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节奏

编号:X13·1951205·0218
作者:(美)凯瑟琳·乔治
出版:中国戏剧出版社
版本:1992年4月第一版
定价:4.10元
页数:247页

凯瑟琳·乔治将节奏理解为“描述”一出戏剧在我们身上所产生的效果的力量。这其实就是戏剧的作用,戏剧打动观众的核心,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必须考虑场景、语言、风格等戏剧因素,“剧中人物相互之上的戏剧行动或变化”,以使戏剧的节奏具有多样性和开放性。


《戏剧节奏》:运动着并使我们随之而运动

弗劳拉 今天早上你注意到那朵忍冬了吗?
爱德华  那朵什么?
弗劳拉  那朵忍冬。
爱德华 忍冬?在哪儿?
弗劳拉  在后门口,爱德华。
—-品特独幕剧《微痛》

早上被注意的忍冬,后门口的忍冬,应该知道的忍冬,可是这些忍冬仿佛都是弗劳拉在重复,在她的台词里形成了一种连续性;但是对于爱德华来说,忍冬却像是一个陌生的词,陌生的花,他的疑问甚至看起来像是有意躲避,而这种躲避具有的重复也造成了“冷漠”的连续性。一种是制造问题带入情景而形成的连续性,一种是避开回答而具有的连续性,在关于忍冬的对话中具有了节奏的意义。但是节奏似乎是刚刚起来,当爱德华引入新的单词“牵牛花”的时候,连续性之后的变化就产生了。

而当牵牛花取代了忍冬,当变化代替了连续性,爱德华变成了主动带出节奏的人,他说到了“牵牛花也开了”,用的是一个否定式的疑问,“你刚才还说没开呢?”当弗劳拉纠正说,“我刚才说的是忍冬”的时候,爱德华又加深了否定,“说的是什么?”“那就是?”“我还以为那是日本山茶花呢。”当弗劳拉有点生气地说:“你完全知道你的花园里长的是什么。”爱德华的回答是:“正好相反。芮然我并不知道。”

连续之后的连续,变化之后的变化,停顿之后的停顿,以及否定之后的否定,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他们的重复还在继续,但是很明显,这样的递进是单一线性发展的,而在这个发展变化里,凯瑟琳·乔治认为,“爱德华和弗劳拉的世界是风雨飘摇的”,之所以用重复,其目的就在于缓和某种“威胁性的氛围”,但是在“从进攻转为防御,从钟情转为厌恶,从邀请转为拒绝”的小小单元里,节奏似乎具有了某种情感上的共鸣,话题在继续向前,停顿在不断增加,甚至变得越来越频繁,而这样一种设置就起到了“引进新的内容来与冲突抗衡”,爱德华把话题从忍冬转向了牵牛花,是一种紧张,把牵牛花转向了日本山茶花,是一种紧张,又把话题从太阳转向了轻风,也是一种紧张。

“有节奏的重复把我们引向象征和冲突,这个事实是重要的。”不管是风雨飘摇的关系,还是威胁性的氛围,不管是走向某种梦魇的对话,还是蒙上阴暗色彩的喜剧,重复的意义在凯瑟琳·乔治看来,是为了让我们“吸引到接受和相信不可接受和不可相信的事物”。也就是说,通过重复而形成连续性的节奏,在观赏者那里具有了某种创造性启示,它带来的是重新构建“不可接受和不可相信的事物”——“它甚至明显到了立刻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并使我们怀疑我们刚刚进入的这出戏的世界简直模式化到了非写实的程度。”它和我们之间建立了联系,虽然在我们看来,是一种怀疑,是模式化的重复,但是却是在不断重复的“忍冬”和停顿中产生的“牵牛花”、“日本山茶花”的单词意义上吸引了注意力。

重复和变化制造的效果,终于把我们带向了一种情景中,在爱德华·阿尔比的《微妙的平衡》中,整整三页的对话篇幅制造的是一个古怪的动态模式,“令人惊讶一相信一意外一相信一令人意外一相信一随风漂浮一随风漂浮一漂浮物一发疯一大茴香酒一漂浮一令人惊讶一揣测一发疯一大茴香酒一科涅克酒一揣测一揣测一完全发疯一丝带一科涅克酒-随风漂浮一科涅克酒一疯一丝带—惊讶一恐惧一恐惧一揣测一令人惊讶”组成的不仅是词语的重复和变化,也制造了节奏的含义;在贝克特的《等待戈多》里,胡言乱语和神态清醒的结合却具有了一种诗意的重复:“有一天,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有一天他成了哑巴,有一天我成了瞎子,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聋子,有一天我们诞生,有一天我们死去,同样的一天,同样的一秒钟,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不管是词语制造的古怪模式,还是育婴韵般的重复形成的诗意,它们都具有某种节奏,“节奏或动态的模式是理解涵义的线索。”爱德华·阿尔比需要是在台词的世界里建立内省的逃避,还要建立向外延伸的通道,而三页对话的篇幅对于我们制造的注意力就是一种外向的联系,而贝克特的荒诞派戏剧里,那种超越时间的意象甚至把单词的涵义掏空了,但是却在荡然无存的程度上、在行动不可能而只剩下对话时,明显的节奏却被凸显出来,而这具有反讽意义的效果却正是节奏的涵义之一,文字本身变成了符号,因为对于节奏来说,“文字并不是用来代表什么;文字是用来代替什么。”

重复而停顿,连续而变化,甚至只剩下逃避,只剩下符号,在凯瑟琳·乔治看来,就是体现了节奏的动机,引用《哈姆雷特》里的那句话:“鬼魂在这儿。鬼魂在这儿。它消失了。”凯瑟琳·乔治说,“节奏之于我们,犹如哈姆莱特的鬼魂之于守夜的卫兵,常常令人费解,难以捉摸。我们寻觅它时,它不露面。谈别的事时,它却出现了—一但转瞬即逝。”出现却又转身即逝,寻觅却又难以捉摸,像是一种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灵感,但是只要是出现,只要有了效果,节奏就是可以把握的。按照波列斯拉夫斯基《演技头六讲》中的解释,一件艺术品所包含的是不同要素的“有次序、可衡量的变化”,变化的过程是递进的,它的意义是刺激观赏者的注意力,而它最后的目的是“毫不偏离地引向艺术家的最终目标”。

凯瑟琳·乔治把这个定义引入到戏剧中,她认为节奏是艺术的实质,认为节奏是建立关系,认为节奏是体现变化,所以从波列斯拉夫斯基的定义出发,她发现节奏具有六个特点:首先,观赏者是头等重要的;其次,艺术家为观赏者制造一连串期待和这些期待的实现;第三,节奏涉及某种对立物之间的交替;第四,内容与节奏难以分离;第五,变化具有某种次序或模式;第六,一部作品有一个总体的节奏,一个总体的被模仿的姿态或行动。节奏是对立的统一,是变化的发展,是内容的有机,是总体的行动,而实际上在凯瑟琳·乔治看来,节奏最大的意义是在开放性场景中表现它的涵义。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小小剧场里,如何能够体现体现它的开放性,如何制造它的冲突,如何在对话中提供跌宕的效果,如何在台词里形成可能性,“节奏这个东西如此微妙,任何速度上、变化点或变化幅度的变化,都会导致各个部分相互之间的一种新型关产生,因而都能改变风格、语调和涵义。”

凯瑟琳·乔治其实在某种程度上通过方法论的介绍来阐释她的节奏理论,在声音、单词和短语的重复中,制造一种动态的模式,这是一种反讽,正如品特所说:“有两种沉默。一种是无言的沉默。另一种也许是说了一大堆话。”一大堆废话最后带来的却是沉默,这是动态中产生的节奏涵义。而在讲话人在台词的长度变化和交替中,产生的是对话节奏;语言策略的重复中,重要的是“自言自语进入角色”的内心独白,它在重现、聚合产生的整体效果中制造了节奏,就如哈姆雷特,“他的内心变成了一座法庭,反复掂量着证据。”还有是“态度的模式化”,就是通过肯定或者否定的态度表达行动,在行动中制造节奏,“重要的变化并不完全是沉默同声音的关系,而是进承同屈从、否定同肯定或拒绝同接受的关系。”

不管是单词重复、讲话人的交替、态度变化还是语言策略,所提供的的模式都是在完成一个动作,在叙述一件事情,它是单一的,而对于一出戏来说,保持节奏的最要一点是整体的连续性,这就是风格,易卜生的风格是“对感情的条理化或控制”,斯特林堡的风格是“提供了更多的对紧张的表达”,高尔基在《底层》中以客观的面目来讲话,契诃夫则以持续的、含蓄的反讽对我们讲话,“不论整个模式的一部分有多少,每个节奏的显示都是整体的内在组成部分。”而风格的意义并不是简单的保持整体连续性,它指向的是作者,也就是把我们“引向艺术家的最终目标”。

节奏也并非是外在的重复和变化,并非是明显的语言和风格,在凯瑟琳·乔治看来,节奏更重要的是反映它是视觉隐喻,它体现在场景和“象征性姿态”中。场景分为单一场景、多场景舞台、全景舞台和在场景之间“有限的递进”。场景提供了空间,作为一种存在,它本身就具有节奏性,“存在就有节奏。”在单一场景中,节奏更多表现为“重复自身的作用”——“这种重复赋予发生在它身上的各种变化以形式,通过那些变化的性质来显示涵义。”它以阴影、被重复的物体、台阶的线性形式等存在的节奏制造一种视觉性隐喻。而在多场景舞台和全景舞台上,通过场景的变化体现地点的变化,通过提点的变化递进一种主题,“重复对不同地点的运用、重复一个地点到一个地点的旅程、提供视觉性反讽(比如展示地点与地点之间的关系),以及强调递进。”但是很显然,这种递进是一种有序的变化,它带来的是更多的空间,更多的生机,更多的舒适,但是却要保持一种整体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带来了递进的逻辑性,提供了视觉性的线索。

而服装、道具等视觉性象征的姿态,对于节奏来说,也体现了着同样原则:“重复,变化和递进——也支配着它们的运用。”它包括人物的服装、人物的用品以及行动的地点、季节和时间,以及“外部意义上被加以模仿或表现出来的东西”,这些视觉性领域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场景设置,受到舞台上人物的多少,彼此之间的关系和发生的行动有关,“谁对谁在什么情况下做了什么?”具有的意义把节奏带向了一个更广阔的舞台,因为它不单纯涉及剧作家的创造,还涉及导演和演员的职能。也就是说,节奏不仅是和剧本有关,更涉及到现场,那么在现场意义上来说,除了导演的临场指挥,演员的临场表现之外,似乎还应该考虑一个因素,那就是观赏者。

在凯瑟琳·乔治对节奏做出的分析中,就强调过观赏者的重要意义,节奏的变化和递进的最终目的是达到艺术家的要求,但是如何达到,那就是要在刺激观赏者的注意力中制造节奏效果,所以她认为,“观赏者是头等重要的”,而且,艺术家就是通过为观赏者制造节奏而实现他们的期待,甚至可以说,观赏者就是一种审美主体。但是很显然,凯瑟琳·乔治在阐述制造节奏的单词重复、讲话人的交替、态度变化、语言策略、场景隐喻等方面,并没有把观赏者放在头等重要的位置,放在艺术家最终目标实现的可能意义上,只是简略地提及那个在剧外的“我们”。

声音、单词和短语的重复制造的是一种变化,凯瑟琳认为,“对话使我们对梦魇有所准备,同时又拉开了我们问它的距离,允许喜剧公然蒙上了阴暗的色彩。”在那些重复的忍冬和停顿之后产生的牵牛花、山茶花单词世界里,观赏者无非是“吸引到接受和相信不可接受和不可相信的事物”中,但是这种吸引只是局部的,甚至只是一种可能;通过讲话人的交替和词的长度制造的节奏,很像古希腊时代的歌队作用,凯瑟琳认为,歌队起到的意义是“间离观众”,是悲剧性结构的主要部分,也是对于舞台时间的填补,如何让观众产生间离效果而把舞台推向更广阔的场景,却并没有提及。在对风格的论述中,凯瑟琳·乔治认为,“只要观众或读者受到作为常数的风格的影响,风格在节奏方面就发挥着作用;也就是说,作者正在有节奏跟我们讲话。”也仅仅是一种“讲话”,而且是单向性的讲话,即使是一种节奏,也完全是被影响的。单一场景具有的是视觉隐喻,当我们的目光追踪着那些阴影,那些台阶,那些重复的物体,在空间上注意到了节奏的潜能,并使我们充满了对于变化的期待,但是这种期待,甚至心理变化而具有的自由,也是被动的。

“存在就有节奏。”这是波列斯拉夫斯基的一句话,存在是舞台,是场景,是人物,是动作,是艺术家,当然也是观赏者,当他们接受,当他们阅读,当他们想象,甚至当他们拒绝和否定,在一种整体性的节奏中,他们就是我们,就是节奏的紧张和紧张的消逝,就是节奏有次序、可衡量的变化的主体,就是把节奏的递进引向正轨并最终达到艺术家的最终目标的体验者和创造者——即使偏离艺术家的目标,偏离期待,对于一种开放性剧场来说,这也是节奏可能性的真正意义,戏剧并非是文字、事件、行动、思想、人物的模式化,苏珊·朗格说,节奏的过程是一种命运,亚里斯多德说,这个过程是头,身和尾,它是活动的,它是开放的,它是多元的,“这种运动着并使我们随之而运动着的排列就是节奏。”而节奏的最终目的,是在运动之后形成停顿,形成变化,形成不是忍冬的牵牛花和山茶花,“剧作家的工作是要通过对特殊变化的精心地模式化和强调来吸引情愿的听众得出一个特殊的结论。”

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

编号:X13·1951205·0217
作者:(法)安托南·阿尔托
出版:中国戏剧出版社
版本:1993年1月第一版
定价:2.90元
页数:151页

当过演员,参加过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安托南·阿尔托有一种天生的狂妄性格,他鄙视传统的舞台戏剧,宣称自己的剧团要让“观众走上街头欢度节日时的诗意。”“戏剧应该按照残酷作用的观念来更新自己。”阿尔托力图表现人物的残酷罪行,以引起感官和心灵真正的冲击,他在戏剧的舞台语言、灯光、服装上进行改革,以实现他自己的戏剧理论。不安的思想使安托南在极端中革新与失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本人才是残酷戏剧最好的注解。


《性心理学》:积欲和解欲的升华艺术

从人的观点看,戏剧与瘟疫都具有有益的作用,因为它促使人看见真实的自我,它撕下面具,揭露谎言、懦弱、卑鄙、伪善,它打破危及敏锐感觉的令人窒息的物质惰性。它使集体看到自身潜在的威力、暗藏的力量,从而激励集体去英勇而高傲地对待命运。
《残酷戏剧》:戏剧与瘟疫
 

吸毒、流亡、逮捕,关进监狱、送进医院,以及没完没了的电击和牙齿脱落,对于安托南·阿尔托来说,那根将他置于痛苦之下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肉体上,而他拿起的另一根鞭子,用残酷的意志,用打碎语言的勇气,用《征服墨西哥》的实践,像瘟疫一样让潜在性残酷显露出来,像炼金术一样破坏单纯和秩序的统治,让诗意死去,与杰作决裂,把表达送进坟墓,在必然性的生活中找到隐藏的残酷:“残酷首先是清醒的,这是一种严格的导向,对必然性的顺从。没有意识,没有专注的意识,就没有残酷。是意识赋予一切生命行动以血的颜色,残酷的颜色,因为,显然,生命总意味着某人的死亡。”

影子之于影子,就是抽打之于抽打,死亡之于死亡,语言之于语言,“戏剧并不固定于语言和形式之中,因此,事实上它摧毁了虚假的影子,但开拓了道路使影子重生,而在重生影子的周围聚集了生活的真正戏剧。”虚假的影子是那种看得见的语言,是那种看得见的痛苦,可是生活的本质在哪里,形而上学的意义在哪里?谁来撕碎套在诗人脸上的面具,谁能激发潜在的威力和暗藏的力量?谁又能英勇而又高傲地对待命运?在安托南·阿尔托的被看见的秩序里,只有混乱的时代,只有断裂的文化,只有西方式的白人病,只有冷漠而死去的诗人。

“真正的艺术,是通过它的激奋与力量起作用的,而欧洲的艺术理想则努力使精神沉入一种与力量相剥离,对激奋采取观望态度的状态之中。”这是一个没有“自律的无秩序”的时代,世界处于饥饿之中,而文化变成了免除饥饿之苦或改善生活之虑的一种工具。欧洲,就是混乱的代名词,就是白人身上的气味,就是蔓延的“白人病”,就是一块“白色的烙铁”:“可以说,一切过分的东西都是白的。对亚洲人来说,白色成为腐烂败坏的标志。”腐烂败坏的是艺术,它用一种理想的虚假的方式使精神沉入观望状态中,没有激愤,没有力量,而这种“为艺术而艺术”的畸形文化直接导致混乱,“混乱的根由是断裂,是物体与字词、与思想,以及其代表者符号之间的断裂。”而这种断裂看起来是消灭了诗意,消灭了力量,是返回到了物本身,实际上是导致了物体的报复,“那个不再存在于我们身上的诗意,那个我们再无力在物体中找到的诗意,却突然出现在物体的恶面。”找不到是因为被篡改了,因为被阉割了,因为在罪恶里让我们“无力驾驭生活”。

而那种报复其实是一个虚假的影子,是复制品,“雕刻家在塑像时认为自己释放了某种影子,某种共存在将扰乱他的安宁的影子,艺术自此刻起就来临了。”而实际上,这样的艺术散发着恶臭,人性的恶臭,那些自诩为伟大的诗人,欧洲的诗人,在高处享受着自己的诗意,享受着他们创作的杰作,而他们俯视着群众,并把群众当成是丧失崇高感的存在,“责备群众缺乏崇高感,这是可笑的,这是将崇高与某种形式表现——而且永远是死去的形式表现——混为一谈。如果说今天的群众看不懂《俄狄浦斯王》的话,我要说那该归罪于《俄狄浦斯王》,而不该归罪于群众。”与群众的决裂,也意味着和生活的决裂,而那些叫莎士比亚的精英,那些叫兰波、雅里、洛特雷亚蒙的诗人们,在精神的保留区里,在“为艺术而艺术”的世界里。但是他们的生活中只有秘密的卖淫区,只有冷漠、颓废的文学崇拜,只有对文字和书面诗意的迷信,或者说,他们已经死去,已经在经验主义、偶然性、个人主义和无政府状态中死去,封闭、自私和个人的艺术在安托南·阿尔托看来,就是那虚假的影子,就是那复制品的影子,它看上去揭露着人性,表达着艺术,但丝毫不触动观众,不触动现实,不触动生活,相反,却“发出腐朽和脓血的恶臭”。

残酷的安托南·阿尔托

仿佛是那一场瘟疫。1720年4月底5月初的一个夜晚,撒丁岛总督圣雷米,做了一个不祥已极的梦,梦见他染上了瘟疫,而且小小的王国也遭到瘟疫的蹂躏。而这场梦最后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现实,甚至比梦境更早到达马赛,而那艘总督指挥的大圣安托万号轮船,在抵达马赛的时候又带来了东方病毒,“而正是它的到来及传播使这个流行病急剧蔓延而且变得极为凶残。”同样凶残的瘟疫还爆发在1502年的普罗旺斯,1347年的佛罗伦萨,以及埃及、希波克拉特、锡拉库萨,而它们的共同点是凶残地夺取了成千上万欧洲人的生命。而1720年带来的东方病毒仿佛是侵入西方世界的另一种凶残,挖空机体和生命,出现抽搐和撕裂。但是瘟疫在摧毁生命的同时,却以一种寓言的方式为安托南·阿尔托找到了戏剧的存在方式。

瘟疫侵害和损失了脑和肺,而这两者直接受制于意识和意志,也就是说,瘟疫摧毁的是固有的意识和意志,是一种非肉体的精神世界,就像圣奧古斯坦所说:“因为这灾难袭击的不是肉体,而是道德。人们如此盲目,戏剧如此败坏人心。”甚至成为戏剧蜕变的一种启示。“瘟疫病人死去,他们身上并没有物质的毀灭,只是带着一种绝对的、而且几乎是抽象的疾病的一切伤痕,病人的这种状态与演员的状态相似:情感使他惊惶失措,而并不产生任何现实的效益。”瘟疫作用于病人,物的状态却没有变,而那种伤痕是绝对的、抽象的疾病,就像戏剧之于演员,他的身体和瘟疫病人的身体一样,“表明生命的反作用达到极点,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也就是说瘟疫造成的毁灭反而带来了生命中隐藏力量的爆发,是对力量的强大召唤,而这种力量“将精神引向冲突的根源”,和戏剧的作用一样,将身上沉睡的一切冲突苏醒,“而且使它们保持自己特有的力量”。瘟疫和外界事件、政治冲突、自然灾害、革命秩序及战乱一样,“当它们转移到戏剧中时,进入了观众的敏感中,观众就会带着流行病的狂热来观看。”这是一种力量的蔓延,而对于戏剧来说,瘟疫的最重要寓意是显露危机:“如果说本质戏剧是和瘟疫一样,那不是因为它具有传染性,而是因为它和瘟疫一样也是显露,是潜在性残酷的本质的暴露、外露,而精神上一切可能的邪恶性,不论是就个人还是就民族而言,都集中在这一本质里。”呼喊、狂奔、想象,以及撕下面具,揭露谎言,看见真实的自我,安托南·阿尔托用死亡和极端的净化将戏剧变成了对于欧洲腐烂时代的一根鞭子。

瘟疫和病毒,东方和西方,其实对于安托南·阿尔托来说,是一种取代和决裂。他一直在寻找诞生于自律的无秩序之中的戏剧,一种能感受到它存在的本质戏剧,一种无冲突的统一意志的戏剧,就像炼金术一样,在大崇拜仪式的基础之上,在困难及重影时期,在物质及理念稠化相结合中,成为一种“所谓具有潜在可能性的艺术”,而这种抛却秩序和单纯的理念,在莱登的吕卡斯的《洛特及女儿们》的画中寻找到了榜样。这是一种自成体系的语言,画变成了它自己,变成了自律的一部分,而这种不受制于有声语言只是表达思想的东西,就是安南托·阿尔托所说的“真正的戏剧语言”,这是舞台上可以使用的一切表达手段,音乐、舞蹈,造型、哑捌、摹拟,动作,声调、建筑、灯光及布景组合成了戏剧本身,在积极和无秩序的创造中,打破情感和字词间的通常界限,“我认为,如果语言从舞台出发,如果它的效力来自在舞台上的自发创造,如果它与舞台作直接的搏斗而不通过字词,那么这种演出比剧本式台词更是戏剧。”超越剧本台词,超越舞台障碍,这就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戏剧,一种“使有声语言成为形而上学,意味着让语言表达它通常不表达的东西:即用一种新的、特殊的、不寻常的方式使用语言,使语言恢复有形震荡的潜力;使语言分裂,并积极地在空中扩展,用绝对具体的方式掌握声调,使声调恢复真正撕碎或表现什么东西的能力;反对语言及其卑下的实用性——或者说食品性——源泉,反对语言作为困兽根源;最后,用咒语的形式来观察语言。”

这是语言的革命,而这种革命只是在理论上完成了启示意义,而安托南·阿尔托在巴厘戏剧中找到了契合点,歌舞、哑剧、音乐,“它与欧洲所谓的心理剧毫不相似;它使戏剧恢复为自动与纯粹的创造,并充满幻觉与恐惧。”幽灵、动作、音乐,这些舞台上客观化的一切是一种真正的戏剧语言,“在巴厘戏剧中,一切创造来自舞台,它的表达和泉源在于隐秘的心理冲动,即字词之前的话语。”巴厘戏剧被安托南·阿尔托称为“最完美的纯戏剧”,因为在被表现物的原始性形体中,精神从未与之分离,而它所呈现的也是一种语言的前状态:“它可以选择语言:音乐、动作、运动、字词。”

而巴厘戏剧正是东方戏剧的一种代表,安托南·阿尔托将它与西方戏剧相对比,西方戏剧受制于剧本,戏剧与剧本密不可分,而这样就是把戏剧变成了一种语言的附属,一种文本的变体,“一切真实的感情是无法表达的。表达即背叛。表达即掩饰。真正的表达隐藏了它所表现的东西。”戏剧的文本化表达隐藏的是真正属于戏剧的东西,在与生活与物的对立中远离戏剧的本质,“真正的美从来不是直接地使我们激动。夕阳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使我们失去了许多东西。”而巴厘戏剧启示了一种非语言的戏剧观念,戏剧独立于剧本之外,“将戏剧与通过形式的表达潜力,与通过动作、声音,颜色、造型等等的表达潜力联系起来,这就是恢复戏剧的原始目的,恢复它的宗教色彩和形而上学色彩,使它与宇宙和解。”也就是说,戏剧需要的是找到属于它自己的语言,在空间性和能指上结合,成为一个现实的物体,从而产生空间诗意。或者像安托南·阿尔托直接指出的那样:“西方戏剧有心理学倾向,与此相反,东方戏剧有形而上学倾向。”

而这种形而上学的规则建立只不过是找到了戏剧本质的形式和语言,而在主题意义上,什么是那种“撕下面具,揭露谎言、懦弱、卑鄙、伪善,它打破危及敏锐感觉的令人窒息的物质惰性”的残酷?那就是极端,就是咬啮,就是还原现实中的可怕的恶,发现潜在性的残酷,“凡是起作用的就是残酷。戏剧应该按照这个极端作用来更新自己。”在给让·波朗的信中,安托南·阿尔托很清晰地阐述了这种戏剧的革命:“残酷首先是清醒的,这是一种严格的导向,对必然性的顺从。没有意识,没有专注的意识,就没有残酷。是意识赋予一切生命行动以血的颜色,残酷的颜色,因为,显然,生命总意味着某人的死亡。”“我所说的残酷,是指生的欲望、宇宙的严峻及无法改变的必然性,是指吞没黑暗的、神秘的生命旋风,是指无情的必然性之外的痛苦,而没有痛苦,生命就无法施展。”“在生命之火、生之欲望、对生命的盲目冲动中有一种原始的恶。情欲是一种残酷,因为它排除偶然性;死亡是残酷,复活是残酷,耶稣变容是残酷,因为在各个方向,在这个封闭的环形世界中,真正的死亡没有立锥之地。”

这是一种生活的必然,这是无法改变的痛苦,这是抛却偶然的死亡,这是原始意义上的恶,这是摧毁一切的意志,而在舞台之上,在戏剧之中,毫无顾忌的演出里就是用节奏、声音、字词、反响以及图案反映一种“令人吃惊的混合形式”,就是在梦幻的技巧里“使观众的犯罪倾向、色情顽念、野蛮习性、虚幻妄想、对生活及事物的空想,甚至同类相食的残忍性都倾泻而出”,就是在客观、具体的语言中“逮住、卡住器官”。而在残酷戏剧的宣言之后,安托南·阿尔托也在剧团的创作中实践着这样的理念。莎士比亚时期的作品被改变成一出为伪经剧,或者在《光辉之书》里展示大火般的烈度和力量,或者在《蓝胡子》里加入色情及残酷的新观念,也或者把圣经里的故事变成《耶路撒冷的陷落》,“其中有鲜血流淌的颜色以及听天由命、仓皇失措的感情”……而这些不用考虑剧本的演出,安托南·阿尔托就是和语言相融合的导演,将“话语在视觉和造型的物质化”,将语言“脱离话语而能在舞台上说和做”——让演员成为“感情田径运动”的运动员,在平衡、膨胀、吸引的呼吸中创造出中性、肯定和否定的角色,使生命能够自发地再现,使演员能“尖锐性挖掘自己的人格”。男人和女人,以及中立,在“塞拄凡剧团”的演出里,就变成了一个不断隐去性别,不断寻找意志和梦幻的一场戏剧,“我确实是在地道里,我呼吸,采用适当的呼吸,呵真妙,而我就是演员。”

只有呼吸,只有自己,只有那种适当的美妙感觉,只有生活的最初意义,而残酷似乎已经远离,形式上的极端表达对于戏剧来说,也永远是一种必然,一种打破偶然的“自律的无秩序”:“我刚发出的呼喊首先引来一片沉默,沉默在密集,接着是暴雨的声音,水声,这是正常的,因为声音与戏剧相连。在一切真正的戏剧中,被正确理解的节奏就是这样进行的。”雨中,那鞭子真的举了起来,在舞台上,在舞台之外,在“令人激动及敏感的诗意之泉里再浸洗一下”,重新回归到早期的神话里,而安托南·阿尔托在忍受着肉体剧痛之后的鞭打,分明看见了那残酷的影子:“真正的戏剧在动,在使用活的道具,因此它一直晃动影子,而生活也不断地倒映在这些影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