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

编号:H47·1970702·0383
作者:(俄)什克洛夫斯基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89年3月第一版
定价:7.50元
页数:371页

宣称文学是一个独立的自足体的俄国形式主义对20世纪以后的文艺理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它对传统的文学“摹仿”说进行了彻底的否定,而对文学作品的结构以及意义表达提供了多种可能。俄国形式主义的批判灵感来自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从而彻底延长了文学自身传达时的意义,特别是诗歌。这其中的代表人物有“莫斯科语言学会”的托马舍夫斯基、“诗歌语言研究学会”的什克洛夫斯基等。本文论选录了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埃亨巴尔姆、梯尼亚诺夫、托马舍夫斯基、日尔蒙斯基等五人的文论14篇。


《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使石头成其为石头

诗的材料不是形象,也不是激情,而是词。诗便是用词的艺术,诗歌史便是语文史。
维克托·日尔蒙斯基《诗学的任务》

从否定开始,到肯定结束,从解构开始,到建构结束,当日尔蒙斯基把诗歌史称作“语文史”的时候,就开始把诗学的任务建立在材料学之上,而把词作为材料的唯一,并非是回到科学语的规则之上,只是关键的问题是,当激情和形象从诗的材料范畴中剔除,仅仅在词的世界里,一首诗如何表达感情?如何形成审美?如何在读者中引起共鸣?

而这个被提出的关键问题或者也是日尔蒙斯基所要驳斥的一种诗学观。表达情感、形成审美、引起共鸣,是不是诗学所要研究的目的?当一首诗以体验和感受作为其写作的原因,它实际上提出的是一种内容构建问题,而传统的诗学就是以二分法把一首诗分成形式部分和内容部分:这部作品表达了什么,这是内容意义上的探寻,这种东西是如何表达的,它用了什么手段作用于我们,使我们对其发生感知,这是对于形式问题的疑问。

其实不光是诗歌,任何艺术作品都以这样一种流行的方式寻找形式与内容的区别,在日尔蒙斯基看来,这种将“怎么”和“什么”约定对立的二分法看起来是对统一的审美对象进行实质分析的不同方式,但是很明显,把艺术作品区分为形式和内容是一种人为的割裂,至少也是含混不清的,“这就导致把形式理解为一种可有可无的外表装饰,同时也导致把内容当作美感以外的现实性去研究”,也就是说,如何表达的形式问题是为表达什么的内容服务的,当形式退居到次要地位,就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外表装饰”,从而忽略了形式具有的意义。

这也是日尔蒙斯基所要否定的一个方面,而这种否定的一个实质意义是取消分类,取消割裂,在他看来,“任何形式上的变化都已是新内容的发掘”,形式发生变化,并非是可有可无的,它在本质上形成了新的内容,当我们说“任何一件物体都下落”的时候,我们似乎透过形式看到了具体的内容,但是当我们又说“下落乃一切物体的共同属性”的时候,句子的逻辑内容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但是很明显,内容发生了改变,而这种内容的改变并不是内容自身的添加和删减,而仅仅是词的形式发生了变化,甚至在这种词的变化中,“思想的心理流程随词的重新选择与组配而发生变化”。

内容发生改变,思想的心理流程发生变化,而这一切仅仅是词的选择和组配发生了改变,也就是说形式上的改变变成了新内容的挖掘,“形式是一定内容的表达程序”。所以回到诗学的母题上,日尔蒙斯基认为,诗歌的材料就是词,诗是用词的艺术,诗歌史便是变化着的语文史。在这个基础之上,日尔蒙斯基对于诗学的定义是:“诗学是把诗当作艺术来进行研究的科学。”诗学是一门科学,科学需要的客观,“我们在建构诗学时的任务是,从绝无争议的材料出发,不受有关艺术体验的本质问题的牵制,去研究审美对象的结构,具体到本文就是研究艺术语言作品的结构。”

审美对象就是诗歌作品,就是本文,这是一种本体论的阐述,当诗歌回到词语,当词语体现变化,便是消除了内容和形式约定对立的流行观点,便是融合了审美对象的科学研究中发现意义,也从而构建了一种形式主义的方法论:“诗作中的主题不是脱离语言表达而抽象存在的,而是通过词来实现,并服从于象诗歌词汇所具有的那种艺术结构的规律。”而这个从否定开始的观点,也是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所提出的观点。

“艺术就是用形象来思维”,这是一个普遍流行的观点,波捷博尼亚也说,“没有形象就没有艺术,包括诗歌。”这个普遍的观点被提出来,其内在逻辑是这样的:诗歌是思维的一种特殊方式,当用形象来思维的时候,可以轻松建立审美感,因为“这种方式能在一定程度上节省智力、节约感知力,使你‘感到(思考)过程相对而言是轻松的’,也就是说,形象思维的重要任务“是它们可以通过对各种各样的对象和活动,分组归类,并通过已知来说明未知”,形象化的目的可以使形象接近我们的理解,闪电比作聋哑的魔鬼,天空比作上帝的衣装,都是这样的思维产物。但是什克罗夫斯基却认为,这种把诗歌称作形象思维的艺术创作活动却是无意识的、机械的活动,“形象几乎是停滞不动的;它们从一个世纪向另一个世纪、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从一个诗人向另一个诗人流转,毫无变化。形象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上帝’。”甚至是一种代数式的思维方法,它会吞没生活,使生活成为虚无的东西。

什克洛夫斯基对形象思维的否定,其实就是为了构建艺术的本体,而这也正是俄国形式主义最重要的观点:文学艺术的本质是什么?“我们决心以对待事实的客观的科学方法,来反对象征主义的主观主义美学原理。由此产生了形式主义者所特有的科学实证主义的新热情;哲学和美学的臆想被抛弃了。”深受日内瓦语言学派、胡塞尔现象学、象征主义、未来派、立体主义等等的影响的俄国形式主义在一九一四年开始扬起了属于自己的大旗,他们所反对的就是当时流行的象征主义,“我们决心以对待事实的客观的科学方法,来反对象征主义的主观主义美学原理。由此产生了形式主义者所特有的科学实证主义的新热情;哲学和美学的臆想被抛弃了。”而这种反对实际上就是要保持文学作为科学的一种独立性,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永远是独立于生活的,它的颜色从不反映飘扬在城堡上空的旗帜的颜色。”独立于政治,独立于作者,文学作品就是审美对象,只有从作品本身来分析和阐释,才能发挥其文学的特色,才能构建属于文学的本体。

否定形象思维,是这种否定的第一步,而否定当然是为了建构,如何发现文学的客观属性,如何界定艺术的科学本质?当什克洛夫斯基说:“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那么,石头如何真正成为石头?当诗歌要成为其自身,那就必须从诗歌的材料中寻找这种属性,而这便为“形式”的构建提供了一种理论和实践双重的可能。回到日尔蒙斯基《诗学的任务》,当诗的材料回归到词本身,它需要的就是,从词这一材料出发,以艺术体验的问题为切入点,去研究审美对象的结构,去研究艺术作品语言的结构。关于词的结构变化就是一种形式的变化,鲍里斯·托马舍夫斯基在《诗学的定义》中,也认为,“所有成功地找到最简单形式的、能被牢记和不断重复的表达就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是较大规模的结构,它是不依赖于日常生活的偶然说话条件,但是它具有本文的固定不变性,“文学是具有自我价值并被记录下来的言语。”在他看来,形式具有某种固定化的意义,这是形式的一个特点,“在大多数句子中,词之间联结得十分牢固,并相互制约着,因而有可能从句中抽取出个别词而不使句子丧失原义。”

但是当托马舍夫斯基把文学结构解释为一种固定不变性的时候,并非是把文学本文看成是一种静止状态,而是强调其形式的整体意义,但是当作为基本材料的词在本文中存在的时候,它却是在改变中注入了新的内容,这是形式主义所强调的“变化论”,托马舍夫斯基说:“上下文使它们获得词义。”尤里·梯尼亚诺夫说:“词没有一个确定的意义。它是变色龙,其中每一次所产生的不仅是不同的意味,而且有时是不同的色泽。”引用保罗的那句话就是:“词是在一定的条件下进入文学的。”无论是托马舍夫斯基所说的词的转喻,还是尤里·梯尼亚诺夫说分出的意义的基本特征还是次要特征,其核心逻辑是词这一形式在本文中的变化,而正是这种形式意义上的变化,才赋予文学作品真正的文学性。

所以,形式主义的核心不是词的材料说,而是产生文学性意义的词语“变化论”,尤里·梯尼亚诺夫认为:“‘词’的抽象体就象一只杯子,每次都重新按照它所纳入的词汇结构以及每种言语的自发力量所具有的功能而被装满。”托马舍夫斯基对词义的变化进行了综合考察,而日尔蒙斯基提出了理论诗学和历史诗学,在他看来,理论诗学是“解释这些诗歌程序的艺术意义,解释它们相互间的联系和本质的审美功能”,而历史诗学是澄清各种诗歌程序在诗歌的时代风格上的起源,阐明它们与诗歌发展史的不同时期的关系。扩大到艺术领域,这样的“变化论”其实就是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反常化”手法,也就是陌生化理论。

要使石头成为石头,不是让石头这一形式成为永远不变的物,它需要的是另一种命名,“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也就是说,是通过这个形式,通过这个材料,“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在这个过程中,石头其实已经发生了改变,而这种改变就是“反常化”手法,就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使它变得陌生,而艺术就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推而广之,他认为,“凡是有形象的地方,几乎都存在反常化手法。”所以他把诗歌定义为“受阻的、扭曲的言语”,就是在陌生化的世界里,在变化的形式中,“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

在《故事和小说的结构》中,什克洛夫斯基对于小说创作,也提出了“反作用”的手法,“构成一部小说不仅需要作用,而且需要反作用,即某种不一致的东西。”这种反作用是虚假结尾,是否定结尾,是阶梯结构,是穿连程序。而鲍里斯·埃亨巴乌姆在《论悲剧和悲剧性》中,对悲剧创作手法提出了“应当用怜悯激发享受”的观点,“如果主人公的死仅仅由于个人的过错,那么他的死便成了罪有应得,这样一来便使得怜悯和享受都削弱了:‘残忍的’观众要求(并且他是对的)无辜的牺牲。”悲剧重要的不是形式的体验,不是形式的激情,而是形式的直观,只有当观众宁静地坐在沙发上,“并用望远镜观看,享受着怜悯的情感”,艺术才是成功的,而这种成功的艺术就是实践了“形式消灭了内容”的作用,“它取自心灵,又显现给观众,观众则透过它去观察艺术组合内的迷宫。”尤里·梯尼亚诺夫则在《论电影的原理》中对电影艺术的形式变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无论是电影还是诗,有一点很重要,即不去表现注意力所关注的那一物体而表现与其有联想关系的另一物体。”它不是为了“可见之人”和“可见之物”,而是为了“新人”和“新物”,只有在镜头这一形式的处理中,才能建立“自己的时间”——无论是特写、镜头重复,还是各种蒙太奇,形式建立的是一种变化关系,是一种节奏,是一种运动,“电影中的可见世界,并不是本来的世界,而是意义相互关联的世界”。

变化论在日尔蒙斯基那里甚至变成了建立形式的程序,他在《论“形式化方法”问题》中提出,形式化方法不仅仅是一种方法,而且也是一种世界观,“形式主义世界观”的核心就是:“艺术中的一切都仅仅是艺术程序,在艺术中除了程序的总和,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别的东西。”程序包括韵律学结构、词的风格、情节分布结构,主题的自我选择等等,在他看来,什克洛夫斯基所说的“反常化”手法和复杂化形式的程序只是为了满足“较落后的读者的意识中的进步”,也就是说,它们是形式主义派生的特征,要摆脱死板的艺术公式,必须建立一整套的艺术程序,只有艺术程序才是艺术发展的唯一因素,而艺术程序建立的唯一标准就是康德所提出的美学公式:“美是那种不依赖于概念而令人愉快的东西。”

文学艺术要从内容和形式的二元论中脱离出来,要从形象思维的怪论中解脱出来,要从象征主义的主观中心中突围出来,要从政治的束缚中独立出来,而最终不管是“诗便是用词的艺术”,还是“凡是有形象的地方,几乎都存在反常化手法”,不管是“形式消灭了内容”,还是镜头建立了自己的时间,当一切的形式主义都回到“美是那种不依赖于概念而令人愉快的东西”这个终极公式的时候,其实也是在“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中回到了文学艺术本身。

俄罗斯思想

编号:B85·1970702·0382
作者:(俄)尼·别尔嘉耶夫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95年8月第一版
定价:13.00元
页数:251页

俄罗斯民族是一个复杂而伟大的民族,它崛起于19世纪的农奴制改革之后,与尼·别尔嘉耶夫的性格中革命性与贵族性的二重矛盾一样,俄罗斯思想中也同样存在着“圣愚”式的对立。尼·别尔嘉耶夫对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俄罗斯思想进行了考察,评价了俄罗斯的革命与人道主义,俄罗斯的国家与政权,俄罗斯的命运与宗教,剖析了俄罗斯民族的精神结构。


《俄罗斯思想》:向往新的耶路撒冷

人们把我叫作现代派作家,这在下述意义上是正确的,即我过去和现在都相信,在基督教中可能有一个新时代——精神的时代,这将是一个创造的时代。
    ——《第十章》

现代派不是作为神秘论者和神意代言人尼采发端的象征主义,不是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开启的对那个时代的代言,当然,现代派作家也不是仅仅用现代主义技法从事文学和艺术创作的作者,尼·别尔嘉耶夫对自我的定义可以从1912年-1913年他写作的那本书的标题里得到启示:《创造的意义:试为人辩护》。这里有两个关键词:创造和人,创造指向的是未来,是目光所视的前方,是对历史进行审视之后的预言,而创造的主体和落脚点便是人,“我的思想目标是人类中心论,而不是宇宙中心论。”不管是别尔嘉耶夫所写的一切涉及历史哲学和伦理学,还是他把自己称作是历史学家和道德学家,不管是他1908年在彼得堡倡议建立俄罗斯宗教-哲学协会,还是亲自参加俄罗斯的社会运动,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实践“人类中心论”——人的道德,人的信仰,人的思想,都在这个人类中心论中得到发展。

创造的意义,为人辩护,1912年的别尔嘉耶夫其实提出的是另一个更宏大的目标:俄罗斯复兴,当俄罗斯经历了战争、分裂和统一,当俄罗斯在宗教、文化和思想上不断探索,实际上在他看来,直到20世纪初,关于俄罗斯复兴之路一直没有得到彻底解决,甚至在1917年以革命的方式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俄罗斯依然还没有看见真正复兴之光,“共产主义有真理,也有谬误。”他认为俄罗斯革命唤醒和解放了俄国人民的巨大力量,他认为1936年的苏维埃宪法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关于所有制的法律,他认为,列宁-斯大林主义让俄罗斯逐渐成为一个独立的大国,但是这一真理只是在社会层面上进行了革命,它推翻了腐朽的制度,它揭示了人们或民族之间兄弟般团结的可能性,它克服了阶级,但是,它却忽视了精神基础,它导致了非人道过程,甚至否认了每一个人的价值,“导致在俄罗斯虚无主义中已经存在的那种人的意识的狭隘。”一句话:“仍然没有人的自由。 ”

当人的自由成为别尔嘉耶夫心目中俄罗斯复兴的标准,它指向的是人性和人道,而人性和人道唯一可以得到普遍性意义的则是在宗教信仰中寻找上帝和上帝的真理,从而探索生命的意义,所以当别尔嘉耶夫称自己是个现代派作家的时候,就是站在现代这个时间节点上,重新提出创造性的俄罗斯思想,重新在基督教中发现新的时代:这是精神的时代,这是人性的时代,这是有信仰的时代,当然,这也是一个人类中心的时代,所以他在俄罗斯漫长而曲折的追求过程中得出结论:俄罗斯民族是一个宗教信仰的民族,甚至无神论、虚无主义和唯物主义都带有宗教色彩,脱离了东正教而寻找上帝的真理,这一探索其实就充分体现了俄罗斯民族一直存在的弥赛亚思想。

但是,弥赛亚之出现,似乎必然经历末日论,只有在末日论思想中具有一种渴望达到扑救形式的观念,那么“面向末日的末日论”才不会变成极端主义,而是在复兴的创造性意义上“向往新的耶路撒冷”,但是这里有一种矛盾,别尔嘉耶夫认为俄罗斯人对种族和血统的神秘论不感兴趣,但却对国土的神秘论感兴趣,俄罗斯民族不喜欢建设这片国土的城市,却向往未来的城市,但是在他看来,新的耶路撒冷并没有脱离广大的俄罗斯土地,甚至和这片国土联系在一起,而俄罗斯的未来就是建设新的耶路撒冷,而且在普救意义上迎接弥赛亚的到来,“对于新的耶路撒冷来说,共同性和人们兄弟般团结是必须的,为此还必须经过其中有关于社会的新发现的圣灵的时代。”

将宗教信仰变成俄罗斯未来的方向,把普救意义上的人类中心变成俄罗斯复兴的目标,这个创造的意义别尔嘉耶夫在第一章序言里就已经很明确地提了出来,他引用丘特切夫的一句话说:“在俄罗斯,只有信仰是可能的。”他指出关于“俄罗斯思想”,不是经验意义上的,而是“创世主对于俄罗斯的期望、俄罗斯民族的理解方式、俄罗斯民族的思想”,所以理解俄罗斯,就需要运用神学的信仰、希望和爱的美德。作为前苏联“哲学复兴”的中心人物,别尔嘉耶夫提出弥赛亚思想对于俄罗斯复兴的意义,是迫切的,而这种迫切是因为他看到了俄罗斯在漫长的历史中所付出的代价,在探索的曲折道路上承受的痛苦,当拉吉舍夫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中说:“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当普希金在阅读《死魂灵》时感慨:“上帝就像我们俄罗斯一样忧伤。”别尔嘉耶夫分明听到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叹息,分明听到了俄罗斯民族的悲悯,但是他也在神圣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话里看见了一种希望:“不是由于上帝,而是由于真理。”

在历史深处的叹息和悲悯,站在现实中看见真理的曙光,这也许正是俄罗斯思想的独特性所在,它是矛盾的,是复杂的,甚至是两极化的,而这也正是俄罗斯民族的特点。横跨欧亚大陆,拥有广袤的土地,这是俄罗斯在地形意义上的复杂性,而这种东西方夹裹着的地理学特点在某种程度上正是造就了俄罗斯民族、俄罗斯思想的矛盾特性。在精神结构中,俄罗斯具有两种对立的因素:自然的、语言的、狄奥尼索斯的力量和禁欲主义的僧侣的东正教;在俄罗斯人身上矛盾性更是对立在那里:“专制主义、国家至上和无政府主义、自由放纵;残忍、倾向暴力和善良、人道、柔顺;信守宗教仪式和追求真理;个人主义、强烈的个人意识和无个性的集体主义;民族主义、自吹自擂和普济主义、全人类性;世界末日-弥赛亚说的宗教信仰和表面的虔诚;追随上帝和战斗的无神论;谦逊恭顺和放肆无理;奴隶主义和造反行动。”

而这种矛盾的、复杂的甚至对立的精神结构是如何形成的,它经历了什么?别尔嘉耶夫把俄罗斯的历史划分为五个时期,基辅俄罗斯、鞑靼压迫时期的俄罗斯、莫斯科的俄罗斯、彼得的俄罗斯和苏维埃的俄罗斯。而考察这五个不同时期,别尔嘉耶夫得出的一个共同点便是:俄罗斯的宗教的特殊使命是与俄罗斯国家的力量和、与俄罗斯帝王的非凡意义联系在一起。17世纪俄罗斯分裂宣告了莫斯科东正教王国的灭亡,同时也宣告反基督教国的来临,俄罗斯人在彼得大帝、拿破仑等人身上看到了反基督想象,这种分裂造成了宗教的和革命的两种因素,宗教显露出俄罗斯民族的特殊性:对苦难的坚韧不拔,对彼岸世界、对终极的追求,而革命则锻造了俄罗斯自由而勇敢的思想——彼得大帝的强制性改革制造了人民的苦难,但是却让俄罗斯在世界历史中开始将自己的语言。18世纪的俄罗斯显然没有真正萌生出独立自主的精神,但是共济会的出现,却成为俄罗斯第一个自由的自我组织的社会团体,别尔嘉耶夫认为,共济会“产生了俄罗斯文化的灵魂的样式”,它提供了禁欲主义的精神教程,它培养了个人的道德理想;而到了19世纪初,亚历山大一世是好激动的,也是胆怯的,这种二重性形象却培养了俄罗斯精神,别尔嘉耶夫认为亚历山大一世是“在位的知识分子”,他的时代,是神秘思潮的时代,是共济会的时代,是基督教国际化的时代,是神圣同盟和神圣政治梦想的时代,是十二月党人、普希金和俄罗斯诗歌发展的时代,也是俄罗斯大学的时代。而到了尼古拉一世,俄罗斯精神具有了创造性思维,“这种创造性思维是政治压迫与政治黑暗的反面,是与之极为对立的。”尤其是知识分子的觉醒,使他们看到了人民的潜在力量,普希金的诗歌可以看成是俄罗斯文艺复兴的代表,之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揭示了知识分子分裂、背弃信念、漂泊、与现实不调和、志在未来、向往更好的、更加公道的生活等特点。

尼·别尔嘉耶夫:现代派作家的复兴思想

“俄罗斯的知识分子是完全特殊的、只存在于俄罗斯的精神和社会之中的构成物。”也正是知识分子的出现,才使得俄罗斯开始追求自己的道路,不管是左翼是知识分子表现出了远离充满恶的世界、禁欲主义、勇于牺牲和忍受苦难的东正教基础,还是做出世界末日论的预言,其实都隐含着一种弥赛亚的思想,那就是面对末日“向往新耶路撒冷”的复兴意义:热烈地渴望进步、渴望革命、渴望世界文明的最新成果,渴望社会主义,知识分子的命运选择就如涅夫斯基的那句话一样:“不是由于上帝,而是由于真理。”这是俄罗斯人的特点,也是俄罗斯民族的悲剧所在。

关于真理的追求,俄罗斯人经历了太过漫长的过程,别尔嘉耶夫从历史哲学出发,从俄罗斯道路选择、宗教危机、人道主义、社会主义、虚无主义、政权与国家等方面全面进行了考察,而首要的问题在历史中充满了争议:俄罗斯到底该走怎样的道路?历史上出现了两派:斯拉夫主义和西方主义。斯拉夫主义者是蒙昧形式的俄罗斯民族主义者,他们的乌托邦里包含了理想的东正教、理想的君主专制、理想的民族性,他们仇视贵族主义,他们具有特殊的民主主义,所以他们全力争斗的是以罗马精神为主的西方主义。但是在俄罗斯西方主义者和斯拉夫主义者一样,也是俄罗斯人,他们也同样热爱俄罗斯,希望她富强,但是他们信仰西方在某种程度上和斯拉夫主义者站在了对立面,从另一方面来说,则加剧了斯拉夫主义变成民粹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就是这种极端的表现,他不能容忍犹太人、波兰人、法国人,在他看来,俄罗斯人就是全人类的人,俄罗斯的使命也是世界性的。作为坚决的普遍主义者,别尔嘉耶夫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体现了强烈的弥赛亚意识,他把俄罗斯民族看成是带有神性的民族,正是因为俄罗斯具有世界性意义,所以俄罗斯不能封闭和自我满足。

世界性、开放性、不断地追求和自我完善,这是不是弥赛亚意识对于俄罗斯复兴的意义所在?所以,俄罗斯在遭遇了宗教危机之后,俄罗斯文学开始关注生活的意义,关注如何从苦难中拯救,关注人民和全人类问题;所以,俄罗斯没有西欧意义上的文艺复兴,也没有体验过人道主义,但是在人性问题上,俄罗斯思想家却揭示了人的自我确认的辩证法,恰达耶夫提出了俄罗斯在未来中揭示人的创造力量;所以,俄罗斯思想染上了浓厚的社会主义色彩,在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的思潮中,俄罗斯知识分子具有强烈的民粹意识,而这种意识让他们“赎自己的罪过而走向人民”;所以,当俄罗斯虚无主义者对优秀文化持怀疑态度时,他们却开始崇拜自然科学,期待由此解决所有问题;所以,当俄罗斯人创造了无政府主义,他们讨厌国家和政权,他们向往革命,而所谓的破坏在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创造……

因为矛盾和对立,所以需要不断探索,因为没有完整和完善的发展体系,所以需要开放,因为落后,所以需要站在世界性的高度,而这一切又必须归结为弥赛亚意识对于俄罗斯思想的复兴意义。俄罗斯思想有着深深的末日论影子,这种末日论有时候在帝国主义思想和争取强盛的愿望中变得模糊,但是,末日论在别尔嘉耶夫看来,它的积极意义就是能塑造俄罗斯的灵魂,在俄罗斯有一种特殊的现象,那就是朝圣,他们在无垠的俄罗斯大地上行走,他们居无定所,他们不对任何东西承担责任,但是他们追求天国,他们寻找真理,他们向往未来的城市,即使那些革命者、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他们也有无意识的“千年王国”说,“这就是俄罗斯思想,它不可能使个人得到拯救,拯救是共同的,所有人对所有人负责。”

所有人对所有人负责,这是一种普救意义上的人道主义,建立“千年王国”,这也是弥赛亚思想的重启,所以别尔嘉耶夫从俄罗斯思想的末日论中看到了一种终极性的存在,这种“只是面向终点”的思想,只有在宗教信仰意义上才能使俄罗斯思想发现真理,才能使俄罗斯思想走向复兴,也才能建立“人类中心论”的世界,也才能在没有脱离广大俄罗斯国土的意义上,看见那一个新的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