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6-05 单向度的夜
真理的颠覆性给思想加上了祈使性。逻辑的焦点所在的判断,是像证明性命题一样的祈使句——其谓语“是”(is)蕴含着“应当”(ought)。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
“应当”的故事是今晚9点“东方之星”客轮抵达重庆,是458人从朝天门码头下船完成13天的行程,是七八十岁的爷爷奶奶准备好了给孙子讲述沿途有关的三国故事,是三岁的孩子答应给爸爸妈妈买一些好吃的东西;“应当”的故事里充满一路的欣喜、到达终点的谈笑、给家里的平安,以及航行游玩之后的疲惫……但是,“应当”却只是一种计划陈述的祈使句,当它被另一个谓语“是”代替的时候,所有的故事都指向了一阵被定义的龙卷风,一场悲伤加悲痛的事故,一次集体猝不及防的死亡——就在96小时之前,“东方之星”的航行轨迹停留在了长江水域监利段大马洲水域,它永远沉没在“是”的现实里,永远没有了“应当”的计划和可能。
“是”的陈述里是一个单向度的时间,6月1日晚上9点28分,这一艘从南京开往重庆的游轮,在长江水域湖北监利县大马洲水道44号过河标水域处,突遇龙卷风翻沉。仿佛就在一瞬间,“应当”的计划、期盼都被吞没,只留下露出水面的船底,黑色的船底,像黑色的江面,黑色的夜晚,黑色的挣扎一样,是那一个时间唯一的颜色。长江、旅游、客轮,当这些标签出现在一场生死未卜的事故中的时候,时间仿佛变成了一种撞击想象的坚硬存在。我听到消息其实已经是6月2日了,过去了24小时的现实依然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夜晚,坐在安全、寂静的小区家里,在一种恐惧的夜包围之中,想象开始接近现实,但是对那个黑色的夜晚的想象注定是苍白的。
已经不是“不在此时此地”,却是“就在此时此地”,它和我有关的时间是9个半月,和我有关的距离是监利到宜昌的254公里,9个半月的时间和254公里的空间,在暴雨如注、黑夜如漆的情境下,仿佛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我看得见的现场。他们乘坐在客轮之上,沿着滚滚的长江之水西行,沿途的景点讲述着各种传说,在远离岸边的航行中,计划着“应当”的故事。但是这仅仅是一种虚构,当暴雨拍打着船舷,当狂风改变着位置,甚至当在一瞬间倾覆的时候,所有的想象变得无力。
那一刻发生了什么?颠簸、摇晃、倾斜,疑惑、喊叫、恐惧,众多声音夹杂在一起,众多的生命没有做好任何准备,那江水便扑面而来,吞没了房间,吞没了轮船,吞没了他们,吞没了还在计划中的“应当”故事。有人跳下江水,有人被抛出船舱,但是更多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扣在了里面。房间里各种床椅、各种行李、各种灯饰砸下来,房门或许反锁着,有人甚至在睡梦中来不及喊叫便被滚滚而浑浊的江水吞噬。或者几分钟,或者一分钟,或者几十秒,生命里已经充满了恐惧,江水迅速漫过了身体,漫过了脖子,漫过了鼻子,最后漫过了头顶,而头顶上方是坚硬的铁板,没有呼吸的空气,没有逃生的通道,甚至口里还没有用喊出救命,双手来不及在水中挣扎,曾经鲜活的生命在黑夜中成为过去时,成为让更多人悲痛的理由。
似乎有些残忍,对于那个没有其他向度的时间,21:28是终点,但是在一个连想象都无法抵达的地方,才是真正可怕的,是的,被穷尽的想象无法让人有一种在现场的感觉,而当悲痛的现实解构了恐怖的想象,才是真正的梦魇。但是在这样的梦魇面前,我们听到了匪夷所思的龙卷风,看到了“江水无情人间有爱”的国家救援行动,定格了“十个注定要载入历史的镜头”,见证了一首万众一心的壮歌。现场是另一个现场,不是想象无法企及的恐惧现场,不是家人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的悲伤现场,而是救援连着救援、感动之外还是感动的画面,是黄丝带、免费餐、祈祷构筑的城市爱心。
180名潜水员、202名其他搜救人员、两艘500吊机的工程吊杆船、1艘160吨级工程吊杆船,24小时不停歇的水面搜救和水下探摸,对于被替换的事故现场来说,这是感动中国的力量。而今天,当沉覆的“东方之星”在被判断已无生还者的条件下,开始整体扶正,从早晨启动,一直到8:30,这艘已经在江水中倒扣了近90小时的船只终于露出了水面,被撞破的船顶,蓝色的船舷,以及“东方之星”四个大字第一次成为现场的物证,而在这经历了劫难的船体中,多少生命已经永远沉睡在那里——沉睡在单向度的时间里,沉睡在唯一的现场。
“夕阳下静静的轮船,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多好。”姚晨在微博里感慨,但是仅仅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在巨大的现实面前,其实不堪一击,从6月2日救援开始,遇难者人数不断在上升,到今天为止,这个数字是103人,另外还有339人下落不明,而生还者只有14人。14个生命逃离了梦魇,而从救援的第一天开始,这个数字根本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期待奇迹发生”就像是苍白的希望,只是人们寻求的一种安慰。逝者已逝,生者坚强,可是在不断被替换的现场里,最后只剩下的也只有仪式,而那些爱人之所爱,恨人之所恨,都变成了一种“虚假的”需要——“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使艰辛、侵略、痛苦和非正义永恒化的需要,是‘虚假的’需要。”
可是,这个社会需要这样的需要,而且“努力使不存在的东西存在于我们之中”,当我们为“不在场事物”命名,当我们在“话语领域的封闭”中失声,当我们感受国家救援行动中的仪式,“是”的世界完全取代了“应当”的故事,而那些“幸福意识”完全将一场灾难演变成了一种新型的顺从主义。生和死,其实是随机和必然,但是在一个连想象都被扼杀的现场,在一个听不到挣扎和呼唤的夜晚,在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告别亲人的现实里,所有的时间和故事都纳入到了单向度的坐标里——没有对立,只有统一,没有杂声,只有一体,在“沉船和沉默”的仪式中,所有的故事都已经无法证明和解释。
单向度的夜是可悲而可怕的,它只通往那个暴风骤雨的时间,只通往吞噬生命的黑夜,只通往没有想象只有现实的灾难,但是永远再无返回的可能,却被人为设置而进入历史的“幸福瞬间”——它不是已经发生的“是”,是另一个颠覆真理的“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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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空山》:希望的栖息地
顾后: 被物化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