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上、下)

编号:C96·2140521·1087
作者:[南北朝] 刘义庆 编著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11年05月第1版
定价:56.00元亚马逊40.90元
ISBN:9787101079401
页数:947页

《世说新语》的原名是《世说》,因为汉代刘向曾经著《世说》(原书亡佚),后人将此书与刘向所著相别,取又名《世说新书》,大约宋代以后才改称。《隋书·经籍志》将它列入笔记小说。《世说新语》是一部记述魏晋士大夫言谈轶事的笔记小说。是由南北朝刘宋宗室临川王刘义庆(403-444年)组织一批文人编写的,梁代刘峻作注。全书原八卷,刘峻注本分为十卷,今传本皆作三卷,分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雅量等三十六门,全书共一千多则,记述自汉末到刘宋时名士贵族的轶闻轶事,主要为有关人物评论、清谈玄言和机智应对的故事。此套《世说新语》底本选用涵芬楼影印明嘉趣堂本,参考了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的校勘、笺疏成果。


《世说新语》:“微言行”中的“名士风流”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任诞》

无事,饮酒,读诗,王恭如此定义“名士”,无事是要常无事,饮酒就要痛饮酒,而读诗便是熟读《离骚》之类忧愤之作,这是一种忘怀,还是一种坚持?这是一种才气的无视,还是不遵守礼仪?而这些名士风流在魏晋时代便是标准的“任诞”风格,“指礼法为俗流,目纵诞以清高”,他们任诞的原因便是不满于旧礼教,便是追求自由之个性和精神的解放,便是任性放达自恃清高。一种反抗,亦是一种逃避,所以在这诋毁礼教、愤世嫉俗中,他们也是自我沉溺于纵酒之中。

痛饮酒是名士风流“任诞”的最多方式,刘伶或者是最放纵者之一,为了喝酒,在妻子把酒倒掉,把酒器毁掉之后,却骗着说要想鬼神祷告,方能解除酒瘾,所以在妻子准备祭祀用的酒肉时,他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酒已经是刘伶的命,即使祭祀鬼神用的酒也不放过,于是便喝酒吃肉,“隗然已醉矣”。不仅是祝誓时骗酒,刘伶甚至以一种裸形的方式醉酒不起,“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人我裈中?”天地当房子,屋宇做裤子,但是那些讥笑的人只是跑到我裤子里来的人而已。这是一种病酒,已全然不顾身体,当然更不会在乎养生。

而与刘伶一样纵酒的还有阮籍,当步兵校尉的职位空了,阮籍主动要求担任这一职位,因为“厨中有储酒数百斛”。而在自己家附近有一紫色美丽的妇女开办的酒垆,阮籍便和王戎长长前去饮酒,饮酒也只是关乎酒,而非美色,甚至在醉酒之后就直接睡在女子旁边,女子丈夫以为会有什么非分行为,但只是“眠其妇侧”而已。阮籍最著名的饮酒故事便是丧母时的纵然,安葬母亲的时候,他“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肥猪和二斗酒让他直言“穷矣”,但这“穷”或许是对于自己没有酒喝的无奈,以致吐血而费顿。而在丧母期间,阮籍其实一直醉酒,裴楷前去吊唁的时候,阮籍就喝醉了酒“散发坐床,箕踞不哭”,只醉酒却不哭,甚至在裴楷行哭丧之礼后他也没有离开坐席,按照风俗来说,只有丧家主人哭泣吊唁的客人才可以行礼,而阮籍根本不遵守这礼仪,所以裴楷也是知道阮籍的这一品行,甚至将他作为世俗之外的人来看待:“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礼轨自居。”实际上这种“不崇礼制”还在阮籍扶桑期间,一次在晋文王宴席上还是饮酒吃肉,司隶校尉何曾向晋文王提议,这样重丧在身的人还饮酒吃肉,实在败坏风俗教化,应该把他流放到边远地区,而晋文王却说,阮籍是因为悲伤过度而身体毁损精神困顿,而因病饮酒吃肉是符合丧礼的。不管是何曾所说败坏礼俗,还是晋文王的宽容,对于阮籍来说,似乎都无妨碍,“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甚至,阮籍好饮酒也是家族传统,“诸阮皆能饮酒”,阮咸有一次到同族人中聚会,竟然是拿着大瓮胜酒,不仅如此,大家一起围坐面对面痛饮,“时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家族共集,群猪共饮,好一幅人与动物的和谐饮酒图,或者这便是一种理想状态,所以不管是“使我有身后,不如即时一杯酒”的张翰,还是“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的毕卓,都将一生的快乐变成了痛饮的快乐,而孔群所说“今年田得七百斛秫米,不了麴蘗事”则将酿酒当成是最重要的追求,而把饮酒当成一种人生理想的便是竹林七贤,包括刘伶、阮籍在内的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肆意酣畅便是痛饮,便是不拘礼节,便是放纵豁达,也无怪病酒,无怪乎“穷矣”,所以对于酒的意义,王光禄云:“酒正使人人自远。”王卫军云:“酒正自引人著胜地。”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

不管是使人忘却自己,还是把人带到美妙境地,但实际上这样的“任诞”也无非是自我麻醉和自我逃避,王恭曾经问王忱,如何比较阮籍和司马相如,王忱的回答是:“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也就是说,因为心中有郁结的疙瘩,所以需要酒这样的东西来浇灭心中的不快,所以饮酒只是形式,内在的个性自由和精神解放也只是为了打破旧礼教的束缚。而在魏晋名士风度的外在表现上,除了饮酒之外,还有清谈、服药和隐逸。清谈起于汉末,名士群集,臧否人物,评论时事,而在魏晋时期则侧重于玄学,《周易》、《老子》和《庄子》便是最受人推崇的清谈著作,在这“三玄”之中,他们畅谈内圣外王、天人之际的玄远哲理,畅谈“寡以制众”、“崇本息末”、“知足逍遥”、“自然无为”的思想,“既共清言,遂达三更”,而服药则是以药物作为护身符和麻醉剂,何平叔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而隐逸便是无意仕途、隐居赋闲,他们不以功名利禄为务,甘于淡泊,反抗世俗的束或离群索居,或遁迹山林,追求内心世界的满足。

清谈、饮酒、服药和隐逸,这四种名士风流的方法都以傲世独立的方式回应现实,但是这样的回应或者是逃避,或者是麻醉,追求物我两忘的境界中惧祸避世,明哲保身,却可能在毫无节制中纵欲享乐,从而对自身的身体,甚至生命构成威胁,刘伶病酒便是极度追求中的极端生活,而“遂达三更”的清谈也造成了身体的伤害,卫玠与王敦召来的谢鲲清谈,整夜不休,竟也“于此病笃,遂不起”,而服药更是对身体的戕害,服药主要是五服散,因药性猛烈,在神明开朗、感官刺激、“美姿容、面至白”的同时也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而隐逸也并非能够逍遥自在,很多人也只是一时避世,最终也逃不过被杀的厄运。

而其实,在魏晋名士构建的魏晋风骨,也绝非是清谈、饮酒、服药和隐逸这四种极端的逃避方式,《世说新语》所记录的是一个多元的世界,“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所以言行之中展现的是一个丰富的魏晋名士生活,这里有周嵩手批刁协、羊忱性贞烈、阮修“论鬼神有无者”的贤良方正,有嵇康“临刑东市,神色不变”、裴楷“被收,神气无变”的宽广胸怀,有韩康伯“火在熨斗中而柄热,今既著襦,下亦当暖,故不须耳。”的夙惠,有周处、戴渊改过从善、重新做人的自新,甚至也有德才兼备、相夫教子、母仪垂范的贤媛女子。不管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夏侯玄,还是“朗唐如玉山之将崩”的李丰,不管是“萧萧萧肃,爽朗清举”的嵇康,还是“妇人遇之莫不连手共萦之”的潘岳,不管是“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王羲之,还是“自以形陋装扮捉刀人”的曹操,都展现了一部丰富的魏晋名士图。

但是魏晋时代毕竟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这种变革不仅在朝代更迭的政治官场上充分展现,也在思想精神领域得到了更深刻地体现,在《世说新语》这一部记录魏晋风流的故事集里,千则小故事反映了一个大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中国文化的发展受到特别的影响,最突出表现则是玄学的兴起、佛教的输入、道教的勃兴及波斯、希腊文化的羼入。所以在魏晋名士的交流中,玄学成为最主要清谈的内容,殷仲堪说:“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三天不读《老子》便觉舌头僵硬,而在这些名士的聚会中,主要就是谈论老庄哲学,支道林、许询、谢安等人共集王濛家,在这场“彦会”的讨论中,大家一起读《庄子·渔夫》,“渔夫劝诫孔子弃绝仁义礼乐,返璞归真。”所以叙致精丽,才藻奇拔 才峰秀逸,一往奔诣,都变成文人追求老庄哲学的一种境界,王濛与刘惔在分别后相见,王濛对刘惔说:“卿更长进。”而刘惔的回答是:“此若‘天之自高’耳。”“天之自高”便是引用《庄子·田子方》:“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意谓像天之自然的高,地自然的厚,日月自然的光明,哪里需要修饰呢!还有一次殷荆州曾问远公:“《易》以何为体?”回答是:“《易》以感为体。”殷荆州说:“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远公却笑而不答。

在这些名士共集的时候,对于《周易》、《老子》和《庄子》的讨论往往反映着自身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但是在魏晋时代,玄学的思想得到了加强,但是儒学却依然占据着主导,《世说新语》的三十六篇中,列于卷首的便是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而这四篇便是“孔门四科”,从汉代开始,这四科就一直作为考察和品评士人的重要准则,所以,就有了“仲尼之门,考以四科”的说法。尤其在“德行”篇,篇名即取自郑玄注《周礼·地官·师氏》:“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所以内容不外乎儒家所提倡的忠孝节义、仁信智礼等道德规范。李元礼叹服苟淑、钟皓的品格是:“荀君清识难尚,钟君至德可师”,陈仲举礼贤则是“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王长豫为人谨顺,但他觉得最难的是便是“事亲尽色养之孝”,“色难”在儒家思想中便是谓侍奉父母以和颜悦色为难。陈寔为什么把诈称其母有病的吏杀了,因为他认为:“欺君不忠,病母不孝。不忠不孝,其罪莫大。”而他半路把杀财主的劫贼放于一边,而去处理生孩子不肯养育的人,也是因为他觉得:“盗杀财主,何如骨肉相残?”所以儿子元方的总结是:“老父在太丘,强者绥之以德,弱者抚之以仁,恣其所安,久而益敬。”仁和德是他们的标准,而这种仁德却也和老庄发生了矛盾和冲突。在一次刘尹与桓宣武共听讲《礼记》的时候,桓温觉得听了之后“时有入心处,便觉咫尺玄门”,而刘刘尹却说:“此未关至极,自是金华殿之语。”没到玄门的最高境界,只不过是儒生的常谈而已,充分显示了一种贬儒的观点,而在庾亮和齐庄的一则对话中,却道出了玄学和儒学的共同尴尬之处,“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对曰:“圣人生知,故难企慕。”难以企及孔圣人的境界,实际上是一种讽喻而已。

玄与儒的种种冲突,在反映魏晋时代思想的多元化的同时,也为名士提供了两条人生之途,但是不管是入世的道德礼仪,还是出世的饮酒隐逸,不管是对社会现实的妥协,还是崇尚自由的逃避,也都是魏晋名士留下的“风流”,而《世说新语》也被鲁迅评论为“差不多就可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书。”

酉阳杂俎

编号:C21·2130126·0941
作者:[唐]段成式 撰
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版本:2012年08月
定价:18.00元
ISBN:9787532563166
页数:183页

《酉阳杂俎》有前卷20卷,续卷10卷共6篇,篇目包括:忠志、礼异、天咫、玉格、壶史、贝编、境异、喜兆、祸兆等,内容涉及仙、佛、鬼、怪、道、妖、人、动、植、酒、食、梦、盗墓、预言、凶兆、雷、丧葬、刺青、珍宝、政治、宫廷秘闻、八卦谈资、科技、民风、医药、矿产、生物、超自然现象、壁画、天文、地理,可谓包罗万象。在记叙志怪故事的同时,《酉阳杂俎》还为后人保存了唐朝大量的珍贵历史资料、遗闻逸事和民间风情。有《津逮秘书》、《学津讨原》、《湖北先正遗书》、《四部丛刊》影印明刊本等,均为30卷,内容“多诡怪不经之谈,荒渺无稽之物,而遗文秘籍,亦往往错出其中,故论者虽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徵引”(《四库全书总目》)。作者段成式,《新唐书·段成式传》称段成式“博学强记,多奇篇秘籍”,因而以家藏秘籍与酉阳逸典相比。其书内容又广泛驳杂,故以《酉阳杂俎》为名。


《酉阳杂俎》:饱食之暇的唐朝逸典

黑夜里有梦,有影,有不见的北斗,而在1200年前的晚唐,又多了一个魔鬼般的传奇故事,而那个叫段成式的人就坐在茫茫黑夜中,独自沉思,又独自实践,自得其乐。而作为儒生之一,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用一种志怪和珍异伪装着自己,在一个诗歌盛行的时代,似乎只有他瞥见了那闪烁在暗处的奇光。

暗处也是1200年之后的情境,也是黑夜,也有影,有梦,还有那30卷的笔记,“历代笔记小说大观”并不是黑暗中那闪烁的奇光,在某一页的右上角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或者符号也不是,只是记号而已,而那《酉阳杂俎》的名字似乎穿越了迷雾,从千百年的过往中一下子闪现出来,如此突兀,甚至让人不敢捧读。每一个文字都是符号,每一个文字都是黑暗中奇异的光,而每一个文字都还在旧时的光阴里,没有注释,没有解读,也没有现代文的翻译,一切仿佛都是原始的,像穿越历史之后的黑夜,一如以前那样,有人端坐在那里,逃离诗歌,却怡然自得。

主流之外,那个叫段成式的名字或者也是一个符号,撰者也只是搜罗而已,但是那奇异的文字里还住着一个“成式”的我,也是带着面具,在唐朝的黑夜里穿行,蜀有道士阳狂的异人故事是“成式见蜀郡郭采真尊师说也”;大历中荆州有术士的故事也是“成式见寺僧惟肃说”,只是“忘其姓名”。这是听说而记之。而“蜀有费鸡师鸡祭”的故事则是“成式长庆初见之”,故事已经陈旧,而那个费鸡师也“已年七十余;在扬州“石曼有奇术”,也是“成式数年不隔旬与之相见”,这是亲见。除听之见之,还有实践,“道士郭采真言,人影数至九。”所以“成式常试之”,只不过人影并非是九,而是“至六七而已”,“试之”当然有着一种不相信的怀疑,或者也有一种娱乐的态度。

而这种既听之见之,又能试之的传奇,对于一个怀有荒唐激情的儒生来说,则是一番新天地,“固服缝掖者肆笔之余,及怪及戏,无侵于儒。”也就是这样来讲鬼怪故事,其实并无伤大雅。无伤大雅也是一种伪装,要知道在那个时代来说,传奇也只是“小说”之流,而正统文学却是那些诗书,那些史书,那些子集,所以这鬼怪故事不登大雅之堂,“无若诗书之味大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也。”最多也只是佐料般的小菜而已,只是“饱食之暇,偶录记忆”而已,也就是说,千万不要把这些东西当做大餐,而影响一个时代的食欲,“号《酉阳杂俎》,凡三十篇,为二十卷,不以此间录味也。”饱食之暇,当然不是为了美味,所以在段成式看来,这“志怪小说之书”的三十篇也只能谦之为“固役而不耻者”。

“不耻”当然是一种胆大的尝试,而对于段成式来说,这就是一种伪装,在如此“盖棺定论”之后,他则可以任凭自己的感觉而不顾及身份,而他当过秘书省校书郎,官至太常少卿的经历也使他得以浏览浩瀚的皇家藏书,又因为迭任刺史,行万里路,听了无数奇闻异事、流言蜚语。所以听之见之和试之的故事边辑录而成书,仿佛在想象的虚构中和那些圣贤、大儒和史家对话,和那些妖魔鬼怪奇人异士对话,和天地之间的众生对话,一切是人的黑夜,黑夜的美妙、迷狂、恐怖和神秘,人在黑夜里放纵的怪癖……

书名“酉阳”也是一个虚幻之境,酉阳,相传山下有石穴,中藏书千卷,而秦时有人避乱隐居学习於此,梁元帝为湘东王时,好聚书,赋有“访酉阳之逸典”语。所以段成式取“酉阳”之名也就是要书写唐朝的逸典,而《新唐书·段成式传》称段成式“博学强记,多奇篇秘籍”,所以将家藏秘籍与酉阳逸典相比,内容又广泛驳杂得多。而“杂俎”之名,当然是为了做出特别的味道,既非大羹,也非醯醢,却能在黑夜中品味出特殊的味道。这特殊在于体例,忠志、礼异、天咫、玉格、壶史、贝编、境异、喜兆、祸兆、物革、诡习、怪术、艺绝、器奇、乐、酒食、医、黥、雷、梦、事感、盗侠、物异、广知、语资、冥迹、尸穸、诺皋记、广动植、贬误、寺塔记等,分类编录,内容涉及仙、佛、鬼、怪、道、妖、人、动、植、酒、食、梦、盗墓、预言、凶兆、雷、丧葬、刺青、珍宝、政治、宫廷秘闻、八卦谈资、科技、民风、医药、矿产、生物、超自然现象、壁画、天文、地理,可谓包罗万象。而其实很多隐僻诡异篇目的命名都是段成式的独创,如记道术的叫《壶史》,钞佛书的叫《贝编》,述丧葬的叫《尸穸》,志怪异的叫《诺皋记》等等。

《礼异》中的使节、婚嫁、妇人等礼仪,《玉格》中的治所、鬼官、罪簿、仙药、符图,《贝编》中的青出死、黑绳、号叫、焦热、八寒等地狱,都像是某种知识的普及和传播,里面有趣味的知识性,但是对于段成式来说,仅仅记录那些知识并不是目的,而是知识后面的珍异,比如说到动植物,也是广纳各种传说,“成式以天地间所化所产,突而旋成形者樊然矣,故坎《山海经》、《尔雅》所不能究。” 这是超越,这是突破,“因拾前儒所著,有草木、禽鱼未列经史,或经史已载事未悉者,或接诸耳目,简编所无者,作《广动动植》,冀掊土培丘陵之学也。”再看看那里面的记载:“鱼满三百六十年则为蛟龙,引飞去水。”“鸟有四千五百种,兽有二干四百种。”“木再花,夏有雹。李再花,秋大霜。”甚至这些动植物和人类的生活存在着某种暗示:“鸡无故自飞去,家有益。鸡日中不下树,妻妾奸谋。”“鹊巢中必有梁。 俗言见鹊上梁必贵。”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段成式是在创造着一个世界,这是伪装着的世界,这是儒生之外的世界,第一篇目就写《忠志》,从前朝和当朝的皇帝开始记述,而这些真龙天子也都是能人,“如写高祖的精奇悍勇:“隋末,尝以十二人破草寇号无端儿数万。又龙门战,尽一房箭,中八十人。”这是正史所不存的。还有太宗“击碎连环,毁掉鹊巢”,高宗“乱画满纸,角边画处,成草书敕字”,则天“右手中指有黑毫,左旋如黑子,引之长尺余。”而武则天相关的是骆宾王的故事,他的《讨武曌檄》传到武则天手中:“则天览及‘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微笑而已。至‘一抔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不悦曰:‘宰相何得失如此人’。”堪称神来之笔。

从《忠志》开始,底下的民间奇士就容易写了,所以在大量的篇幅里描写了各地的传说故事,各地的风土人情,勾勒了一个另类的晚唐市井,比如婚嫁丧葬,酒食物革,在《黥》篇章里为我们描绘了晚唐纹身文化的图景,一般来说,刺字纹身也都是街肆恶少,比如有个叫张幹的,“札左膊曰‘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曰‘死不畏阎罗王’。”大都是主流之外的贼人或者好斗之人,但也有喜书的人,比如荆州街子葛清,“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这是一种文化崇拜,“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活脱脱一个“白舍人行诗图”。除此之外,也还有当官的,黔南观察使崔承宠“遍身刺一蛇”。当然,除了男人,也有女人,房孺复妻崔氏就比较喜欢这样的打扮:“乃令刻其眉,以青填之,烧锁梁,灼其两眼角,皮随手焦卷,以朱傅之。”而其实,刺字最本质的意义是刑罚一种,“周官,墨刑罚三百。《汉书》:除肉刑,当黥者髡钳为城旦舂。”而到了晚唐,这种刑罚慢慢变成了一种时尚文化。

当然,这些知识性、趣味性的奇风异俗和风土人情在段成式的书里是一道比较阳光的风景,但是作为志怪小说的代表,毕竟需要迷狂、恐怖和神秘,而在他的笔下,那些鬼怪故事并没有什么意义指向,也不求因果报应,赤裸裸,而且冷冰冰,让每一个黑夜显出诡异的色彩,从僵尸类、画皮类到不明因果的怪事,随处可见,这也为《酉阳杂俎》增添了阴森恐怖的味道。有一个喝了酒的王生,不小心从床上掉到地下,竟有巨手伸出,将他拉入地中,“妻与奴婢共曳之不禁,地如裂状,初余衣带,顷亦不见。”一个人就这样活生生地消失了,没有原因,只有怪异,而“并力掘之,深二丈许,得枯骸一具,已如数百年者。”活人变成了几百年的枯骨,实在让人惊心。又如,夏夜的白衣老人,看见床前有婢眠熟,“因扼其喉,咬然有声,衣随手碎,攫食之。须臾骨露,乃举起饮其五脏。”实在血腥。

“所涉既广,遂多珍异,以世爱玩,与传奇并驱争先矣”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这样评价,所以说《酉阳杂俎》已经具备了传奇小说的开创意义,当然这也主要是指他对于这些奇异怪事的描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则将他的这些故事作为小说的一种代表:“其书多诡怪不经之谈,荒渺无稽之物。而遗文秘籍,亦往往错出其中。故论者虽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这”饱食之暇“而偶录记忆之事,倒成了中国文学上的异类,根据《酉阳杂俎》翻译而写成的《唐朝的黑夜》就凸显了其中的那些鬼怪故事,作者魏风华说:“在那个诗歌年代,谁会看重和留意一个奇幻恐怖小说家呢?但正是黑夜中的孤独给段成式无穷的力量,使他最终完成了《酉阳杂俎》的写作,让我们看到了华美、瑰丽、明朗之外的另一个唐朝:一个充满隐秘、诡异和恐怖事件的唐朝……”

唐朝之于唐朝,是诗歌之于传奇,是大羹之于野味,都有各自的味道,只不过在那个时代,这些黑暗、偏僻的知识而具有的“魔鬼的性质”实际上是没落王朝之下的某种民生不安,或录秘书,或叙异事,由各类知识和仙佛人鬼组成的晚唐风景,看起来“无侵于儒”,也“役而不耻”,但实际上段成式只想从现世中逃避,在文本的世界里寻找自我的国度。

博物志(外七种)

编号:C98·2130126·0940
作者:[晋]张华 等撰
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版本:2012年08月
定价:18.00元
ISBN:9787532563470
页数:162页

《博物志》辑录历代笔记小说,除《博物志》外,还包括“外七种”:穆天子传、燕丹子、神异经、海内十洲记、古今注、南方草木状、荆楚岁时记。西晋张华编撰的《博物志》为我国第一部博物学著作,共十卷,分类记载了山川地理、飞禽走兽、人物传记、神话古史、神仙方术等。《燕丹子》,古小说。作者不详。一般认为是汉代以前的作品,共3卷。全书记燕太子丹之事,以反暴秦为基本思想,歌颂了荆轲刺秦王。《神异经》是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集,一卷,旧本题汉东方朔撰。所载皆荒外之言,怪诞不经。全书分东荒经、东南荒经、南荒经、西南荒经、西荒经、西北荒经、北荒经、东北荒经、中荒经等九章。《海内十洲记》,志怪小说集。一卷。又称《十洲记》。旧本题汉东方朔撰。《海内十洲记》记载汉武帝听西王母说大海中有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等十洲,便召见东方朔问十洲所有的异物,后附沧海岛、方丈洲、扶桑、蓬丘、昆仑五条。《穆天子传》记述周穆王事迹而带有虚构成分的传记作品,作者不详。共6卷。前5卷记周穆王驾八骏马西征之事,后1卷记穆王美人盛姬卒于途中而返葬事,别名《盛姬录》。《古今注》三卷,晋崔豹撰。此书是一部对古代和当时各类事物进行解说诠释的著作。《南方草木状》,晋代嵇含编撰,此书记载生长在我国广东、广西等地以及越南的植物。计上卷草类二十九种,中卷木类二十八种,下卷果类十七种和竹类六种,共八十种。书中并有生物防治的记载。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植物志。《荆楚岁时记》,记录中国古代楚地(以江汉为中心的地区)岁时节令风物故事的笔记体文集。南北朝梁朝宗懔撰。全书凡37篇,记载了自元旦至除夕的24节令和时俗。有注,传为隋代杜公瞻作。


《博物志(外七种)》:吉凶有征的山川位象

地以名山为之辅佐,石为之骨,川为之脉,草木为之毛,土为之肉。
——《卷一·地》

“地”在“山”、“水”之前,却又在“地理”之后,这种颇具象征意义的编排或许只是一种巧合,对于张华来说,更多的只是将“《山海经》及《禹贡》、《尔雅》、《说文》、地志”以来的著述,因为“虽曰悉备,各有所不载者,作略说”,而进行新时代的补充,但这种补充,却有着“出所不见,粗言远方,陈山川位象,吉凶有征”的目的,而一切似乎都应建立在以“博物治闻”为表象的收集整理中。

这是不是文本的一种暗号?据东晋王嘉《拾遗记》称,张华曾将完稿的《博物志》四百卷呈献给晋武帝司马炎看,司马炎认为书中“多浮妄”之语,令其删削,遂成十卷。洋洋洒洒的四百卷,或许还可以说是“博物志”,然而从四百而削减为十卷,只因“多浮妄”之语。我们不得而知这个传说的真伪,也无从确定所删减的到底是哪些部分,但是从这次删削的文本之变来看,张华在卷一的序中所说:“其土地不可具详,其山川地泽,略而言之,正国十二“也是一种遗憾,“博物之士,览而鉴焉”或者更多只是一种手册上的意义。

山川地理、飞禽走兽、人物传记、神话古史、神仙方术等,在体例上,《博物志》成为继《山海经》后又一部包罗万象的奇书,填补了我国自古无博物类书籍的空白。而这种包罗万象也是比较符合张华的身份,《世说新语·言语》称他“论《史》、《汉》,靡靡可听”,而《晋书》卷三十六《张华传》则说他:“身死之日,家无余财,惟有文史溢于几箧。尝徙居,载书三十乘。”“天下奇秘,世所稀有者,悉在华所。由是博物治闻,世无与比。”这种“博物治闻”的优势也使其中的很多记述成为经典而影响后世。前三卷所记为山川物产,外国、异人、异俗、异产、异兽、异鸟、异虫、异鱼等,性质大略相当于《山海经》的缩写,内容部分采自古籍,又杂以新的传闻,比如“华、岱、恒、衡、嵩”的五岳,“河出昆仑墟,江出岷山,济出王屋,淮出桐柏”的四渎,“上芝为车马,中芝为人形,下芝为六畜”的药材,“橘渡江北,化为枳。今之江东,甚有枳橘”的物性。

但是这种广罗天下万物的“博物治闻”并不是为辑录而辑录,为览鉴而览鉴,在这”博物“的背后其实是以人为中心为主体的地理学,也就是这些山川草木和奇鸟怪兽的自然之物,并不是具有真正的地理意义,而只有将人的因素写入其中,阐述其中,才有了博物的意义,正如张华在卷一所说:“出所不见,粗言远方,陈山川位象,吉凶有征。”

从地开始,是“形高大者有昆仑山”,而这昆仑山就是传说之仙山:“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神物和圣人仙人出现了,这“三亿三万五千五百里”的地也就有了“人”的气息,而围绕昆仑山的是八十城,中国只在东南一隅“居其一份”。而这中国之城,“左滨海,右通流沙,方而言之,万五千里。东至蓬莱,西至陇右,右跨京北,前及衡岳,尧舜土万里,时七千里。”也就是疆域和大小都在变化之中,而这种变化“亦无常”,但有着一种规律,那就是“随德劣优也”,也就是说统治者的道德是影响中国之城疆域的主要因素,所以在此后也有在”九州“中对唯独对“鲁”有“大野广土,曲阜尼丘”的记述,这是唯一提及相关的“圣人”,而这种隐含其中的“圣人观”也打开了这本博物志的序幕,在其后的“赞曰”中说:“无德则败,有德则昌。”

将君王之德与国家兴亡联系在一起,对于以儒学为中心的那个时代来说,张华的博物的方式看起来是隐蔽的,但却是一种叙述的技巧。这种将人的因素体现在自然万物的身上,张华一方面是用自然之形来表达“人文地理学”,另一方面则在自然之征象中寻找对现世劝谏和讽喻的方法。“地以名山为之辅佐,石为之骨,川为之脉,草木为之毛,土为之肉。”这是张华在拟人化中已经将自然之物脱离出来,名山就如辅佐之士,有着基本的规则和秩序,所以我们在更多的山水鸟兽记述中,寻找到人的印记。在《山水总论》中,张华说:“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赏封内名山者,通灵助化,位相亚也。”也就是说山川都是一种象征,都能“通灵助化”,这种“通灵之感”还在各种奇鸟异兽之中,《蜀山猕猴》可以看做是通灵的典范,“蜀南多山,弥猴盗妇人”,这盗其实是一种物种的繁衍,而其选择的竟然也是漂亮女子,这是不是一种优生学的雏形?弥猴以长绳引盗大道上漂亮的女子作妻子,产子还送女家食养,而那些孩子则是“及长,与人无异,皆以杨为姓”,杨姓是人的姓氏,而猕猴取人姓,可以看做是在通灵中对于人的仰慕。这是猿类故事的原型,后有唐传奇的《补江总白猿传》、《剪灯新话》和《申阳洞记》等承此衍传下来。而在《异鸟》里,越地冶鸟也和人结合在一起,“此鸟白日见其形,鸟也;夜听其鸣,人也。”也就是说其形为鸟其声为人,而“越人谓此鸟为越祝之祖”。

在自然之型中发现人的印记,这是张华对于人文地理的一种贡献,而更为重要的则是另一种方式,从自然之中发现人文的征象,在“通灵助化”的山水中,就是隐藏着关于人伦、关于德政的征象:“故地动臣叛,名山崩,王道讫,川竭神去,国随已亡。海投九仞之鱼,流水涸,国之大诫也。泽浮舟,川水溢,臣盛君衰,百川沸腾,山冢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小人握命,君子陵迟,白黑不别,大乱之征也。”这种种的迹象就是表明自然并非是没有生命和意义的自然之物,而是有着各种征象,这也是张华在这本《博物志》里的寄托。这种征象不仅在山水中,也在各种物产物理中,在《物产》中说“江出大贝,海出明珠,仁主寿昌,民延寿命,天下太平。”而在《物理》中,这种征象表现为“麒麟斗而日蚀,鲸鱼死则彗星出,婴儿号妇乳出,蚕弭丝而商弦绝”。在《史补》中文王就说:“天道尚左,日月西移;地道尚右,水潦东流。天不享于殷,自发之夫生于今十年,禹羊在牧,水潦东流,天下飞蝗满野,日之出地无移照乎?”而在《列传》中也说:“聂政刺韩相,白虹为之贯日;要离刺庆忌,彗星袭月;专诸刺吴王僚,鹰击殿上。”

正是这种种的自然之象带来了王朝的各种预兆,不管凶吉,都有物象,而张华显然不只是用这种物象来表达超自然的神力,而是要在这里呼唤“无德则败,有德则昌”的治国之略。楚南炎人“朽之肉而弃之”是孝,精卫填海是忠,而“豫章郡衣冠人有数妇,暴面于道”的则是关于妇道的准则。在《杂说下》中,也将父母胎教提上了人文的高度:“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听诵诗书讽咏之音,不听淫声,不视邪色。以此产子,必贤明端正寿考。”而这种种的德也只是为了国家和王朝的兴旺,所以,“随德劣优”的不只是疆域国土,更多的则是王朝的兴衰,就像祝雍曰对行冠礼的周成王说:“近于民,远于佞,近于义,啬于时,惠于财,任贤使能,陛下搞显先帝光耀,以奉皇天嘉禄钦顺”。

其实,这删削的文本也是一种隐喻,刚展开的德政之说却已被翻到了末尾,而面对这遭遇,张华或许也只能发出一声叹息了。而“博物”之中,这“外七种”的文本,其实也有着某种人化的印记和脉络,在“其言不典,皆是古书”的《穆天子传》中,我们读到了一位爱好旅行的周穆王:“王好巡守,得盗骊、骡耳之乘,造父为御,以观四荒。北绝流沙,西登昆仑,见西王母”的经历自然是获得了很好的探险体验,“各行兼数,三万有五千里。”但是对于骑八骏而行游天下的周穆王来说,他并不是随意而游:“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辨于乐,后世亦追数吾过乎!”周穆王担心游放过度,行辄忘归,所以将这样的话以自警也。所以在“宾于西王母”的时候,针对王母所提出的什么时候再会的问题,周穆王的回答是:“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后而野。”也就是说,再会的标准就是王朝“万民平均”,在这样的时候或许“游行之事”才显得有意义。

同样在最富小说意义的《燕丹子》中,则将臣子的忠诚写得淋漓尽致,燕子丹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传奇的人物,他可以“乌白头、马生角”,也可以鸡鸣则鸣,而他为了报仇也是不惜成本寻找义士,可以说,燕子丹是站在“反戾天常,虎狼其行”秦王的对面,是代表着当时的反秦的力量,他对田光说:“论众则秦多,计强则燕弱。欲曰合从,心复不能。常食不识位,寝不安席。纵令燕秦同日而亡,则为死灰复燃,白骨更生。”而这一番表白之后的“此国事,愿勿泄之!”田光却解读为对自己的不信任,所以最后吞舌而死,而荆轲的出现,让燕子丹的复仇计划有了希望,荆轲说,千里马的肝美,燕子丹便杀马进肝,荆轲说音乐好听“但爱其手耳”,太子又立马“断其手,盛以玉槃奉之”。他们“嗣案而墓,同床而寝”,对于荆轲来说,这是一种恩遇,这是一种必然的报答,“当犬马之用”,这犬马便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这种“忠”在荆轲身上得到了最大的体现,所以他的刺秦王变成了一种烈士之节:“死有重于太山,有于鸿毛者,但问用之所在耳。”所以拿着将军的头而去刺杀秦王,当然“图穷而匕首出”的悲剧并不能掩盖荆轲那种“风萧萧易水寒”的壮士情结,而这种情结也组成了一个人治仁政的故事内核。

《古今注》“问答释义第八”上,牛亨和董仲舒之间有一段对话:

问:“无识宁得为生类也?”答曰:“物有生而有识者,有生而无识者,有不生而有识者,有不生而无识者。夫生而有识者,虫类也;生而无识者,草木也;不生而无识者,水土也;不生而有识者,鬼神也。”

虫类,草木,水土和鬼神,也都是“生”和“识”之间的区别,生命和意识,或者说是自然之属性和人类之属性的区别,而这种区别当然是有着儒家的基本见解,但是这对话也正好说明了这些博物类的文本背后有着更为隐蔽的人文诉求。

说海(1-8册)

编号:C25·2110921·0836
作者:汤显祖等原辑 袁宏道等评注
出版:人民日报出版社
版本:1997年3月
定价:
页数:2880页

中国古代笔记小说作品集《说海》,汤显祖等原辑,袁宏道等评注。《说海》汇集了汉代至清末2000多年的千余篇短篇纪实小说,500余位作家,以艺术的笔触,勾勒出中国封建社会丰富多姿的人物形象。从忠臣志士,到贩夫走卒,从能工巧匠,到侠客赌博,从孝子贤孙,到疆场烈士,从皇宫后妃,到闺房民女,从官府大堂,到花街柳巷等。全书收《虞初志》等十种,其中四种是文化界多年求而未得的称见绝本。《说海》所收选本有:《虞初志》《续虞初志》《虞初新志》《广虞初志》《虞初续志》《广虞初新志》《虞初续新志》《虞初近志》《虞初广志》《虞初支志》。


《说海》:小说家之珍珠船

生风云于胸臆,呈海岳于窗几,不必耳接之而后闻,目触之而后见也。然则自兹以往,吾可以不游矣。然而吾乃无时不游也已。
——《南游记》

二月出都,河北之地草芽未生;至吴地则花开繁盛,到越则已花落;入楚而栽秧,至粤而食稻;从粤西而返,秋老天高,到河南已是木叶尽脱;归山右时“雨雪载涂”……从春到夏到秋到冬,这是“四序还周”的循环,而时间的循环也是从出都到归来的空间闭合。在这个时空共同组成的轨迹图中,领略了祖国大好河山的孙家淦感受的到的是“风景胜而生乐”,而这一种感受驱逐的正是内心“时物过而生悲”的凄然。

或者是一种逃避,选择出游在孙嘉淦看来,是忘忧的一种选择,母亲之患病,妻子之溘逝,幼子之夭残,无疑打击了他,再加上“学不贞遇,为境所困”,所以如《诗》所云:“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另一方面,在“四序还周”中,打开的是另一个抵挡心智的世界,“天地之所以高深,人物之所以荣悴,山河之所以流峙,有若烛照而数计焉!”所以在心与物化、性与天通中发现了出游的美好,甚至在风景之中打开了心境,“吾可以不游矣。然而吾乃无时不游也已。”这一种“心不自得,而求适于外”的生活似乎彻底改变了他的观念,“既登第,授馆职,匏系都门,非所好也。”所以他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盖馀之少也,淡于名利,而中无所得,不能自适,每寄情于山水。”

从“以写我忧”到“寄情于山水”,这是孙嘉淦的一种转变,这种转变达到的是“无时不游”的超然心态,所以张潮在文章中点评说:“就其登涉所至,随笔点染铺叙,绮丽芊绵,亦复激昂慷慨,适足以囊括宇宙,开拓心胸,真千古奇文!至文!妙文!不得仅赏其模山范水已也。”这一篇浩浩落落万余言的笔记收录在张潮所辑录的《虞初新志》中,不仅在这本集子中成为“千古奇文”,在《说文》“虞初体”十一个集子的一百二十卷文章中,亦是某种“模山范水”的文章。这一奇文之奇并不在于有万余之言,也不是因为“点染铺叙”的写作风格,而是达到了张潮所说的“读之令人无端而喜,无端而愕,无端而欲歌欲泣,诚得其真,而非仅得其似也”的选文标准,更是以孙嘉淦自述的方式形成了“聊以不永怀而不永伤焉”的意境。

而与《南游记》形成强烈的反差的是选录在同一集子中的《徐霞客传》,文章署名为“钱谦益牧斋”,但后人怀疑是托名之作。且不管作者是谁,对于徐霞客这位中国旅行史上的集大成者,文章虽然也细数了徐霞客游历祖国山水的过程,但是其中却找不到孙家淦《南游记》里的那种开阔心境,主要原因就在于出游的目的截然不同。孙嘉淦是在家庭遭遇变故中“驾言出游”,最后在山水的涤荡心怀中遂有“吾乃无时不游”的决心,世界被打开也永远呈现出被打开的状态。而在《徐霞客》中,“霞客生里社,奇情郁然。玄对山水,力耕奉母。践更徭役,蹙蹙如笼鸟之触隅,每思扬去。”徐霞客也是陷入在忧思之中,最重要的是“父母在,不远游”的儒家思想还是深深束缚住了他,三十岁时,是母亲让他出游,但是徐霞客还是“每岁三时出游,秋冬觐省,以为常”,直到母亲逝世服完丧,他才“放志远游”,而在游历中最后徐霞客客死他乡,这一种结局也变成了某种悲剧,“霞客死时,年五十有六。西游归以庚辰六月,卒以辛巳正月,葬江阴之马湾,亦履丁云。”

一篇是孙家淦以第一人称所写的《南游记》,一篇是托名钱谦益以第三人称所写的《徐霞客传》,一记一传,在题材上也做了区分,而最重要的似乎是两篇文章传递出的出游观完全不同,选录《徐霞客传》,对于张潮来说,似乎更多是为了达到“其事多近代也,其文多时贤也”的作用,这是一种历史的保存,无论是徐霞客还是钱谦益,都有着这样历史标签的意义,但是在《南游记》中,选录的意义在于“匪唯涤烦祛倦,抑且纵横俯仰,开拓心胸,具达观而发旷怀也已”的目的。而这不同的选录标准,不同的立场观点,以及不同打开世界的方式,也正是《说海》中呈现出的“小说”之观念和内容的嬗变。

集子取名《说海》,编者说,因为明代嘉靖年间陆楫将杂记小说辑为《古今说海》,“今依其名,去掉“古今”二字,内容则重新编辑。”这种说法实际上并不准确,陆楫的《古今说海》无论在编排体例上还是选文时间上,都和《说海》不同,毋宁说是此本《说海》只是参考了《古今说海》而选录的一本跨越数个朝代的纪实小说大全,这一小说大全辑录的都是“虞初体”小说——小说最初就是以“虞初”命名,始见于班固《汉书·艺文志》所载的《虞初周说》,《说周》而倒置为《周说》,突出的似乎就是说的主体虞初,张衡在《西京赋》中称“小说九百,本自虞初”,所以虞初就成为小说作者之代称,明人搜集《续齐谐记》17则、薛用弱《集异记》16则,以及唐人小说8篇,合刻为一书,命名为《虞初志》,这是目前所见的第一本“虞初体”小说集。

继承虞初的遗意,刻为《虞初志》,便是小说的开山之作。当小说成为一种文体,必然会有一个重新定义小说的问题,而这个定义也无可回避地框架在传统经传之中。汤显祖在序中对此提出了异议:“昔李太白不读非圣之书,国朝李献吉亦劝人弗读唐以后书。语非不高,然未足以绳旷览之士也。”必读圣贤之书,其实是一种束缚,因为,“神丘火穴,无害山川岳渎之大观,飞墓秀萼,无害豫章竹箭之美殖;盘鹰立鹘,无害祥麟威凤之游栖。”同理,“稗官小说,奚害于经传子史?游戏墨花,又奚害于涵养性情耶?”他又举例说,东方朔凭借观星而进入朝廷,极力劝谏时夹杂着玩笑,马蓉不拘于儒生的礼节,“前授生徒,后列女乐”,石延年在郊外饮酒狂欢也和巫医衙役交往,“之三子者,曷尝以调笑损气节,奢乐堕儒行,任诞妨贤达哉?”所以他最后总结道:“读书可譬已。”

看起来汤显祖只是在说明博览群书不必拘泥于圣与非圣,只要能“譬已”便有收获,所以《虞初志》中那些“奇僻荒诞,若灭若没,可喜可愕之事”,读之也可以使人心开神释,骨飞眉舞——而且反过来说,那些咄咄读古之人,而不知书之意义的人,“垂衣执笏,陈宝列俎,终是三馆画手,一堂木偶耳”。但实际上汤显祖的这篇序文点出了小说的卑微性,稗官小说处在经传子史的对立面,往往受到读书人的鄙视,但是这并非是小说应有的地位,调笑和气节、奢乐和儒行,也并非必须放在对立面中。所以在为《虞初志》作序的众多文人,都开始为小说正言。“太原王稚登”认为,《虞初志》一书“并出唐人之撰其事,核其旨,雋其文,烂熳而陆离,可以代捉塵之谭,资扪虱之”,虽是偏门曲学,诡僻怪诞,但是也是一种补充,“譬犹餍粱肉者,以海错为珍奇;被文绣者,以毳罽为瑰丽;居广厦者,以衡庐为旷邈;饮玄酒者,以醍醐为沈湎;听雅乐者,以郑卫为缠靡。”晋安谢肇淛认为,“陆氏之志虞初也,取一二梁唐间稗官小说,或触时借事,游戏子墨之场;或恣索冥搜,栖心象罔之境。”作为志怪小说,它其实打开了目视耳听之外的世界,“处无垠之中,而欲以耳目意知之所及,尽古今之变,复何异夏虫之疑冰,井蛙语海而规规自失乎?”“瓯粤欧大任”并不认为小说必然是和圣人之术对立,“夫尼父删诗,并存桑濮;丘明立传,兼综怪迂。苟小道之足观,斯硕儒之不弃者也。”所以作为“小说之繁的”《虞初志》“支言琐语,铿锵之若洪钟;委巷深闺,掺挝之如雷鼓,盖亦艺林之剩枝,而文苑之馀葩也”。不仅是补充,更是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钱唐钟人杰瑞先”说,小说有《夷坚》、《广记》,有《虞初志》,就像“九州之外,复有九州”,它是辟尘犀,它是忘忧草,“亦不可无一也。”

小说奇僻也罢,荒诞也好,讲述的是游戏之故事也好,调笈之秘闻也罢,格调如醍醐饮酒也罢,缠靡俗乐也好,“别具只眼而络”。所以在众多文人对小说的解读中,从与圣贤之书对立,再到作为经传子史的补充,再到“复有九州”的开拓,《虞初志》其实已经呈现了小说地位的变迁。而纵观《虞初志》选录的小说,也无不体现小说地位的多重性。《续齐谐记》共收录17则故事,但文学性较高,很多故事成为后代话本小说及传奇的素材,就内容而言,很多其实体现的就是传统的儒家思想。《紫荆树》讲的是京兆三个兄弟要分家,但是堂前只有一棵紫荆树,兄弟便截成三份,“其树即枯死,状如火然。”作为长兄的田真便大呼:“树本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于是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合财宝,遂为孝门。”袁石公点评说:“念头一转,荣瘁忽易,正是人心有造化,草木岂无情。”《华阴黄雀》中,宝救下了受伤的黄雀,黄雀遂报恩于他,“令君子孙洁白,且从登三公,事如此环矣。”宝世代受恩,“宝之孝大闻天下,名位日隆。子震,震生秉,秉生彪,四世名公。及震葬时,有大鸟降,人皆谓真孝招也。”《续齐谐记》中还有对九月九、上巳节、七夕等节日和习俗的起源故事,这也是一种对传统文化的谱写,汤显祖点评说:“九日、上巳,、七夕,俱故事耳。而此说到天上,奇爽自异。”

而在《虞初志》中,这种以志怪的方式反映当时之现世的传奇,也浸润着儒家思想。如《进士张生》就借虞舜之口,指出君主应消弭灾害,放逐侵夺百姓的贪官污吏,使得百姓“熙熙而化”,而不能放任自流,无所作为,这实际上是包括作者在内的中唐士大夫对当时官场的批判和要求改革的心声,《集异记》中的八十多篇中有五十多篇涉及各类官吏施政事迹,其品评标准也与作者“为政严而不残,尚称爱民之官”相埒,还有部分反映了唐代后期百姓的苦难,《李佐文》中的村妇遭遇就很类似杜荀鹤诗中的《山中寡妇》,“任是深山更深处,亦应无计避征徭”,与其主题相近的还有《奚乐山》、《王安国》、《贾人妻》等;当然,在这些荒诞奇幻的故事中,有一部分以“明神道之不诬”的方式,用大量神仙鬼怪故事来表达现世的需求,《周秦行记》叙牛僧孺在贞元间考进士落第后,误入汉文帝之母薄太后庙,与戚夫人、薄太后、昭君、潘妃、绿珠、杨玉环等宴饮酬答,借以喻牛的无君行为,《高力士外传》通过对玄宗和高力士的几次对话和高力士的几次行事的描写,赞扬了高力士的忠义,表现了奸佞当道的黑暗社会,《东城老父传》通过东城老父贾昌由斗鸡得宠,遇安史之乱遁入佛门以及晚年落魄的一生经历,反映玄宗朝之腐朽……

但是更多的则是打开了另外的世界:一方面是反映女性追求自由爱情和婚姻幸福,《离魂记》写倩娘反抗“父母之命”的封建婚姻,灵魂与恋人王宙私奔,争取爱情自由的故事,《柳毅传》叙柳毅出于对龙女婚姻不幸的同情和义愤,传书龙宫,救出龙女,最终结成幸福婚姻,《长恨传》以唐玄宗和杨贵妃欢娱误国及战争给爱情婚姻所带来的悲苦和不幸,写皇帝与贵妃之间凄惋真挚的爱情,《韦安道传》述封建势力和封建礼教对韦安道与后土夫人的自由爱情的摧残和破坏,《李娃传》叙荥阳公子郑生与妓女李娃在相爱过程中受倡家的掯勒以及家庭观念的禁锢,最终冲破种种阻力结为夫妻的故事,《无双传》写王仙客与无双的爱情在势利观念与封建统治阶层内部倾轧中的曲折遭遇,《莺莺传》写名门之女崔莺莺冲破封建礼教的樊篱,争取爱情自由,最终被遗弃的爱情悲剧,《霍小玉传》写妓女霍小玉与进士李益相爱而终遭抛弃的不幸命运,《非烟传》写步飞烟与赵象两情相爱,最终遭封建势力的残酷摧折,表现出飞烟为自由爱情勇于献身的品格,《任氏传》叙写狐女任氏忠于爱情,追求婚姻幸福,不畏强暴,勇于为爱情献身的高尚品质;另外则是大量反映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侠义思想的作品,《虬髯客传》叙侠士虬髯客、红拂、李靖的相逢、相识、相别,红拂慧眼识英雄,私奔李靖,三人同访李世民,共同佐唐的故事,《红线传》写侠女红线为给主人薛嵩解忧,以过人的胆识和才智巧计破除了田承嗣欲兴战争的阴谋,《谢小娥传》写谢小娥女扮男装,遍访江湖,寻觅仇人,忍辱负重受雇,于仇人申兰家两年多,最终手刃申兰,擒获申春等贼党数十人,为父亲、丈夫报仇雪恨的侠义行为;另一方面还出现了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作品,《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都是借助一个短暂的梦境,感叹人生如梦,富贵无常,官场险恶。

《虞初志》被汤显祖称为“小说家之珍珠船”,这一概括除了表明文章数量上取胜之外,也在于它具有“心开神释,骨飞眉舞”的开拓性意义。《续虞初志》也是由汤显祖评选,但是风格上与《虞初志》相比,似乎更趋向于那些“奇僻荒诞,若灭若没,可喜可愕之事”,《杜牧传》所写的并非是作为诗人的杜牧,而是“唐第一风流才子”的杜牧,“牧少隽,性疏野放荡,虽为检刻,而不能自禁。”那一次看见老妇携一十余岁的少女,便发出感慨:“此真国色,向诚虚设耳。”后来将他们接到船中,杜牧便告知:“且不即纳,当为后期。”妇人担心失信,杜牧承诺:“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来,乃从尔所适可也。”但是杜牧辗转归来,已经十四年了,再次见到他们,无疑已经失约,妇人说:“向约十年,十年不来而后嫁。嫁已三年矣。”失约的杜牧于是赋诗自伤:“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帐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汤显祖为此点评:“读杜集者不可不先熟此传。”似乎这才是风流才子的真实一面。

收录其中的《聂隐娘传》更是表达了一种空的思想,尼姑派她去取某大寮的首级,聂隐娘却迟疑了,“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姑便叱之:“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断其所爱便是抹除人性上的善恶区分,所以聂隐娘之后嫁给磨镜少年便是这一理念的实践,之后杀精精儿、空空儿,以及不愿从刘自许,也都是一种空的人生观,最后“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昆仑奴传》也是如此,家中昆仑老奴磨勒帮助崔生,解救出“如在桎梏”的歌姬,让他们在一起,最后昆仑奴“顷刻之间,不知所向”,也是对于世事的决然,而他们也成为侠士的真正代表,汤显祖在点评中说:“剑侠传伙矣,余独喜《虬髯客》、《红线》、《昆仑奴》为最。后人拟之,不可及。”

从《虞初志》到《续虞初志》,小说风格和观念上的改变是明显的,到了“西陵邓乔林迁甫辑”的《广虞初志》,收录了很多曲折奇幻故事,《柳归舜传》写照鹦鹉,妙趣横生,《山庄夜怪录》牛虎并驱,千古奇闻,《板桥记》店娃三娘子,摹仿毕肖,莫尽其幻,《李章武传》僵魂转柔,意切情真,淋漓尽致,《虢国夫人小猿》会言人语,变化神奇莫测。邓乔林在序中说:“一切牛鬼蛇神,千变万化,事跳目境之外,而为世之不必有理破心识之扃,而为世之不灭无有神奇游戏莫测,前二集大都是矣。”这是对《虞初志》的继承,而《广虞初志》的选录标准是:“亦欲览者游心尘外,超悟玄枢,不为沽沽涉猎之末,谈笑之资而已。”但是“不为沽沽涉猎之末”在邓乔林那里又变成了“怪可恒,恒可怪”的标准,“血气心知之属,戴天履地。今在上焰之而升,朗朗而映,灿灿而列,荡荡而鸣,浙淅而降,皎皎而飘,轰轰而震;在下矗矗而高,汹汹而流。便不为耳目之恒,则甚怪为耳目之恒。”

耳目之怪便是耳目之恒,而耳目作为一种对世界的认识,倒也变成了猎奇,变成了感官体验——在《广虞初志》中,有两篇惊世骇俗的奇文,一篇是《赵飞燕传》,另一篇是《汉杂事秘辛》。赵飞燕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私通”的结果,“江都王孙女姑苏主,嫁江都中尉赵曼。曼幸万金,食不同器不饱。万金得通赵主,主有娠。”产下的二女吧,一个是宜主,因为身材纤细轻便谓之“飞燕”,另一个则是合德,“二人皆出世色”,因“冒姓赵”便为“赵飞燕”。后来赵飞燕在雪夜遇到射鸟者,“飞燕露立,闭息顺气。”这是第一次私通,之后被引荐到宫中,“帝拥飞燕三夕,不能接,略无谴意”,但是已经私通了射鸟者的赵飞扬有特殊的本领让帝“流丹浃藉”,赵飞燕的秘密在于:“吾内视三日,肉肌盈实矣!帝体洪壮,创我甚焉。”调息三天就可以使下边的肉丰盈充实;而妹妹赵合德也被选入宫中,得到了皇帝的垂青,于是有了“新髻”的卷发,有了“远山黛”,有了“慵来妆”,更有了让帝“无所不靡”的温柔乡。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赵飞燕反而被冷落,于是她又私通侍郎宫奴,“侍郎宫奴,鲜绔蕴香,恣纵栖息远条馆,无敢言者。后终无子。”当然,帝又转身宠爱赵飞燕,于是有了露华殿、含风殿、传昌殿、求安殿,有了温室、凝缸室、浴兰室,“曲房连槛,饰黄金白玉,以壁为表里,千变万状,连远条馆,号‘通仙门’。”而另一方面,两姐妹又和宫奴燕齐凤私通,甚至产生了冲突。而最后,“阴缓弱不能壮发”的皇帝因为合德给他多吃了壮阳药,“馀精出涌,沾污被内”,最后帝崩,而合德喊出“帝何往乎?”之后呕血而死。

因私通而出生,又和射鸟者、侍郎、女宫奴私通,还拥有特殊的本领,赵飞燕姐妹之传奇成为《赵飞燕传》的主体,邓乔林在点评中说:“古人叙丽人、丽事者,无出此传右矣!”虽说是丽人丽事,其实是艳人淫事,“宇宙快事,有此人便当有此文,谁谓不然。小说中惟《汉杂事秘辛》载吴妁入燕处审视梁后,足堪伯仲,并为压卷耳。”此“宇宙快事”并列在一起,除了《赵飞燕传》之外则是《汉杂事秘辛》。《汉杂事秘辛》记述的是汉桓帝懿德皇后被选入宫及册封之事,其中吴姁单独审视女莹一段,对女莹的身体发肤私处刻画细腻入微,风光淫艳,匪夷所思,“姁为手缓,捧著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私处坟起。为展两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最后确定为“守礼谨严处女”,这也是有文字记载古代皇后最早的一例婚前检查,在点评中,邓乔林认为,“今录吴妁入燕处审视后诸语,最为藻艳。”由此他给予了最高评价,“无论宋元及六朝,与唐文士吮毫,安敢望乎汉人文字之妙。如此小说家,当于伶玄《飞燕外传》允称第一。”

宛转奇妙在于肉身之描写,无论是《赵飞燕传》还是《汉杂事秘辛》,其“鄙亵之语”都为后代的艳情小说树立了某种典范。而到了“新安张潮山来辑”的《虞初新志》,虞初体有了几个重大的变化,一是这部因“政治违碍”的集子曾一度遭禁,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书中的八十多位作者多数为明季遗民或虽仕清但民族思想不泯的诗文作家,他们不满于明王朝的黑暗腐朽,而面对家国沦亡,清统治者的暴政,又唤起了他们对故明的怀恋,崇尚民族气节,不甘心受异族践踏蹂躏的悼世伤时的哀情,同时他们还接受了当时民主及个性解放思潮的熏陶,书中的一些慷慨悲歌之士,言行怪诞之人以及侠女奇媛等,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一方面是明清易代之际激烈的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吴肃公的《五人传》写苏州人民为反对魏忠贤窃权祸国、保卫忠良之士而发动的一次大规模的市民运动,斗争的矛头直指最高统治集团,文后评论说:“此百年来第一快心事也。读竟,浮一大白。”魏禧《姜贞毅先生传》,写礼部给事中姜埰等人与崇祯皇帝等人之间,为救亡图存,反对奸佞而展开的一场生死斗争,在这场斗争中,许多仁人志士表现出以身家性命换取民族大义的千秋正气,明亡后,姜埰等又表现了凛如松柏的民族气节,周亮工的《书戚三郎事》写江阴屠城中清军杀人放火、掠卖人口等罪行。江阴人民的反剃发斗争,是一桩极为悲壮的历史事件。另一方面,知识阶层具有明显的反封建倾向,张明弼的《四氏子传》写四氏子其人“痴黠各半”,当其“黠”时,“能做诗文,声满四邻”;当其“痴”时,“天地变,黑白贸,亲疏怨德皆相反”,他声称:“父子至亲,父若挞子,当其举手之时,亲谊已绝,子安得不报挞?又且君父一也,君有罪,汤武诛之,可以称圣;父有罪,子挞之,容得不号贤乎?”这是反对“三纲”的“无父无君”的言行。陆次云的《沈孚中传》,写戏剧家沈嵊“不修小节,越礼惊众”,进了考场,不做八股文章,却在粉壁上大书《登高词》,谁知主持考试的县令也是名士,竟将他取为第一,完全有理由认为,这些人就是稍后的《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等典型人物的先驱,其次,他们大都心怀壮志而报国无门,但在逆境中又能精神不倒,忠贞不渝,除上述有关作品外,还有《武风子传》、《一瓢子传》、《焚琴子传》、《李一足传》等,写的也都是这一类人物。

这是内容上呈现出的变化,张潮在总跋中说起了辑录此书的缘由,“予不幸,于己卯岁误堕坑井中,而肺附中山不以其困也而贳之,犹时时相嘬啮,既无有有道丈人相助举手,又不获遇聂隐娘辈一泣诉之,唯暂学羼提波罗蜜,俟之身后而已。”个人的不幸和无助,使得他将目光转向那些文人之作,希望从书中的抗争精神中得到一丝安慰,“夫穷愁之际,尚欲借书而释,况乎居安处顺,心有馀闲,几净窗明,焚香静读,其乐为何如乎?”这也便是读书的意义所在,所以张潮辑录的《虞初新志》,“其事多近代也,其文多时贤也。”近代之事,时贤之文,当然具有现实意义,也由此《虞初新志》更多具有现实主义的风格,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传奇的味道逐渐淡化,代之以人物史传,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分水岭。另外,张潮在序中指出自己读书的目的,同时也认为,“俾世之读我书者,兼有以知我之境遇而悯之;世不乏有心人,然非予之所敢望也。”也就说站在了读者的立场来阐述阅读的意义,这是一种阐释学的观点;另外,明清之际,文人的视野也更为宽广,西班牙传教士南怀仁的《七奇图说》介绍的就是域外之事,反映了明末清初之际小说观念的变化和小说地位的提高。

小说文体的宽泛化,内容的庞杂华,风格的多样化在《虞初续志》、《广虞初新志》和《虞初续新志》中体现得更为明显。题“玉缠郑澍若醒愚编”的《虞初续志》收清初著名文人如汪琬、侯方域、魏禧、毛奇龄、方苞等文集及说部成书,基本混淆了小说与史传的界限,在序中,郑澍若认为“凡可喜可愕可歌可泣之事,千态万状。即可喜可愕可歌可泣之文,亦层出不穷也”,所以书中表彰忠义之士的篇目占了绝大多数,这也成为他所说的“可喜可愕可歌可泣”之事和之人。“新安黄承增心庵辑”的《广虞初新志》与郑澍若《虞初续志》几乎同时梓行,所收较《续志》篇数多,范围广,其中传记不足三分之一,其他诗、记、说、书、序、轶事、异事等占了三分之二以上,仅碑、铭一类就近二十篇,比如有顾景星的《野菜赞》,“顾子归里,岁丁壬辰,饥馑无食。藜藿之羹,并日不蛤。慧民妇于野,采草根实苗叶,遂不死焉。鼓腹自得,各为赞之,四十四种。”邹升的《赠王江州序》,汤传楹的《闲馀笔话》,黄周星的《将园十胜》,王士祯的《水月令》,闽麟嗣的《黄山松石谱》,这些连史传都算不上,更不是小说。海盐朱承鉽鼎仲甫手编的《虞初续新志》也是在史传上大力拓展:彭孙贻的《乱后上家君书》,记明清之际清军南下,人民逃难情形,书中历述父亲失踪三年之中,家族死伤情形,备见变革之际,战事残酷,人民流离之惨;《金陵癸甲纪事略》是本书重要部分,系研究太平天国史的必读资料;《庚申北略》记英法侵略军攻入北京及议和情事。另外,安吴胡怀琛寄尘编订的《虞初近志》更是当时名人传记的辑录,有记“戊戌六君子”事迹的《康广仁传》、《杨深秀传》、《杨锐传》、《林旭传》、《刘光第传》、《谭嗣同传》,有记载革命者事迹的《邹容传》,有辑录近代文学家事迹的《李伯元传》、《我佛山人传》等。编订“近志”,一个更为现实的目的则是扩大视野,梁启超的《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中说:“我先民之畸行雄略,受压于畴昔奄奄龊龊之时代精神下以枉死者何限,拨潜阐幽,非后起者之责而谁责也?作《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另一篇《记江西康女士》则呼吁中国女学之博兴,江西康女士便是代表,“吾虽未识康女士,度其才力智慧。必无以悬绝于常人,使其不丧父母,不伶仃无以、自养,不遇吴格矩,不适美国,不入墨尔斯根大学,则至今必蚩蚩然块块然戢戢然与常女无以异,乌知有学?乌知有天下?呜呼!海内二万万之女子,皆此类矣。”鄮水姜泣群选辑的《虞初广志》大部分篇章张扬民族自强不息、发奋图强和爱国主义精神,“凡朝章国故,轶事异闻,以及山林隐逸,闺阁名媛,足以讽励人心,箴砭薄俗,为当世模楷者,莫不条分缕析,网罗靡遗。”而向外的目光更甚,如阙名的《梭罗降王录》记录的是印度尼西亚前身梭罗土酋与荷兰的关系,飞来的《高丽七奇》记载了高丽国的奇人怪事,钝痴的《义狮记》、阙名的《斯巴达王斗兽记》、闵萃祥的《观车利尼马戏记》都关注了欧洲的奇闻异事。

但是青坨山人辑录的《虞初支志》,似乎又有了某种回归的迹象,虽然在主题上也是在宣扬儒家仁义道德,在内容上也是表彰民族气节揭露封建黑暗,但是很多具有传奇特色,《两异人传》述徐氏与诸士奇在清统治者在要求汉人髡发时不甘受辱,以死相抗的民族气节;《吉林穷棒子说》写吉林贫民为饥寒所迫只能去做九死一生的挖参的活计;《双料曹操》叙贪官太守某,徇私枉法,人送绰号“双料曹操”,因其草菅人命,终得恶性循环报事;《梦厂杂著之一》、《书宿州寓客》、《韩江见闻》等均有武侠情节,武打场面已具备了后世武侠小说的品格和规模;《甲喇巴》叙爪哇国的商业活动,财政部和刑法事宜,以及一次唐人与官府的冲突。编者青坨山人在序中说:“家大人之为此编也,多前此官京师时,摭自厂肆所访各书中,未及近事。”这种“未及近事”的编辑观或者正是为了避开史传。

从小说到史传再到杂说,泛小说化已经日益明显,甚至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在小说和经传子史的对立、补充、独立、变异的关系中,“虞初体”的变化反映的是小说观念和文体的变迁,五百多位文人的文章,十一种“虞初”之变体,一百二十卷的文集,汇聚成的《说海》是“集说林之大观”,也是“文章家之轨范”,掌故、历史、文艺、野乘为一炉,正如张潮所说:“夫岂强笑不欢、强哭不戚、饾饤补缀之稗官小说可同日语哉!”

夜航船

  编号:E26·2030411·0672
作者:[明]张岱
出版:巴蜀书社
版本:1998年9月第一版
定价:6.00元
页数:581页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百科全书《夜航船》是一部自始至终闪烁着智慧火花的书,张岱倾慕“大经济、大学问”之人,他从古代典籍中采撷了大量的典型。同时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智慧也大加赞赏,甚至对动物的一些保护习性也作为智慧来褒扬,如“四灵部”下“飞禽类”特设“禽智”一条,表达了通达平等的思想,这显然是晚明市民思潮给予张岱心灵的自由和解放。


《夜航船》:且待小僧伸伸脚

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橱,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
——《夜航船序》

夜航船,却也是现实的一种境遇,打开一本书,就如点亮一盏灯,是天文地理,是人伦政事,是礼乐兵刑,是日用植物,是九流四灵,是荒唐方术,四百年前的百科全书,各种大类小类条目便纷纷闯入夜的世界,却在这传递信物夜间航行的船上,却不知何处可以伸脚。本来是平稳地安放,本来是屈膝勾踝,却不小心伸出脚去,不是空空如也,是一堵墙壁,阻隔而阻挡,只能再缩放回来,恢复那屈膝勾踝的状态,恢复那平稳安放的位置,而在不小心伸出而缩回的间隔了,那一本书却也无故地翻覆过来,仿佛听见“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重重地合上。

不能伸脚,是墙壁的阻隔,不能畅读,是词条的陌生。何为纳音五行?什么叫焚香祝天?哪里是戴天之仇?商羊鼓舞是何征兆?20大类、125个小类、4000多条目,其实智者寥寥,汗颜之中,其实合上仿佛是一种承认的无知,也仿佛自己就是那“夜航船”上被人贻笑大方的士子。士子高谈阔论,仿佛知晓一切,可是却不知澹台灭明是两个人,也自负以为尧舜是一个人,如此,便被人耻笑。只是耻笑之人却是一个僧人,士子和僧人,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一个执着于功名,一个厌倦于俗物,他们的对立,并非只是做人的志向不同,却还有对基本的知识的知与未知。而在这对立的关系里,在夜航船上,士子却是毫无顾忌,而僧人则是“拳足而寝”——缩了脚,自是一种谦卑,可是听到士子的破绽,也只能一笑了之,而一笑了之之后,却也可以放松自己:“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从拳足而寝到伸脚畅睡,僧人自然是胜利者,只是这胜利和失败对于无知者来说,也是“无知者无畏”。入世的世子如此,出世的僧人如斯,高下立判,其实对于同为知识分子的古剑陶庵老人张岱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讽刺?“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为什么难以对付,就是因为那些自命为知识分子的学者根本不懂得所谓的学问,自说自话,却又无知者无畏,所以在张岱来说,是必须扭转这一种尴尬,是必须消除这一种耻笑。这是知识分子自救的态度,而对于张岱来说,这种自救也有着充分的自信,“余因想吾八越,惟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不仅喜好读书,还游历山川,不仅烂熟古文,还习为手艺,不管书本知识,还是实践能力,都可以悠闲地像僧人一样,伸出脚去。在《自为墓志铭》中,他也说道:“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精舍美婢、娈童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鼓吹、古董花鸟,几乎样样精通,所以张岱平生写下了“鼎味一脔,则在尝之者之舌下讨取消息也”的美食专著《老饕集》,写下了“使世知茶理之微如此,人毋得浪言茗战也”的品茗专著《茶史》,写下了“夫《易》,如药也,能生人,亦能杀人”的《大易用》,当然也写下了“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阙勿书”的伟大著作《石匮书》,也或者只有这样,才能为士子挽回一点知识分子的尊严,所以张岱的出发点一方面是对于那个高谈阔论的士子的讽刺,“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橱,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另一方面则是重书天下学问的典范,“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

所以这学问是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是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是人伦政事,礼乐科举,是草木花卉,鬼神怪异,分门别类,又记以各类典故出处,一部百科全书,只为像他那样,“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而实际上,张岱编目释文,引经据典,并非只是一种知识的积累和传播,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的是天下学问,而学问两字,解而析之,却是学而问之,也就是说,不光是照搬那些书籍中的相关条目和传说,不是没有自我观点的简单复制,而是需要一种质疑态度,一种怀疑精神。

怀疑什么,自然最常见的是对一些说法进行辨析,比如“土著”一条,“言着土地而有常居者,非流寓迁徙之人也。今人误读为注。”“土著”的“著”字在张岱看来,是“着”的意识,是依附,是固守,所以不应读成“注”。而在整本书里,张岱还在“考古部”里专门辟出“辨疑”小类,在“禹陵”中说:“大禹东巡,崩于会稽。现存陵寝,岂有差讹?且史载夏启封其少子无馀于会稽,号曰‘於越’,以奉禹祀,则又确确可据。今杨升庵争禹穴在四川,则荒诞极矣。升庵言石泉县之石纽村,石穴深杳,人迹不到,得石碑有‘禹穴’二字,乃李白所书,取以为证。盖大禹生于四川,所言禹穴者,生禹之穴,非葬禹之穴也。此言可辨千古之疑。”用石碑上的“禹穴”作为证据说大禹的陵寝不在会稽,在张岱看来,是一种谬误。还有对于“共和”的阐述,“幽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 “女儿乡”说:“吴败越,句践与夫人入吴,至此产女而名。今误传范蠡进西施于吴,与之通而生女,殊为可笑。”

这是一种可贵的怀疑精神,或者这样的“辨疑”作风更像是在做学问,更能达到“学问之富”的境地,也更能畅通地伸伸脚。但是或者是囿于知识类解析条目的限制,在《夜航船》里这种带有怀疑精神的条目也是简而略之,甚至并没有真正可以驳倒的证据,大多也是自我观点的陈述。所以在诸多条目中,张岱都是一种知识体系的整理和归纳,所以都成为“眼前极肤浅之事”,而让人有些欣喜感觉的是那些有故事性的条目,在《烛奸》中,有许多类似于短篇小说的故事,如“验火烧尸”中说:“张举,为句章令。有妻杀其夫,因放火烧阜:询称夫死于火,其弟讼之。举乃取猪二口,一杀一活,积薪焚之,察死者口中无灰,活者口中有灰。因验夫口,果无灰,以此鞫之,妻乃服罪。”“折芦辨盗”中说:“ 刘宰为泰兴令。民有亡金钗者,唯二仆妇在,讯之,莫肯承。宰命各持芦去,曰:“不盗者,明日芦自若;果盗,明旦则芦长二寸。”明旦视之,则一自若,一去芦二寸矣。讦之,盗遂服。”“井中死人”中说:“张昇知润州,有报井中死人者,一妇人往视曰:“吾夫也。”昇令其亲邻验之,井深莫可辨。昇曰:“众不能辨,妇人何遂知其为夫?”即付所司鞫之,果其妇与奸夫所谋者。”

不管是“豕立人啼”、“生死报知”、“魑魅争光”、“上陵磨剑”的鬼神之事,还是“人变为龙”、“妇女生须”、“男人生子”、“童子暴长”的怪异之事,都是对于“眼前极肤浅之事”的一个很好的补充,但是似乎张岱也陷于自己编订的体例所限,并不能详细记叙。而因为是兼收各种学问,也使得整部书杂糅,一方面是带着怀疑态度进行辨疑,而另一方面则博而才之,比如关于天象的各种条目里,缺少的是一种怀疑态度,“岁星”中说:“所居之国为福,所对之国为凶。福主丰稔,凶主饥荒。一曰:岁星所在之国,有称兵伐之者必败。”“德星”中说:“颍川陈定、荀淑,俱率子弟宴集一堂。太史奏德星聚颖,分百里内必有贤人会合。”陨星如雨,一定是“国破君王”,五色云出现,一定是“出入将相”,商羊鼓舞一定是“大雨之兆”,而“御史雨”则是冤狱之兆。

而在“物类相感”中,一方面张岱收录各种生活中的常识,这些常识作为“学问”的一部分,是某种经验主义,但也透出一种科学精神,比如“磁石引针。琥珀摄芥。”比如“撒盐人火,炭不爆。”比如“石灰可藏铁器。”比如“干洗头,以蒿本、白芷等分为末,夜壕头上,次早梳之,垢秽自去。”比如,“手油以盐洗之,可代肥皂。”各种动植物、人体、自然现象中的规律摸索,自然成了一种可以指导实践的科学知识,但是在这条目中,也有各种先验论的记载,“猫子生,值天德月德者,无不成。”“夜半鸡啼,则有忧事。”“白蚁虫,是日必吉辰。”“凡见蛇交,则有喜。”而在“符咒”条目中,这种“知识体系”却越来越无遮拦,在治脚麻的方法中,只要口称木瓜:“还我木瓜钱,急急如律令!”一口气念七遍,脚麻即止。而一切疾患只要念上“咒枣法”便可以痊愈,那“咒枣法”如下:口念“金木水火土,五行助力,六甲同威,天罡大神,收入枣心,枣入肠中,六腑安宁,万病俱息。急速求荣!”然后用枣一个,念咒一遍,吸罡气一口入枣中。或者是对于民间“偏方”的收录,但是这种杂糅也使得“学问”变得有些盲目。

实际上,对于张岱来说,编写《夜航船》并非只是为“士人”挽回面子,并非是为了不被耻笑,而是寄托着自己某种失意的情怀,少年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到最后却并没有因为这主动知识的掌握可以悠闲伸伸脚,而是面临着一种现实的困境,在《自为墓志铭》中说:“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半生之前,是精舍美婢、娈童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鼓吹、古董花鸟“样样精通”,张岱是有着极大的抱负,但是半生之后,这种抱负却成了梦幻,面对国破家亡的现实,理想已经无处寻觅,在恍如隔世的生活中自喟自叹,而回首一生,在“七不可解”的人生遭遇中,对自我的评价也不免陷入自相矛盾的迷惘里:“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富贵而为贫贱,智慧而为愚蠢,强项而为柔弱,“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到最后竟自我贬低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在这一起一落的过程里,张岱似乎永远只能在“无所归止”的忧郁中度过余生,所以只能发出“空学陶潜,枉希梅福”的感叹,有学问何用?“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无非也是一种自我安慰。所以在《夜航船》里,张岱有“名臣”条目,不管是“麒麟阁十一人”,还是“云台二十八将”,不管是“十八学士”,还是“凌烟阁二十四人”,都为国家民族做出过贡献,实际上也寄托着张岱实现自我价值的理想,但是在这半生的遭遇中,张岱在“名臣”之后也附有“奸佞大臣”,虽然附录,却是洋洋洒洒,收录其中的奸佞大臣从“夏帝启元年,有扈氏无道,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征之,大战于甘,灭之”到秦李斯赵高、汉田蚡江充、唐武太后杨再思张后程元振等,一直到明代奸臣,只是从洪武到崇祯,明朝所列的42位奸臣却不像前朝那样记录具体事例,只是简单列出人名,而似乎这种隐蔽的方式也是张岱的一声叹息,一种无奈。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学问不是知识的单纯积累,不是烂熟于胸的典故,不是极肤浅之事的记录,学问还需要一种际遇,一种精神,只是在这“真如隔世”的幻境中,在黑夜中前行的“夜航船”里,无论是士子还是僧人,也只能“拳足而寝”,因为前面有壁垒,有无法逾越的国破家亡的遭遇,有“劳碌半生,皆成梦幻”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