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5《孟加拉虎》：影像化的文明冲突论
当来自欧洲的建筑师伯格用火把驱赶了孟加拉虎，救出了被围困的印度舞者希瑟，这是西方文明对于东方困境的解救？当伯格质疑希瑟的女仆巴亚尼在魔术师的篮子里被剑杀死，而国王钱德拉拒绝作出解释，这是东方文明对于西方世界的抗拒？而当希瑟和伯格成为情侣逃离皇宫，这是东西方文明的一次融合？当他们昏迷在漫天的沙尘中，是不是也预示这种融合并非被现实所接受？
文明之间的冲突和融合，似乎都是一种显相呈现：来自欧洲的建筑师伯格带着西方文明成果来到东方帮助建立学校和医院；印度舞者希瑟是湿婆神的忠实拥趸，她甚至也只在神面前跳舞；国王钱德拉统治着埃斯奇纳普，他建造皇宫，他拥有权力……但是当这些显相的元素放置在一起，似乎冲突是必然的。伯格从欧洲而来，他是受到钱德拉的邀请来建造学校和医院，所以伯格代表着文明的输入，而对文明的接纳者自然是钱德拉，这个对于西方文明有过了解甚至比这里的贵族更容易接受西方文明的国王，无疑他打开了文明融合的窗口，当伯格来到皇宫的时候，钱德拉是把他看成是自己的朋友，给他住充满了西方风格的房子，赠送给他一枚戒指作为信物，希望他改造印度莫卧儿王朝留下的一些建筑缺陷。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无论是作为西方文明的输出者，还是作为东方文明对于西方世界的接受者，他们都努力进行着融合。但是还没有充分打开这道融合之门，冲突就发生了。对于钱德拉来说，最大的威胁来自内部，无论是拉米尼加还是帕度王子，他们都对钱德拉的做法存有疑问，甚至这种疑问变成了内部的冲突。表面上，他们人为钱德拉对于西方文明的好感是一种错误，会动摇印度文化的统治地位；当伯格来到皇宫时，他们更是充满了敌意。而实际上，钱德拉的王后已经死去，她是帕度的妹妹，这一种死亡对于帕度来说意味着某种权力的空位，所以他和拉米尼加接近，有某种阴谋论的目的，那就是通过他的哥哥拉米尼加的夺权重新拥有权力。所以这种质疑最后完全变成了对于钱德拉的孤立，当他爱上了印度舞女希瑟，并将以前王后的玛瑙赠送给希瑟，贵族们认为一个舞女要取代以前王后的位置，就是对于王权的玷污，所以帕度竟然趁希瑟跳舞之时将她劫走，并给了她教训，而钱德拉听闻之后赶来，反过来狠狠鞭打了帕度，使得他们的冲突走向了更危险的境地。
而其实，钱德拉对于西方文明的认识，都是肤浅的，建造医院和学校，就像他改造莫卧儿王朝宫殿的渗水系统一样，是为了改变古老印度的腐朽和落后，但是手中握有的权力，又使得他重新建立了专制的世界，魔术师格沃纳表演印度魔术而发生的死亡事件，似乎就是这种专制的象征。当那个小孩进入魔术篮，格沃纳用几把剑插了进去，然后将剑拔出，打开篮子，里面并没有小孩，他原来在别处，格沃纳又用绳子变成的竹竿将小孩子带到了现场。当钱德拉让希瑟的女仆巴亚尼也进入篮子时，巴亚尼是害怕的，希瑟和伯格也请求钱德拉不要冒险，但是钱德拉却充满了自信：“这完全在掌控之中。”于是巴亚尼进入了篮子，几把剑同样刺进了篮子，但是格沃纳没有将剑及时取出，他说小孩拿走了绳子需要去拿回来，当格沃纳走后，大家猜发现篮子下面流出了血，巴亚尼死了，伯格质问钱德拉：“这是谋杀！”此时的钱德拉已经哑口无言。
一个印度女仆死了，对于国王钱德拉来说，没想到魔术会出现意外，但是尚不追求这是不是一次帕度和拉米尼加设计的阴谋，当钱德拉呈现尴尬的表情时，一方面表明他开始对于印度文明充满了疑问，这种质疑以一种赤裸裸的谋杀毁灭了古老文明的自信，另一方面如果是场阴谋，比贵族们更为开明的钱德拉其实陷于危险，在这个意义上，专制的另一面就是推翻这种专制的另一种专制，它们和关押老虎的笼子、皇宫地下的迷宫一样，成为一种束缚，成为一种暴力，成为一种无法逃离的囚禁之地。
| 导演: 弗里茨·朗 |
而伯格作为西方的建筑师来到东方，对于东方文明也存在着某种陌生和不安，“外国人觉得印度像一杯毒酒……”那些富丽堂皇的皇宫，却是一个进来再走不出去的存在，地下纵横的通道永远是一个迷宫，还有那些被关着的老虎，在铁笼和鲜肉中成为暴力的象征；地下那扇门后面的麻风病人，几乎在死亡边缘成为鬼魂的代表，他们被权力隔绝，被愚昧封锁，他们像囚牢一样只能等待死亡，而当伯格不小心掉入洞中，就像他闯入了这个像一杯毒酒的印度，带着不理解甚至恐惧才得以逃脱——但是，医治这些病人才是他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在逃离而关门的那一刻，他似乎也迷失了——迷失于东方的专制，迷失于自我的定位。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代表西方的伯格和作为东方统治者的钱德拉，必然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无论是对西方文明的开明也好，还是作为西方文明的输出者，他们都是在最浅显的世界里建立了一种共融的关系，而在内心深处，似乎都有着警惕和误解。希瑟无疑成为这种矛盾的催化剂，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就阐释了这种冲突论，在梦中两只老虎为她而争斗，一只来自印度，而另一只便是邂逅的伯格——她的这个梦当初就是和伯格说的，那时他们刚认识正打算去往皇宫，而就是在去往皇宫的路上，一只孟加拉虎出现，当六个随从都溃逃之后，是伯格用燃烧的火把把猛虎赶走，救出了希瑟，所以当希瑟讲述这个梦的时候，她已经对这个来自欧洲的建筑师有了某种懵懂的爱。
《孟加拉虎》电影海报
仿佛是伯格的火把在驱除了凶残的老虎之后，照亮了她的心，之后她唱歌跳舞，而已吸引了伯格，而希瑟拿出的那把吉他上写着：“送给乔和弗兰克，剑桥，1800……”她说起这是父亲留给她的吉他，而吉他上刻着的时间和地点分明就是和西方有关，所以希瑟的父亲而已和西方有关，而那个乔作为父亲的朋友，却在希瑟的幼年记忆中留下了噩梦，“我很怕他。”她说。这段隐秘的故事并没有告诉伯格，但是从希瑟既欣喜有害怕的回忆中，至少交代了对于西方文明的矛盾性，就像在眼前的这个建筑师，当他从虎口中救出自己，她是对他表示感激，但是她又不完全了解他，所以保持着某种距离。直到在吉他的歌声里，他们一起唱起“我希望见到他”的歌声，直到进入皇宫之后当希瑟在神面前跳舞而发现了正在看她跳舞的伯格，直到巴亚尼“被谋杀”之后伯格富有正义感的发声，直到伯格冒着危险从地下通道找到了在女生区的希瑟，他们才找到了彼此爱着的感觉。
而正是爱情让两种文明陷入了无法化解的恩怨之中，钱德拉一直悲伤于死去的王后，当希瑟出现在他面前，他第一次找到了爱的感觉，所以他把玛瑙项链给了希瑟，这是一种取代，他希望希瑟能成为自己身边爱着的王后，但是希瑟却已经爱上了曾经手拿火把的伯格。所以当文明的冲突表现在爱情里的时候，暴力再度出现，钱德拉认为伯格背叛了和自己的友情，所以他将伯格关起来，并且将老虎笼子打开，他只是给了伯格一把长枪，“生死靠你自己了。”当那头饥饿的老虎从笼子里扑向他的时候，伯格用长枪结束了老虎的使命，但是钱德拉并不罢休，他让伯格在日落之前离开皇宫。而获得了自由的伯格，带走了希瑟，两个人走上了亡命之途。当后面的大批追兵追赶而来的时候，他们在失去了马匹而困境中，昏倒在茫茫沙漠中，生死未卜。
“两位爱人如何神秘获救，请看本片的续集《印度坟墓》——更加激动人心，更加充满力量，更加令人惊叹！”昏迷中，伯格和希瑟的手握在了一起，这是弗里茨·朗最后打出的字幕，像极了某种广告宣传片的诱惑语气，似乎把悬念都留下了续集里。当关于东西方文明的冲突在影像里得到了表达时，弗里茨·朗是不是也在寻找着自我解救的答案？那时的弗里茨·朗已经告别了美国，告别了好莱坞，也告别了黑色电影，当这一部在德国时就想拍摄的电影，直到40年后再次拿起摄像机，并不仅仅是对自己一个交代：在早期编写乔·梅伊导演的《印度坟墓》剧本时，弗里茨·朗就结识了德国女作家娣娅·冯·哈布，两人相爱并共同编写这部巨型分集影片，1922年，弗里茨·朗和娣娅·冯·哈布结婚，此后哈布在朗多部作品中担任编剧工作——直到纳粹上台，妻子娣娅·冯·哈布加入纳粹，弗里茨·朗逃离德国，最后来到了美国。所以当40年后再次回到德国，对于弗里茨·朗来说，这似乎不仅仅只是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当爱情和婚姻逝去，当重新进入这个世界，是不是也成为对于专制、对于暴力的一种思考？钱德拉在希瑟离开之后，对同样来自欧洲的建筑师罗德说：“我失去了一个女人，我要建造一座陵墓，一座爱情的陵墓，当陵墓建成时就是她死去之时。”罗德对于这个计划说出的一句话是：“这不是陵墓，这是一个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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