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录

编号:E38·2201112·1700
作者:【葡】费尔南多·佩索阿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9年08月第1版
定价:59.00元当当22.20元
ISBN:9787532172092
页数:405页

《惶然录》是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晚期随笔结集,是“仿日记”的片断体,它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是一部曾经长期散佚的作品,后来由众多佩索阿的研究专家们搜集整理而成。原作者曾为这本书杜撰了一个名叫“伯纳多·索阿雷斯”的作者,与自己本名“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读音相近,并在卷首写了一篇介绍这位虚拟作者的短文,似乎索阿雷斯实有其人。这个在隐秘的角落度过短暂一生的思想者,广泛关注着那个时代的生命存在问题,也是关注着人类至今无法回避也无法终结的诸多困惑,作者在随笔中的立场时有变化,变中有恒,异中有同,是自相矛盾中的坚定,是不知所云中的明确,是独自一人面向全世界顽强突围的精神气质。正是这种精神气质、这种独自面向全世界的突围,使佩索阿被当代评论家誉为“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杰出的经典作家”、“最能深化人们心灵”的作家。


《惶然录》:一切消失于我失落自己的迷宫里

从来没有这样的一刻,没有这样的光辉,没有我这样存在的生命。明天将要到来的一切,必定与今天迥然有别,我将通过迥然有别的眼睛来观看,一切将充满新的景象。
——《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

他在“另一种生活”里,“我愿意在远远的土地上过一种不同的生活。我愿意在我不知道的旗帜下成为另一个死者。”他活在“第二时间”里,“在新的睡意黑压压将我冲刷而去的过程里,我记起了啼晓的雄鸡。没准真是这只雄鸡,啼破了我第二生命的另一种时间。”他在“他身之感”中获得存在,“我依靠不属于自己的这些印象而活着,挥霍身份的放弃,身为自己的时候反而总有他身之感。”他在自我“停滞”中通过他们表达自己,“我只能向别人表达自己,然后以语言,以行动,以习惯,在勃勃繁育的灵魂生活里,通过他们向自己作自我表达。”

另一种生活,第二时间,他身之感,以及自我停滞中的自我表达,他在种种努力中实践着“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他是谁?他是那个叫伯纳多·索阿雷斯的人,而这个名字似乎也成了费尔南多·佩索阿命名的另一个。一种关系的建立似乎是巧合,有一天,当佩索阿吃完饭的时间比平常晚了一些,于是在那个餐馆里遇到了他,而且就此进入到了“不寻常的谈话”中。在这次巧合之前,谈话似乎是不存在的,佩索阿只是看见了他,而且是因为他的奇怪举动看见了他:在佩索阿的眼里,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清瘦,高个头,穿戴有些马虎,坐下来腰弯得厉害,苍白的脸,平常的相貌,没有明显的磨难平添的惊人之处,即使有着一丝艰难和悲痛的痕迹,但也是曾经沧海之后的淡然处世。

这是佩索阿最表象的看见,但是当他注意观察他的时候,发现了眼神里的智慧之光,飘忽而确切,那里有疲惫,也有忧虑——这一点在其他人那里很难看到。正是因为佩索阿看见了他的奇怪,发现了一些特别,于是在平常只是打招呼之后,在巧合的那一天开始了不寻常的谈话,也正是这次不寻常的谈话,佩索阿完成以伯纳多·索阿雷斯作为作者的一次文本阅读。这一种关系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关系,但是当佩索阿和索阿雷斯进入到不寻常的谈话中,其实这一种关系更像是共谋:如果把这些文章中的“我”看成是索阿雷斯,那么佩索阿就是“我”面前的他,但是这个“他”却反其道而成为对索阿雷斯进行观察和解读的“我”,而索阿雷斯自然成为了“他”——一种关系的互换,并不是“他”和“我”之间的割裂,它是一种命名,一种对话,甚至于是一种构筑,而这种命名、对话和构筑是不是发现了“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是不是在“另一种生活”和“第二时间”里?是不是在自我停滞中获得了“他身之感”?

读者阅读作者的文字本进入作者的世界,是另一个文本的重建,首先沿着索阿雷斯这个作者的自述进入到“我”的世界。从他的文章中可以片段而有限地还原一个叫索阿雷斯的现实生活:他是在一个叫V公司里工作的职员,他是公司里的主管会计,这家公司位于里斯本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在公司里,有V老板,有M会计,有B出纳;索阿雷斯是因为叔叔“道德之手”而介绍到里斯本工作的,他的办公室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一楼,而住所在街的二楼;索阿雷斯的母亲在他一岁的时候死了,父亲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甚至几乎没有见过他,而在他三岁的时候父亲也自杀了;他的工作是“写下一行行V公司抒情性商业诗的表格纸”,回到一个人的住所,他会看书会写作。

这是索阿雷斯的现实生活,以他的文章拼贴出来的现实当然是一个局部,而在这样的现实里,索阿雷斯也感觉到了茫然,也总是会有矛盾。有时候他会感到悲伤,“这种悲伤是因为V老板,因为M会计,因为B出纳,因为所有的小伙子——那个去邮局取信的快乐男孩,那个小差役,还有那只友好的猫——因为他们都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却又感到满足,他认为V老板是一个健康而愉快的家伙,他自私但是大体上还公道,他猎取虚荣但是很容易打交道,悲伤而又感到满足,索阿雷斯认为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平庸的生活,“生活,单调而必需的生活,威严而不可知的生活。这个平庸的人代表生活的平庸。表面看来,他对于我而言意味一切,这就像表面上看来,生活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一切。”有时候他感到自己被剥削了,朋友告诉他他的工资太低了,但是他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被“上帝剥削”,“一些先知和圣徒行走于空空人世,他们被他们的上帝剥削。”有时他感觉自己讨厌着单调的生活,甚至认为世界就是不道德的存在,“在现代生活中,世界属于愚蠢、麻木以及纷扰。在今天,正确的生活和成功,是争得一个人进入疯人院所需要的同等资格:不道德、轻度狂躁以及思考的无能。”于是他想要用写作来抵抗这种生活,但是他有发现纯粹的文学只是停落在头上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的荒谬可笑。”他反而觉得自己成为V公司主管会计的那一天是“最伟大的日子”……

索阿雷斯的生活,渗透着一种既安于现实又想超脱生活的矛盾,而在“我”的世界里,他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内心世界,所以“我”面对现实的无措感来源于对他者的不适应,而这种对他者的不适应又转变为对自己的虚无感。他在《一句祝愿》中是这样对自己进行定位的,“一些人统治世界,另一些人组成了世界。”英国和瑞士拥有百万财富的美国阔佬,是一种“统治”的存在,但是他们的统治只是“量”的差别,而除此之外的是“难以名状的芸芸众生”,他们是天马行空的戏剧家莎士比亚,是学校老师弥尔顿,是四处漂泊的但丁,是昨天替自己跑腿的小伙子,是给自己讲故事的理发师,所以,索阿雷斯安慰自己说:“祝我明天更好。”

他不是一些人,但他是另一些人,于是在索阿雷斯的世界里,“他者”就成为了和自己一样的世界组成部分。那里有唱起葡萄牙民歌Fado的歌者,也有走进人群的警察;那里有卖鱼女人、面包师、都收其他货品的贩子、送奶人,他们的生活是匆忙的,也有迈着休闲步态的人;那里有自己梦中幻境中的人,有小说里读到的人,有在台上演出的剧中人;那里也有在生活中消失而不回来的人,办公室的小伙在就在那天离开返回农村了,“再也不会来了”。这个叫里斯本的城市,这条叫道拉多雷斯大街,这个叫V的公司,有着太多的他们,当他们作为“我”的世界的存在者而出现,他们和我一样,他们也是他者。一方面,索阿雷斯感觉到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的生活让自己感到雷同,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把自己独立出来,成为“我”,“很有些日子了,我遇见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在某一个老地方我天天不得不与之混在一起的人,取得了象征的意义,无论他们与我疏远还是交往,他们都会一起来构成隐秘的或预言式的书写,构成我生活虚幻的描摹。”当“我”被书写,那么必然发生的是:他者也被书写,而这个他者的书写者正是“我”,“明天将要到来的一切,必定与今天迥然有别,我将通过迥然有别的眼睛来观看,一切将充满新的景象。”

这里便出现了索阿雷斯式的痛苦,我是他们中的一个雷同的存在,我又必须独立出来成为被书写的我,当我和他者建立了一种“通过迥然有别的眼睛来观看”的关系,“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他者的他者?所以对于这个问题,索阿雷斯一直没有找到说服自己的方法,他一方面说“他人并不存在”,太阳泛出色彩,扬起光翼,“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升起。”他希望自己过不同的生活,希望自己在另一个时代称王,但是这种一个人的生活却永远不是独立的,它是第二时间,它是另一个,它必须通过自我“他者化”才能实现,这就是索阿雷斯所说的“他身之感”,就是放弃自己的身份,抛弃自己的印象,向别人表达自己,然后通过语言、行动和习惯,“通过他们向自己作自我表达。”所以自己又成为了另一个人,“我持续地感觉到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就是说,我像另外一个人那样感觉和思考。我在一出戏剧里出演于不同的场景,而正在观看这一出戏的就是我。”于是疏离无法弥合,一个是我的人在另一种生活中感受他们,而醒来的自己却在另一个梦里,于是索阿雷斯陷入到了“惶然”之中,“一切正在消失于我失落自己的一个迷宫里。”

为什么惶然?为什么迷失?作为他者的自我和作为自我的他者,在索阿雷斯的世界里,是不是源于“我”的异化?而回到自我,索阿雷斯的世界里呈现的正是一种虚无。他在《我是无》中说,“没有创造这个世界的上帝,没有唯一的、创造万物的、不可能存在的上帝,来旋搅这黑暗中的黑暗。”这源于自己的经历,因为他没有见过父亲,因为他三岁时就失去了母亲,所以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被剥夺了在这个世界面前一直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我再生,也必定与我无关,即没有自我的再生。”所以他把自己命名为无,而且是“绝对的无”:他的生命是一个无,“我是一本还没有开始写作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我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翱翔长空,然后被取消;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一次次梦想,梦想一个人,而那个人从来就没有打算赋予我生命。”他的未来是无,“我总是生活在当前。我对于未来一无所知,也不再有一个过去。未来以千万种可能性压迫着我,过去以虚无的现实压迫着我。我既没有对未来的希望,也没有对过去的向往。”他的肉体是无,“夜晚,大如宇宙的浩阔无际,造就我的肉体和心灵——同样是肉体的一部分。”他的灵魂是无,“在我梦幻的深处,没有太阳神阿波罗或者智慧神雅典娜在我面前出现,照亮我的灵魂。”他的信仰是无,“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出正信之道。”他的道德是无,“我的道德观极为简单——对任何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恶。”

当然对于他来说,爱更是一种无,“我从来没有爱过谁。”而爱的虚无感因为家庭和现实的原因,在索阿雷斯看来,甚至变成了对女人的贬低,他说,“女人是一片梦想的富矿。永远不要去碰她。”因为他认为自己所谓的爱是肤浅的,它只是一种激情,一种欲望,引用夏布多里昂的说法是:“人们受累于他们的爱。”于是他拒绝,他逃离,他认为自己“受制于视觉激情,一直把整个心交付给虚拟的命运”,他把爱和被爱看成是一件捆绑的事,甚至他对“得到过真正的爱”看成是自己没有耐心受用的东西。但是,当索阿雷斯拒绝爱,把爱看成是累人的事,他实际上又在寻找一种自我的庇护,“我们从来未爱过什么人。我们只是爱自己关于何许人可爱的观念。我们爱自己的观念,简言之,我们爱的是自己。”这种“爱自己”的自我观实际上也正解释了他为什么把自我看成是一种无,“因为我是无,我才能够想象我自己是一切。”

无就是一切,是因为那个无是他者眼中的无,那个一切则是自我眼中的一切,于是无和一切之间的等式又回到了索阿雷斯关于自我的他者化他者的自我之间的矛盾:他说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因为我们所看到的就是我们自己,因为“我游历了自己的第八大洲”;他说当流沙覆盖了一切,唯有自己能够将自己举起来,“像举起一面旗帜”;他说生活不给我们教益,只有强化对自我的分析才能获得深入和广阔;他说自己不属于任何人,什么也不是,但是却在无善无恶中建立了自己的法则,“这就是我的道德,我的形而上学,或者是我自己”……从自我的他者化回到他者的自我,对于索阿雷斯来说,真正的问题既不是如何让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个,因为“没有人接纳他人的存在”,也不是如何让他们变成我的投影,因为“他人并不存在”,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在我和他者之间建立对话:“欲望自己并不欲望的东西,放弃自己从未放弃的东西。我既不能成为一切无,也不能成为一切有:我只是一座桥,架设在我之所无与我之所愿之间。”

所以索阿雷斯需要寻找的就是这一座桥,写作无疑是架设在无和有之间,他者和自我之间的桥,他认为“写作就是永恒”,“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他认为写作可以治病,”我写作就像别人在睡觉,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待签字的收据。”写作是一场旅行,可以指向未知、想象的国度;写作是内心演奏的交响乐队,其中的喧响和撞击是一种对自己的说话;写作是如同对自己进行的一场正式访问,“我有特殊的空间,靠别的什么在想象的间隙中回忆,我在那里欣悦于对自己的分析,分析那些自己做过然而不曾感受过的东西,那些不曾被我窥视过的东西——它们像一张悬在黑暗中的画。”写作也是对现实的忘却,“文学是忽略生活最为愉快的方式。音乐使我们平静,视觉艺术使我们活跃,表演艺术(比如舞蹈和戏剧)则给我们带来愉悦。”

在索阿雷斯看来,写作尽管也是对自己的轻贱,是一种戒不掉的毒品,甚至是对自己有害的存在,但是当索阿雷斯以写作的方式找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对话,找到了自己和自己的沟通,自我和他者的融合是消除了隔阂和分歧,于是,一个人是群体: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若干人,是很多人,是丰富的自我,比我们自己每一个人的无限增殖更为丰富。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无视周围一切的人,也可以因周围的一切或喜或悲,从而有别于自己。我们的存在是一片巨大的殖民地,有很多不同类型的人,各别相异的思想和感觉全都共处其中。

一个人是索阿雷斯,一个人是佩索阿,一个人是“我们”,“我们就经常互相打打招呼了”;一个人是作者,一个人是读者,一个人是共同的作者和读者,“我们进入了一次不寻常的谈话”。

坐在你身边看云

编号:S38·2191018·1599
作者:【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7年11月第1版
定价:68.00元当当38.50元
ISBN:9787020127658
页数:496页

“当我和你一起穿过田野来到河畔/看到的河流更美丽;/坐在你身边看云/我看得更清楚。”被誉为“欧洲现代主义 的核心人物”和“最能深化人们心灵的作家”的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终身未婚,常在孤独 中酗酒,最终死于肝炎,留下两万多件遗稿。他用葡语、英语、法语写作,还创造了众多异名,进行风格各异的写作,并对自己的作品以异名的方式进行评论,他说:“一首诗是一个理智化的印象,或一种观念生成的情绪,通过韵律传达给他人……”他人是自己,自己当然也是他人。《坐在你身边看云》上卷为《阿尔贝托·卡埃罗诗集》,阿尔贝托·卡埃罗无疑就是佩索阿创造的异名,“他”的诗歌多为田园牧歌和自然景致,“我没有雄心,也没有欲望。/做个诗人不是我的雄心,/它只不过是我独处的方式。”包括《恋爱中的牧羊人》《牧羊人续编》等组诗,下卷为《费尔南多·佩索阿文集》,包括《禁欲主义者的教育》、《佩索阿情书选》和《佩索阿文论选》等。


《坐在你身边看云》:我自己被称为“我”

刻在我的墓碑上
这里躺着
阿尔贝托·卡埃罗
没有十字架
他离开此地去寻找诸神……
无论诸神是否活着,这取决于你。
对我而言,我留下他们的问候。
——《刻在我的墓碑上》

墓碑已经准备好,墓志铭也已经完成,在没有十字架的墓地,那个叫阿尔贝托·卡埃罗的诗人会躺下,会进入死亡。在他还活着并且写诗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死亡,他说,“如果我年轻时死去”,不要对任何事物进行解释,就像死亡本身以上,解释以及和“解释”这个词一样毫无意义;他说,“我相信我快死了”,但死亡的意义不会感动自己,因为死不应该具有任何意义,人就像植物一样,生和死只是一种分类,“什么生命有生命,什么死亡有死亡?/它们都是定义的术语。”当他准备好了自己的墓志铭,他会安然躺下,然后去寻找诸神,因为“诸神没有肉体和灵魂”,就像如人的生死一样的植物,还是一种分类的存在,但是“肉体就是他们的灵魂”;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举起了右手向太阳挥别,但这不是告别,因为,“我很高兴我还能看见它——就这么多。”

写下了死亡之诗的阿尔贝托·卡埃罗死了,肉体死了,诗歌留下了,即使最后一首诗是在死亡之日口授而成,卡埃罗也走完了属于肉体的一生,当身体寂灭,在没有十字架的墓地里,他是不是用他的诗歌寻找到了灵魂的栖息地?他想要寻找的诸神是不是给了他死后的世界?——诸神不死,是因为诸神只有灵魂,所以在肉体寂灭之后,灵魂永远不死,诗歌便是灵魂的存在,这是卡埃罗认为事物作为“令人惊奇的现实”的一种存在:“如果我写的东西有些价值,其价值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我的诗。/所有这些完全独立于我的意志。”所以他说自己不是被被人称作的唯物主义诗人,不是属于任何类型的诗人,“我甚至不是诗人”——把一切外在的命名,把一切寂灭的肉体都推进死亡里,留下和诸神靠近的灵魂,是不是一种本质的凸显?是不是在追求一种自然的存在?

是的,卡埃罗说石头只是石头,河流只是河流,花朵只是花朵,因为它们都是自然的存在,它们都抵达了本质,但是当这些自然是属于上帝命名的自然,它就不再是自然,因为上帝会让人思考,因为思考会让人失去感觉,因为没有感觉就没有灵魂。卡埃罗说自己是一个牧羊人,一个灵魂的牧羊人,或者说灵魂就是牧羊人,写下关于自然的诗,就会成为一个“自然的诗人”:“当他们读到我的诗,我希望、你们认为我是个自然的诗人——”自然的诗人就像儿时玩累了靠在一棵老树的树荫里,然后坐下,“用那种有条纹的罩衣袖子/擦去他们额头上发烫的汗水。(《我从不曾养羊》)”就像“那个自娱自乐的小孩”,用一根麦秆吹出那些肥皂泡,“清澈,无用,像自然一样飞逝,/属于养眼之物,/它们用一个既小又圆的精确气体/保持了自己的本质,/没有人,甚至包括那个吹气泡的孩子,/妄称它们比自身显示的更多。”

本质在自然中显现,自然强化了本质的美,但是卡埃罗将自然称作本质的时候,他其实在否定着上帝,否定着命名,否定着理性,当然否定着思考。就像那位女士弹奏着一家钢琴,“它的声音很美妙,但不是河水在奔流/也不是低语的树木发出的声音……”因为这是演奏出来的,因为演奏的是现成的曲子,真正的演奏是在没有钢琴的情况下“倾听事物天然的声音”;上帝爱我们,创造了树木和河流,赐予了春天的颜色,但是这些美丽的事物是上帝给我们却又被上帝带走的,“因为他送给我们的越多,/从我们这儿带走的就会越多。(《想到上帝就是违背上帝》)”于是单纯而安静的世界不见了。不要那个女士弹钢琴,不要上帝创造的自然,不要的世界就是一种否定,而卡埃罗所否定的就是思考,当下午暴雨骤降,“暴雨沿着山坡上的天空滚下来/像一堆巨大的砾石”,这是多么美的一幅图画,这是多么自然的表现,但是当开始思考,我就变得忧郁、厌倦、沮丧,“就像雷声轰响了一整天/直到夜晚,暴雨也不曾降临……(《这个下午暴雨骤降》)”一思考就会想到上帝,想到上帝就是违背上帝,“因为上帝不想让我们认识他,/所以他从不向我们显身……”

实际上,在关于自然和本质的诗歌世界里,卡埃罗就是在否定思考的过程中强调感觉的意义,只有放弃了思考才是本质的展现:因为思考会进入回忆,而回忆背叛自然,“因为昨天的自然已非自然。/它只不过是虚无,而回忆就意味着看不见。(《我宁愿像鸟儿那样飞过》)”因为思考是理性,理性击毁了最初的感觉,当生病而思考,思想便和健康时不一样,于是“我应该向我的天性奉献谎言”,因为我需要的是一种确定性;因为思考是在解释,当解释发生,类比、暗喻、明喻便让一件事物变成另一件事物,但是,“如果我是我而花是花?”最后思考的我不是花,真正的花也不是花;因为思考一旦发生,就破坏了整体性,“事物唯一的内在意义/就是它们根本没有内在意义。”

所以,真正的诗人应该闭上眼睛,应该躺在真实而坚硬的大地上,“甚至我脊背的骨头都感到如此真实。”在这样一种真实意义上,还需要什么理性?没有理性,就是让自然和本质变成一种“丰富是形而上学”:“丰富的形而上学存在于对事物的不思不想之中。”关闭思想的窗帘,停止对内在意义的寻求,打开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叫他月亮、太阳、花朵、树木和山峦/我爱他而不思考他,/我通过观看和倾听思考他,/我和他时时刻刻在一起。(《丰富的形而上学》)”真实的世界里诗人就是一个自然诗人,目光像天空一样蔚蓝,“我应该像我感觉它的那样感觉它,因为这是我感觉它的方式……(《夏日之光》)”用眼睛看到,用耳朵听到,用,灵魂感受,“我很高兴这是我用自己的眼睛看见的,而不是从书本中读到的。”于是,“不要思想,我就会拥有大地和天空。”

只有一个自然的诗人,只有灵魂本质的诗歌,只有不思考的感受,当卡埃罗用这样的方式迎接死亡,他应该是走向了最纯粹的生命意义。但是,无论是肯定感受否定思考,还是否定肉体肯定灵魂,卡埃罗都在有和无之间摇摆,甚至当死亡一步步接近,他也并不是一个人在说话,不是一个人看见灵魂,那墓碑是谁竖立起来的,那碑铭是谁刻上去的?在卡埃罗作为“我”写下这首诗的时候,他变成了走向死亡寻找诸神的“他”,但是无论是“我”还是“他”,面前都会有一个“你”,“无论诸神是否活着,这取决于你。”你是刻下碑铭的人?你是听我倾诉的人?你是读诗的人?诗人总是活在他制造了他者的维度里,这个他者是临时前的“你”,是想要找到共鸣的“我们”,是那个思考的“他”——“我”之外,诗歌和自然,感觉和死亡,肉体和灵魂,都被安置在一个他者出场的地方。

在卡埃罗写下《夜间灵魂的风景》时,他者开始点评这首诗,“在卡埃罗的诗中,我欣赏的是强烈的思想——是的,一种理性——将他的诗结合成一个统一的整体。”他说卡埃罗是伟大的,但是为什么又要否定卡埃罗在“我”的世界里不思考的观念?“思想战胜了灵感,这不是作品自身的一种深刻的连贯性吗?或者像希腊人那样感受并透视一切,这不是一种深刻的天才吗?”点评者是站在自然诗人对面的存在?卡埃罗写下《那个自娱自乐的小孩》时,他者的点评是:“诗极其完美,这首诗看起来真像他思想的飘浮的肥皂泡。”又回到了卡埃罗讨厌的“思想”,一种完美的定义是不是在解构着卡埃罗的感觉世界?当卡埃罗写下《我是一个牧羊人》,他者说:“这首当今最纯粹的诗歌,竟然出自一个唯物主义者之手,我们不应陷入邪恶的怀疑。”怀疑的目的是要在卡埃罗拥有神秘主义者所具有的精神优雅品质的时候,让我们不要在意天然的矛盾,为什么这“邪恶的怀疑”不是为了消除矛盾而是为了让卡埃罗活在天然的矛盾中?

佩索阿:他真正的名字是隐藏的

他者是谁?他是卡埃罗诗歌的点评者?注解者?阅读者?卡埃罗反对解释,反对类比,反对思想,而这一切在他者身上都完整而具体地体现出来,但这更不像是卡埃罗死后的阴谋,因为他在临死之前,是要让人将碑铭刻在墓碑上。他这是谁的疑问带入到了一种文本的异构中?这种异构带来的本质问题是:卡埃罗是谁?对他者的怀疑,变成了对自我的怀疑,对读者的怀疑也变成了对作者的怀疑,而这些怀疑本身是不是变成了一种文本学的矛盾?如果再次回到卡埃罗的诗歌世界,发现他就是在矛盾中寻求统一,就是在悖论中回归本质,“特茹河比流经我村庄的河还美丽,/但是特茹河并不比流经我村庄的河更美丽,/因为特茹河不曾流过我的村庄。”特茹河到底比村庄更美丽,还是这个命题本身就是一种伪命题?肯定自然是神圣的,但又否定自然是神圣的;肯定月光穿过了高高的树枝,但月光又没有穿过高高的树枝;“事物唯一的隐藏意义/就是它们根本没有隐藏的意义”……或者,正是在这个从肯定到否定,又从否定到肯定的悖反的世界里,卡埃罗才能抓住纯粹的本质,“无论如何,降落的暴雨就是当它降落时正在降落的东西。(《暴雨后天来临的最初征兆》)”

卡埃罗无疑就是一个感觉主义者,“除了我们的感觉什么都不存在,对我们来说,感觉就是存在的标准。”感觉是现实,感觉是创造,感觉是理解,感觉是神圣,感觉就是不思考,感觉就是不理性,“感觉就是无观念地思考,从而理解,因为这个宇宙没有任何观念。”当卡埃罗成为自然的诗人,但卡埃罗发表感觉主义的宣言,他的身后永远站着“你”,站着他制造或者他需要的他者,只不过这次不再是泛指的“你”或“他”,而变成了一个被命名的里卡多·雷斯:里卡多·雷斯说:“卡埃罗的作品表现了绝对的异教本质,富于重建性。”里卡多·雷斯评价卡埃罗的生活“不可描述”,说他的时诗歌“内在于他的生活”,里卡多·雷斯也认为,卡埃罗的作品体现的是一种异教本质,甚至批评他的诗“缺乏一种可以使它们完善的东西:没有一种外在的训练将其力量、连贯性以及统治其作品核心的秩序加以合理分配”,当然作为里卡多·雷斯的大师,他也引用了卡埃罗关于感觉主义的观点:“确实,我的诗与诗总是自相矛盾的,但是,如果我不反对我,那有什么要紧?我某些诗里的事物,你知道吗?现在,而不是任何时候,我再也写不出来。但那时我写下了它们,在写下它们的那个时刻,因此我让它们随其自然。”

卡埃罗是真实的,卡埃罗是自然的,卡埃罗也是被命名的,里卡多·雷斯又是谁?是卡埃罗自称是我制造的一个他者?而这个他者也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暴雨是“当它降落时正在降落的东西”,自然是在感觉抵达本质而不需要思考的存在,灵魂是消灭了肉体成为诸神存在的灵魂,而我当然,也是一个在他者的怀疑中成为“我”的人。卡埃罗就是在绕了一个大圈之后把自己带入到了纯粹的“我”之中,但是一旦这个他者存在,在通达自然的本质之途中,他其实唯一能做的事是命名:命名一个肉体,命名一种灵魂,命名一种感觉,命名一些理性,命名一种自然,命名一个上帝,命名一个自我,命名一个他者——只有命名,世界才是被书写的,也只有书写,他才是唯一的,纯粹的,忠实的一个作者,“我是自然的发现者。/我是追寻真正感觉的英雄阿耳戈。/我给这个宇宙带来了一个新的宇宙/因为我带来了宇宙本身。(《我坚持写诗》)”也正是书写而成为自己的上帝,所以自己也成为了被命名被书写的一个符号,“打开自身,坚持自我,不是阿尔贝托·卡埃罗,/而是由自然塑造的人形动物。”

所以,卡埃罗的诗歌和观点必然有一个点评者、注视者,所以在命名的世界里,他也是我,强调感觉至上的卡埃罗也可能是禁欲主义者的特夫伯爵。这个森奥·阿尔瓦罗·克尔好·德·阿赛德·特夫的第二十代男爵最后以死亡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不是杀死了自己,而是杀死了理性,因为理性让他抵达了空虚的顶点,因为理性让他写出了思考的文字,因为理性让他在道德和智慧中徘徊,因为理性必须让他成为有教养的贵族,于是一个曾经愤怒而怀恨的孩子,一个注重细节的完美主义者,一个藐视痛苦拒绝做全身麻醉的人,以及一个必须放弃恋爱的人,最后只能用自杀的方式结束理性对自己的统治,“根据理性来生活是不可能的。智力并不提供指导性的规则。对我来说,这种认识也许揭开了隐藏在失乐园神话中的秘密。”智力所在之处,生活永不可能——这便是禁欲主义者的特夫伯爵对生命的定义,而这个定义作为一种命名,连同伯爵本身,都成为了文本的一部分,也都成为活在文本里的他者。

但是不管有多少被命名的他者,不管制造了多少作者,那个真正的写作者一定只有一个,他才是真正的“我”——佩索阿,在1935年1月13日写给阿道夫·卡赛斯·蒙特罗的信中,说出了这个文本的秘密:在六岁的时候,佩索阿就给一个叫谢瓦利埃·德·帕斯的人写信,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创造的“不存在的熟人”,也就是佩索阿隐去了自我而被命名的“我”,“我知道我自己被称为‘我’”,于是他给他写信,于是他以另外的名字写作,“当然,我不太肯定,是他们真的不存在,还是我并不存在。”异名世界里是不同的写作者,不同的批评者,不同的性格和人物,不同的经历和结局,“我将我所有戏剧性的人格解体分给卡埃罗;我将我所有的精神训练分配给赋予自身特殊韵律的里卡多·雷斯;对阿尔瓦罗·德·坎波斯,我集中了所有否定自我的情绪,而不把它们变成生活。我亲爱的卡赛斯·蒙特罗,想到所有他们三个,就出版而言,必须听从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不纯或卑微!”

“我给予他们年龄,并塑造他们的生活。”从打字机产生的异名者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抵达自然,是为了发现本质,是为了杀死理性,是为了解构现实,当写给奥菲丽娅·奎罗斯的情书里找不到“被爱”的感觉,当世界在他看来变成无处不在的罪恶,当上帝只是上帝所开的最好玩笑,当通过手淫来完成自我的增殖,在感觉主义的世界里,在被虚构的异名生活里,在不思考却必须思考的悖论中,佩索阿其实更难以自拔,更无法找到自我,他只是“我自己被称为‘我’”的那个存在,于是真实的人生都变成了一场浩大的虚构:渴望不朽却是一种隐藏,命名了他者却让自己成为无名:

我的心在体内破碎了一万次
我憎恨

连这种憎恨都是那个叫查尔斯·罗伯特·阿努的异名者发出的,连和生活的契约都是那个叫亚历山大·瑟奇的异名者起草的,而最后当佩索阿走向死亡的时候,也成为了异名世界的一种虚构,“我不知道明天会带来什么。”1935年11月29日,因发烧和腹痛他被送到了里斯本法国医院,写下这句话他不是为自己留下遗言,是为了告诉那些异名者,或者就是把自己当成了看见佩索阿最后命运的他者,就像卡埃罗刻好墓碑上的字,然后让世界知道,“他离开此地去寻找诸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