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14《惶然录》:一切消失于我失落自己的迷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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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这样的一刻,没有这样的光辉,没有我这样存在的生命。明天将要到来的一切,必定与今天迥然有别,我将通过迥然有别的眼睛来观看,一切将充满新的景象。
    ——《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

他在“另一种生活”里,“我愿意在远远的土地上过一种不同的生活。我愿意在我不知道的旗帜下成为另一个死者。”他活在“第二时间”里,“在新的睡意黑压压将我冲刷而去的过程里,我记起了啼晓的雄鸡。没准真是这只雄鸡,啼破了我第二生命的另一种时间。”他在“他身之感”中获得存在,“我依靠不属于自己的这些印象而活着,挥霍身份的放弃,身为自己的时候反而总有他身之感。”他在自我“停滞”中通过他们表达自己,“我只能向别人表达自己,然后以语言,以行动,以习惯,在勃勃繁育的灵魂生活里,通过他们向自己作自我表达。”

另一种生活,第二时间,他身之感,以及自我停滞中的自我表达,他在种种努力中实践着“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他是谁?他是那个叫伯纳多·索阿雷斯的人,而这个名字似乎也成了费尔南多·佩索阿命名的另一个。一种关系的建立似乎是巧合,有一天,当佩索阿吃完饭的时间比平常晚了一些,于是在那个餐馆里遇到了他,而且就此进入到了“不寻常的谈话”中。在这次巧合之前,谈话似乎是不存在的,佩索阿只是看见了他,而且是因为他的奇怪举动看见了他:在佩索阿的眼里,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清瘦,高个头,穿戴有些马虎,坐下来腰弯得厉害,苍白的脸,平常的相貌,没有明显的磨难平添的惊人之处,即使有着一丝艰难和悲痛的痕迹,但也是曾经沧海之后的淡然处世。

这是佩索阿最表象的看见,但是当他注意观察他的时候,发现了眼神里的智慧之光,飘忽而确切,那里有疲惫,也有忧虑——这一点在其他人那里很难看到。正是因为佩索阿看见了他的奇怪,发现了一些特别,于是在平常只是打招呼之后,在巧合的那一天开始了不寻常的谈话,也正是这次不寻常的谈话,佩索阿完成以伯纳多·索阿雷斯作为作者的一次文本阅读。这一种关系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关系,但是当佩索阿和索阿雷斯进入到不寻常的谈话中,其实这一种关系更像是共谋:如果把这些文章中的“我”看成是索阿雷斯,那么佩索阿就是“我”面前的他,但是这个“他”却反其道而成为对索阿雷斯进行观察和解读的“我”,而索阿雷斯自然成为了“他”——一种关系的互换,并不是“他”和“我”之间的割裂,它是一种命名,一种对话,甚至于是一种构筑,而这种命名、对话和构筑是不是发现了“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是不是在“另一种生活”和“第二时间”里?是不是在自我停滞中获得了“他身之感”?

读者阅读作者的文字本进入作者的世界,是另一个文本的重建,首先沿着索阿雷斯这个作者的自述进入到“我”的世界。从他的文章中可以片段而有限地还原一个叫索阿雷斯的现实生活:他是在一个叫V公司里工作的职员,他是公司里的主管会计,这家公司位于里斯本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在公司里,有V老板,有M会计,有B出纳;索阿雷斯是因为叔叔“道德之手”而介绍到里斯本工作的,他的办公室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一楼,而住所在街的二楼;索阿雷斯的母亲在他一岁的时候死了,父亲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甚至几乎没有见过他,而在他三岁的时候父亲也自杀了;他的工作是“写下一行行V公司抒情性商业诗的表格纸”,回到一个人的住所,他会看书会写作。

这是索阿雷斯的现实生活,以他的文章拼贴出来的现实当然是一个局部,而在这样的现实里,索阿雷斯也感觉到了茫然,也总是会有矛盾。有时候他会感到悲伤,“这种悲伤是因为V老板,因为M会计,因为B出纳,因为所有的小伙子——那个去邮局取信的快乐男孩,那个小差役,还有那只友好的猫——因为他们都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却又感到满足,他认为V老板是一个健康而愉快的家伙,他自私但是大体上还公道,他猎取虚荣但是很容易打交道,悲伤而又感到满足,索阿雷斯认为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平庸的生活,“生活,单调而必需的生活,威严而不可知的生活。这个平庸的人代表生活的平庸。表面看来,他对于我而言意味一切,这就像表面上看来,生活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一切。”有时候他感到自己被剥削了,朋友告诉他他的工资太低了,但是他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被“上帝剥削”,“一些先知和圣徒行走于空空人世,他们被他们的上帝剥削。”有时他感觉自己讨厌着单调的生活,甚至认为世界就是不道德的存在,“在现代生活中,世界属于愚蠢、麻木以及纷扰。在今天,正确的生活和成功,是争得一个人进入疯人院所需要的同等资格:不道德、轻度狂躁以及思考的无能。”于是他想要用写作来抵抗这种生活,但是他有发现纯粹的文学只是停落在头上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的荒谬可笑。”他反而觉得自己成为V公司主管会计的那一天是“最伟大的日子”……

索阿雷斯的生活,渗透着一种既安于现实又想超脱生活的矛盾,而在“我”的世界里,他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内心世界,所以“我”面对现实的无措感来源于对他者的不适应,而这种对他者的不适应又转变为对自己的虚无感。他在《一句祝愿》中是这样对自己进行定位的,“一些人统治世界,另一些人组成了世界。”英国和瑞士拥有百万财富的美国阔佬,是一种“统治”的存在,但是他们的统治只是“量”的差别,而除此之外的是“难以名状的芸芸众生”,他们是天马行空的戏剧家莎士比亚,是学校老师弥尔顿,是四处漂泊的但丁,是昨天替自己跑腿的小伙子,是给自己讲故事的理发师,所以,索阿雷斯安慰自己说:“祝我明天更好。”

他不是一些人,但他是另一些人,于是在索阿雷斯的世界里,“他者”就成为了和自己一样的世界组成部分。那里有唱起葡萄牙民歌Fado的歌者,也有走进人群的警察;那里有卖鱼女人、面包师、都收其他货品的贩子、送奶人,他们的生活是匆忙的,也有迈着休闲步态的人;那里有自己梦中幻境中的人,有小说里读到的人,有在台上演出的剧中人;那里也有在生活中消失而不回来的人,办公室的小伙在就在那天离开返回农村了,“再也不会来了”。这个叫里斯本的城市,这条叫道拉多雷斯大街,这个叫V的公司,有着太多的他们,当他们作为“我”的世界的存在者而出现,他们和我一样,他们也是他者。一方面,索阿雷斯感觉到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的生活让自己感到雷同,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把自己独立出来,成为“我”,“很有些日子了,我遇见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在某一个老地方我天天不得不与之混在一起的人,取得了象征的意义,无论他们与我疏远还是交往,他们都会一起来构成隐秘的或预言式的书写,构成我生活虚幻的描摹。”当“我”被书写,那么必然发生的是:他者也被书写,而这个他者的书写者正是“我”,“明天将要到来的一切,必定与今天迥然有别,我将通过迥然有别的眼睛来观看,一切将充满新的景象。”

编号:E38·2201112·1700
作者:【葡】费尔南多·佩索阿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9年08月第1版
定价:59.00元当当22.20元
ISBN:9787532172092
页数:405页

这里便出现了索阿雷斯式的痛苦,我是他们中的一个雷同的存在,我又必须独立出来成为被书写的我,当我和他者建立了一种“通过迥然有别的眼睛来观看”的关系,“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他者的他者?所以对于这个问题,索阿雷斯一直没有找到说服自己的方法,他一方面说“他人并不存在”,太阳泛出色彩,扬起光翼,“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升起。”他希望自己过不同的生活,希望自己在另一个时代称王,但是这种一个人的生活却永远不是独立的,它是第二时间,它是另一个,它必须通过自我“他者化”才能实现,这就是索阿雷斯所说的“他身之感”,就是放弃自己的身份,抛弃自己的印象,向别人表达自己,然后通过语言、行动和习惯,“通过他们向自己作自我表达。”所以自己又成为了另一个人,“我持续地感觉到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就是说,我像另外一个人那样感觉和思考。我在一出戏剧里出演于不同的场景,而正在观看这一出戏的就是我。”于是疏离无法弥合,一个是我的人在另一种生活中感受他们,而醒来的自己却在另一个梦里,于是索阿雷斯陷入到了“惶然”之中,“一切正在消失于我失落自己的一个迷宫里。”

为什么惶然?为什么迷失?作为他者的自我和作为自我的他者,在索阿雷斯的世界里,是不是源于“我”的异化?而回到自我,索阿雷斯的世界里呈现的正是一种虚无。他在《我是无》中说,“没有创造这个世界的上帝,没有唯一的、创造万物的、不可能存在的上帝,来旋搅这黑暗中的黑暗。”这源于自己的经历,因为他没有见过父亲,因为他三岁时就失去了母亲,所以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被剥夺了在这个世界面前一直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我再生,也必定与我无关,即没有自我的再生。”所以他把自己命名为无,而且是“绝对的无”:他的生命是一个无,“我是一本还没有开始写作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我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翱翔长空,然后被取消;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一次次梦想,梦想一个人,而那个人从来就没有打算赋予我生命。”他的未来是无,“我总是生活在当前。我对于未来一无所知,也不再有一个过去。未来以千万种可能性压迫着我,过去以虚无的现实压迫着我。我既没有对未来的希望,也没有对过去的向往。”他的肉体是无,“夜晚,大如宇宙的浩阔无际,造就我的肉体和心灵——同样是肉体的一部分。”他的灵魂是无,“在我梦幻的深处,没有太阳神阿波罗或者智慧神雅典娜在我面前出现,照亮我的灵魂。”他的信仰是无,“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出正信之道。”他的道德是无,“我的道德观极为简单——对任何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恶。”

当然对于他来说,爱更是一种无,“我从来没有爱过谁。”而爱的虚无感因为家庭和现实的原因,在索阿雷斯看来,甚至变成了对女人的贬低,他说,“女人是一片梦想的富矿。永远不要去碰她。”因为他认为自己所谓的爱是肤浅的,它只是一种激情,一种欲望,引用夏布多里昂的说法是:“人们受累于他们的爱。”于是他拒绝,他逃离,他认为自己“受制于视觉激情,一直把整个心交付给虚拟的命运”,他把爱和被爱看成是一件捆绑的事,甚至他对“得到过真正的爱”看成是自己没有耐心受用的东西。但是,当索阿雷斯拒绝爱,把爱看成是累人的事,他实际上又在寻找一种自我的庇护,“我们从来未爱过什么人。我们只是爱自己关于何许人可爱的观念。我们爱自己的观念,简言之,我们爱的是自己。”这种“爱自己”的自我观实际上也正解释了他为什么把自我看成是一种无,“因为我是无,我才能够想象我自己是一切。”

无就是一切,是因为那个无是他者眼中的无,那个一切则是自我眼中的一切,于是无和一切之间的等式又回到了索阿雷斯关于自我的他者化他者的自我之间的矛盾:他说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因为我们所看到的就是我们自己,因为“我游历了自己的第八大洲”;他说当流沙覆盖了一切,唯有自己能够将自己举起来,“像举起一面旗帜”;他说生活不给我们教益,只有强化对自我的分析才能获得深入和广阔;他说自己不属于任何人,什么也不是,但是却在无善无恶中建立了自己的法则,“这就是我的道德,我的形而上学,或者是我自己”……从自我的他者化回到他者的自我,对于索阿雷斯来说,真正的问题既不是如何让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个,因为“没有人接纳他人的存在”,也不是如何让他们变成我的投影,因为“他人并不存在”,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在我和他者之间建立对话:“欲望自己并不欲望的东西,放弃自己从未放弃的东西。我既不能成为一切无,也不能成为一切有:我只是一座桥,架设在我之所无与我之所愿之间。”

所以索阿雷斯需要寻找的就是这一座桥,写作无疑是架设在无和有之间,他者和自我之间的桥,他认为“写作就是永恒”,“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他认为写作可以治病,”我写作就像别人在睡觉,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待签字的收据。”写作是一场旅行,可以指向未知、想象的国度;写作是内心演奏的交响乐队,其中的喧响和撞击是一种对自己的说话;写作是如同对自己进行的一场正式访问,“我有特殊的空间,靠别的什么在想象的间隙中回忆,我在那里欣悦于对自己的分析,分析那些自己做过然而不曾感受过的东西,那些不曾被我窥视过的东西——它们像一张悬在黑暗中的画。”写作也是对现实的忘却,“文学是忽略生活最为愉快的方式。音乐使我们平静,视觉艺术使我们活跃,表演艺术(比如舞蹈和戏剧)则给我们带来愉悦。”

在索阿雷斯看来,写作尽管也是对自己的轻贱,是一种戒不掉的毒品,甚至是对自己有害的存在,但是当索阿雷斯以写作的方式找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对话,找到了自己和自己的沟通,自我和他者的融合是消除了隔阂和分歧,于是,一个人是群体: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若干人,是很多人,是丰富的自我,比我们自己每一个人的无限增殖更为丰富。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无视周围一切的人,也可以因周围的一切或喜或悲,从而有别于自己。我们的存在是一片巨大的殖民地,有很多不同类型的人,各别相异的思想和感觉全都共处其中。

一个人是索阿雷斯,一个人是佩索阿,一个人是“我们”,“我们就经常互相打打招呼了”;一个人是作者,一个人是读者,一个人是共同的作者和读者,“我们进入了一次不寻常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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