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谈红说事

编号:C29·2160227·1268
作者:王蒙 著
出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1年09月第一版
定价:
ISBN:9787530211410
页数:354页

“我跟侧重史料钩沉的红学家不一样,史料也不是我的强项,我主要从文学与人生的角度来研究《红楼梦》。”不同于刘心武的剑走偏锋,也不同于李国文的常规解读,作家王蒙对红楼的解读独辟蹊径,虽不成系统,却也灵光频现,点出了诸多疑团。《王蒙谈红说事》收录了王蒙关于《红楼梦》的文学人生评论文章。在王蒙看来,《红楼梦》首先是一本人生的大书,值得我们用一生经验细细品读,“黛玉开始很乖”、“如果你的老板是宝二爷”、“袭人算不算特务或变节分子”……王蒙认为,《红楼梦》是一个特别好谈的话题,可以借题发挥,可以用自己的人生经验作补充。所以《红楼梦》不是政治斗争史,不是宫闱秘闻,不是猜谜游戏,它只是一本人生的大书,文学的大书。


《王蒙谈红说事》:绝非爬行的现实主义

《红楼梦》果然是百科全书,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都可以在《红》中找到雏形、例证,至少是可以找到类似参照事物。例如夺权——秦显家的夺取柳嫂子的厨房管理权;智力引进——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小报告与特殊补贴——袭人向王夫人报告而获额外月例;扫黄打非——宝钗劝诫黛玉不要看“少女不宜”的书与绣春囊事件;大小字报——揭发贾芹胡作非为的揭帖,等等。而且《红》中有“包产到户”——著名的探春兴利除弊的新政:——《一四〇 探春搞包产到户》

雏形、例证或者并不需要苦心去寻找,甚至在文本编辑上是显而易见的,如词牌的“王蒙谈红说事”在封面正中央,而这无非是对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6月版本的一次新包装,而新包装对应的是旧酒,此前的版本书名为《不奴隶,毋宁死?》,副标题是:王蒙谈红说事。虽然这次新版版权页上标注着2011年9月为第一版,而翻过那如词牌的封面,里面的篇目却是一模一样,甚至每一单页的页眉上还赫然迎着“不奴隶,毋宁死?”这几个字,加上双页页眉的“王蒙谈红说事”,当单页双页合上的时候,无非又回归到历史——从2008年6月版本到2011年9月版本,从“不奴隶,毋宁死?”到如词牌的“王蒙谈红说事”,同样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同样是354页,无非是一次简单的翻版。

雏形、例证,当被改头换面的时候,它像新的一样,而回到历史的时候,那页眉仿佛就如爬行的“现实主义”,让人有些不快。还好,这只不过是文本的一个陷阱,没有读过2008年6月的《不奴隶,毋宁死?》,翻开第一页,阅读第一篇,看到第一行,也是一次全新的体验,而当忽视了页眉,抛却了虚无的“不奴隶,毋宁死?”,回到“王蒙谈红说事”,却也看见了里面的人生。算是一种弥补,那雏形和例证倒不必过度解读,在内在的世界里,翻阅到的果真是一个既有阔达终极,又有诗意灵动的现实世界。

“我跟侧重史料钩沉的红学家不一样,史料也不是我的强项,我主要从文学与人生的角度来研究《红楼梦》。”王蒙的说法也是跳出《红楼梦》文本的一次经历,从书名开始,便寻找那关于现实意义的雏形好而例证,比如各种书名里,《石头记》是最好的,“石头云云,最质朴,最本初,最平静,最终极也最哲学,同时又最令人唏嘘不已。”石头可以直击宇宙,又可以直通宝玉,既可以登高望远,又可以具体而微,登高望远的宇宙观指向的是哲学命题,具体而微的个体观,则是一个人生课题,所以由石而玉,也是找到了最原始的雏形,找到了最终极的例证。

那块玉,当变成宝玉身上的关键性部件的时候,它是一种重构,构筑的是一个符号,一条主线,一种哲学,一些情节,而最主要的是构建了另一个“自我”,在王蒙看来,宝玉生而衔之的那块玉,就是其物格化的标志,他的命运似乎就是玉的一种象征,而当宝玉戴着这块玉,它又在相反的过程中完成了人格化,也就是说作为一种物件的玉和作为个体的贾宝玉之间形成了一个“互为主体”的关系,来源于石头,归宿于石头,“贾宝玉的平安祸福都反映到了那块玉上面”,无论是丢玉还是送玉,无论是贾宝玉还是甄宝玉,互为主体,也互为反射,看起来是一种象征主义,甚至魔幻主义,实际上是另一种现实主义,“绝非爬行的现实主义。”

爬行当然是呆板,甚至是静态,它总是缓慢地走上一个统一的路线,走向一种规定的结局,但是在王蒙看来,《红楼梦》的通灵宝玉的意义是开启了一种关于人生的哲学,它是发生学,它是未来学,它是终极关怀,而每一种发生、未来和终极关怀,都和人有关,它是具体而微的,它是平静本初的,它是有雏形有例证的,它也最令人唏嘘不已。为什么《红楼梦》里会安排一个刘姥姥?进来而出去,并不是一种简单的过客类型,实际上在家族兴亡的大历史中,刘姥姥其实是一个另类的段落,而这种另类在《红楼梦》的家族变迁中,扮演了一个“进步与可爱”的类型,在“越来越有本领、越来越不动声色、越来越尖刻——越来越讨嫌”的主体线索之外,刘姥姥是“越来越可爱”,而这种可爱在宿命的结局中,自然是一种“进步的可能性”。

所以在个体人物的分析中,王蒙着眼于那些另类的个体,比如他说妙玉带着极其明显是变态特点,她是排他的,孤独的,居高的和震慑性的,是一种“雅妙逼人”的态度,雅的反面自然是俗,所以她对于俗的痛恨变成了一种变态,“她的变态的特点是自己受虐后变本加厉地施虐于人,干脆仇视一切俗人尤其是劳动人。”而这种变态在王蒙看来,却也是令人同情的,两个世界彼此隔绝,彼此痛恨,到最后却像大家族一样换来宿命的悲剧结果。所以,无论是“宿命地不可理喻地疏离着他人、疏离着家族、疏离着主流意识形态与体制的一个”的惜春,还是“过分强势为自己掘了坟墓”的晴雯,都映射着某种现实的宿命感,而殉主拒嫁的鸳鸯,被很多人认为是抗击封建婚姻观的精神体现,为她大唱赞歌,而其实,鸳鸯的拒绝是为了为主子服务,甚至要一身殉主,这何尝不是封建时代的最生动注解,其身上的荒唐和残酷对于那一个现实来说,则是一首无声的挽歌。

这是最现实性的一种体现,所以在《红楼梦》的叙事中,雏形和例证所对应的就是一个放大的社会,在事件上,有夺权之争,有智力输出,有特殊补贴,有扫黄打非,有大字报,有包产到户的新政,无不是现实的一种反映,而在情节的演进中,既有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非一日之寒,露出了下世的光景”的长期性结局,也有如金钏投井自尽这种天有不测风云的突发性事件,更有自四十回起“不祥之风渐渐起于青苹之未”的渐进性发展,所谓人情世情,都已经埋下了伏笔。在这个没有大决战,没有高潮,没有全景的世界里,却依然有命运和现实的大转折,王蒙认为,《红楼梦》真正具有现实主义悲剧意义是从七十四回开始的,傻大姐捡到了一个涉嫌淫秽的荷包,于是便有了搜检大观园,晴雯遂死、司棋自杀、宝钗迁出、芳官等人全部被逐,“这是一次扑杀青春的歼灭战”,当青春不再,便在铙钹齐鸣、鼓号皆响、天翻地覆、雷电交加中开始了大转折,“由吉而凶,由福而祸,由开端与发展而走向结束,由制高点而降落,由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而走向下世、没落、分崩离析。”而到了一百零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一个乐极生悲、盛极而衰的过程便已经有了最终的结局,“你甚至会想起基督教的末日审判——申冤在我,我必报应。”

王蒙按照黄金分割点的美学理论,将七十四回放在了分界点上,虽然有些对于数字的过度解读,但也明晰了《红楼梦》大结构的衰败没落。一个家族的盛衰,是现实的折射,而王蒙认为,真正折射的是关于青春自由和放诞的终结。青春和爱情有关,和自由有关,甚至和诗意有关,而青春的代表自然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生活在女性世界里的贾宝玉说出了“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实际上是将青春做了一次定义,这里是平等,是交合,但是宝玉作为一个性情中人,虽然他对于封建主流价值体系和教育体系有一种逆反心理,甚至率真、任性、贪玩、笃情,但并非如评论家所说,他是反封建的斗士,“宝玉的反抗性有限,大多以孩子淘气、刁钻、撒娇的形式出现,似不能评价太高了。”实际上这种性格正是青春的典型,唯美主义、同性恋倾向,甚至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淫偶像”,都使他具有了某种自由和放诞的特点,而在这种自由之外,宝玉的“兼容性”也体现得很明显:“他可以规规矩矩地去谒见北静王;他可以乖乖地作贾母的好孙子王夫人的好儿子;他可以与花袭人或不止是花袭人“初试云雨情”同时乖乖地听袭人的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教训,像对待自己的姐姐;他可以与黛玉互为知己,心心相印并张扬另类叛逆情愫;他可以与秦钟一见如故,发展准同性恋的关系;他可以与晴雯共同任性而为,胡闹一番;他可以与茗烟一起大闹书房;他可以与众姐妹一起结社吟诗;他也可以与薛蟠、冯紫英、伶人蒋玉菡和妓女云儿等为伍去吃酒鬼混,与蒋玉菡交换贴身汗巾,与他们一起唱艳曲。”

而黛玉,有着强烈的个性,重感情、轻功名,一方面显示其清高,孤独、痴情是其主要特点,另一方面,却恃才、多疑,而这正是将她列入了弱者的范畴,她脖子上没有所谓的玉,她总是和诗歌、泪水、哀愁相伴,她是众姐妹里最单薄的人,正是这种弱者的形象,她“对于某某人出现、居住、享用于这里的合法性问题、资格与身份问题最为敏感,最为在乎”,说刘姥姥是“母蝗虫”便是一个例证。在这种弱势中,她唯有抓住那根爱情的稻草,“她一爱上宝玉就只能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了。”但是,在《红楼梦》里,爱情似乎并非都和青春的自由有关,在黛玉葬花之后,宝玉欲与黛玉交谈,黛玉不理他,而后来宝玉对她说的话却不像是青春的宣言,看起来更像是生活的叹息,什么陪着顽笑啊,好吃的千干净净留下来呀,亲不亲谁谁是外路呀,“完全是低水平语言:无诗情画意,无浪漫情怀,无激情浪花,无火焰喷射。”而这“不像宝玉说的”的表达在王蒙看来,却是爱情世俗化的注解:“呜呼,爱情使人超凡脱俗,使人如人仙界,飘飘然,飒飒然,云里雾里,乘扶摇而上九天,逐星月而迷五色;但爱情也使人变得现实,变得想过好日子,想过董永的而不是七仙女的生活,一句话,爱情使人如此地热爱生活,平凡的生活。”

而最后爱情在惊天动地之外,终落得悲剧下场,其实在彼岸世界里就注明了这种非世俗性的宿命性,子啊太虚幻境中,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之泪的奇绝故事就已经写好了结局,所以黛玉在婚姻问题上深感痛苦,对环境与自己的运气总是唉声叹气,从个性意义上,就是无法逃避的现实主义,就是弱势者的最无力挣扎。但是在黛玉的孤独和痴情之外,在某些诗作里却有着关于政治的见解,元妃省亲时,代宝玉题诗中说:“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如果说,在王蒙看来,这是黛玉的应景文学代表,那么在“幽淑女悲题五美吟”中,却以古代政治风云中的女性为题,表达了另一种见解,《西施》中说:“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白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这是对于效颦东施的理解与同情,《虞姬》中说:“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把虞姬与汉室被诛功臣的命运放在一起比较,流露的是一种胜败得失的历史虚无主义,还有《明妃》《绿珠》《红拂》里,也都有关于哲学、政治的观点,所以王蒙发问:“林黛玉怎么了?《红楼梦》怎么了?曹雪芹怎么了?”

或者并非是反抗,只是哀叹,或者并非是政治,只是人生,女人,悲剧,何不是历史在自我身上的投影?何不是情感最终缺失的悲剧预见?何不是青春被歼灭的宿命表达?而在诗歌中寄托情怀终究无法逃脱所谓的现实主义,雏形也罢,例证也好,现实就在那里,绝非爬行,也在伤心、疑惑、悲哀中一步步走向终点。

重放的鲜花

编号:H77·2010218·0557
作者:王蒙 等
出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0年7月第一版
定价:20.50元
页数:435页

1979年初,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了一批作家的作品选集《重放的鲜花》,这便成为他们重返文坛的标志,“重放的鲜花”于是成为这一代作家在文坛上的共同标识。本书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之一种,内收作品20篇。


《重放的鲜花》:他静静地在人群声浪里死去

这故事发生在一年前。也有人说,这故事还在发生……
——耿简《爬在旗杆上的人》

依然是“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依然是统一的设计风格,当2000年7月第一版的文本在2018年的初春被打开,是不是能够听到里面的呼唤:“1956年的内春天是什么样的春天!充满好事,洋溢着欢乐的春天!”1956年的春天,似乎太远了,文本第一次出版的1979年也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但是当以回首的方式,重新检阅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故事,看见“重放的花朵”,我们是不是一定可以用告别的方式离开那个时代?

“重放的鲜花”,是因为失去了那一个春天,当上海文艺出版社选取十七位作者的作品编辑出版《重放的鲜花》,1979年的确像是一个春天,但是那个春天之前,也曾经拥有过一个“充满好事,洋溢着欢乐的春天”:1956年至1957年上半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勃勃生机,出现了一批眼光敏锐、关注社会问题的青年作家和诗人,产生了一些张扬个性的诗歌和一批揭露社会弊端的特写和小说。“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的“双百方针”是一个文艺春天的写照,但是这个春天之后,却依然是隆冬,随着“反右”斗争的扩大化,那些写下了春天抒情诗的青年作家遭到了批判,作品被否定,甚至他们被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春天只不过闪现了一下,二十多年的冷寂,鲜花枯萎又成为时代的象征。

“双百方针”带来的是勃勃生机,“反右”斗争又把他们推向了隆冬,而1979年迎来“重放的鲜花”,是不是真的又是一个春天到来?而2000年再版成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的“双百”图书,是不是也会带来勃勃生机?1979年已过,2000年已过,在2018年的初春天空下,如何能看见不断开放的鲜花?一波三折的文本,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即使打开,即使阅读,即使如鲜花一样重放,在这个“故事还在发生”的循环里,其实一切都活在被时间扭曲的假象春天里。

“这故事还在发生”,这句话写在1956年5月号的《人民文学》上,而这个故事发生在“一年前”,一样是找寻过去印记的回首,也一样是时间的循环,当一年前的故事缺少终结地“还在发生”,那个“全省最优秀的农业生产合作社”,那个“要爱护我们的旗帜”的告诫,那个“有一股说不出痛苦的味儿”的情感,其实根本没有远去。正在发生的故事其实和选择有关,是爱护旗帜维护荣誉重要,还是在实践中积极探索重要?当优秀农业合作社遭遇连续的阴雨天,当那些庄稼在地里颗粒无收,何来荣誉?所以对于提出把合作社向前推进一步、酝酿转高级社成立集体农庄的耿开山来说,反对的阻力旧时把他定义为“爬在旗杆上的人”。“我们是在全省——不,是在全国的旗帜社里做工作。旗帜,这是好玩的吗?我们要爱护我们的旗帜!爱护我们的荣誉!……”朱光这样告诫他,也正是他,在耿开山提出向前推进的计划时,说耿开山“盲目冒进”,是“忽略了小农经济的特点”,并且断言其结果是“牛头不喝水强按头”,而最后的结论是:“那怎么能行呢?”

说耿开山狭隘,说他总是先看见芝麻再看见习惯,说他太实际主义,而朱光之所以提出这样的问题,就在于把全省的旗杆当成了一种象征,一种不容破坏的符号,冒进会毁了荣誉——而冒进的反义词就是保守,只有在保守的思想之下,才可能永远爱护那面旗帜。但是这样的保守是不是就变成了“光稳步不前进”的弊病?即使耿开山自我实践在连续阴雨天将地里的庄稼组织起来收割,即使高记者建议请县委法通报推广这条经验,但是朱光还是选择了保守,而这样的保守实际上让他成为一个“躺在旗杆下的人”。

爬在旗杆上的人,躺在旗杆下的人,这是1956年出现的两种人,朱光为了荣誉而选择保守,实际上也是一种官僚主义。刘宾雁《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也是在暴露这样的问题。一个在解放后致力于建设中国桥梁的队长,一个见证了35座桥在河上架起来的建设者,却在“太大胆”的工程师曾刚面前成为保守者,“就是一条:不犯错误!不犯错误,就是胜利!就这一条,也很难做到……”这是罗立正的原则,而这个原则的核心就是不进取,就是不断被书写的“正常”:每周计划会议上科室回报工作,他说“正常”,调度室里给局里的电话和汇报上,他写“正常”。正常就是不犯错误,不犯错误就是胜利,在这样的原则下,队长办公室的“意见箱”永远都是锁住的,没人提意见,当然也不会犯错误——当锈住的“意见”成为正常,是不是保守的一种极致讽刺?

而工程师曾刚,却以开拓创新为自己的原则,“建设,就是不断的试探,摸索,创造,发现新的办法,然后又否定掉它,再去创造更为新颖、更为合理的办法。”但是这样的原则遇到“正常”挂在嘴边的领导,一定是矛盾,甚至冲突。但是对于1955年的现实来说,这并不是一个保守和激进之间的矛盾,当《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发表,当农业合作化的高潮到来,当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开始,甚至当中央的反右倾保守、加快建设速度的指示给建筑工人们带来的激情,罗立正也是这样慷慨激昂:“豁然开朗,真叫是豁然开朗啊!谁说不保守?谁说中国没有官僚主义?啊?他们不就是?……”

不是自己,是“他们”,而当他豁然开朗于政策,是不是还是一种“正常”的思维?“制度!这是制度啊。不穿救生衣,队长也不许上桥。现在不比从前,什么都得有个制度。”这是他对于造桥者说的一句话,所有的改变都在制度之下,都在政策之下,所以,“目前困难在于问题不仅是个保守思想……”以致于最后喊出的那句话是:“春风啊,你几时才吹进这个办公室呢?”同样喊出这句话的是在《本部内部消息》中的黄佳英,当他在采访中发现了贾王矿存在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准备写成稿子的时候,却变成了“内部情况”,而那些又长又硬的内部文件,却登在了有几万订户的报纸上。所以黄佳英的一个疑问是:“多少条清规戒律!报纸不是也应该让党委、政府听见群众的声音么?有人害怕,好像报纸一说话,群众就要出乱子。怕什么?”甚至这种反常的现象也在政治生活中,“随便一点芝麻大的事,也要层层布置,反复讨论,再三动员,组织保证。还不要说那些先党内、后团内,先干部、后群众的一套额外的附加会议,一个党员工人常常为一件事得开七八次会。”

这就是官僚主义,就是形式主义,也是在这种作风面前,曾经保持紧张战斗姿态的马文元失去了兴趣,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看戏,连扑克也没有兴趣,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无所事事更是行尸走肉,“两年里,七百多张报纸上没有他写的一个字。不是怕什么,不是任何别的原因,只是由于没有这种强烈的欲望。”马文元和黄佳英形成了两极,而在这两极的中间,就是那些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者。在《本报内部消息(续篇)》中,有已经干了20年革命工作的总编辑林文栋,当他第一次面临《新光日报》个人订阅之后骤然下滑的订阅数,他发出的感慨是:“莫非我错了?”有已经入党的钱家娴,她从来不发脾气,和每个人都搞好关系,她的这种做法名之曰“群众观点”,而实际上就是一种逃避主义:“她看见群众切身利益受到官僚主义者侵犯时说过话么?她听见群众的正当要求反映过、支持过么?……”

所以矛盾最后集中在关于黄佳英入党问题上,黄佳英一直对于报纸的风格心存的疑问:“《新光日报》的读者不懂,为什么报上那么多‘大力开展’、‘坚决贯彻’、‘积极响应’的号召和指令,而群众自己的生活,他们的要求与建议却少得可怜?为什么,到了明天就要群众动手的时候,才告诉人们我们面前还有困难?为什什么热火朝天的斗争,蓬蓬勃勃的新生活,到了报上就都变成数字与百分比?”而一个总是写批评报道的记者,一个对一切都有自己看法的人,在别人眼里就成为了“问题记者”:“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呢,我们的社会就有几乎一半是黑暗的么?”实际上在这样的逻辑中,报纸的生命又在哪里?林文栋遭遇的订阅量下滑是一个侧面,但是却反映了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作风。但是毕竟他看到了问题,提出了“莫非我真的错了?”所以在最关键的入党投票时,他终于说出了内心的声音:“她政治热情高,敢于维护党的利益,工作积极……我看,她可以入党。”

在充满矛盾的现实里,林文栋的决定是不是充分的肯定,却也是表明了态度,而其实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这样的矛盾反映了时代更替中的社会现实,更是重生之路上的曲折心路,《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里的林震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离开教育工作走进组织部的时候,22岁的他口袋里装着《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一个对党工作充满了神圣憧憬的人,满身是对于新生活的激情,但是当他发现刘世吾“条件成熟论”的领导艺术,当他知道了麻袋厂厂长王清泉躲在办公室批批文件、下下棋的工作作风,一下子陷入到矛盾之中,他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去工作。但是当署名“麻袋厂一群工人”的检举信登在了《北京日报》上,当反官僚主义作风的运动开展起来,对于彷徨的林震来说,似乎又看到了工作的方向,他甚至在区委常委会上,以列席者的身份批评领导:“老韩同志知道缺点存在是规律,但他不知道克服缺点前进更是规律。老韩同志和刘部长,就是抱住了头一个规律,因而对各种严重的缺点鼠采取了容忍乃至于麻木的态度!”最后满怀激情的他甚至“坚决地、迫不及待地敲响领导同志办公室的门”。

作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是林震的新生,这是组织工作的新生,这是群众批评的新生。而陆文夫的《小巷深处》则是被旧社会摧残的女人的新生,“1952年,政府把所有的妓女都收进了妇女生产教养院。那一年以后,徐文霞便进了勤大纱厂。”这是身份意义上的改变,但是对于徐文霞来说,最需要新生的是情感,当他喜欢张俊的时候,内心的痛苦是:“谁能和做过妓女的人有真正的爱情,别尝这杯苦酒吧!”但是徐文霞有一颗纯洁的心,所以她一样向往美好的生活,一样用爱来温暖自己和朋友,也一样通过努力忘掉从前的一切,也终于,张俊在那一个夜晚,捏起拳头拼命地敲响了徐文霞的门,“那性急的擂门声,在空寂的小巷子里,引起了不平凡的回响。”公刘《太阳的家乡》则是观念的新生,军区抗疟队在朵里黑逗留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发现了一本日记,上面是曾经的队员记下的故事,当他为病人治疗而喊出“科学胜利了”的时候,自己却因为破伤风而失去了生命,而再次读到这些日记已经是在新时代了,队长指出了作者的问题所在:

他有两大根本困难无法克服。两个什么困难呢?一个是当时的反动政府,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给他造成了困难,没有人支持他,帮助他,人民也不了解他。另一个困难是他自己给自己带来的限制,他没有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他不懂得科学本身不能成为什么目的,为人民服务才是科学的目的。他也不了解人民,他虽然看到了旧中国的‘贫’、‘病’现象,但他再也没有可能去挖挖‘贫’和‘病’的根子,他不懂得什么是阶级压迫和阶级斗争……

也就是说,当初作者找到的科学只是一种知识意义上的科学,而真正的科学是观念上的,而成绩当然属于非个人的集体:“我的看法是,应该把这些成绩看成我们的党和国家,我们整个社会力量的总和,而不能把它看做仅仅是抗疟队的努力的结果。不错,”摆脱个人主义,而走入人民群众的世界里,才能体会到自豪感。但是融入到人民群众中去,为什么改选后的老郝会死去?李国文的《改选》也是一种新旧交替的矛盾现实,当工会主席要求改选是不把老郝列入候选人名单,群众却提出了意见:“谁在漏雨的时候找人来修房子?谁整年马不停蹄地为别人忙着?谁在人家为难的时候伸过手来?是谁?像这样的人,不配做工会干部?”但是,当热衷于“两化一板”要求的工会主席最终宣布老郝得票第一为成为“发扬民主的样板”时,老郝却死了,“老郝死了!他静静地在人群的声浪里死去的。”

为什么老郝会死去?人群的声浪,是一种渴求,是一种呼声,但是当改选之后再次当选成为一个“民主的样板”,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一种讽刺?新与旧,好与坏,个人和集体,冒进和保守,这是一组组对立的关系,而在这个对立系统中,谁是爬在旗杆上的人,谁是站在旗杆下的人,其实一目了然,但是这种一目了然的对立关系,真的就是现实?或者说,这样的矛盾就需要用“双百”方针去书写?实际上,这个时代的文学在政治的夹裹中,已经失去了自足性,那里有中央精神,有文件批示,有领导艺术,有组织工作,有资产阶级作风,有官僚主义,有不断喊出的人民,甚至有阶级斗争,或者流沙河的《草木篇》里,那些意象才保留着一点点的独立,白杨是“纵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藤是“他倒在地上,喘着气,窥视着另一株树……”仙人掌是“在野地里,在沙漠中,她活着,繁殖着儿女……”

虽然是政治的隐喻,但是喊出的是文学的声音,而在这一簇“重放的鲜花”里,很难闻到属于文学的独特味道,甚至最后变成了“干预生活”的文学样式。但是把这个1979年的集结的文本当做一个样板的时候,“这故事还在发生……”的循环里,其实连不属于文学的味道也没有了,谁还能像黄佳英一样批评:“多少条清规戒律!报纸不是也应该让党委、政府听见群众的声音么?有人害怕,好像报纸一说话,群众就要出乱子。怕什么?谁可以像林震一样在区委常委会上给自己的领导提意见:“老韩同志和刘部长,就是抱住了头一个规律,因而对各种严重的缺点鼠采取了容忍乃至于麻木的态度!”谁又能像黄家萍一样遭遇了不公,却写信寄给党中央宣传部,“党会给你真正的指示的!”

王蒙小说自选集

编号:C29·1941221·0092
作者:王蒙
出版:太白文艺出版社
版本:1994年4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436页

王蒙把自己从前创作的小说自谦为“旧宅”,“住宅已经忘了你曾经住在这里。”王蒙的旧宅却有太多让人为之一振的东西,《蝴蝶》、《海的梦》、《来劲》,一件件陈设的物品是王蒙为中国新时代小说从西方引来的一缕春光,意识流的手法,文本革命都为80年代的小 创作提供了新的拓展领域,但王蒙显然只是一位引入者,自身消化能力的不足使王蒙的小说创作难有更大突破,其实至90年代他已经明显落伍了,于是,王蒙只能“自选”,深情“旧宅”里的辉煌,但无法消除自己落后的窘态,于是王蒙只好劝自己“不要到旧宅去”。内收《眼睛》、《最宝贵》等21篇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