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访谈录

编号:W16·2070516·0747
作者:谢少波 王逢振 编
出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版本:2003年6月第一版
定价:20.00元
页数:282页

该书是加拿大华裔学者谢少波和中国学者王逢振对国外理论家的书面访谈,被访谈的对象是北美的一批著名的知识分子,访谈一共33个问题,涉及文化研究的含义,后现代性是否等同后现代主义,为何从始至终都根据西方的历史来限定现代性等。


《文化研究访谈录》:现在作为历史

明信片代表着对新电传制度的公开性和开放性的一种早发性预示。一张明信片对一个人都是公开的,正如今天的电子邮件决不是密封的或私下的一样。
—— J.希利斯·米勒

一张明信片连接着寄送者和收件者,在一对一点对点的传送和阅读中,构成了一种私密关系,但是米勒却否定了这种关系,他把明信片的对象置于唯一一个的公开性中,在何种程度上,单数的“一”会自行消解私密性?他举例今天已经习惯了的信息传递方法电子邮件,当一封邮件写完,然后发送,直到收件,整个过程都在因特网上完成,而因特网作为一种新传媒技术,它使用技术添加物形成了生产、储存、检索、传播和接受的语言或其他符号,也就是说,“我变成了另一个自我”,那个在因特网上的主体已经“不再是书写爱情信件并通过邮政将其寄送出去的那个人了”,“因为电视、电影或因特网的屏幕既不是客观的,也不是主观的,而是通过‘连接’而与其融为一体的一个活动的主体性的延伸。”在米勒看来,这种即使添加物的存在使得私密性被解构,明信片成为一种公开物,当自我变成另一个,当技术制造了新的语言,从笛卡尔到胡塞尔一整套哲学所依赖的主客体二分法消失了。

米勒否定明信片在新电传时代具有私密性,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回应了马歇尔·麦克卢汉的那个名言:媒体本身就是信息,而他更是将其命名为:“媒体就是意识形态。”而那个普鲁斯特笔下的电话、德里达缩写的《明信片》在米勒看来,“该书本身的格式就预示了正在出现的新的电传制度。”德里达的《明信片》就是一个人人可读、不具私密性的媒体文本,在这篇文章里,德里达更是把电传制度的出现看成是传统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甚至爱情信件的终结,“所谓的文学的整整一个时代,即便不是全部的话,都不能活过电传的特定技术制度(在这方面政治制度是次要的)。哲学或精神分析学也不能。爱情信件也不能。……”一个写比较文学主题论文的美国学生询问德里达如何切入这个论题,德里达建议她写20世纪及其后文学中的电话,比如普鲁斯特作品中的电话女士,比如美国的电话接线员,然后从最先进的电传对残存的文学所发生的的影响提出问题——德里达在提出建议时特别强调了微型处理器和电脑终端机。

但是,德里达的“解构”让美国学生感到厌烦,它引起的不信任甚至蔑视之感,是德里达在《明信片》这篇文章给读者带来的普遍心理反应,正如那位学生所质疑的,新电传时代储存和传播信息的手段如此肤浅,如此机械,它带来的变化如此偶然,怎么会成为像终结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和爱情信件那样,成为一种普遍的存在?或者说,从手稿、印刷文化向数字文化的变化怎么会成为一种必然?女学生保持着对文学的热爱,德里达在回答她的疑问时用了“mais si,mais si”,这个“我也是”的回答是一种敷衍?“真想知道她对此作何理解。”德里达说。

“爱情信件也不能”是德里达对电传制度的一种预言,而在米勒看来,这种预言正在变成现实,技术添加物所制造的语言和符号已经像手稿和印刷文化一样真实,这种真实帮助文学、哲学和爱情信件走向终结,而它更关键的意义在于:在“媒体本身就是信息”中取消了私密性,最终让媒体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这种公开性和开放性带来的变革将政治制度放在了第二位,“在德里达看来,随着从书本时代向超文本时代这一划时代的文化移位的加剧,我们被从来没有如此迅速地引入了一个危险的生活空间。”这个新的空间是电视、电影、电话、传真、电子邮件、超文本和因特网的空间,它带来的改变是对德里达所说的“本体政治学”提出了挑战,那些技术添加物“以上千种方式占有、扩大地盘、解域、根除,即是说,在该词的词源上因而也在其最激进的意义上,连根拔除,因而也破解其词源,把政治与地域分解开来,把自身与始终被称作政治概念的东西分离开来,这种被称作政治概念的东西就是把政治与时事话题、与城市、与地域、与种族-民族边界联系起来的东西。”

政治制度是第二位的,技术添加物作为新的语言和符号创造了电传制度新的法则,米勒认为它导致了三个结果:民族一国家自治性的衰落或削弱,新的电子社区在电脑空间中的发展,具有新的人类感性的一代人的可能产生。当新传媒技术在生产和强加意识形态方面发生了量的飞跃,“媒体就是意识形态”成为了现实一种,而这些技术在意识形态上是中性的,“它们将传播让它们传播的任何东西。”从德里达的《明信片》到新电传时代“媒体就是意识形态”,米勒其实试图对两个问题进行阐述:第一个大问题:意识形态何时变成了一种不可逃避的牢房?在阶级社会里是否一切真理都是意识形态的?历史绝对拒绝再现的看法本身不也是一种意识形态么?如果是,对于先于意识形态的历史我们使用什么术语呢?就意识形态的政治或争论而言,我们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一种意识形态优于另一种,或者比另一种更忠实于历史?第二个问题则是:在一个由强有力的意识形态控制的世界上,知识分子却断言意识形态政党已经过时?如果权力、欲望和局部利益是现实的实质,那么为什么谈到意识形态时仿佛有某种超越它们的东西,仿佛它们总是可以改变的?

这两个关于意识形态的问题是由中国的王逢振和谢少波提出的,他们向北美的12位著名批评家提出了33个问题,这些问题以书面的形式发给他们,米勒是其中的被访问者,面对问题,“我感到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一样被迫开口,讲述我自己的故事,或像乔治·艾略特笔下假想的小说家在证人席上发誓叙述他或她的经历。”被迫开口的米勒还是用大篇幅回答了他们的问题,而集中在这两个问题上的其实就是意识形态,米勒认为,只有鲁莽的知识分子才敢于证实“意识形态的终结”,意识形态不会轻易消失,新电传制度下的社会现实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媒体就像明信片,它具有的意识形态特征正是意识形态走向新的维度的证明。

意识形态的“牢笼论”似乎来源于注明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的《意识形态的终结》,在这部书里,丹尼尔·贝尔宣称,在“后工业社会”里当技术理性和“市民政治”出现后,政治意识形态便隐退了,回到王逢振和谢少波提出的问题,意识形态是不是具有历史性和优先权?对此同样回答这个问题的杜克大学历史系教授阿里夫·德里克认为,意识形态的终结是与主体的死亡、历史的终结以及乌托邦的终结紧密相连,他拒绝了贝尔提出的意识形态理论,但是他把意识形态看成是一个乌托邦,“如果宣称所有的真理,无论它们多么相互矛盾,都是有效的,那么,这些真理也就不可能是真实的,并且必定是意识形态的。”在他看来,这种乌托邦表现在将意识形态的现实性意义置于任何理解的体系之外都使得“真理不再成为可能”。由此他认为,现在的意识形态不仅具有物质关系的超结构意义,而且作为日常物质关系的一部分,自身也是物质性的,所以对意识形态问题的探寻必须站在文化的社会话语体系里,既看到它作为整体的意义,又看到作为部分的作用。

纽约大学英文系特丽萨·埃伯特同样认为意识形态具有“十分特殊的唯物主义意义”,他认为唯物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核心是工资-劳动与资本之间的关系看似是自由平等的关系,但其实一种“虚假的意识”,甚至是一种“斗争概念”,正如马克思自己所说,工资-劳动与资本之间的交换是在“经济关系不声不响的强迫下”进行的,这种强迫“确定了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虚假的意识是一种认识论,是试图将意识形态看成是认识论的一部分,然后将对与错、正确与不正确、真实与不真实变成彼此对立的存在,对意识形态的解构本质上变成了是资本主义关系重新合法化,而这正是意识形态理论在知识分子中形成的“牢笼”,“我们眼下在意识形态理论中所目睹到的危机就是知识分子话语中一种不公正的关系合法化的危机,这些知识分子在其正式理论中宣称自己反对资本主义,是人民的朋友。”

美国拉特格斯大学英语系 芭芭拉·弗莱也认为意识形态不完全是牢笼,但它无处不在,而且还有“无产阶级立场”;杜克大学的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则认为意识形态的终结是一个过渡阶段,重要的是它提出了历史的终结论,这种历史性地终结“伴随着可能是集体行为感的衰减”,由此出现了信仰的衰减,所以应该从社会的、政治的、历史的观点来审视,而不是从“相当愚蠢的主张的经验主义的真理”来审视;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英文系 帕米拉·麦考勒姆认为,意识形态的终结一般指的背景是东欧集团的解体,当资本主义优于共产主义,当冷战期间两大阵营斗争终结,意识形态也宣告结束,但是他认为,历史本身不是一个文本,“在意识形态的影响下,能否‘真实’或‘完整’地再现历史,这个问题无疑令人颇费脑筋。”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布鲁斯·罗宾斯反其道,他认为意识形态的再现方式必须站在历史性中,因为“真理”依赖特定的历史和社会因素,“真理隐含着意识形态”,所以,要想挣脱意识形态牢笼,就必须置于具体的历史、社会和人的差异中,把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之外的存在进行区分;圣克鲁兹加州大学思想史讲座教授 海登·怀特则肯定又超越意识形态的东西,“意识形态编码游戏就发生在权力、财富和社会不公的世界里。”

意识形态的“牢笼论”和终结论其实都无可避免地涉及到历史性问题,意识形态根植在和阶级、国家、政权有关的历史现实中?还是历史绝对拒绝再现也是一种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是普遍的真理?还是一种可以被超越其上的东西改变?而历史性的问题在33个问题中涉及更为广泛,比如“后”性的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以及新东方主义,比如反霸权、社会革命、民族主义、国际主义,比如本质主义、微观政治学、总体性。杜克大学历史系的阿里夫·德里克认为,历史有两重意义,一种是指过去发生的事,另一种则是指那些历史学家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历史必然是一种阐释活动,他引用俄罗斯历史学者西德尼·莫纳斯的一句话是:“所有历史都是思想史”。历史的阐释学是不是在现代主义中具有意义,而到了后现实主义,是不是如福柯所说“历史摆脱了十分贫乏的指涉概念”?——后现代主义暗中破坏指涉的观念或非常有害的指涉物。指涉性何以必须重新思考?是否在破坏了指涉性之后现在应该重构指涉性?

德里克认为福柯的论述更适合实证主义历史,而且不是所有历史事实都是指涉的,历史就是一种阐释活动,“就历史叙事而言,一方面,宣称获得了有关历史的最终真理是愚蠢的,另一方面,因为文献的有效性而对历史学家进行贬抑也同样是愚蠢的。”纽约大学英文系特丽萨·埃伯特认为福柯误读了后现代主义和指涉问题之间的关系,后现代主义用新的指涉和指涉性方法和形式取代了那些已经在资本主义中“失去历史用途的所指对象观念”,新的指涉理论是以劳动语言理论为基础的。对于历史的指涉问题,海登·怀特站在一种变动的观念中提出了“现在作为历史”的概念,在他看来,历史应该像资产阶级社会科学中其他那些公认的“用意识形态进行解释”的学科一样,要接受同样的结构分析技巧,这种结构分析技巧就是要形成“现在的历史”或“现在作为历史”的概念,“历史研究产生了话语,就跟任何别的学科一样,作为一个话语聚集体,历史或者更具体一点说,‘历史化’的学科跟别的学科一样是一种建构。”

这是面对现代化有可能带来“真实而新奇的事件”的一种建构,当“现在作为历史”,它是再现,它是阐释,它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现代性的一种体现。和现代性、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问题很多,批评家在回答这个问题时都站在“现在作为历史”的维度上对现代性进行了阐述。阿里夫·德里克认为既要认识到现代性是欧美的产物,是资本主义的产儿,又不否认其历史遗产与社会内在结构的重要性,这个社会是现代的,即使抵制资本主义的现代性也是为了寻找另外的现代性,而这也构成了现代性,他甚至提出,后现代性包涵着对现代性的超越,但又是现代性的继续;纽约大学英文系特丽萨·埃伯特认为,在处理历史问题与人在历史中的地位时,决定性的因素不应该是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而是穿越现代与后现代,将人放诸到层次密集,错综复杂的历史中的东西。”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则认为现代性是未完成的现代化的社会状态,而后现代性则对应于其现代化趋于完成……

阿里夫·德里克说,“后现代主义与后殖民主义的关系在某种程度表明了第一世界对第三世界的统治。”特丽萨·埃伯特认为,“东方主义是一个围绕阶级问题的迂回,它将劳动译成文化,然后又将文化还原成推论。它并不是不加批评地接受仍在支持殖民主义延续的西方,这是‘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的剥削性劳动关系。”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说:“我认为民族主义可以是一种肯定的或乌托邦的力量,就像本尼第克特·安德森所描述的那样,但条件是它仍然是一种反抗的运动。”海登·怀特认为,“至于革命,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但是闹剧也是在‘运动’。”在文化、意识形态、历史、现代性、后现代性、后现代主义、全球化以及大学和知识分子的作用等主题中,学者站在不同的立场论述着不同的观点,他们或构成了一种补充,或形成了一种矛盾,而这也是谢少波和王逢振进行“文学研究访谈”的用意所在:“从最近各种文化政治、思想情绪和社会历史现象来看,今天的世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二律背反和悖论。”在他们看来,二律背反和悖论主要表现在:人人难以容忍宏大叙事,然而人人似乎都在接受并兜售宏大叙事,而其中最宏大的就是资本的宏大叙事;马克思150年以前所界定的无产阶级已不复存在,但与此同时,今天世界上有些地方整个地区和整个居民又正在被无产阶级化;世界看来需要一场真正的革命,而世界又从未像今天这样对革命感到厌倦和恐惧;人们声称意识形态已经终结,然而意识形态又像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所以不同的回答甚至完全相反的答案都构成了对于文学研究的文本,而这些文本的意义在于提供“回到未来”的思路——“回到未来”其实就是建构在“现在作为历史”的概念之上,就是在“历史化”中终结“意识形态的终结”。回到米勒对于德里达《明信片》的解读,回到“媒体就是意识形态”的理念,当新电传时代解构了单一民族-国家结构,当新技术添加物让政治制度变成第二位,当私密性在电话、电影和因特网中具有了开放性和公开性,意识形态所连接的历史-现代也成为另一个自我,“这些新电传技术,以新的方式唤起鬼魂的无数新方法,也产生无数新的意识形态母体。比如,它们打破了主体与客体、意识与意识客体之间的障碍,而这正是黑格尔的《现象学》所预设的障碍。”一个最大的改变是不同媒体之间的界限被抹除,视觉形象、听觉序列和词语符号都被数字化为零和一,最终意识形态指向了未来:“这些行为是对来自一个提前的未来的一种要求的回应,这个未来就是作为一种可能的不可能性的‘未来民主’。”而这种未来民主在米勒看来,就是实现了独立宣言中的模式:“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从那个即将到来的民主的地平线上,一个提前的未来,这些诺言的更完美的实现,在向我们招手。”——也许,米勒太过于乐观了。

抵抗的文化政治学

编号:H49·2040130·0695
作者:(加)谢少波
出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版本:1999年8月第一版
定价:3.00元
页数:174页

谢少波(Shaob.Xie1954-),生于中国湖南,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系毕业,获博士学位。现执教于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英文系主讲批评理论。谢少波是在北美新崛起的华裔学者代表人物之一,本书是其博士论文,主要探讨了弗·詹姆逊的闸释理论,将詹姆逊置放在一个广阔的理论语境中,使其同德里达、德曼、弗莱等人展开广泛的对话。同时,本书还着重探讨了詹姆逊和毛主义的理论渊源,詹姆逊对鲁迅的解读及其第三世界文化批评的理论得失,在此,历史,意识形态,乌托邦欲望和对后现代主义的抵制成为本书的讨论主题。


《抵抗的文化政治学》:永远历史化

詹姆逊的马克思主义历史主义,尽管陷于总体化的种种困境,但仍是超越语言瞬间的一种理论,可以有所折扣地视其为能够取代其他一切当代共时理论的一个象征,这也是我们赞扬这种理论的真正意义。
——《结论》

当德里达用解构主义书写文本,“符号的嬉戏”是不是反而在“踪迹-结构”中将历史变成了一种断裂的“历史瞬间”?当德曼把语言无意识作为文学批评的终极所指的时候,“意识形态是历史”的结论下,主体又在何处?当弗莱用乌托邦文化的拯救功能,试图将人类从“历史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关于历史的观念框架是不是还是一种僵化?而当詹姆逊用历史主义来重构马克思主义,当谢少波用“抵抗的文化政治学”来解读詹姆逊的理论,所谓的总体化到底在哪个历史中现身?如何在“超越语言瞬间”的共时中寻找晚期资本主义下的历史救赎?

一种对“文本之文本”的解读,就像后来者对于“历史之历史”的解读一样,都是在某种“语言瞬间”的断裂中期望看见那个总体化的历史,詹姆逊对于马克思主义,谢少波对于詹姆逊,或者还有打开这本书的读者对于谢少波,似乎早已经落入了德里达所说的“踪迹-结构”中,是在场的也是不在场的,是在语言之中的又是在语言之外的,甚至这种有着某种序列式的解读也落入了不可再现的“缺场的原因”的历史之中,最后或者还是一样陷入詹姆逊的困境:“詹姆逊以绝对历史的名义读和写,正如后结构主义者以绝对差异的名义读和写一样。但是,作为概念的历史和作为文本操作的历史并不是一回事。”

绝对的历史,是不是就是超越语言的瞬间建立的一种共时性的历史?是不是就是可以调和主体与客体,部分与整体、个人与社会的绝对乌托邦?是不是可以把破碎的后现代的现在与其过去和未来连接起来?当詹姆逊喊出“永远历史化”这句经典口号的时候,历史到底是怎样一个玩意?它是不是反而以同一性取代了差异性,甚至取消了延异?而作为概念的历史和作为文本的历史,甚至作为历史的历史,到底有什么不同?谢少波将詹姆逊的马克思主义定义为“历史主义”,并将其看成是对于共时理论的一种探索,而其实践意义便是对于马克思主义在新时期的重新运用,正如他在导论中所说:“詹姆逊正是在这样一个历史关头重又发起黑格尔式马克思主义的运动的。”

一个历史关头,显然是历时性意义下的历史,当美国和西欧的物质财富重新创造了神话,当马尔库塞的“压抑性满足”不断实现,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左派逐渐衰落,当社会主义国家的危机没有得到根本的化解,西方世界又转向了非马克思化的路线。如果这些还是客观形势下的困境,那么当马克思在撰写《共产党宣言》时所说的阶级结构在消费社会里已不复存在,交互式的意识形态霸权代替了统治阶级的武力,一切的历史已经逃逸出了马克思当初的预见。这本身就构成了新的历史阶段,本身就变成了某一个时间瞬间,当詹姆逊建立了他横扫一切的格言“永远历史化”,就是要在历史化中将概念思维和“缺场的原因”的历史关联起来,就是要将历史渗透到具体的现实里,并依据社会政治生活重新思考差异。这是动态的,辩证的历史,谢少波将其归结为“黑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运动,是要将马克思主义重新纳入历史的范畴里考察,而在推向核心源头的重构中,他所反对的是“非马克思主义”理论,“詹姆逊与非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话交流的目的是要为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政治重新建构马克思主义。”

重建是为了历史的历史化,而在谢少波看来,这种黑格尔式的辩证思想就是一种“理论的物化”,只有在与非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对话中才能让历史进入到有机范畴,才能在以“历史性和主体的危机以及批评距离的消失为特征的后现代文化空间里”重新开展新葛兰西式的反霸权政治——语言的瞬间已经变成了历史总体化的牢笼,只有建构反霸权式的文化理论,在政治无意识中才能建立生产方式或社会联合体的概念,才能在异质的复杂社会生活中重塑整体。对象是非马克思主义者,而谢少波很明确地将詹姆逊的对话者锁定在后结构主义者那里,在他看来,后结构主义本身就是普遍危机下的产物,他们通过“符号的嬉戏”,建立了绝对化的差异的主符码,他们利用符号语义的不确定无情地消解诸如真理、意义、本原、秩序、自我和历史等“理所当然的观念”,在抨击社会习俗和制度过程中解放了差异和话语——谢少波在詹姆逊和他们的对话中既看到了共同点,又发现了相异之处,而那些相异之处为詹姆逊的历史主义创造了条件,为他的总体化历史寻找到了超越历史的契机。

尤其在詹姆逊和德里达之间,这种共同点尤为明显,甚至在谢少波看来,詹姆逊和德里达站在同样的历史时刻,那就是:“社会经济上以晚期资本主义为特点、文化上以后现代主义为特点、认识上以后结构主义为特点”,他们一样无法超越这个历史时刻,也一样具有某种同一性。但是这种历史时刻本身就是历时性时刻,即使德里达的语言异延和詹姆逊的历史异延在方法论上有着一致性,但是在概念本质上却有着差异性。谢少波认为,在德里达的体系里,异延就是语言可能的嬉戏,是既不在场也不缺席的东西,它不是一个此在的存在,不管多么完美,独特,或超验。它不控制任何东西,不主宰任何东西,不在任何地方行使权威”,所以当德里达用书写来显示差异的时候,就既是差异的一个踪迹,又是在书写它本身,所以谢少波认为,德里达的“踪迹-结构”指的是“一个不可追溯的过去,和一个永远延宕的未来,断言自身发生在一个特定的历史瞬间之内”。

正是这种异延的“踪迹-结构”,使得历史成为一个“语言的瞬间”,它分界了语言的同一性,在运动不止中产生了差异性,“符号的每一瞬间对于那个不可追溯的整体是一个否定瞬间”,而通过压抑过去和未来而成为自身瞬间的过程中,符号也通过“他者”获得了同一性。所以在詹姆逊看来,德里达的这一观念其实就是一种“已经给定了”的观念,强调“现在或意识的似是而非的结构,总是已经在位置上、在环境之中,总是在时间和存在上先于自身”,甚至具有了拉康所指的“象征秩序”,这无疑是他者建造的“语言的牢笼”。

无疑,在詹姆逊看来,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消解了逻各斯中心的形而上学体系,并将马克思主义的“货币”交换理论置换成了符号的隐喻,但是当结构先于自身的意义上,它依然建立了中心,依然是一种形而上学,所以詹姆逊要对历史的瞬间进行解构,要破坏一切形而上学的概念,他将德里达的异延转换成文学研究,“将其转换到对文本和文类的微观结构研究上来”,而他最重要的理论起点就是:回归黑格尔辩证法。他抛弃了德里达把语言看成是终极所指或难以逾越的阐释视界,而认为是“所指的终极基础”,是一种基础结构或社会存在,在这个基础上她重写了“历史”:“对詹姆逊来说,固守历史就等于超越了语言的瞬间,就等于把意识形态批评中作为否定的批评标准的异延历史化了。”

超越语言的瞬间,就是超越语言的历史,就会进行历时的总体化,从而使思维获得解放和自由。这是詹姆逊和解构主义者德里达之间关于异延和历史的对话,他在历史的矛盾中发掘了张力,这种张力就是在作为不可再现的“缺场的原因”的历史和作为对实际发生的事件的想象叙述的历史之间的张力,“在他的重构瞬间,‘历史’则与总体化叙述共存。”而其实这个总体化的历史在詹姆逊的政治无意识中,它具有一种实用主义功能,那就是作用于意识形态,而在意识形态上,詹姆逊和另一个解构主义者德曼之间的对话中,则在讽喻中,把“意识形态看作是人类精神的基本功能”。

后现代对讽喻的推崇无疑要追溯到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把讽喻作为“我们自己现实生活的特殊模式,是对从一瞬间到另一瞬间的意义的拙劣破译,是为重新恢复异质的、分离的瞬间的连续性而进行的痛苦尝试”,讽喻标志着起源、中心、内在意义或自治主体等概念的结束,也就是说,主体可以从传统的意识形态桎梏中解放出来,在德曼看来,讽喻拒斥世界与经验、符号与所指、思想与形式之间的乌托邦统一,“讽喻的符号指涉在它之前的另一个符号。因此,讽喻符号所构成的意义只能包括在它永远不能与之共存的前一个符号的重复之中,因为这个先前符号的本质就是其纯粹的先在性”。这是一种无意识,但是当语言指定了意识形态模式,当隐喻将主体从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一个悖论是,意识形态的真正主体到底在哪?“在不涉及主体问题的情况下何以能够解读意识形态?”

其实在德曼看来,意识形态是一个错误,意识形态是柏拉图式的构造,意识形态是历史,所以詹姆逊很明显是要把意识形态重新放在叙述的地位,甚至要把意识形态看成是人类精神的基本功能,这里隐含的线索是,只要有隐喻,就有意识形态,或者说,人类的意识或认识必然要以隐喻的方式存在,也就是说,意识形态与社会实践之间有着一种构成性关系,它甚至是需要内化为一种结构,从而为总体化的历史服务。很明显,当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中说:“一切最强烈意义上的意识形态,包括独一无二的统治阶级的意识形式,以及同样的对抗和被剥削阶级的意识形式,在其本性上都是乌托邦式的。”他所建立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实践之间的构成性关系就是为他的绝对乌托邦开辟道路,而这个历史的乌托邦欲望就明显和弗莱具有承接关系。

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把文学构想看成是一种自足的存在物,“它不再对生活和现实做出评判,而是将生活和现实包容进一个词语关系的体系里”,而这个体系就是一张乌托邦,弗莱就是要用乌托邦的拯救功能将人类从“历史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谢少波认为詹姆逊是在“对弗莱的礼赞”中挪用里他的欲望概念,并将欲望“嵌入历史”,以达到欲望满足的“曼斯”状态。把弗莱的乌托邦理论从政治带回文学,并赋予了辩证思考的特性,“使其将马克思主义政治学从社会转到文学领域,使其在历史和文本间思考。”詹姆逊抓住了文化和历史中的乌托邦幻想,在谢少波看来,他就是从两个文本来考察这种乌托邦幻想,并期望重建一种总体化的历史,一种是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毛主义”,另一种则是反应黑格尔主奴思想的鲁迅式抨击。

谢少波认为,詹姆逊身上有一种“毛情结”,“它指的是詹姆逊对毛的文化大革命的根深蒂固的赞慕,也指的是经由阿尔都塞而达至詹姆逊的毛的复杂的不平衡发展的社会-历史现实观。”他认为,毛主义“在60年代所有重要而崭新的意识形态中最为丰富”,毛的实践证明了“真正的群众民主”如何从打碎古老的封建和村落结构开始,但是更重要的是,毛主义破除了西方现代主义语法的反霸权议程,使得国家恢复活力,在修正了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模式的情况下,“更新社会关系的乌托邦欲望”。正是这种革命实践,使得詹姆逊清晰界定了乌托邦的“反霸权特征”,当异质的、复杂的社会生活变成一种总体,是不是在容纳一种“非同时性的同时性”上书写了历史的总体?而谢少波认为,这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也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对中国人而言,恢复毛的部分乌托邦作为他们当前反文化霸权斗争的政治议程,似乎是极其相关和必然的,如果30年前开始的第三世界主义激发了第一世界的60年代的新政治文化模式,今天,中国的90年代将不得不学习詹姆逊的主要的马克思主义文化政治模式。”

“30年前开始的第三世界主义”或者正是指新文化运动之后鲁迅式的反霸权,詹姆逊把鲁迅看成是最伟大的中国现代作家,他的讽喻作品再现了“一个社会和历史的梦魇”,以鲁迅为起点,詹姆逊提出了一个总体化主张,认为第三世界知识分子“无论怎样都始终是政治的知识分子”。第三世界是一种总体化,当鲁迅式的抨击对准当时的权力关系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实践着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詹姆逊证实从这一视角出发才能把重点放在第三世界文化的认识优越性上,从而断言第三世界主义是抨击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霸权的国际立足点。”谢少波从中国现当代的历史着眼,肯定了詹姆逊的主张,“詹姆逊的正确性在于,黑格尔提出的主奴关系对于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之间的对峙、或臣属第三世界主义与霸权后现代主义之间在文化上的对峙都是真实的。”

但是对晚期资本主义的抵制中,他却指出了詹姆逊总体观中的一个明显的不足,那就是第二世界的缺席:

如果弗朗茨·法农的殖民者与被殖民者模式真实地体现了詹姆逊所认为的当代全球政治的话,那么,我们怎样来安置“第二世界”呢?仅就三个世界理论的特别正当性来说,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的关系属于什么性质?东欧社会主义集团解体以来第二世界是否仍然存在?就生产方式来说,以前的第二世界尽管落后于第一世界一个阶段,但显然超过第三世界一个阶段,但西方资本现在还没有渗透到中间地带吗?

并不仅仅是“第二世界”的缺席,而是詹姆逊的总体性本身就只是在解构零一种总体性,而没有真正运用总体性,甚至还只是一种绝对的乌托邦,在此意义上建立的“绝对的历史”就无法真正历史化,也无法在瞬间之外形成总体,但是谢少波认为,詹姆逊提出了葛兰西式的反霸权理论,提出了鲁迅式的激进文化政治,无疑超越了传统马克思主义和后结构主义。而在谢少波看来,“詹姆逊把包括德里达、德曼、弗莱、毛和阿尔都塞在内的共时思想家综合在他的辩证历史主义之中”,就是一种总体性思维,无疑他延续了马克思主义“提供与人类的终极解放相一致的各种局部反霸权规划”,在这个意义上,即使符号的嬉戏变成了性爱的政治,即使绝对乌托邦还是一种乌托邦,但是在对非马克思主义“语言瞬间”的超越中,詹姆逊为历史的“共时理论”提供了继续书写的线索,永远历史化——永远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