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

编号:C57·2210418·1744
作者:【墨】胡安·鲁尔福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21年01月第1版
定价:49.00元当当22.50元
ISBN:9787544784429
页数:200页

“还有一个忠告。别惹其他人哭泣。对于死人来说这是永恒又沉重的惩罚。人活着的时候惩罚总有尽头,但是死人永远要受罚,因为死亡是永恒的。”迪奥尼西奥·宾松因手臂残疾,只能在村里做着“呼叫者”的体力活营生。一场庙会上,他救下一只奄奄一息的金鸡,悉心照料,母亲却因操劳过度去世。一穷二白的他,将命运寄托在那只雄鸡身上,决定只身出门闯荡。金鸡在之后的斗鸡中屡战屡胜,意外地给他带来了生活的勇气。走南闯北中,宾松认识了一位“阉鸡女郎”,有她在的地方,他无往不胜。正当他以为时来运转之时,命运却自有它的安排……《金鸡》收录《金鸡》《秘方》《生命本身并非那么严肃》《夜间奇遇》《昨日重现,神父说》等十五部短篇故事,其中《金鸡》是鲁尔福1956年回到首都写作的商业电影脚本,于1964年拍成电影,文本直至1980年首次面世。


《金鸡》:死人永远要受惩罚

我正是从税务官口中得知了他在那些蛮夷之地的云游事迹,其实安赫尔·宾松的故事应该从这时说起,而不是他丧命的那一天。但是说到底,我得把故事讲得自然流畅,不能随心所欲。
——《安赫尔·宾松停在路口》

丧命是生命的终点,是死亡的发生,当安赫尔·宾松停在路口,无论是去往奥苏马辛村,还是回到农场“处女地”,等待他的只有一个命运,那就是被等待他的那四到六个人杀死,而他也知道自己无法从他们的枪口逃生。子弹终于从几个方向飞过来,从背后,从身旁,射进他的身体,留下了二十个弹孔。但是,却没有从正面射向他,因为安赫尔·宾松曾经叫喊着不要射他的脸,“我罪有应得。我只想脸上干干净净地去见上帝。”

面对自己的姐妹,他最后说出了这句话,一张脸完好无损,是因为要干干净净去见上帝,而这对于安赫尔来说,是死亡必须要做的事。这是他唯一的信仰,而这个信仰指向的是他曾经杀死的那些人罪有应得。安赫尔死了,这是他丧命的那一天,而无论是他陷入复仇的泥沼,还是希望干干净净去见上帝,都必须回到那个“蛮夷之地的云游事迹”,都必须回到安赫尔·宾松杀人的动机——“他的故事应该从这时说起”,这时,是父亲把“处女地”的农场留给了安赫尔·宾松的姐妹们,“这样即使他不在了,她们也能有所依靠,不需要四处求人。”这时,是父亲一年后被人绞死在瓜西姆尔科山的一个山洞口巨大的木棉树上;这时,是安赫尔·宾松发现了案发现场那张钉在木棉树上的名单,“上面罗列了请愿惩罚这位盗贼的人,还有那些被他绑架和勒索赎金的人的名字。”这时,安赫尔·宾松开始寻找名单上的人,他们是杀害父亲的凶手,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们送上西天。

这便是蛮夷之地的云游事迹,先是父亲被人绞死,后来是安赫尔·宾松杀死了杀父仇人,再后来安赫尔·宾松又死在了复仇者的枪林弹雨中,死亡之后是另一种死亡,死亡叠加在死亡之上,直到安赫尔·宾松最后死去。但是那张可以干干净净去见上帝的脸,是安赫尔·宾松保持信仰的见证,也预示着他的仇杀是一种正义——但是正义之死,是不是另一种信仰的毁灭?胡安·鲁尔福引用的是伊本·赫勒敦的那句引语:“时光将我们吞噬,生命的絮语将我们打倒。”安赫尔·宾松之死就是被时光吞噬,被生命打到,但是他至少在最后的丧命中保持了尊严。同样姓宾松,《金鸡》中的迪奥尼西奥·宾松却在贪婪的道路上滑向深渊,他最后的死变成了信仰的沦丧,和妻子贝纳尔达一样,再也无法干干净净去见上帝了——在最后输掉了一切之后,他只留下一口给自己的棺材,“那不在赌注内……除了棺材,其余的一切都归你。”

迪奥尼西奥·宾松是如何滑向命运的深渊?是如何丧失了人的尊严和信仰?命运发生的转变在迪奥尼西奥·宾松身上很明显地表现为身份的改变。他原先是圣米格尔·德尔·米拉格罗镇上最穷的汉子之一,看上去是个壮汉,但实际上却是残疾人,这便是迪奥尼西奥·宾松的第一个身份:残疾人和穷人。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为了生活,他走街串巷,扯着嗓子呼叫着走失的牲口、失踪的小孩或姑娘,于是,他变成了圣米格尔·德尔·米拉格罗荒凉的街上的“呼喊者”,凭着嗓子吃饭,他和镇上最富有的堂赛昆蒂诺签订写意,从早到晚为他丢失的枣红马奔走呼叫,直到分不清自己的吆喝声和沉睡的吠犬声才罢休。之后,镇里有了斗技场,也是凭着嗓子,迪奥尼西奥·宾松开始做起了斗鸡场里的主持人——无论是曾经的残疾人和穷汉,还是后来成为“呼喊者”和斗鸡场的主持人,对于迪奥尼西奥·宾松来说,都是被命运重压着的身份,他只能用身体的优势来抵抗身体的缺陷。

但是,“他时来运转了。最后一场斗鸡改变了他的命运。”奇瓦瓦人的金鸡输掉了,他们想把受伤的金鸡扔了,但是迪奥尼西奥却要了这只垂死的鸡,他开始照料它,让它死而复生,于是,受伤的鸡痊愈了,它再次成为了金鸡,“每天清晨用力一抖,依然威风凛凛,英姿勃勃。”母亲逝世,迪奥尼西奥·宾松将母亲草草埋葬,他脸一口棺材也买不起。但是有了这只金鸡,有了这只能在斗鸡场上决战的金鸡,一方面他不再是主持人,而成为了金鸡的主人,另一方面,金鸡保障了他的生存不受威胁。这是迪奥尼西奥·宾松命运的一次转折。但是两个月后,在特里克帕克,他的金鸡在斗鸡中被杀死了。在这期间,他认识了在斗鸡中活跃气氛唱歌的“阉鸡女郎”贝纳尔达,认识了贝纳维德斯——贝纳维德斯找到他,是想要和他合作,“在斗鸡这件事上,一个人单枪匹马是无能为力的,要与人合作才行。否则,就会被人踩在脚下。”贝纳尔德斯有钱,但是他想要更多的钱,他和迪奥尼西奥合作,就是“用机关、耍手段”,迪奥尼西奥做“放鸡人”,然后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将对方的鸡肋骨弄断。

从此,迪奥尼西奥又从金鸡的主人变成了“放鸡人”,他们的合作赚来了大量的钱。但这不是迪奥尼西奥·宾松贪婪的终点,之后他在圣赫尔特鲁蒂斯度过了两周,在那里他学会了赌牌,学会了“大羊驼”这种复杂的赌牌方式,也从此他有了更多的钱:他变成了铁石心肠的人,冷诺冰霜、斤斤计较、霸气十足的他只相信自己的命运;在母亲逝世五年之后,他定做了一口华丽的棺材,甚至还将母亲的遗骸挖出来葬进棺材里;他从一个庙会到另一个庙会中闯荡,斗鸡、轮盘赌和打牌交替进行,还和贝纳尔达结了婚——命运似乎完全被改变了,曾经的残疾人、穷人、呼叫者、斗鸡主持人、金鸡主人、“放鸡人”都不复存在,他只有一个身份:赌徒,他没日没夜地赌博,从黄昏到凌晨。在这样的生活中,他和妻子总是争吵,妻子又带着女儿离开——有一段时间他似乎有些悔改,他和妻子周游四方,贝纳尔达继续唱歌,而他则在赌场上希望把输掉的钱捞回来。但是不幸的日子终于来到,贝纳尔达被抛弃了,她开始贪杯,嗓子也哑了,从此再也不能唱歌了,而在与酒为伴的日子里,迪奥尼西奥·宾松也完全不顾她,最终贝纳尔达在孤独中死去,“依然坐在原先那把扶手椅上,没有任何人照顾她,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咽气,是酒精中毒导致了她的死亡。”而迪奥尼西奥·宾松也输光了一切,最后他只想保留棺材,随着一声枪响,迪奥尼西奥·宾松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最后只留下孤苦的女儿,“她也像母亲刚开始唱歌时那样,歌声中饱含着孤苦伶仃的感情。”

迪奥尼西奥·宾松走向了丧命的一天,和安赫尔·宾松为正义复仇的一生相比,迪奥尼西奥·宾松却自己把自己推向了死亡的深渊,而胡安·鲁尔福却从一开始就讲述了属于迪奥尼西奥·宾松“这个蛮夷之地的云游事迹”,他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改变自己的身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最后却死在了自己的贪欲中——安赫尔·宾松留下的是一张可以干干净净去见上帝的脸,迪奥尼西奥·宾松却只留下了埋葬自己的一口棺材——死亡和死亡如此不同,胡安·鲁尔福显然已经从《燃烧的原野》的主题中走向了对死亡的关照,在这部小说集里没有命不保夕的逃亡,没有藏在秘密深处的死亡,甚至对于所谓的苦难也不再只从生存境遇中得到深化,他思考的是死亡的可能性:死亡是一种终极存在,但是对于生者来说,他有怎样一个命运才会走向死亡?

和《金鸡》中迪奥尼西奥·宾松不断转换的身份一样,胡安·鲁尔福在对死亡进行审视时,也运用了多元化的视角。《生命本身并非那么严肃》中,故事的视角是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克里斯宾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到母亲的叹息,这种叹息来源于父亲的死亡,“她还是不停地流泪;还是长时间地纠缠于她的克里斯宾已经死了的记忆中。”这种叹息也把死亡投射在克里斯宾的生命中,母亲总是自言自语:““他是不是在遭罪,里面,没有空气,他是不是憋得慌;要不就害怕黑暗。孩子们在黑暗中都会害怕。”后来出生,母亲摇着摇篮让克里斯宾感觉到一种安全,但是母亲却依然在叹息,而这种叹息让她也慢慢走向了死亡,冬天去衣柜上拿大衣的时候,母亲重重地跌落下来,“身下的地面离她很远,落不到地上……”

这是生活对她的捉弄,这是生命本身并不严肃的后果。而在《克莱奥蒂尔德》中,通过杀人者“我”的回忆构筑了死亡的故事。“我”是一个茕茕孑立的人,父母已逝,亲戚也几乎没有,只有塞西莉娅姨妈,后来我遇到了克莱奥蒂尔德,“突然她出现了,目光似水,小鸟依人,简简单单就解救了我,还不让我觉得难为情。”但是克莱奥蒂尔德不仅在我面前说姨妈的不好,而且还背着我去找其他男人,于是爱着她的我“恨死她了”,最后杀死了她,与其说我杀死克莱奥蒂尔德是出于仇恨,不如说,这依然是一种爱,“因为我爱她。我爱克莱奥蒂尔德,这简直是一目了然的。总之,那次我向她承诺,即便她不痛改前非,我也会给她以安慰。或者至少我是想这么说的。”最后“我”把克莱奥蒂尔德放在了满地是苔藓的树林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记恨我们。”

因爱而恨,因恨而不再恨,这是死亡的逻辑,《死后》则完全是一个“死者”的身份言说死亡。这个昨天刚死的人,却像已经死了十年的人,因为死亡只有死亡本身,没有对立面,没有参照物,没有任何东西甚至虚无跟它对比,所以也不会有变幻的时空。死亡是死亡本身,但是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作为死者提出了几个忠告:一个是“临死的时候一定要哭”,因为眼泪是灵魂的通道,“一定要把灵魂从肉体里释放出来,不然的话诸位就会受罪,那种罪是人类经历过的最残酷和最难以忍受的痛苦。”这是对死者而言的,那个被活埋的人,因为无法说话,因为无法流泪,灵魂被囚住了,最后在绝望中扭曲,最后鲜血和恐惧使他成为盲人;第二个忠告是:“别惹其他人哭泣。”这是对生者而言的,因为他人的哭泣对于死人来说是永恒又沉重的惩罚,“人活着的时候惩罚总有尽头,但是死人永远要受罚,因为死亡是永恒的。”

这是“死者”的死亡体验,他给将死的人和活着的人提供了关于死亡的视角,当灵魂从肉体里释放出来,这是一种从罪恶中救赎的方法,但是当死亡变成一种惩罚,死亡则是永恒的。关于死亡的救赎和受罚,其实都指向了死亡具有的信仰意义,死亡没有对立面,没有参照物,但是死亡却关照着灵魂,也许只有在死后才能如安赫尔·宾松那样干干净净去见上帝,才能如迪奥尼西奥·宾松那样带着自身的罪恶进入地狱——尊严和信仰之有无,是死者在生者身上的投射。《特阿约堡》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个死亡的城堡,那里曾经有金字塔,有教堂的大钟,但是死亡一直弥漫着,“好像一座死去的村庄”。据说,这里曾经居住着瓦斯蒂克的精英们,金字塔便是圣城的中心,但是后来被莫西卡人发现了,莫西卡人征服了这里,“但是保留了那些神灵,因为莫西卡人惧怕神灵。”因为惧怕而保留神灵,这当然不是一种真正的信仰,当死亡的阴影无法消散,特阿约堡就是一种堕落的存在,“时间流逝,信仰迷失。信仰的迷失就好比血管里的血液干涸。”

信仰的迷失是生者的堕落,当死人永远受罚成为一种永恒,再也没有干干净净的脸去见上帝:《夜间奇遇》中,“我”是雏儿,一个后来成为丈夫的男人在那次相遇中告诉我,不要爱任何人,“将‘爱他人’这件事放在一旁吧。”这个掘墓人看见了太多的死亡,或者他也会看见自己曾经是妓女的妻子下葬的那一天;《昨日重现,神父说》中的神父总是想到苏萨娜·圣胡安的身体,“她露出了赤裸的胸脯,在氤氳的热气中飘荡,还有腰肢的起点,那里简直可以串起男人们所有的罪恶。”最后他对教堂司事说:“我希望你别为我敲钟,最好谁都不知道。”《苏萨娜·福斯特》中的苏萨娜·福斯特将身体裸露在夏天的温暖中,“雨水滴下带来的轻风像是阵阵清凉的波浪,抚过她的大腿、她的手臂和她的胸脯。”她的眼睛会微笑,而当医生问她见过小鸟眼睛里的微笑吗,苏萨娜·福斯特却告诉他:“没有。我从不注意这种细节。您知道,我没那么细心。如果您跟我说一座坟墓,我看到的是一片墓地。”

“我”是妓女,我引诱了神父,我裸体于大自然中,这是女人的肉体,这是女人的命运,这是女人的死亡,当看见一座坟墓就是看见一片墓地,死者何其多,而在这信仰缺失、迷失的世界里,他们都是受罚的人,都是无脸见上帝的人,都是惧怕神灵的人,当然,他们都是死亡的人,“时光将我们吞噬,生命的絮语将我们打倒。”

燃烧的原野

编号:C57·2210418·1743
作者:【墨】胡安·鲁尔福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21年01月第1版
定价:48.00元当当22.10元
ISBN:9787544784252
页数:204页

结实冷硬的土地上,穷苦人两肩尘土,微如草芥。因为穷,一头牛可以决定一个少女的命运,分到了地,可那里连一棵挡风的草也没有,不小心掉下的雨滴被干渴的大地一口吞下,转瞬没了影。为给可怜的牲口讨草吃犯了事,躲了大半辈子,可他们还不肯放过他……平原上,风是暗黑色的,时间是漫长的。谁也不记得时间,只听到这在万物的孤独中包含着的寂静。对于所有人来说,死是一种希望。《燃烧的原野》出版于1953年,收录《清晨》《那个夜晚,他掉队了》《我们分到了地》《科马德雷斯坡》《都是因为我们穷》《那个人》等十七个短故事,这是一曲拉美土地守望者的悲歌,讲述龟裂大地上的苦难与抗争、酷热与荒凉——绝望势如野火,将硬牛皮般的平原烧个干净。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他的作品不过三百页,但是它几乎和我们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


《燃烧的原野》:出来吧,苦痛的魂灵

我说我记得是那些天发生的事情,因为那时候在萨波特兰,人们正在放炮仗。炮仗每响一声,在我扔掉雷米希奥尸体的那个地方就会飞起一大群秃鹫。
——《科马德雷斯坡》

那些天发生的事,是萨波特兰的人在放炮仗,那些天发生的事,是我用针插进了雷米希奥·托里柯靠近肚脐眼的地方,那些天发生的事,是托里柯兄弟都死了——而且没有人来帮他们。放炮仗的庆祝和被针扎死,构成了那些天完全不同的景致:萨波特兰的人为什么不关注托里柯兄弟?我为什么要杀死其中的雷米希奥·托里柯?

是因为在科马德雷斯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被预设了:萨波特兰人不喜欢他们,甚至还给托里柯兄弟脸色看,因为分了地之后,科马德雷斯坡属于托里柯兄弟,人们对他们总是害怕,没有分到好的土地的萨波特兰的人几乎都走光了——这是占有和离开的命题,这或者也是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区别,就像雷米希奥·托里柯,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是当他眯着的时候,“似乎能把东西拉得很近很近,好比能把东西拉到他手边一样。”作为他们最好的朋友,我是唯一留在那里的人,因为我耕的那块地属于他们。我是他们的朋友,我耕种的是属于他们的地,我为什么要杀了雷米希奥呢?因为那次他说是我把他的兄弟奥迪隆杀害的,理由只有一个:“奥迪隆那天是在衬衫口袋里带了十四个比索的。我把他抬起来的时候搜了搜他的身子,没找着这十四个比索。然后昨天我听说你刚买了条毛毯。”

但是我根本没有杀死奥迪隆,也没有拿走十四个比索,而且我也知道是谁杀死了他,但是面对雷米希奥的污蔑,我终于拿着那根针插进了她的肚子,最后把整个针都插进去才放手。奥迪隆是谁杀的,已经不是重点,他只不过是那块土地上对立社会的牺牲品,而我杀死雷米希奥更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当他们死了,科马德雷斯坡将不再属于他们,人们也不再需要担惊受怕,放炮仗便成为他们的庆祝方式。但是当那一大群秃鹫飞起来的时候,科马德雷斯坡的恐怖并没有真正消解。这两种不同的死亡似乎都归结为一个原因,那就是苦难,而分地并没有缓解这种苦难的程度,反而加大了对立和敌视。《我们分到了地》便是对这种苦难的揭示:“我们分到的地,在那高高的地方。”高高的地方,不会产粮食,而那块平原,更是什么也没有,“平原上没有兔子也没有鸟。啥也没有。”一无所有的平原,被分到了地,也等于什么也没有,而真正有用的是“河边的土地”,“从河边到那里,净是肥地,长着那些叫木麻黄的树,还有青草,还有很好的土。”

“我们不要这平原。我们要河边的土地。”当四个人去河边的那块地,一种结局就已经摆好了:埃斯特万抱紧了自己的母鸡,然后和母亲一起消失在牧豆树之后。那块土地不属于我们,苦难却从未离开。在这片看起来广袤的土地之上,在这个看起来有分地的制度的世界里,无法抹除的贫富对立制造的是争斗,是堕落,是死亡,是逃亡,甚至是革命,但是当胡安·鲁尔福把这里称作“燃烧的原野”,那火光不是一阵对对立生活的摧毁,相反,它燃烧着,会将自己的一切都付之一炬,所谓的信仰,所谓的亲情,所谓的希望,在那个燃烧了的原野之上,最后都变成了飞起的那一群秃鹫。

《都是因为我们穷》就是用直白式的标题陈述了这种生活:上个礼拜姑姑哈辛达死了;礼拜六刚把她埋葬好天又开始下雨,刚刚收割来的黄橙橙的麦子便被毁掉了;昨天当姐姐塔霞满十二岁的日子,父亲给她命名日礼物的那头母牛被河水卷走了。这是一系列的遭遇,“这里的一切都越来越坏”,变坏就如父亲说的那样,我们家太穷,麦子、母牛都是重要的生活物质,但是都被毁掉了。但是这并不是最坏的,因为我们家太穷,两个姐姐不听话,他们从小就喜欢发牢骚,而长大了,便喜欢跟最坏的男人混在一起,他们教她们干坏事。而就在塔霞十二岁的时候,父亲更加犯难了,他担心塔霞会和另外两个女儿一样,但似乎他的担心最后变成了现实:“从远处飘来的腐臭的气味直往她湿漉漉的脸上扑,她的一对奶子不停地上下跳动着,好像马上就要开始膨胀,去做让她堕落的勾当了。”

都是因为我们穷,这里的一切都越来越坏,这是原因和结果的双重呈现,或者原因最后变成了结果,结果也变成了新的原因:因为穷所以越来越坏,因为越来越坏,所以我们更穷。恶性循环的世界里,对立在加剧,而如何逃离这种对立、如何终结宿命,便成为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难题。因为我们穷,因为一切越来越坏,父亲担心塔霞会变坏,而塔霞真的开始走向堕落,这是家庭关系走向紧张的开始。《你听不到狗叫》也是这种对立的家庭叙事:伊格纳西奥一直干着杀人越活的营生,而且在父亲看来,他杀的总是好人,特朗吉里诺曾经给伊格纳西奥洗礼,也给他取名,但是最后还是被伊格纳西奥杀死了,所以父亲断绝了和儿子的关系。但是当伊格纳西奥在打斗中受伤,父亲又变成了父亲,他背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去托那亚找医生,作为一种救赎行为,父亲还诅咒了儿子身上传过去的血:“让我给他的血在他的身体里发臭吧!”伊格纳西奥在父亲的上面,父亲背着他希望她能听到狗叫,有狗叫里那个村子就不远了,但是这个黑夜里,除了父亲的自言自语,再没有伊格纳西奥的回应,父子关系就在这种缺失的对话中延续着,而当他终于到了托那亚,一身骨头似乎也散架了,而上面的伊格纳西奥只剩下紧紧扳住父亲的那双手,当父亲费力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你没听见狗叫声吗,伊格纳西奥?你连这点希望也不肯给我。”

儿子杀人越货,父亲希望救赎他,但是“连这点希望也不肯给我”,而在《北渡口》里,父亲却是一个不爱儿子的父亲,所以儿子要去北方赚钱,“我跟您说了,上礼拜我们吃的是苋菜,这个礼拜呢,连苋菜也没得吃了。所以我要走了。”儿子去北方赚钱,是因为他爱着孩子们,和这完全是和自己的父亲做对比,“不像您,把孩子们拉扯大之后就赶他们走了。”但是在经过北渡口的时候,遭到了伏击,有人跑了,儿子却回来了,回来父亲告诉他的是:“你的特兰茜托跟一个马夫跑了。好像她人还是很不错的,对吧?你的孩子们在这后头睡着呢。你自己呢就出去找个地方过夜吧,你的房子我已经卖掉了,用来补贴我的费用。你还欠我三十比索的代笔费。”没有了妻子,没有了家,只有一个狠心卖掉了房子的父亲。

伊格纳西奥没有听到狗叫便死了,儿子没有越过北渡口却失去了更多的东西,父子之间的矛盾也“都是因为我们穷”,所以变得冷漠,所以变得绝望,所以变得暴戾——所以他们总是在路上逃亡,所以他们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制造死亡。《那个人》里那个有着平脚板被追杀的人,他就是把乌尔基迪家的所有人统统杀了,但他不想坏人,“他跟我讲起他的女人,提起他的孩子们。他还说那会儿他们离他有多远。他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想着他们。”但是后来他没有逃走,他的脸浸在水里死了;《求他们别杀我!》中的胡文西奥·纳瓦不得已把堂卢佩杀了,因为卢佩是是石门庄园的主人,还因为,“尽管他是他孩子的教父,也不肯把自己的牧草让给他的牲口吃。”这是属于土地的不公,“他长时间地端详着每一块土地,细细品味,好像眼前的便是最后一块土地了。”最后卢佩的儿子、那个上校抓住了胡文西奥·纳瓦,“把他捆起来,给他灌点酒,灌到他醉,让他挨枪子儿的时候别疼着。”《清晨》里的堂胡斯托老爷死了,有人怀疑是曾给老爷干活的老埃斯特万杀的,“现在呢,您看,我给逮捕了,给关进牢里,下个礼拜就要因为杀害堂胡斯托的罪名受审了。我真记不得了,不过可能是的吧。”而全村人为老爷服丧,因为他是“光明的主宰”,没有杀人的老埃斯特万成了替死鬼,夜的半梦半醒中,女人们在服丧的地方唱到:“出来吧,出来吧,出来吧,苦痛的魂灵。”

夜晚响起的只有丧钟,不是老爷这个光明的主宰死了而敲响了丧钟,是因为“苦难的魂灵”要出来,所有人都听到了丧钟,“丧钟彻夜呜响,直至天明,才被晨钟打断。”但晨钟响起,苦难的魂灵还飘荡在这个村子里——从夜晚的丧钟到早晨的晨钟,这不是救赎式的转变,而是生活的同一性的不同表现,而这个钟声背后是信仰的泯灭,它似乎就是从塔霞变成姐姐“去做让她堕落的勾当”开始的。《马卡里奥》里养母命令我捉青蛙,但是饥肠辘辘的我更记得菲莉帕的奶水,“那奶甜甜的,温温的,从舌头上汩汩淌过……”这不是一种纯粹摆脱饥饿的食物,菲莉帕每天都要忏悔,“因为我的身体里满是魔鬼,她要为我忏悔,要把这些恶魔统统赶出来。”仅仅因为饥饿而捉青蛙,仅仅因为要弄死这些青蛙,我的身体里便充满了魔鬼,奶水变成了一种救赎。《塔尔葩》里的哥哥塔尼罗想去塔尔葩见圣母,“让她端详着他,治好他的烂疮。”而要去塔尔葩,需要我和他的妻子娜塔丽娅架着他,而且要走一个多月的路,就这样从2月出发到3月底才走到塔尔葩,走进教堂对着圣母像,塔尼罗开始祈祷,眼里掉下的泪珠将娜塔丽娅放在塔尼罗手上的蜡烛浇灭了,还没听到神父的讲话,塔尼罗的头就埋在双膝之间死了。

蜡烛被泪水浇灭,神父的话没有听到,当塔尼罗死去,他是不是得到了救赎?烂疮还在,苦难还在,当返回时,我和娜塔丽娅将塔尼罗的尸体埋掉了。其实,死亡就是一种谋杀,因为我和娜塔丽娅商量好合伙把他害死,“我们把他带到塔尔葩,好让他死掉。他真死掉了。”浇灭的蜡烛似乎就是信仰泯灭的象征,而回来的路上,塔尼罗的尸体似乎一直在眼前,正因为这个原因,在埋塔尼罗的时候,“我和娜塔丽娅往他身上撒土,再加上好多石块,莫让他被山里的野兽从地里刨出来。”加上石块,是要将他深埋,是不想被人发现,罪恶总是在秘密处实施,而在《安纳克莱托·莫罗内斯》中,当我将他杀死埋在地里,却是将罪恶本身杀死的一种手段。来自阿穆拉的老女人们来找我们,希望我参加为失踪的安纳克莱托·莫罗内斯举办的九日祭活动,因为她们是圣子安纳克莱托教友会的成员,她们把安纳克莱托封为圣徒,而我作为他的女婿,诗意和他有过接触且了解他的人,“除了你,还有谁更合适呢?你就在他身边生活过,你比任何人都能更好地讲述他所做过的慈善事业。”

我把他杀了,是因为越狱那天他来找我想要把财产都拿走,一个女婿杀死了岳父,这当然是一种罪,但是杀人是秘密行进的,在教徒看来,我的罪仅仅是因为不做忏悔,仅仅是没有信仰的东西,当他们说我是“异教徒”,说我在制造异端邪说,似乎是在对我进行信仰意义上的讨伐。但是身为安纳克莱托教友会的老女人们,当他们把一个入狱的人看成是圣徒,又何尝不是一种亵渎?我被他们看成是异教徒也是因为我骂安纳克莱托是一个“活生生的恶魔”,“他过去是卖圣徒像的,就在教堂门口的集市上卖。我替他扛包的。”而当最后只有潘恰留在我身边,我让她把鸡棚修理好,还用石块堆在角落里——那里正是埋安纳克莱托的地方。而当那晚潘恰说我一点也不温柔,他便说起了“真正懂得爱的女人”的人,“圣子安纳克莱托。他才真的会做爱呢。”

谁应该忏悔?谁的身上有罪恶?谁才是异教徒?杀人或者被杀,是罪恶的开始还是终结?忏悔是救赎的途径还是制造的谎言?在“苦难的魂灵”现身于这片土地的时候,也许只有成为“燃烧的原野”,才能摧毁这些异化的存在。但是,引用的民谣是:“杀了母狗,还有狗崽……”它是一种循环不止的宿命,它是悲剧连着悲剧的重复。在《燃烧的原野》上,响起的是“佩特罗尼洛·弗洛雷斯万岁!”的喊声,响起的是子弹的呼啸声,响起的是被打死的哀鸣声,但是已经成为了游兵散勇的我们,却迎来了萨莫拉,“大平原恢复了平静。”他是救星,从此,长长的队列在平原上行进,“仿佛又回到了我们的辉煌年代”,那时刚刚起义,“就像成熟的豚草被风拋撒,把恐怖播撒在大平原的四方。”那时候萨莫拉就说过革命的过程和目的:“我们要用富人的钱来搞这场革命。我们闹革命需要的武器和花费,都让他们来出。虽然现在我们还没有一面为之战斗的旗帜,我们应当抓紧时间积累钱财,到时候政府军来了,就会看到我们有多强大。”

重新回到辉煌年代,回到起义本身,放火烧了夸斯特柯玛特庄园,等待联邦军的到来,但是这只是一场散兵游勇的起义,而不是真正的革命,就像萨莫拉喜欢玩的是斗牛的游戏——当革命游戏化,起义本身的意义也被消解了,于是当发生萨尤拉的山坡上火车脱轨,当萨莫拉惹恼了政府,辉煌时代又走向了覆灭,每个人只能寻找方向逃亡,而我最终也入狱。当三年后出狱,我和一个劫来的女孩生活在一起,“她是最漂亮、最善良的那一个。”这是一种爱的召唤?而她这是那个我杀死的老人的女儿,当她不计前嫌,当她在监狱外等我出来,她的善良是不是对我的救赎?当儿子出生取名“皮琼”,这个和我同名的孩子是不是像她所说:“他不是什么盗匪,也不是什么杀人犯。他是好人。”一种救赎在后代世界里变成了无罪者。

但是,“杀了母狗,还有狗崽……”这依然是一个待解的谜团,无论是父亲对儿子的抛弃,还是父亲对儿子的解救,无论是女儿被父亲言中的堕落,还是女儿最后杀死父亲的报复,在这些亲情泯灭的故事里,在逃亡成为唯一出路的寓言中,在死亡总是秘密发生的恐怖里,“苦痛的魂灵”从来没有走远,在死亡的死猝然发生时,在死亡的生苟延喘息时,燃烧的原野最后总是“飞起一大群秃鹫”。

佩德罗·巴拉莫

编号:C57·2200615·1660
作者:【墨】胡安·鲁尔福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6年09月第1版
定价:35.00元当当17.40元
ISBN:9787544764957
页数:177页

胡安·鲁尔福,墨西哥小说家,被誉为“拉美新小说的先驱”,1955年,他的《佩德罗 巴拉莫》出版,有人认为“写的很好”,也有人认为是“一堆垃圾”,鲁尔福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写完后,还是安心地做他的汽车轮胎推销员。几年后,《佩德罗·巴拉莫》声誉鹊起,奠定了鲁尔福在拉美文学中的地位,他却不再写任何小说。小说主人公佩德罗·巴拉莫幼年时家道中落,长大后靠着巧取豪夺,不仅恢复家业,而且一跃成为科马拉村的统治者,无恶不作,独霸一方。然而,随着爱子和妻子的去世,他也逐渐萎靡不振。本书是一部完全用现代小说的手法写成的新小说,在艺术上的成就引人瞩目。佩德罗·巴拉莫的故事是一部浓缩的拉丁美洲历史,然而却是以支离破碎的方式讲述的历史,讲述者是生还是死,也难以判断,无论时间、空间和人物,都充满怪诞迷离的气氛,这是一部带人走进魔幻世界的奇妙作品,一部无人知道生者与死亡界限的史诗。第一句:“我来科马拉是因为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


《佩德罗·巴拉莫》:死人也不会再生的

雷德里亚神父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情景。

站在未来回忆过去,是一张硬邦邦的床,是走出家门的孤寂,是夜晚发生的死亡,以及犯下罪孽而离开的无奈,当雷德里亚神父被主教解除了宣讲教义的任务,他从此被脱离了神父的职责,一种“父”的消失,在过去而呈现的未来里,成为胡安·鲁尔福最为魔幻的一个文本视角。但是这个1961年的过去,却使得一个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家开始看见了1982年的未来,他以同样的方式闯入了“百年孤独”的神秘文本里。

是不是当雷德里亚神父脱下“父”的身份,反而让马尔克斯认识了一个父?“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沧桑和神秘,是一种触动和继承,仅仅是一个句子,仿佛看见了1982年的《百年孤独》。这个投射到马尔克斯文本里“父”的影子便是胡安·鲁尔福,1961年7月2日墨西哥开启的那个夜晚,对于马尔克斯来说,就是站在未来回忆的过去。“发现胡安·鲁尔福,就像发现弗朗兹·卡夫卡一样,无疑是我记忆中的重要一章。”但是当三十二岁的马尔克斯在欧内斯特·海明威饮弹自尽的同一天抵达墨西哥开始写电影剧本的时候,这个之后影响了他创作的“父”还是一个空白:马尔克斯在此前没有读过胡安·鲁尔福的书,“甚至没听说过他”,这个奇怪的现象随着阿尔瓦罗·穆蒂斯送给他的一本书而被改变了,“那天晚上,我将书读了两遍才睡下。自从大约十年前的那个奇妙夜晚,我在波哥大一间阴森的学生公寓里读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后,我再没有这么激动过。”

一个晚上读了两遍,进入睡梦之中,仿佛就展开了21年后的《百年孤独》,胡安·鲁尔福的文本到底是怎样影响马尔克斯的?“我能够背诵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并且我还能说出每个故事在我读的那本书的哪一页上,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不熟悉。”完全沉迷在其中,马尔克斯甚至已经进入了文本里,虽然在对这个文本进行电影剧本的改编中,马尔克斯感受到了最根本的困难,一个是人物名字成为了“专有名词”,另一个则是年龄在故意制造的模糊中变得未知——马尔克斯没有成功改编胡安·鲁尔福的小说,但是在进入其中的过程中,他再也无法摆脱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学之父对他的影响。

《对胡安·鲁尔福的简短追忆》,这个在马尔克斯记忆中“重要一章”被放置在文本之前,似乎是另一种对胡安·鲁尔福的重新发现,甚至倒置为这样一种逻辑:是因为诺贝尔文学奖马尔克斯对这个文本的高度评价,才使得胡安·鲁尔福以及他的文本浮出水面,在这个意义上,投射到胡安·鲁尔福身上的是马尔克斯的影子,或者说,马尔克斯反倒成了这部小说诞生的“父”,一种倒错,并不如从未来回忆过去的叙述方式那样让人在神秘中获得独特体验,反而让人感觉到未来已被过去预言的背谬感,而真正的父,是在“甚至没听说过”的孤绝中独自站立在那里的,就像他对于年龄这一被时间清晰刻写的脉络的回避,“在他所有的作品中,胡安·鲁尔福都很小心地不去留意人物的年龄。”

略去马尔克斯的追忆,回到文本,回到雷德里亚神父在未来的回忆,当他失去了宣讲教义的父的身份,是不是意味着对于救赎的否定,这不是来自主教对他的驱赶,不是因为“犯下了罪孽”,而是他看见了从过去走向未来的佩德罗·巴拉莫,“事情是从佩德罗·巴拉莫由地位卑微的人跃升为有地位的人开始的!”像毒草一样成长的佩德罗·巴拉莫,科马拉的土地被一人掌握的佩德罗·巴拉莫,从神父那里得到了救赎欺骗的佩德罗·巴拉莫,当他从地位卑微的人成为有地位的人,神父变成有罪孽的人已经无可避免,而这个需要人们忏悔的“父”也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雷德里亚神父在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情景,那个夜晚,一个宗教意义上的“父”离开,而另一个权力意义上的“子”死去——“米盖尔·巴拉莫就是在那夜晚死去的。”对于佩德罗·巴拉莫来说,父和子构成了这个未来/过去结构的原型,而处在中间、既是神父眼中的子又是米盖尔·巴拉莫的父的佩德罗·巴拉莫又将何去何从?或者这个父/子、未来/过去的原型在时间意义之外便成为了救赎/罪恶的结构,“他又一次听到佩德罗·巴拉莫请求他原谅,原谅人们对他的儿子的种种责难。”但是不能宣讲教义的神父,无法接受女人忏悔的神父,不能答应对佩德拉·巴拉莫原谅的神父,又将这个救赎/罪恶的结构推向了一种无解的状态,而唯一可以解释的只有佩德罗·巴拉莫自己,因为,“所有自认为没有罪孽的人明天都可以参加领圣餐。”

在雷德里亚神父还没有从很多年后回忆这个父/子、未来/过去、救赎/罪恶的结构走向无解的时候,故事正在现在发生,现在的故事由一个叫“我”的人讲述,“我来科马拉是因为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第一人称的我,是一个在场的角色,是一个只在现在的存在,但是当我来到科马拉去寻找父亲佩德罗·巴拉莫的时候,这个现在,这种在场,也进入到了无解的状态中。我身上带着母亲“四边已遭虫蛀”的唯一一张照片来到了科马拉,而母亲已经仙逝,她是在临死之前提出让我去找佩德罗·巴拉莫的。从死亡出发的寻找,似乎也是一次死亡:母亲是在“带着阵阵石咸草的腐臭味”的八月死去的;她的相片被虫蛀了,这是一种纪念的死亡;我找的是“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的人,从没有亲见过;进入科马拉的时候,有人说,“这么多年没有人到这个村子里来,见到有人来,人们一定会高兴的。”而其实,这个村庄早就无人居住了;我在路上遇到的这个说话者名叫阿文迪奥,他告诉我的是:“我也是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群乌鸦掠过晴空,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仿佛这些话像是说谎的乌鸦说出来的;阿文迪奥告诉我的还有重要的一条:“佩德罗·巴拉莫已死了好多年了。”

母亲死了,照片被虫蛀了,来到科马拉却是一个无人居住的村庄,而我寻找的父亲也死了。死亡还没有停止,同是佩德罗·巴拉莫儿子的阿文迪奥让我去找一个女人,这个名叫爱杜薇海斯·地亚达的女人知道我今天要来,当我见到爱杜薇海斯·地亚达的时候,她说起了我的母亲,说她们曾相约一块死的,“这样可以共赴黄泉,在路上万一互有需要,万一遇到了什么困难,能够互相鼓励。”但是母亲却从未提起过她,而且爱杜薇海斯·地亚达还说,“真的,那时我差一点成了你的母亲。”这个隐秘的故事母亲也没有和我讲起过,而更诡异的是,当我和爱杜薇海斯·地亚达交谈时说起在路上碰到的自称是佩德罗·巴拉莫儿子的阿文迪奥,爱杜薇海斯却说阿文迪奥是在一次被用来驱赶水蛇的爆竹爆炸之后“成了哑巴”,尽管并不哑,但是已经不想说话了,但是我在路上碰到的那个赶着毛驴的人却在说话,是不是那群乌鸦制造了这些听起来像是不真实的声音?还有,爱杜薇海斯还说,阿文迪奥早就已经去世了,“你说的这个人不可能是他了。”

胡安·鲁尔福:“他将每一个词都说得很轻”

死亡在发生,死亡在持续,死亡不断颠覆在场,阿文迪奥的死似乎解构了一切:他或者没有变哑巴,或者不是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而在阿文迪奥的死亡持续中,爱杜薇海斯似乎也正在死亡,这个“差点成了母亲”的人,说起那一晚半月庄的“驯兽人”依诺森西奥·奥索里奥告诉我母亲,“今天晚上你不能睡在任何男人身边,因为月亮生气了。”于是母亲让他自己去和男人睡觉,而这个男人就是佩德罗·巴拉莫,“我利用了黑暗的夜色,也利用了另一个她当时不了解的情况:我也同样爱着佩德罗·巴拉莫。”爱杜薇海斯这样对我说,而这个故事母亲也一样没有告诉过我。但我住在爱杜薇海斯的房子里,半夜听到了呼叫声,“啊,生活,这样的日子我怎么过啊!”醒来却发现面前的女人不是爱杜薇海斯,而是达米亚娜,这个曾经为我接过生的女人,她对我说的一句话是:“可怜的爱杜薇海斯,她的亡魂大概还在受苦受难呢。”

爱杜薇海斯早就变成了亡灵,她死了,而白天进入科马拉的一切是不是意味着都是一种虚构?包括阿文里奥,包括佩德罗·巴拉莫的故事,包括母亲不能和男人睡觉的夜晚,当白天是一种虚构,是不是这个醒来的夜晚也是一种虚构,那么眼前这个为我接生过的达米亚娜也可能是死去的亡灵——在到处充斥着死亡的世界里,最大的疑问便是:作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者,我是不是也已经死亡?我在母亲死后来到科马拉,回忆起母亲对我说过的话:“到了那里,我的话你将会听得更清楚,我将离你更近。如果死亡有时也会发出声音的话,那么,你将会发现我的回忆发出的声音比我死亡发出的声音更为亲近。”母亲的声音还活着;在进入村庄之前,听到了阿文里奥对我说的话,这个哑巴开口说出的到底是什么?爱杜薇海斯告诉我母亲的过去以及他们如同姐妹的存在,她所说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还有达米亚娜告诉我那个呼叫声是爱杜薇海斯的亡灵发出的,甚至她还说:“这个村庄处处都有嗡嗡的声音,这种声音仿佛被封闭在墙洞里,被压在石块下。你一迈开步,就会觉得这种声音就跟在你脚后跟后面。”声音构成了我的现场,哑巴在说话,死者在说话,村庄的亡灵在说话,我的在场也许只不过是许多回忆的声音组成的虚构世界,当我再次在夜晚醒来,叫喊达米亚娜的时候,却听到了不完整的回声,“……亚娜……内罗斯!……亚娜……内罗斯!”以及之后“这一带的人都说这儿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声音——这里的他就是佩德罗·巴拉莫,以及此后的马刺声、马蹄声,以及是兄妹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当我被声音包围而进入到虚构的现场,寻找父亲便成为了一个幻想,“我一开始已经对你说过了嘛,我是来找佩德罗·巴拉莫的,看样子他就是我的父亲。是幻想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是幻想带我来到这里,而我其实也死了,“我记得我曾看见一些类似充满泡沫的云那样的东西在我头上盘旋,接着,那泡沫从头上淋下来,我便消失在云雾中。这是我最后看到的一切。”最后看见了一切,那时的我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人们用来埋葬死者的黑箱子里”,因为我已经死了。我早就死了,和那持续的死一样,但是当我以不在场的方式死去,当我为了忘记孤寂而躺着,其实是关于儿子死亡的一个隐喻,“我感到那女人赤裸裸的两条大腿紧贴着我的膝盖,她呼吸时气都喷到我的脸上。”男人和女人的世界里,充满了肉体有关的欲望,我就是在那里死的,而死也意味着“赤裸裸两条大腿”的生,当生和死同时发生,是不是作为儿子的我就是一种符号,而寻找父亲这个原型也完全变成了对于佩德罗·巴拉莫命运的一种讽刺。

佩德罗·巴拉莫对于我来说,是父亲,而他又必须是他父亲的儿子,在这个父与子的序列中,佩德罗·巴拉莫似乎就是在生与死中变成那个在阿文迪奥口中“仇恨的化身”:他为什么要仇恨?他仇恨的是谁?佩德罗·巴拉莫的父亲死在婚礼上,一颗子弹返单着碰到了他,在弄不清击中的那颗子弹来自何处,作为儿子的佩德罗·巴拉莫几乎把参加婚礼的人统统杀死了,一颗子弹造成的“仇恨”其实和继承产业有关,于是守着半月庄这块土地,佩德罗·巴拉莫就像雷德里亚神父所说,“由地位卑微的人跃升为有地位的人”,科马拉的土地被他一个人掌握。在这个复仇开始的视野中,佩德拉·巴拉莫是不是反而是那个让父亲真正死去的儿子?而作为父亲,佩德拉·巴拉莫又让儿子米盖尔·巴拉莫胡作非为,他杀死了雷德里亚神父的弟弟,又在黑暗中强奸了雷德里亚神父的侄女安娜,而当米盖尔在一匹马的咒语中死去的时候,佩德拉·巴拉莫甚至祈求雷德里亚神父原谅,并为他的死祈祷,“请您照顾照顾他,饶恕他吧,上帝也许已宽恕他了。”

犯下罪孽而请求原谅,对于雷德里亚神父来说,为他的死亡祈祷这本身就是罪孽,“我背叛了那些热爱我、信赖我的人,背叛了那些来找我为他们向上帝请求赐福的人。”而这也造成了神父的离开。是佩德罗·巴拉莫制造了父亲的死亡,不管是被婚礼上一颗流弹杀死的父亲,还是被迫带着罪孽离开的神父,身体之父和信仰之父,都变成佩德罗·巴拉莫仇恨的牺牲品,而拥有了土地和权力的佩德罗·巴拉莫又成为了父亲,在自己成为父亲之后,那种仇恨是不是就消失了?佩德罗·巴拉莫的悲剧或者正源于此,他是“我”的父亲,他是阿文迪奥的父亲,他是米盖尔·巴拉莫的父亲,在众多的儿子里,他其实变成了众多的父亲,而众多的父亲指向的是众多的女人。

“塞达诺,我真的是爱她,我爱她的一双眼睛,你知道吗?”佩德罗·巴拉莫对管家富尔戈尔曾经这样说,这是一个和婚姻有关的女人;“我利用了黑暗的夜色,也利用了另一个她当时不了解的情况:我也同样爱着佩德罗·巴拉莫。”这是一个在黑暗中被替代的女人,无论是劳拉还是爱杜薇海斯,他们作为女人,在佩德罗·巴拉莫的世界里,可能代表着爱和欲望,但一定是和仇恨有关,因为女人都认为自己是罪孽的化身:“神父,我有罪,昨天我跟佩德罗·巴拉莫睡过觉了。”“神父,我有罪,我跟佩德罗·巴拉莫有孩子了。”“我有罪,我把女儿给了佩德罗·巴拉莫了。”她们永远也进不了天堂”,所以在教堂的星期五,前来向雷德里亚神父忏悔的也都是女人。土地在佩德罗·巴拉莫的手上,女人在佩德拉·巴拉莫的手上,在佩德罗·巴拉莫面前,女人承担了他仇恨所制造的罪孽,于是儿子便成为一种病态的存在,一种死亡的隐喻。但是,佩德罗·巴拉莫却一直爱着一个女人,这个叫苏姗娜的女人曾经是他的唯一:

我是在想念你,苏萨娜,也想念那一座座绿色的山岭。在刮风的季节里,我俩总在一起放风筝。听到山下的村庄人声嘈杂,这当儿我们是在山上,在山岭上。此时风把风筝往吹,麻绳都快脱手了。“帮我一下,苏萨娜。”于是,她那两只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双手。“把绳子再松一松。”

这是一种纯洁的爱,但是苏姗娜却不见了,“你躲在上帝那无边无际的怀抱里,躲藏在神灵的身后。你在那里,我既追不上你,也看不到你,连我的话语也传不到你的耳际。”苏姗娜去了哪里?作为矿工巴托洛梅·圣胡安的女儿,她是被带着离开“具有一种不幸的滋味”的村庄,又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苏姗娜身上也有着对于父亲的反抗,她甚至不承认自己的父亲,当父亲变成一种苦难的根源,苏姗娜的缺失也变成了佩德罗·巴拉莫的死亡咒语,当佩德罗·巴拉莫终于见到苏姗娜,终于和她在一起,悲剧其实已经不可避免,因为苏姗娜活着如同死了一般,“我只相信地狱。”在她临死之前,说得最后一句话是:“我嘴里塞满了泥土。”而佩德罗·巴拉莫重复了这句话,“我嘴里塞满了你,你的嘴。你紧闭的嘴唇硬得好像咬紧了我的嘴唇……”像一个仪式,在最后合二为一。

父亲造成了苏姗娜的疯癫和死亡?父亲抹杀了苏姗娜的爱情和婚姻?一种父是巨大的存在,而佩德罗·巴拉莫作为另一个父,却在不断制造的“儿子”死亡中沾满了罪孽,或者,苏姗娜的死折射的正是自己作为父的悲剧,一种独裁的父权,既不需要神父的神权,也不需要革命军想要他加入的君权,或者说,在科马拉,在半月庄,德佩罗·巴拉莫就是一个集父权、神权和君权的统治者,在这片土地上,制造这个神话和毁灭这个神话的只能是同一个人,于是在苏姗娜死后,半月庄变得孤独、宁静,而这只不过是佩德罗·巴拉莫生命最后时刻的孤独和宁静,“这里举行庙会,人们在斗鸡,在听音乐;醉汉在狂呼,摸彩票的在滥叫。”在他人的嘈杂中,一心想要对科马拉进行报复的佩德罗·巴拉莫却死在了另一个敌人手上。

“留在身后的佩德罗·巴拉莫仍然坐在他那张皮椅上,看上面说的那一行人朝村庄走去。他觉得他的左手在他想站起身来的时候死去了,垂落在膝盖上。然而,他没有理会这件事,因为他已习惯于每天见到身上的某一部分死去。”他说,“这就是我的死”,这是革命失败的一天,佩德罗·资助的蒂尔夸脫投靠到倭布雷冈将军那儿去了,因为他们被看作是叛乱分子;这是哑巴开口说话的一天,拿着刀的阿文里奥走到佩德罗·巴拉莫跟前说:“行行好,请施舍点钱,好埋我女人。”这是父亲最终被儿子杀死的一天,在佩德罗·巴拉莫摇头之后,阿文迪奥手里的刀子已经鲜血淋淋……死于无果的爱情,死于失败的革命,“死人也不会再生的”,唯一真正的死是死于父子这个对立结构,父/子、未来/过去、救赎/罪恶永远无法达成一种和解,“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情景”终于变成了无解、无言和无主的死:“他心里在祈求着,但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来。他重重地跌倒在地,身子像一块石头一样慢慢地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