信仰之书,爱之书, “耶稣真是个了不起的木匠!没用一砖一瓦,他就建造了一座教堂。”这便是超越,用文字建造世界又消灭了文字,被置换的我成为高高在上的我, “我敲击键盘——速度飞快——心里想到上帝造物,想到亲眼所见,想到无所不在的情感,想到远在天边和近在眼前的上帝,这一切都像面纱一样悬挂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个否定之后肯定的现实,这是一个世界末日之后重建的世界,但是,我为什么会成为创世者?我为什么在文学的虚幻中要洞察人生?我为什么要在凄凉的教堂之外建造另一个教堂?其实必须回到起点,回到那个物的世界,回到名叫 “瓦尔”的生活。从一开始就听到了 “汪汪”的叫声,在黑夜中狂吠,没有人听到,也没有回声,寂静而黑暗, “汪汪”的叫声其实就是返回到的生命的最底端,甚至就是一种物的存在, “孤独一人——头脑里长满了湿疹。”世界就被命名为 “艾萨克·达斯特”,Dust,是尘土,于是生命的过程就是 “生于泥土,死归泥土,泥土来,泥土去”,岁月走到终极的意义,也无非是 “添加一条遗嘱”。这或许是一种悲哀,但是当只是以最低微的物而存在,悲哀甚至也没有了,就像斯坦利所说, “我十二岁那年,时钟停止了。”人生之时钟就停在那重合的一刻,于是什么叫理想,什么叫自由,什么叫爱,也都变成了一种神话, “对你们来说,他只是一个煤矿工人的儿子、一个移民的孩子、一个脏兮兮的意大利小家伙,英语说得结结巴巴,但不论什么时候碰到你们,他都会礼貌地抬抬帽子。”

被抛弃在已经存在的世界里,被抛弃在活着的故事里,可是没有了人生的可能,所以我之解读是: “家谱嘛,就像是一棵高大的圣诞树,看上去光彩夺目,实际上,上面挂的全是些打扮光鲜的成人疯子。”连亚当都是一个瘸子,一个独眼龙,一个怪兽,还有谁是上帝的子民,还有谁能得到庇护,还有谁能感受到爱?十二岁就打开了一本书,那本书上写着一张纸条: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人类就不再是以前的人类了。”人类不再是以前的人类,那么现在的人类又是谁?陀思妥耶夫斯基怀念曾经的美好,还是洞察了人类的罪恶?一样是一个作者,一样是写出了小说,一样像是创世者,但是在一个本来为物的书里,每个人看到了不同的人类,莫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对 “事实”从来没有兴趣,斯塔西娅说他的小说里有着魔鬼元素, “魔鬼是真实的,罪恶也是真实的”,而我之为瓦尔的时候,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提供了罪恶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就像别尔嘉耶夫说的: “上帝的王国才是理想的世界,不仅对个人是这样,对社会和宇宙也是如此。而那也正是这个世界的末日,这个邪恶、丑陋的世界的末日。同时,它也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正义、美丽的世界的根本所在。”

只有在世界末日出现之后,才会有新的世界,就像只有对物的存在超越之后才能让自己成为造物主。十二岁的时钟停止了,魔鬼和罪恶变成真实的存在,教堂变得凄凉和瘦弱,才有可能在人生之书中成为造物主,所以 “汪汪”的世界提供的不是一个人的感官体验,而是无数个我,无数个个体,无数个十二岁,无数个魔鬼和罪恶。那座城市叫纽约,那个国家叫美国,但那里有什么?放荡,卑鄙,疯狂, “个个都像野草一样茂盛”,指的是思想, “纽约真不愧为一个试验场”,那里的无政府主义者保持着和国家的对抗方式,那里的诗人吟咏着肉体,那里的思想家贬低着上帝,那里的欲望泛滥成灾——但是,谁制造了罪恶?当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时候,我们是罪的受害者还是恶的制造者?

父亲的客户约翰·斯蒂默看上去是就是一个在十二岁就停止了时钟的人,就是一个在黑夜里 “汪汪”叫的人,当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叫做思想,当他把所有的思想过程都成为手淫的时候,矛盾的世界里他已经无法逃离了, “一方面沉湎于自我,一方面又憎恨自我”,自称是 “彻头彻尾的精神主义者”,其实质的意义是: “精神主义者甚至连他的生殖器都能思考问题。”不是靠大脑,而是靠生殖器,当肉体有关的一切即和女人做爱,又思考自己的精神,这是一种亵渎还是一种妥协? “人生的问题,只有你经历了性爱和物质困难才真正开始。”所以一个认为要取消法庭,取消法律,取消警察,取消监狱的精神主义者,却把自己变成了肉体的囚徒,而且还是一个律师,如此悖反的命运如何找到一个出口?

女人,老婆之外的女人,做爱高手的女人,这是斯蒂默找到的答案, “我们不管丧失什么,上帝都不管,但唯有思想不能失去,因为只有在思想里生命才能得到保护。”但是精神解救了肉体,肉体成为精神一部分的借口,最后也只不过是丧失了爱的可能,造物主在打瞌睡,上帝缺席了,也是行尸走肉中,精神也只不过是一个物,没有了信仰,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原则,没有了信念,当然更没有了自我, “可到头来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出口,就像我们现在的境况一样。最后,他只好跑到上帝那里去寻找避身之所。”所以,这个上帝只不过是躲避一切的虚构物,而所谓的人生也只有在死亡到来时才拥有了自由——几个月后,他死于脑溢血, “很显然,他思想上接受不了他得出的为那些人生结论,于是在精神上不停地手淫,一直手淫到死。”精神延伸到肉体,肉体代替精神,手淫致死,是精神致死,这永远悖反的世界, “思想就是一切!上帝就是一切!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这是不是一种病?上帝就是一切,是不是也包含了罪恶,包含了欲望,包含了被异化的生命?而其实在纽约呈现的物世界里,思想的缺失,信仰的缺失,最大的表现是爱的迷失。爱是什么?是肉欲之爱?是精神之爱?还是对上帝的爱?十二岁的时钟已经停止,这本身就是爱被取消了,而我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所谓的爱也是停止了时钟的走动, “你父亲谈画家,你姐姐谈音乐,你母亲谈天气,可谁也不知道自己所谈的东西,真的。他们就像蘑菇一样,在一起谈呀说呀……还有你们竟然跑到墓地去散步,一定是怪怪的,要是我的话,一定会疯掉的!”斯塔西娅说的话,她为什么去我家?我的妻子是莫娜,而莫娜却又爱着她,于是在两个女人相关的畸形之爱里,我又成了那个听不到时钟走动声音的人。

斯塔西娅和莫娜,似乎就提供了两种不同的女性样本,斯塔西娅, “她现在暂时被关在疯人院的观察病房里。她是自愿去那里的,想查查看脑子是否有问题。”为了证明自己正常,她必须去疯人院,这又是一个悖论,她是自己不承认疯狂的疯子,却又必须让自己保持疯狂的疯子,在一种公众场合,她都会露出一对可爱的乳房,或者声称自己被一群流氓袭击而怀孕,而当克伦斯基在她面前让她脱掉裤子检查是否正常的时候,她又怒不可遏: “真是天大的笑话!就因为我这儿有个大洞,东西一插就能插进去,我就正常了。快,给我一根蜡烛!我要让你们瞧瞧我多正常呀。”而自己拒绝检查的时候,又要莫娜把衣服脱掉,把乳房露出来。

而莫娜呢? “我”的妻子,却爱着斯塔西娅,在和我的生活里,即使出去也只是像两个陌生人一样走在街上,那是一种死寂的爱,甚至比不上和父亲在公墓里散步时可以谈论一下某个话题,所以,那时就有了渴望但冷漠的 “春梦之结”: “我舌头像打了结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手挽着手狂奔,只是 “玩得开心”,只是呼吸空气。我或者爱着莫娜,疯狂地爱着莫娜,可是这样一种爱在只有紫罗兰的世界里才显出一点梦幻色彩。但是斯塔西娅和莫娜那种暧昧的关系,到底是重塑一种跨越肉体的爱,还是畸形的爱?斯塔西娅说: “我只是她虚构世界中的一个东西而已,或者说是一面镜子,一面她不时地用来照一照真实自己的镜子。不用说,镜中的形象是扭曲的。”而莫娜说: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最爱,两个我都爱。我爱一个人与爱另一个人没有关系。瓦尔,我越爱你,也就越爱斯塔西娅。”

实际上这种暧昧是一种缺席世界的反应,灵魂在何处,精神在何处,信仰在何处,没有找到,或者疯狂乱找,只是因为它们都不在自己应该的位置上,错乱而带来迷失,迷失而带来负罪感,命名为爱只不过是自我的虚妄,所以真正寻找的出口是:找到所谓的自我,找到自我的位置。斯塔西娅在亲吻了我之后依然决定离开纽约,离开美国, “我命中注定是要当个处女,或者说精神上是个处女。”不管她后来去了欧洲还是非洲,不管她遇上了疯子还是自己成了天才,总之是在离开之后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这是一种唤回自我的方式,逃离的方式不再于离开,而在于抵达,正像莫娜所说: “对女人来说可能还有别的东西。这种东西非常细膩,男人是领会不到的。”

而曾经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我呢,一束紫罗兰终究不是挽回爱的唯一,正视自己才能解开心中的疑问, “像巴尔扎克一样,我生活在想象的艺术作品中,就连画框也是想象出来的。”或者我想象了和莫娜在一起的斯塔西娅,因为从她那里能够在镜子一样的扭曲故事里看见爱的面目,而我的迷失正是因为我已经在 “汪汪”的生活里找不到人存在的意义,甚至是最基本的男人的意义, “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了。我是一只退化到原始状态的动物。终日惶恐不安,成了我生活的一种常态。”所以灵魂在哪,爱在哪,上帝在哪,在物的生存中都太远而成为无法解答的问题。

所以先是否定, “杀死时间!杀死思想!杀死痛苦的饥饿!杀,不停地杀,长时间地杀……来一场大屠杀!”我面对的那个妓院,面对的是肉体,面对的是欲望: “”大多数看上去都是灵魂空虚,目光茫然。整天和钱财、标签、纽扣、盘子、提货单打交道,日复一日,天天如此,怎能不空虚、不茫然呢?她们也该有个性?”在弥漫着 “阴道的味道”的地方,我才能真正想起莫娜,这便是屠杀之后的重生,就是迷失之后的寻找: “我的位置就在这个世界上,在死亡与堕落之间。我与日月星辰为伴。我的心已经彻底清除了一切邪恶,已经无所畏惧。现在,我的心十分渴望把自己主动交给第一个到来的人。”我面对的还有一份工作,体力劳动, “我站在墓穴下面,挥舞着铁锹,将士一锹一锹地越过肩膀,掀到外面。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多好的工作!在地下挖个洞穴?这样的洞穴有许许多多,个个都很神圣,每个都很特别,从亚当·卡德摩斯到亚当·欧米茄,每个人的都是如此。”肉体必须面对的死亡,人生最后的墓地,当为自己挖掘坟墓,当自己躺在里面, “那感觉可能舒服多了”。

肉体之外的爱,死亡之外的生,都是在否定中提供了肯定的答案,当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我必须是一个从物的世界里挣脱出来的造物主,必须是俯视世界的创世者,所以写作一部小说,就是另一种寻找, “我要写的是人生之书。”当有人出卖了上帝,当最荒凉的角落就在我的周围,当我=纽约的世界变成了一座巴别塔,让我坐着的唯一位置就是我要成为最靠近上帝的人,我想和上帝待在一起,我要到上帝那里去寻找避身之所,我一下子坐在上帝的大腿上……这一切就是和上帝一起,接近那个人生, “我把自己想象成摩西在世,率领芸芸众生走出荒原,带领大家逆流而上,改变前进的方向,掉头向后,向河流的源头方向开始我们伟大的航行!让美国这块广袤的荒原变成荒无人烟的土地吧,让荒原上那些脸色苍白的人全部走开吧,让那种无聊的繁忙与喧闹见鬼去吧……把这块大陆还给印第安人吧……”

救赎者? “我可能永远不会用文字去写,我得用鲜血去写。”所以那里有坟墓,有凄凉的教堂,有皮条客、妓女、流浪汉,有纽约最肮脏的存在,甚至取名《这个异教徒的世界》,但是呈现这一切的时候,我到底在哪里? “我一面讥笑,一面发愁,冲它又是吐痰,又是大便,不一会儿,我就朝它撒泡尿,把它埋了起来。那根骨头的名字叫巴别塔。”又回到了 “汪汪”的世界,又回到了一本书的物状态。所以站在上帝的身边,成为摩西的意义也只是一种想象,它距离现实太远,而真正需要成为造物主,就是回到人的自我状态,就像麦格雷戈说的: “亲爱的,不是理解生活,铸造生活,改变生活,也不是热爱生活,而是要从生活中吸取永不干涸的精髓。”

那里原本就存在着精髓,要成为世界之王,才是真正主宰自己的上帝,十二岁的时钟可以自己拨动,紫罗兰的花可以自己栽种,爱可以自己付出而得到——和莫娜的蒙特利尔之行似乎就是对于现实的一次逃离演习,说着法语想象和巴黎人对话,仿佛就看到了斯塔西娅,所以我对莫娜说: “我亲爱的、可爱的欧洲,你可不要骗我!即使你不完全是我现在想象、渴望、迫切需要的那个欧洲,但你至少能给我一种幻想。在这种幻想中,每当提起你的名字,我就感到一种巨大的享受和满足。”如果离开美国,离开纽约,需要的是漂亮的旅行包,是烫着金边的护照,是一百美元,是旅游保险单,是导游手册,甚至是乏味的观点、狭隘的偏见、草率的判断、有色眼镜等,它们都在物的意义上可以让人离开,而真正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书写那本人生之书,便是和那个被春梦之结缠绕的、想象的现实说再见: “……再见,先驱广场!再见,啊,长生不老泉!再见,丹尼尔·布恩!再见,祖父!再见,童年伤心大街,但愿再也不要见到你!再见,各位……再见啦!让叶兰在风中飞舞!”

无数个再见,无数个隐喻,无数个没有在舌头打结时说出的词语,它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而那个硬币从手里滑下去滚到了阴沟里,对面的乞丐也终于被我阻止去捡,因为它待在那里,也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即使在现实里存在,即使是巨大的困境,只要把它当成可以再见的物,一切都会变成一本书上的某一个词汇, “我努力回忆愉快的往事,试着把美国当作一个我只是听说过的地方。”

北回归线

编号:C55·2130517·0995
作者:【美】亨利·米勒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3年04月第1版
定价:35.00元亚马逊21.00元
ISBN:9787544732178
页数:272页

“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别人,我们死了。”第一章就打开了一个和现实格格不入的世界,作家、艺术家们旅居巴黎,他们工作、交谈,他们宴饮、嫖妓,在这些夸张、变形的“垮掉派”生活里,有着穷困潦倒、杂乱无序和肮脏卑劣的生存方式。但亨利·米勒说:“我的书不是关于性的,而是关于自我拯救的。”自我拯救是不是人类最普遍的需求,是不是也是这部小说遭遇的写照。由于存在着露骨的性描写,英语国家长期拒绝发表他的作品,1944年盟军来到巴黎后发现了米勒的作品,遂争相传阅,并偷偷带回英美等国,米勒顿时成为美国最富盛名的“地下”作家。直到20世纪60年代经过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诉讼,米勒作品终于在美国得以解禁。米勒因写作风格形成了一种对传统观念的勇猛挑战与反叛,给欧洲文学先锋派带来了巨大的震动。


《北回归线》:“上帝”这个词必须变成肉

我已完全丧失时间和空间幻觉,与此此同时世界沿着一条没有轴的子午线在上演它的戏。

上帝不是一个词,是人类朝思暮想的奇迹,是活着吃人生番的状态,可是仅有一副臭皮囊,仅有包裹骨头的那几块肉有什么用?生活完结的时候,找到的上帝就成为了一个骨架,一个剔去了信仰、尊严和艺术的骨架,“他们自己已被剔去所有的肉”,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动物园,活着和死去,以及禁锢和自由,都变成了灵魂有关的讽刺,最后在降临的新的世界里,即使真的找到了上帝,也没有了自己。骨架或者肉,都只是一个词语,而在词语的牢笼里,“我这就出发,去喂肥自己。”

出发是一个端点开始的行动,是“为了重新长上肉,他必须再活一遭”,但是哪里是起点,哪里是没有肉的骨架的新生?亨利·米勒,或者“我”,探求的或者不是纯灵魂的渴求,也不是宗教的救赎,而只是在一种梦境般的流落中寻找自己的位置,我不是上帝,我却想成为自己的上帝,而那可怜的肉,不是为了活着,是为了解构灵魂,那是女人热乎乎的窟窿眼,是丰腴的大腿,是胯下的六英寸长的骨头,就像我对塔尼亚说的那句话:“我要抚平你那充满精液的眼儿里的每一条皱纹。我要先叫你肚子疼、子宫翻个儿,再把你送到你的西尔维斯特那儿去。”那世界里,不再是艺术,不再是信仰,而是充满着情欲的追寻和放逐,像一场正在上演的人生之戏。

丧失了时间和空间的幻觉,也就把出发变成了的起点变成了“一条没有轴的子午线”。时间是1928年,空间是巴黎?“1928年在巴黎,我仍记忆犹新的只有一夜,那就是乘船启程去美国前的那一夜。”这是现实里可以关照的参照系,1928年的巴黎,是离开,启程去往美国,但是目的地在纽约,在回家的那一端?一夜,含着太多的幻觉,就像当初到来时一样,只是出发“去喂肥自己”,但是只有到那个被发现的动物园的时候,才知道巴黎只是另一个词语,一个“充满自然的愤怒、激情、行动、戏剧、梦幻、疯狂的世界,一个孕育欣喜而不是干放屁的世界。”

如果倒回去,是一年前的幻觉:“多么美妙的一天,多么美的国家!多么好的人民!”春天的巴黎,是春天的欲望,“最卑微的生灵也一定会觉得自己正待在天堂里。”就像菲尔莫尔说的那样:“起初法国显得很美妙,因为你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过一段时间它就会叫你生厌,其实它骨子里全死啦,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没有友谊。他们自私到极点,是世界上最最自私的民族!”为什么一种幻觉会击败另一种幻觉,那是是离开美国离开纽约,因为纽约的词语是冷酷、灿烂、邪恶,以及无足轻重:“纽约!那些白色的监狱,挤满蛆的人行道,排队等候发救济食品的人们,修筑得像宫殿一般的下流去处,那儿充斥着犹太人、麻风病人、杀人犯,而游手好闲的人最多。到处是千篇一律的面孔、街道、大腿、房屋、摩天大楼、饮食、海报、工作、罪行、爱情……整个城市建筑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坑上,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监狱、人行道、救济的人,以及各种罪恶集于一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纽约是现实的,是活着的,是骨架,它逼迫你选择出发,选择逃避,但是当纽约变成背后的东西,甚至变成自己的一个背景时,那扑面而来的巴黎就像是一个春天,一个天堂。但是在这里谁能喂肥自己谁能找到有肉的上帝谁能获得灵魂的渴求?

还是肉,一堆的肉,充斥着情欲的肉,而那些“我”都变成了“情欲艺术家”,那里有天气预报专家鲍里斯,有生病的戏剧家西尔维斯特,有贵族派头的讨厌鬼卡尔,有曾经是沙皇禁卫军上尉的谢尔盖,有雕刻家兼画家克吕热,有爱尔兰画家马克·斯威夫特,还有“一年前,半年前,我还以为自己是艺术家”的“我”,他们组成了艺术家的群像,他们都是一个个渴望喂肥自己灵魂里的那个上帝的“我”,但是艺术何在?艺术只是呈现着淫荡的肉身,呈现着恶心的大便,呈现着至死都想要拿到的假牙,那些女人在巴黎成为舞台上引向我们寻找肉身的另一个上帝。她们是“一百万女人中的佼佼者”的劳娜:“她身上最突出的是窟窿眼儿和一个玻璃屁股,你可以坐在里面读中世纪史。”是“彻头彻尾的婊子”的热尔梅娜:“她的婊子心肠并没有多好,而是一副懒散、麻木不仁、软弱的心肠。”是“我要抚平你那充满精液的眼儿里的每一条皱纹”的塔尼亚。她们是上帝身体里长出一块肉,是艺术家在巴黎最后的欲望,范诺登说:“我对生活的全部要求不外乎几本书、几场梦和几个女人。”书、梦和女人组成了巴黎的人生,但是这里没有爱没有灵魂:“女人只是帮我做梦的,仅此而已。”女人也是幻觉,对于我来说,还有那个和戒指有关的莫娜:“同莫娜分别以后,戒指一直戴在我的小指上,它已完全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从未想过要把它卖掉。”但是一起生活了三年,却从来没有买过结婚戒指,结婚戒指是契约,当它从手指上缺席,也就意味着灵魂上的爱变成了虚无,我只是和那个阔婊子通信,用一种看似纯洁和崇高的方式书写着某种艺术人生,但其实这些信件就像那戒指一样,是杂碎是讽喻是拼凑是片段:“这最后一封信是一个大杂烩,其中有旧小说的结尾,有报纸星期日增刊上摘抄下来的片言只字,有根据写给劳娜和塔尼亚的旧信重新编排过的内容,还有从拉伯雷和佩特罗尼乌斯作品中胡乱音译过来的片断。”

爱情在哪里?灵魂在哪里?范诺登式的质问渗透着艺术的堕落:“为什么所有的婊子都要大谈特谈爱情?你能告诉我吗?显然,她们觉得好好干一次还不够……她们还想要你的灵魂……”而作为回答,他用自己的孤独和恐惧连接着此岸和边,连接着现实与梦幻,连接着时间和空间:“趴在一个女人身上,同她交合在一起时他仍旧逃不出为自己筑成的炼狱。”自己成为自己的牢笼,自己成为自己死去的上帝,所以,我会因为两百法郎而丢掉工作,为了生计,给犹太数学家和聋哑心理学家写论文,为批货商人写用以发表的文章,为别人拍一套巴黎下流场所的照片,当然也可以去为来巴黎的艺术家拉皮条,在女人和梦幻,艺术和情欲之间搭建桥梁,而我到公立学校上课,本是来为了传播法美两国友好福音,但是开门见山讲的却是大象怎样做爱,而这种被披上“爱情生理学”的课程无非是为了更彻底在幻觉中回归到欲望,“他们指望我讲什么?讲《草叶集》?讲关税壁垒?讲《独立宣言》?或是讲近来流氓团伙之间的一次火并?”是的,曾经不可避免谈到的惠特曼,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影子,“惠特曼是灵与肉的诗人,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诗人。”而在巴黎,他是一个死去的符号,和艺术无关,和灵魂无关。

“这就出发”的巴黎写满了肉欲,写满了背叛,写满了拼凑,“巴黎像一个婊子,在远处看她非常迷人,叫你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搂怀里。可是五分钟后你便觉得空虚,你厌恶自己,觉得受骗了。”上帝的肉是女人的一颗门牙、一只眼睛或一条腿,一旦失去,就可以马上去当婊子。而对于时间和空间的幻觉,就在那没有轴线的子午线上演出:“我们这样的人来到巴黎不是偶然事件。巴黎只是一个人工舞台,一个可以使观察者看一眼戏剧冲突各阶段的旋转舞台。这些戏都不是在巴黎开场的,它们在别处上演。”不是在巴黎开场,是在别处上演,“在别处”是因为找到自己找不到上帝,纽约或者巴黎,到底有什么区别,它们只是离开和到达,或者到达和离开,当乔几乎是逃着离开法国的时候,1928年的那个夜又回来了,两个城市,此处和彼处,只不过是菲尔莫尔挂在墙上的那张地图,“我们常常用整个晚上探讨巴黎和纽约这两个城市的共同优点”,而结局是再也找不到真正的自己,那个真正的“我”:“我已不再是美国人,纽约人,更不是欧洲人或巴黎人。我不忠于什么人,没有责任,没有仇恨,没有忧虑,没有偏见,没有激情。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什么,我是中立的。”

没有自己,没有我,是不是一种物性的回归?佩克奥弗的假牙和纳南塔蒂的大便,是文明之外的污秽,是真实之外的虚假,和那些游荡在街上的婊子一样,已经没有了灵魂的力量,没有了朝思暮想的奇迹:“于是我想到,假如这个人类永远朝思暮想的奇迹原来什么也不是,只是这位甘地的忠实弟子在坐浴盆里拉的两截粗粗的大便,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啊。”而巴黎或者纽约,政府、法律、道德、准则、理想、思想、图腾和禁忌等词语也是挂在墙上,写在拼凑的信件里,没有丝毫的敬重,甚至它们已经被“缝”或“穴”的谜一般的东西贴上了淫秽的标签。上层建筑是一个谎言,艺术和信仰何尝不是更大的谎言,巨大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已经包围了我们,并且在解构着我们。诗人、画家、雕塑家,统统都在虚假的舞台上,统统都在没有轴线的子午线上,那看见的现实就是马蒂斯那副后现代的画:“世界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昆虫学家的梦。地球已偏离自己的轨道,地轴已错位。鹅毛大雪从北方飘下,新的冰河时代正在来临。横向的缝口正在合拢。仍处于胎儿阶段的世界在美国中西部谷物带濒临死亡,成为死去的乳状突起。三角洲突然消失,河床平滑如镜。”

如末日一般的艺术世界里,没有大海没有惠特曼没有春天,只有“更多的动乱、战争和大毁灭”,只有“男男女女大腿间都装有发电机的世界”,在法国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度里,生与死也已经被划分为两部分,在子午线上行走的时候,在前面等待你的将是何种难以预测的景观,是带电的肉体,是民主的灵魂,也是洪水浪潮。被淹没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名叫乔的人:“我叫他乔,因为他叫我乔。卡尔同我们在一起时也是乔。”每个人都是乔,每个人都不是自己,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巴黎丢掉“我”。所以,第一句便如此写道:“如今我住在博尔盖塞别墅。这里找不到一点儿灰尘,也没有一件东西摆得位置不对。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别人,我们死了。”

我们死了,是因为我们不再是有个体的自己,不是都有上帝的自己,“快要死掉的不仅仅是我,是整个世界,它要蜕去时间这层皮。”整个世界坍塌的时候,群像里的每个人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我和鲍里斯讨论的那本书叫《最后一本书》,是世界最后的形式,而“它将以不署名的方式写出”,没有名字,也就没有那背后的我,和我们,“《最后一本书》将成为一本新《圣经》,所有有话要讲的人都可以在这儿讲,无须署名。”去除了名字,去除了上帝,而等待我们的命运只有一个:毫无意义的死,而这种死就是消灭自我的“自杀”:“时光之癌症正在吞噬我们,我们的英雄或者已经自杀,或者正在自杀。如此说来,这个英雄不是时间,却是永恒。我们必须步调一致、前仆后继地朝死亡的牢狱奔去。没法逃脱。天气也不会变化。”

时光之癌症,是“北回归线”,时间的子午线上只有成为一个骨架的上帝在舞蹈,而灵魂只剩下无休止的亵渎,只剩下啐在艺术脸上的一口唾沫,也只剩下“朝上帝、人类、命运、时间、爱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裤裆里踹上的一脚”,没有奇迹,没有艺术,没有信仰,没有自我,“在时间的子午线上毫无正义可言,只有创造真实和戏剧幻觉的行动诗篇。”过一天算一天,在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的时间里,在不是纽约也不是巴黎的空间里,“喂肥自己”:

如果有幸买得起,你还可以替自己买一副特轻人造假肢,最好是铝的,它不妨碍你喝开胃酒,上动物园看动物或是与时刻准备扑向一块新鲜的臭肉而沿着林荫道飞来飞去的兀鹰嬉戏。

南回归线

编号:C54·2021226·0657
作者:(美)亨利·米勒
出版:时代文艺出版社
版本:1995年11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331页

亨利·米勒写完《北回归线》,又写了一部《南回归线》,这可能是他寻求某种对称之美。实际上《北回归线》也不是惟一的题目,北回归线,英文是Tropic of Cancer,巨蟹座回归线的意思。由于巨蟹座代表肆无忌惮横行霸道,米勒很喜欢这个意象,认为可以概括他的生活态度,在小说中,无拘无束的性爱体验把所有文字都指向一种肉体的归宿,而这种归宿在米勒看来,意味着恰恰是一种解放。

南回归线

编号:C54·1961101·0337
作者:(美)亨利·米勒
出版:内蒙古文化出版社
版本:1994年6月第一版
定价:6.90元
页数:326页

“一旦你远离了魔鬼,所有的事情将确定无疑,甚至当事情搞得一团糟的时候。”与五年前的《北回归线》一样,亨利·米勒的语言依然充满天籁般的磁性,大胆、灰色、富有哲理。“我”与女人无休止的情爱反而让自己内心的阴影越积越厚,布鲁克林大街一角的秘密约会像命运不可逃的劫,越软弱就越疯狂。德裔作家亨利·米勒那几乎独一无二的长句使作品沉重得使人难以喘息,而那光明式的最后憧憬就像南回归线一样,只是一种看不见得影子和标注,消失是它的必然。


《南回归线》:太阳在你的子宫里炸开

那几个月里,我坐在“太阳落山的地方”象一个恶魔一样聘用和解雇人们。它是一间屠宰房,它也帮助我成为上帝。

太阳落山的地方在哪里?时间的标注永远在一种到达和离开的对位中,我打开《南回归线》,冬至日已过,当太阳落山于另一个半球的回归线上的时候,我在遥远的地方感受不到直射的温度,这里是寒冷,寂静,夹杂着一些逃脱不了的窒息。我在Tropic of Cancer的某个地方,当拿起一本“Tropic of Capricorn”的书,是不是也像亨利·米勒一样,在1934和1939无法固定的摇摆中,看日升日落,却始终找不到自己应该坐着的位置?

而其实,“Tropic of Capricorn”也是变动而易的,不是一本固定的书,被命名的《南回归线》其实有两种方式存放于我的书库里,编号为C54·1961101·0337和编号为C55·2021226·0657,不同的出版社,不同的翻译者,不同的购买日期,即使书名一样,作者一样,当被包装成不同的书籍的时候,其实它们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就是在讲述不同的故事。像是一个偶然事件,它们在我的书库里相距六年时间,但六年就像是一种永恒的隔阂,彼此看不见,都在各自的文字和书页里保持沉默,而即使当我用浏览和搜索的方式发现它们的存在,当打开一本书的时候,必定要舍弃另一本书,所谓择优,就是要拥有一种唯一性,在无法探究当初购买的心态时,重复其实意味着遗忘–遗忘一册唯一的文本,遗忘一个唯一的作者,遗忘一种唯一的直射方式。

同为亨利·米勒,一个作者其实是一个故事的原点,他是小说的父,他是小说的主,当遗忘作者而仅仅在读者层面做最后的选择的时候,其实就是背对着一个文本里的上帝,偶然事件又像是和小说一样的命运归宿,为什么必须是唯一的上帝,为什么必须是唯一的直射点,为什么必须有太阳落山的地方?当我像恶魔一样聘用和解雇那些人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在背弃唯一的上帝,背弃唯一的规则,背弃唯一的太阳?“我不需要上帝正如上帝不需要我一样,如果确实有那么一个上帝,我经常对自己说,那么我将平静地与他相见,并朝他的脸上吐唾沫。”

亵渎开始了,但是到底是我对上帝的亵渎,还是真正的信仰对我的背叛?那一间屠宰场,就是北美洲全球电讯公司,我在对犹太人没有好感的总经理那里应聘为一个招聘人员,实际上就成为了某种间谍,所谓的管理权,所谓的诱惑,都让我变成了规则的实施者,“如果它是用大量的马粪包裹起来的话,我也会说:是的。”所以我需要随意主宰别人的命运,一大群恶棍、麻痹症患者,残疾人、有前科的罪犯、妓女、疯子、性变态者、白痴,“以及任何一个只要能够两腿站着、手里拿着一份电报的他妈的混帐私生子”。他们在底层,而他们也制造着底层的污秽,所以他们是被上帝排除在外的人,而我随意主宰他们的命运,那么我就是另一个上帝,一个拥有权力的上帝,一个如恶魔一样的上帝。

不是悖反,其实是反讽,上帝不拯救他们,上帝只能惩处他们,而我作为上帝和恶魔的集合体,一种是压制,一种是讥讽,一种是慷慨、善良、耐心组成的善,另一种则是谩骂、发泄、恶搞组成的恶,善与恶,不是截然分开的,善不是恶的反面,恶也不是善的敌人,他们在一个“太阳落山的地方”,就是我的一体化人格的体现。而我无非在成为上帝的时候,把他们都当成了曾经被恶魔缠绕的自己,因为曾经,就在我被雇佣的时候,却被解雇了,被雇佣和被解雇,命运的两极,都在被动语态中,将我的生活变成了一个破碎的存在,所以于我来说,“我的精神与肉体从未达到过完全的统一。”也正是这种被控制而改变的生活,让我成为某种间谍的时候,成为了上帝和恶魔的结合体。

命运或者只是一个侧面,那种善与恶的矛盾性格其实早就根深蒂固了,童年开始,似乎就把我推向了那一间屠宰间,“当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就是个哲学家了,我与生活中的陈规旧律对抗着。”哲学家思考着生与死,思考着现实和梦境,爷爷做针线时像在梦中一样看着窗外,似乎是目光伸向外面的欲望,但是一扇窗总是隔离着,只有梦能够带着他离开自己的躯体,躯体是不自由的,梦才是颠覆一切的东西。我看见过爷爷在窗前的影子,就像进入了他的梦境,而在梦境中,我也离开了自己的躯体,向着另一个世界出发。而爷爷之后的父亲呢?为什么他会被疾病困扰,为什么他得不到解脱?因为他不相信宗教,因为他没有皈依,上帝在他的世界里是缺席的。从爷爷的躯体到父亲的疾病,似乎都被另一种东西所控制,而他们所想要的自由,完全被扼杀了,所以对于我来说,祖辈和父辈就像是一个隐喻,“我迅速地向后看,我看到另一个人,他正在他的家庭中平静地走向毁灭,他是我的父亲。”当在加利福尼亚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他们的最后归宿,那就是死亡。

在异乡死亡,对于我来说,是双重的毁灭,一种家族中的父之死亡,一种信仰中的父之死亡,父亲之死,上帝之死,缺失的位置,从不带来救赎,所以对于我来说,没有父亲的身份给了我一种反叛的力量,我看不见上帝的光芒,看不见善的希望,我在一种对抗中建造自己的王国,里面是仇恨,是毁灭,是破坏,是控制,是屠宰。“我从不竭力使任何人期望事情会变得更好一些,我帮助人们是因为我无力去做其它的事情。”

人们是谁?是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的瓦莱丝佳,是从来都瘸着一条腿却获得了自由的格雷弗,是没有父亲走上自我发展这条路的罗伊·哈米尔顿,是一丝不挂站在我面前而无地自容的虔诚爱尔兰基督教教徒阿格尼丝。他们的躯体,他们的父亲,他们的上帝,都在那里远离他们,他们总是在问“谁是父亲”,就像我曾经问过的那样,所以在这样一个“人们”的集合里,我是善者,甚至我就是上帝。所以,当“人们”作为一个集合出现的时候,也包括了我,我所谓的帮助,其实看上去像是一种自救,一种寻找自己上帝的自救。

父亲缺失,上帝缺失,其实是一种纯真世界的缺失,是一种人性本真的缺失,童年想到的死,渴望的死,是因为一切都在异化,当乔纳的妹妹维茜掀起衣服露出自己身体的时候,那不是邪恶,那时一种纯粹的美,她喜欢我,我喜欢她,于是那个童年的夏天便完全是一种美好的存在,“她是一个完全的天真的孩子,那么自然的、发自内心的善良从她身上传出,没有一点粉饰。”但是当身体在掀起的衣服下面逐渐成熟,逐渐被世俗化,所有美好的记忆都不存在了,于是长大之后,阿利夫·比切尔最终变成了完完全全的乞丐,约翰尼·杰哈德进了感化院,鲍勃·卡恩斯特变成了一头只会干活的傻驴子。

童年已经不再,纯真已经死亡,所以上帝至善只是一个可笑的童话,而在没有了纯真的上帝,没有了信仰之父的世界里,所谓的救赎只能靠自救,而自救在一个对抗者身上,的确会变成某种报复。我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我的周围人都是失败者,我不需要上帝,我与旧规律对抗,我是邪恶土壤里生长出来的邪恶人物,所以我是恶魔,我是屠宰人们的上帝–“我出生在圣诞节这一天的最后的半小时。命中注定我是12月25日出生。杜威和耶稣也出生在那天,也许还有格里斯那梅迪。”

出生本身就是一种讽喻,我接近上帝,是因为我被上帝抛弃,在旧的上帝缺失的时候,我就是自己的上帝,就是人们的上帝,而在上帝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亵渎,一切都是毁灭,一切都是背叛。在我最要好的朋友杰克死去的时候,我流下了眼泪,但是却在他的棺材旁放了一个响屁–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死去的人,双重身份在我面前既是我应该帮助的人,也是我应该成为上帝而蔑视的肉体。是的,那一种死亡只是肉体之死,灵魂在哪里?其实根本没有灵魂,所以在只有肉体的世界里,我只释放欲望,我只成为另一个肉体。

我和母亲是妓女的瓦莱丝佳喝酒,然后歇斯底里地大笑,然后和不喜欢自己是处女身的表姐一起疯狂抚摸;在瓦莱丝佳自杀后,我和“埃及娼妓”波琳热吻,一个喜欢巴尔扎克的女人最后口袋里只有35美分;我和狂热的少女劳拉跳舞,而旁边是一个叫宝拉的淫乱女人;而那个撩人的犹太姑娘,用他的性感,把我带向了一个房间,那个叫做家的地方;我在和劳拉弹钢琴的时候总是难以控制地勃起;我偷窥女人的裸体,独自一人尾随着女人;在卡特斯奎尔我被“有着典型的苏格兰奶头”弗莱琳吸引;我和麦克乔治一起,“大吃大喝,汽车带着我们到处转,太阳的强光照着我们,我们抽烟,在海滩上打盹,研究着从我们身边过的每个女人”……对于一个有着妻子和孩子的我来说,生活没有束缚,没有伦理,没有道德,只有肉体,只有欲望,只有像上帝一样主宰别人的权力,发泄而满足,在肉体的世界里,制造着身体的狂欢。

在女人身上看见欲望,这不是一种弥补,这是一种反叛,甚至是一种毁灭,因为在父亲缺失这样一种生存模式里,世界就变成了“卵性世界”–“卵性世界是生命节奏的产物。一个孩子一生不幸,这个世界不仅有生命节奏,也有死亡节奏。”卵性世界是生命的起点,却也是最后走向死亡,所以欲望的满足最后的终点却是死亡。在肉体横陈的生活中,为什么会有闪电横劈过来的遭遇?为什么会有黑暗中的狂乱打斗?为什么会有镜子里恐怖情节?甚至为什么会有被埋着的惊魂一刻?

成为上帝,是一种对于自我世界的反讽,也是对于这个现实的报复。“我生命中的任何一天–我的微不足道的生活便是外部世界杂乱无章的缩影。”而这里是布鲁克林大街,这里是百老汇,这里是纽约,这里是美国,“我来的是美国,那片我有些权力的土地,在那里我曾经感到过自由自在,现在已经远远地跑到了身后,这一切在我的记忆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就像曾经是站在窗前爷爷的梦,而当真正走进美国,那又变成了另一个梦,这是腐烂的美国,这是战争的美国,这是精神污染的美国,“我想美国所有的街道迁在一起就是一个巨大的污水池,在这个精神的污水池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吞噬了,并源源不断地排泄出臭狗屎。”它区分了梦境和现实,“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勇敢的、充满肌肉的世界。事实上,它是一间女人经营的妓院,本国人拉皮条,那些肮脏的外国人卖肉。”

犹太人,埃及人,非洲人,当他们都以肉体的方式被拉进那个屠宰场的时候,上帝早就准备好了一把美国式的刀子,“对我来说,没有再大的屈辱象对待蒙特祖玛人那样;没有一个民族象美国印第安人那样被残酷地赶了出去。没有一块土地象加利福尼亚那样被淘金者以肮脏的带血的方式抢占了。”它不是流浪者的父亲,不是失足者的母亲,它正在走向死亡,而在死亡的现实里,每一个人唯有死亡才能做最后的反抗,“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在美国,这种毁灭是彻底的。”所以对于我来说,美国梦境彻底破灭了,而我也不再是一个恶的上帝,因为对于我来说,地球上人类的故事已经厌倦了,“包括征服,甚至是恶魔的征服。”

不再成为一个上帝,不再寻求精神的救赎,我背过身去,就是把美国仅仅当成是生命流浪过的那片背景,然后走向世界的尽头,尽管寂寞,尽管恐怖,但是放弃一种梦想,放弃上帝的救赎,就是为了寻找新的生命归宿,就像到了墨西哥湾一样,我找到了最后自救的道路:“这是小说的小说,创造的创造。或者说是上帝的上帝。”小说中有一个上帝,有一个父亲,有一个信仰,甚至有一种爱情,是她,一个女人,当离开了性感的美国,当离开了高尚的纽约,当离开了百老汇,一切都是重新上路,“一种新的生活在我面前展开了,开始于那休息后的第一天。我躺在一片宽大的树叶上,看着太阳在你的子宫里炸开,那声音真好,卡嗒卡嗒地,所有这一切很明显都是为我而进行的,什么?你真希望你身体里有一百万个太阳!真希望我永远躺在这儿,享受子宫里的爱声!”

重新回归到母体,重新回归到子宫,不是卵性生活,不是无父的出生,太阳照射在那里,是温暖,是复活,是生命中的真,“当太阳照着你的发源地,让我在太阳的光辉中腐烂。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你的谎言。我把你看作魔鬼的化身,灵魂的破坏者,夜的土邦主的妻。把你的发源地写在我的墙上,这样我就可以记住你。我们必须起程了,明天,明天……”明天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在“Tropic of Capricorn”的神话里,即使有恶魔的追击,即使潘恩的下半身变成了一条鱼,可是在“太阳在你的子宫里炸开”的生命里,一切都会被直射而清晰起来,“一旦你远离了魔鬼,所有的事情都将确定无疑,甚至当事情搞得一团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