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记忆

  • 编号:C38·2240504·2114
  • 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著
  •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 版本:2018年10月第1版
  • 定价:49.00元当当21.80元
  • ISBN:9787020145492
  • 页数:120页

巴黎,1964年那个冬天,在记忆的深处若隐若现。在那家叫绿吧的咖啡馆,那个总是头一个走进咖啡馆的女人,总是坐在最里面的老位子上低头对着一本书。她叫热纳维耶芙·达拉姆,他们在一家专售神秘学著作的书店第一次相遇,她带他去见一个女友,女友推荐他们阅读灵修导师的书《与奇人相遇》,介绍他们认识秘密社团的其他成员……六年后,在神秘学书店的同一条街上,他们再次相遇,时间仿佛停顿了,除了一丝变化: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小男孩。有一天在河边的旧书摊,有本书的书名吸引了我:《相遇时节》。我也一样,在很远的从前,我也有和人相遇的时候。那时我常害怕虚空。独自一人还好,和几个刚认识的人在一起我会头晕。我宽慰自己说,等一下就有机会不声不响走开的。这些人中总有那么三两个,你不知道他们可能把你带往何方。那是冒风险的事。

隐形墨水

  • 编号:C38·2231113·2029
  • 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著
  • 出版: 人民文学出版社
  • 版本:2023年08月第1版
  • 定价:58.00元当当25.80元
  • ISBN:9787020181735
  • 页数:134页

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小说主题一直是寻找、调查、回忆和探索,中篇小说《隐形墨水》也不例外,小说出版于2019年,内容是关于记忆的取舍。小说的第一部分发生在巴黎,“我”离开侦探事务所时带走了一份悬而未决的案件:寻找名叫诺埃尔·列斐弗尔的女人,调查中,“我”在一间公寓里找到了她的笔记本,上面记载的地点和人名既是线索也是谜团,案件逐渐走入不确定的记忆的深处,令人无法放手;小说的第二部分发生在罗马,一个替朋友照看画廊的女人遇见了一个从巴黎来的男人,两人闲聊,散步,在午后的露台上,男人的侧脸让女人想起了往昔。小说的第一段:“此生之中总有空白,那些翻开‘档案’时引人猜想的空白。‘档案’是薄薄一页,装在随时间流逝而逐渐泛白的天蓝色文件夹里。曾经的天蓝色,已经发白。‘档案’一词写在文件夹中央。墨色深黑。”

夜巡

编号:C38·2211212·1796
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5年03月第1版
定价:18.00元当当8.90元
ISBN:9787020107469
页数:115页

“大逃难开始了。”在巴黎街头,幽灵将会出现,“女人们都浓妆艳抹,男人们也像黑鬼一样,打扮得花里胡哨:穿着鳄鱼皮鞋和五颜六色的衣服,戴着白金戒指。”《夜巡》出版于1969年,是莫迪亚诺的第二部小说,进入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决选名单。这也是莫迪亚诺部被翻译成英文的作品。小说的叙述者为抵抗组织“地下骑士团”工作,但他同时服务于法国的盖世太保。如何成为叛徒,如何不成为叛徒?这个问题始终缠绕着他。通过这本令人震惊的书,这本既温柔又残酷的书,莫迪亚诺试图为这段往昔岁月驱魔,虽然他并未在被占领的巴黎生活过。他唤醒了死者,以一种急促的乐调牵引着他们,完成这奇异的夜巡。对于莫迪亚诺来说,对记忆之遗忘和无法忘记成为一种梦魇般的存在,“如今,我感觉到记忆远不如它本身那么确定,必须不停地与健忘和遗忘斗争。”


《夜巡》:里面没有我的位置

将来又会如何呢?我会跑啊跑,一直跑到一个空场上。都来不及喘息一下,就被人架上了断头台。

对未来的疑惑,恰恰就是给出了未来一个确定的结局:被人架上断头台——一种死亡,一种带有惩罚的死亡,一种毫无尊严的死亡,已经写在了自己人生的末端,在通往这条将来的路上,奔跑也好,喘息也罢,都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点。当死亡已经确定,奔跑和喘息又有什么意义?当无意义的一生被书写,“我”所面临的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谁导致了这一切?或者说,将我“卷走的旋涡”又是什么?

有旋涡将我带走,有死亡架在我面前,是因为我在生活中什么也抓不住,抓不住的生活,和确定的死亡构成了一个冲突性的结构,这或许就是莫迪亚诺所要书写的流浪生活。其实,从一开始我是一个有着人生理想的青年,对医学感兴趣,即使不忍看伤口和血迹,但也知道道德上的丑恶;善于从坏的方面观察人和事,是以防被人暗算;18岁的时候,每月用假证从海军那儿领取养老金,也是为了一种安静的生活,“我很少和人交往,除了我的母亲、几只狗、两三个老人和莉莉玛莲。”读书或者散步,绝对谦卑,喜欢中性颜色的衣服,就是不想引人注意,就是拒绝和同龄人一样成为活跃者……甚至当我成为敲诈勒索者,成为流浪无赖,成为告密者,成为眼线,成为杀人犯,但我还是一个孝子,用那些钱给母亲在洛桑买了别墅,把母亲安全送走,“这是我唯一的告慰。”

但是那句“你将死在断头台上”却恰恰是那晚母亲弯身向我对我说的话。我唯一的告慰是自己是个孝子,这是一种对于出生的尊重,而生的尊重就是对母亲的保护;但是母亲的话又指向了我唯一的结局:推向断头台的死——当生和死以如此割裂的方式存在,谁将我卷入旋涡?因为我认识了中尉,之后认识了地下网成员,“你准备加入我们的地下网吗?良心未泯的人都会参加的,你不该有丝毫的犹豫。你同意加入了,是吧!”加入地下网,就是加入抵抗组织,就是在混乱时期面对那些恶棍,就是打击那些匪徒,“他们疯狂地镇压一切爱国的和正直的人们,犯下了滔天罪行。他们征用了十六区契玛罗萨广场乙3号的一所私人住宅。他们的机关公开叫作‘巴黎-柏林-蒙的卡罗贸易公司‘。”

这就是我的任务,而中尉和地下网给予了这个伟大斗争一个象征符号,那就是“朗巴勒”,“此人无踪无影,无法捕捉。他会以最激烈的方式采取行动。”当我问中尉,朗巴勒是谁,中尉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我们唯一的希望,那些恶棍和匪徒听到这个名字就会“因为惧怕和钦佩而声音颤抖”,“现在让无耻匪徒和出卖灵魂的人占了上风,但朗巴勒绝不会饶过他们。朗巴勒会既快又狠地打击他们。”朗巴勒是地下网的希望,却也是那些恶棍和匪徒的致命敌人,当这个名字成为象征符号,其实也是每个人的名字——中尉就把新加入的我叫做“朗巴勒”,“鼓起勇气来,朗巴勒。”当名字成为一种象征,实际上命名的背后已经去除了人具有的唯一性,一个问题便是:我又是谁?

“我”,第一人称单数,作为叙述者,“我”是有预设的:我是很少有人交往的人,我喜欢读书和散步,穿中性颜色的衣服,我对医学感兴趣,当然,我是一个孝子,为母亲购置了在洛桑的别墅。这是“我”,但是当这一切被改变,加入了中尉地下网的我便成为了一个符号,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成为了“鼓起勇气”的朗巴勒。所以“我”从第一人称单数变成了具有符号意义的第三人称,甚至连人称都不是,正是这种解构性的存在,“我是谁”便成为了另一个问题,也正因为这个问题的存在,“我”被取消了身份,而取消了身份的“我”又加入了情报部门,第一人称又拥有了另一个第三人称的名字:斯温·特鲁巴杜尔,在加入的那一夜,所有人都高举酒杯围过来,“为斯温·特鲁巴杜尔干杯!”

加入地下网的时候,中尉告诉我的任务就是以朗巴勒的名义打击那些恶棍和匪徒,总督和菲利贝尔是必须除掉的对象,但是当我拥有了假警察证和假持枪证,成为了情报组织的人员,总督又给了我任务,就是除掉中尉为首的地下网。他们给了我假证件,他们给了我钱,他们也给了我做叛徒的机会,“今天晚上一网打尽,好孩子,我们等着你呢。”当我终于提供了中尉的地址,并带着总督将中尉抓获、将地下网的人员一网打尽,我便成为了情报组织最得力的人员。从第一人称的“我”到第三人称的“我”,再到地下网的朗巴勒,再到情报组织的斯温·特鲁巴杜尔,我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的疑问就在于我没有立场,在那个七月的巴黎,在那个战争阴影笼罩的法国,其实谁是正义谁是邪恶一目了然,总督要抓住那些地下网的成员,就是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埋葬我父亲的时候,我孑然一身晚上非常冷,我就睡在我父亲的坟上。十四岁时到艾斯教养院……然后是惩戒营……弗雷纳监狱……我遇到的尽是像我一样的流氓恶棍……人生啊……”只要打掉地下网,自己就能翻身成为警察局长,这是一种权力的拥有,而和总督在一起的那些人,浑身也散发着腐烂的味道,他们利用各种阴谋化解抵抗组织。所以当我加入他们,我便从事的是“散发着背叛与暗杀恶臭的荒淫无度”,和立志“从容就义”的中尉不同,当我出卖了地下网成员,我内心甚至给自己宣判了:在法庭上,我将和总督、菲利贝尔以及其他人一起出庭,公诉人会列举我的罪状,其中包括出卖同志、行凶施暴、偷盗、暗杀、各种走私,“在我写此文的时候,这全是家常便饭。”而总督统治的这个小团伙在将来的法律编年史上会被称为“契玛罗萨广场的匪徒”,“这些都是我知道的可耻行为,在道德、正义、人性重新树立在阳光下的时候,我将会哑口无言,而那时,整个巴黎将恢复光明之城的称号,世界将恢复旧观。

但是在这是非清楚的命运面前,在这泾渭分明的行动面前,我为什么要选择成为两面派?是选择,却也是无法选择,“是我的错吗?双方都让我当间谍啊。我不愿让任何人失望。既不想得罪总督和菲利贝尔先生,也不想惹恼中尉和圣西尔军校那些年轻学员。”曾经读的是《叛徒文选:从阿尔西比亚德到德雷福斯》,我走向脚踏两只船的命运,“有何不可?”因为它符合我的调皮性格,“我的意志不够坚定,当不了英雄,同时又漫不经心和随随便便,也成不了十足的恶棍。不过,我倒非常机敏,好动,还特别热情。”意志不坚定所以脚踏两只船,所以成了叛徒,所以两面派都不讨好,但是这个取消了作为第一人称之“我”的命运,也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必然:没有好与坏,没有善与恶,“这些人虽分裂成了两个对立派别,但早已秘密结盟要毁掉我。总督和中尉不过是一个人。”

所以在这样的时代里,“我自己不过是一只惊慌失措的飞蛾,从这个灯火飞向那个灯火。每次都烧焦点翅膀。”这便是巴黎的现状,这便是时代的迷失,“七月,人们离开了巴黎。”他们烧掉了文件,他们涌向巴黎的城门,他们最后一次汇聚在香榭丽舍大街和布洛涅森林公园的茶座上,这就是“夏天的凄苦”:“一旦他们走了之后,幽灵就会出现,将我团团围住。”一方面,成为了象征符号的我就是幽灵,我可以自由敲开每扇大门,可以亮出我的警察证,可以搜查整个宅邸,“我可以进入区内的每幢房屋。城市属于我了。”人们离开巴黎,城市属于幽灵,所以城市也都没有了“我”,我成为了一种虚设,而这个现实就是莫迪亚诺引用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所说的疑问:“为什么我居然等同于我自己憎恶并同情的对象?”

我等同于我的对象,我的对象是自己憎恶并同情的,我是主体也是客体,客体即被憎恶也被同情,在这个充满悖论的疑问中,我是谁便成为莫迪亚诺的母题,而这个母题本身就抽离了作为出生的具体性,母亲在洛桑,父亲又是谁?那张画像里保留了父亲的属性?可是它又变成了一种符号;“每条街,每个路口都引起我的回忆。格拉夫,我在那儿遇见了莉莉玛莲。克拉里齐旅馆,我父亲逃往沙摩尼克思前住的地方。马比耶舞厅,我常和罗西妲·赛尔让去跳舞。”这是具体的巴黎,这是活着的巴黎,但是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里面没有我的位置。无所谓。”没有我的位置,就是没有第一人称的位置,就是没有具体的、活着的位置,所以成了两面派,所以指向了断头台的死。

但正是因为我成为憎恶并同情的对象,所以在通向断头台的死中,“我”还是在寻找这个主体,寻找巴黎的人,寻找时代的生者。“对我来说。感人之处就在鞋上。”这是一种对人的认可,鞋在行走,鞋在选择,鞋代表方向,确定人不是靠手的躁动,不是靠面部表情,不是靠眼光和声调,只靠鞋,从鞋出发,人才是活着的,才是有尊严的;还有布洛涅森林公园里最后留下来的科科·拉库尔埃斯梅拉达,“我用这些钱保护科科·拉库尔和埃斯梅拉达。没有他们,我就会太孤单了。”两个人代表着生命,“我选择了世上最穷困的两个人,但在我的这种爱中并无半点温情。谁若胆敢冒犯他们,哪怕是一点点,我非砸烂他的脑袋不可。”还有对自我的确认,镜子中我称自己是“朗巴勒公主”,住宅里面对父亲马克西姆·德·贝尔-雷斯皮罗的自画像,还有行李上写着的名字马赛尔·贝蒂欧……每一个具体的名字都在丰富“我”,都在重新定义自己——当然,还有巴黎,巴黎有着回忆,有着往事,每条街、每个路口都留下了活着的记忆,“我喜欢这个城市。她是我的故乡。我的地狱。我年迈、粉面的情人。”

但也是最后一次观赏巴黎,在这个没有第一人称的“我”存在的城市,在这个只有两面派存在的城市,在这个最后通向断头台的城市,在这个没有我的位置的城市,逃跑也是最后的选择,“在这种游戏中,终要毁掉自己。但归根结底,我从不知道我是谁。”终要毁掉自己,一种死的存在会抹杀所有生,不知道我是谁是逃避却也是自我保留,我是“我”,我不是“我”,就像巴黎是“巴黎”,巴黎不是“巴黎”,最后在生和死之间,在有和无之间,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之间,“我半睡半醒,继续向前行驶。”

星形广场

编号:C38·2190421·1564
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7年08月第1版
定价:38.00元当当17.60元
ISBN:9787020127313
页数:180页

“他用记忆的艺术再现了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2014年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文学奖委员会这样描述他的作品。《星形广场》出版于1968年,是莫迪亚诺的处女作,获当年的罗热-尼米埃奖和费内翁奖。小说通过叙述者拉斐尔·什勒米洛维奇的谵妄幻觉展开,这位主人公变换千百种怪诞离奇而又互相矛盾的犹太身份,却将痛苦的悲剧隐藏于诙谐之下,于是我们看到诸多或真实或虚构的人物鱼贯而行:莫里斯·萨克斯与奥托·阿贝茨,列维-旺多姆与路易-费迪南·塞利纳医生,马塞尔·普鲁斯特与法国盖世太保,德雷福斯上尉,弗洛伊德,希特勒及其情人爱娃……有如旋转木马一般在时空中疯狂地转动,而当我们合上书,星形广场就镌刻在“痛苦之都”的中心位置。


《星形广场》:我总是杀掉我爱的人

我的孩子,没有人想害您,大家只想同您和睦相处。现在我们生活在清平世界。希姆莱已经死了,当时您还没有出生,怎么可能记得这些事情。好了,理智一点儿吧,我恳求,我祈求您了,请您……
——《四》

出生,是生命的起点,是记忆的进口,也是历史的开端,当一个人出生,另一个人已经死去,在这交错的时间里,历史如何可能被延续?那只不过是一段“前历史”,而从前历史延续到个体生命的开端,再书写一段后历史,前与后其实构成了一种背叛和颠覆:真实是虚构的背叛,理性是疯狂的颠覆,当然,死也成为生的反面。

在这生的反面里,生是不是就变成了妄想?“您并不是犹太人。在芸芸众生中,您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再向您重复一遍,您不是犹太人,您在昏迷狂乱中,仅仅产生一些幻觉、幻视,不过如此,一种非常轻微的妄想狂……”被否定的犹太身份,被还原的普通人,弗洛伊德大夫摸着什勒米洛维奇秃顶,温情地说,幻觉、幻听是一种病,妄想狂是一种病,当弗洛伊德将他从死亡的噩梦中唤醒的时候,似乎是精神分析所代表的科学、理性的回归:你是一个普通人,你是没人会伤害的孩子,你活在清平世界里,每个人都会和你和睦相处。而在被唤醒的时候开始,我,一个名叫什勒米洛维奇的犹太人甚至想到由弗洛伊德大夫精心治疗,一切的病症都会治好,“在诊所门口,男男女女都以热切而友好的目光等待我。世界上处处都是令人赞叹的建筑工地、嗡嗡作响的蜂房。美丽的波茨兰村公园,就在近前,绿树成荫,小路撒着阳光……”

世界开启了和平的曙光,并且会沿着这条路通向光明的未来,我当然也能茁壮成长,但——我为什么要溜到精神分析医师的背后,对他说:“我很累,非常累……”和光明前景形成了一种矛盾,是不是这意味着我拥有一种真实身份之后,也还是难以走出噩梦,难以消除妄想,难以享受清平?或者说,我之出生并没有减少对于时代的恐惧,甚至那个弗洛伊德大夫口中说出的希姆莱并没有真正死去。希姆莱是谁?是纳粹党卫队队长、党卫队帝国长官、纳粹德国秘密警察首脑、警察总监、内政部长,是对欧洲600万犹太人实施大屠杀倡导者和鼓动者,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刽子手”……

所以,当我感觉到累,时间仿佛又从现时回到了历史,回到了出生之前的前历史,回到了和个体无关的虚构历史,而我也成为了以马塞尔·普鲁斯特自居的作家,于是,在从出生到死亡,从死亡再回到出生的“追忆逝水年华”里,那场妄想的梦还在继续,那种幻觉幻听还在继续,或者说,关于战争的罪恶、被审判的恐惧、被枪杀的血腥还没有被抹除,如此,令人赞叹的建筑工地、嗡嗡作响的蜂房、美丽的波茨兰村公园便也成为时间里不真实的存在。

“那段时间,我正挥霍在委内瑞拉继承的遗产。”记忆是从第一句开始编织的,作为一个犹太人,挥霍遗产成为什勒米洛维奇在时间内部的一种常态,它构成了身为犹太人的一种“恶”,而当时拉巴泰特和巴尔达姆在报刊杂志上对我进行了谩骂,说我是犹太人街的烂货,是茅坑里的大蛆,是鸟玩意儿,“这个犹太人,拖着他的神经官能症和癫痫,从勒图凯到昂蒂布角,从拉博尔到艾克斯莱班,还不受惩罚,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个社会都是对犹太人的敌视,我仿佛生活在外省,即使那里有海滩,有英国保姆,有照顾我的母亲,甚至有前国王菲鲁兹请我吃夹开心果的果汁冰糕,对我来说,在一个反犹主义的社会里,依然是一种痛苦的存在。

贵族青年埃萨尔和莫里斯·萨克斯仿佛是我走向另一个世界的引导者,埃萨尔离开法国是因为不想服兵役,所以选择了永远的逃避,而莫里斯做得更为极端,从一九四五年起,他就彻底失踪了,““从一九四五年以后,我就苟延于世了,我本应该在好时候死去,就像德里厄·拉罗歇尔那样。只不过问题在于:我是犹太人,有老鼠那种持久力。”身上带着犹太人的标记,都逃离了战场,甚至逃离了时间,所以我也仿效他们开始了我失踪的生涯,我化名为“雅各布·X”,给左派报纸写了一份匿名声明:拒绝作为二等兵入伍服役,还敦请法国犹太青年追随我的榜样——当我以如此方式决绝于作为一个犹太人身份的“逃离”,我也成为继德雷福斯案件和菲纳利案件后,法国第三例犹太人案件。

逃离战场,逃离兵役,逃离命运,或许是犹太人对种族主义的某种反抗,之后我厌倦了做记者,开始“决定做一个通敌合作的犹太人”,在一九四四年的时候,又同自卫队逃往德国锡格马林根城,而这一切构成了我在战争期间成为“变色龙”的经历,正如莫里斯对我的评论:“灵活一点儿吧:大家可以随便改角色!改变肤色!变色龙万岁!对了,我可以立刻变成大流氓!挪威人!巴塔哥尼亚人!只要变一下戏法就行了!念一句咒语!”改变角色,改变肤色,改变名字,改变立场,这一切都在我的妄想中轻而易举完成了。

改变是为了一种新的开始,当我完成那一幕悲喜剧的剧本,我其实已经变成了那段“前历史”真正的作者,在这个从头至尾痛骂犹太人眼中异教徒的剧本中,我以挑衅的方式“将我的神经官能症和我的种族主义搬上舞台”,而接下去以纳粹的方式反纳粹,以种族主义的方式反种族主义,都变成了我的“剧本”:父亲在战争期间将枫丹白露卖给了德国,移居美国后成立了“万花筒公司”,而我却在安德烈·布勒东《如何杀掉你们的父亲》里获得灵感,开始了“杀死父亲”的准备,“把人强暴了再杀害,但是也更有助于宏图伟业:号召全世界无产者来解决一个家庭纠纷。”——这是一种对于出生的扼杀;在编辑伪文学长达四十年的夏尔·列维-旺多姆子爵启示下,我开始“贩卖白种女人”,按照子爵的说法,这是一种报仇行为——就在T镇,我假装是爱好登山的青年,把佩拉什神甫的侄女洛依佳勾引到手,然后卖到了日内瓦,把阿莉艾诺·德·阿基坦变成了窑姐儿,以繁荣巴西的色情业,在侯爵夫人家里搞乱每一个女人,兴奋的侯爵夫人说:“今天晚上,法兰西的所有王后,全是你的婊子!……”

自称是普鲁斯特,仿照着他的作品我写作了《在富热尔-朱斯加姆家这边》,但是这里根本不存在爱情,没有童年的仙女,没有林中的睡美人,有的只是赤裸裸的贩卖,是肉体组成的田园诗,是贵族沦落为街头妓女的绝唱,“侯爵夫人不断地换装,以便唤醒他的欲望。除了法兰西那些王后,他还强奸舍夫勒兹夫人、贝里公爵夫人、埃翁骑士、博须埃、圣易、巴雅尔、杜盖斯兰、贞德、图卢兹伯爵和布朗瑞将军。”而这一切仿佛是我“前历史”剧本的一部分:混乱、淫荡、消除一切的等级和出身。而当子爵的地位受到威胁要把我开除,我更是变成了种族主义的集大成者:一方面按照子爵的说法,犹太人是上帝的实体,非犹太人就是畜生,所以,“凡是犹太人,每天要诅咒三遍基督教人民,祈求上帝把他们连同他们的国王和王公统统消灭。一个犹太男人强奸或者腐蚀一名非犹太人女子,甚至杀了她,也不应该判罪,因为他仅仅残害了一匹骒马。”犹太人成为新的上帝,成为统治者,那么他所要清除的是非犹太人,是犹太人中的异教徒;而另一方面,犹太人要有真正的作为,就必须成为刽子手,必须学会纳粹的那一套——于是,我成为了爱娃·布劳恩的情夫,成为希特勒的心腹,成为被第三帝国官方承认的犹太人。

成为种族主义者,成为纳粹,这是犹太人在“前历史”的转身,而这种走向极端的行为其核心是消灭爱,“我总是杀掉我爱的人”:我惹了母亲致使她忧伤而死;女友达尼娅请求我保护她,“我却递给她一个吉列牌特种钢刮胡刀片”;埃萨尔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却破坏了他的刹车让他在车祸中丧命;而我和妓女伊尔达鬼混,在她的私人公馆里,开设了我的“什勒米洛维奇公司”,从事“淫媒业”……一切都是疯狂,都是极端的,都是为了让犹太人这个标签在反其道而行的“前历史”中成为反犹太的强力武器,甚至成为一种暴力的代名词。

在真实的历史中,犹太人被集体屠杀,这是战争带来的罪恶,而在我书写的剧本里,我打着种族主义的旗号反对那些非犹太人和异教徒,成为一种虚构的历史。但是这样一种狂妄真的能消除战争的阴影?或者说,作为一个犹太人真的能在虚构中改变历史?当国家秘密警察布洛克将手铐戴在我的手上时,我依旧是“法国犹太人”,依旧是种族主义下的牺牲品——在星形广场,我以一种被献祭的方式成为前历史的死者:他们在凯旋门前给我拍照,把我的头按进冷水中,当我的头脑中闪过那些我深爱过的面孔,我杀掉的那些爱人,似乎反过来又对我实施了精神上的杀戮。

而他们对我的处罚,是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而且是一个纳粹式的犹太人——这是一种背反,犹太人是被纳粹残害的民族,犹太人成为纳粹无非是妄想的产物,甚至是加剧了前历史的残酷,“那您就向我保证,永不再读普鲁斯特、卡卡及其一伙的作品了,别再垂涎莫迪里阿尼和苏丁的复制品,别再想卓别林、斯特罗海姆,也别再想马克斯弟,彻底忘了有史以来最阴险的犹太人,路易—费迪南·塞利纳!”将军想要我清除和犹太有关的反对声音,但是身着党卫军服装的我却又被反犹者侮辱:富热尔-朱斯加姆伯爵夫人将水貂大衣裹在我身上,对我说的是:“这将是你的裹尸布。别了,我的天使。”而子爵则把枪口对准我:“您就穿着党卫军服死吧,您很感人,什勒米洛维奇,非常感人!”

枪响了,死亡降临了,前历史的剧本似乎也合拢了,“我的脑袋爆开,但不清楚是子弹打的,还是乐开了花。”夹杂着痛苦和兴奋而死去,对于我来说,仿佛是那一段历史被埋葬了,而“追忆水水年华”中,我有着和艾娃·秘密的爱情,有着身穿党卫军服在巴黎散步的情景,有着用装甲车碾过乌克兰麦田的记忆,有着跟随隆美尔驰骋沙漠的故事,有着在斯大林格勒受伤的经历,也有着在追随纳粹领袖的荣耀——这一切其实和犹太人的身份无关,而是一种身份被取消之后对于历史的颠覆和虚构,唯一的意义是:当历史如此被书写,是不是恐惧就会消除?

反历史,是一种妄想,是幻听和幻觉,是生之前早已发生的死,在一种没有了真实记忆、真实身份、真实历史的故事里,所有一切都在那个“星形广场”里成为一种祭祀:一九四二年六月,当一名德国军官走向一个青年,他问青年:“星形广场在哪儿?”青年指了指他的左边。一个犹太人的故事,当青年把德国士兵指向了“左边”,那是被占领巴黎的一种密语,沉默而有所指向,谁都无法预知战争会带来多少伤害,带来多少爱的死亡,而所有的妄想症即使在前历史已死的时候也变成了无法挣脱的疾病,每个人都是普通人?世界已经变得清平?人们开始和睦相处?唤醒每一个人,让他们看见“绿树成荫,小路撒着阳光”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大夫不正是那个无法被改编的历史的真正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