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5《瓦尔帕莱索》:飞升,或者坠落
或者是丝带,或者是飞筝,它们在手中松开,借助着风的力量,在天空中飘飞,轻柔地书写着关于天空的情书。但天空不属于它们,一样是风,却终于从高处掉落下来,然后继续在手上放飞,然后继续在天空舞蹈,然后继续在风中坠落。那飞升的快感,那坠落的无奈,成为了它们的命运,反复且反复,终也逃脱不了从上而下宿命的线路。
《瓦尔帕莱索》的最后一个场景,仿佛也注解了这座海滨城市的独特存在。始建于1536年的瓦尔帕莱索,是南美洲太平洋东岸重要海港,身为智利第三大城市,有着“太平洋珍珠”的美称。1964年,尤里斯·伊文思到访智利,拍摄了这部纪录片,他的到访就如在海浪滔天中抵达的那艘船,在距离两个小时的时候就发布了信号,最终穿过震天的巨浪来到了位于科迪勒拉山脉和太平洋之间这个面积只有8平方公里的海港。抵达瓦尔帕莱索,就是抵达了“天堂”——瓦尔帕莱索就是“天堂之谷”,那艘船经历了风浪,经历了暴雨,经历了颠簸和生死考验,终于安全到达,“再见航船,再见苦差事,再见,再见,然后我们去瓦尔帕莱索……”歌声中唱出的是疲惫的水手回到家的感觉,“它是目标,它是终点”,就像天堂,“如同阳光普照的台阶,在经历了大海的噩梦之后,这里是水手们施洗之处……”
伊文思来了,游客们来了,水手们来了,以及殖民者来了,来了就是发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在伊文思的镜头里,在克里斯·马克的旁白里,瓦尔帕莱索是富有的港口,是别样的海湾,是独特的城市,海面之上海鸟翔集,港湾处运输繁忙,沿着城市的台阶向上,是矗立在斜坡上的各类房子,缆车在高度倾斜中运送着货物和乘客,这是城市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山上的一切物质几乎靠它在上上下下中运输——伊文思的镜头沿着山脚慢慢向上,视角的变化也是城市高度的变化,而在基本没有俯视的视角中,伊文思始终站在制高点上,俯视城市也便成为他对瓦尔帕莱卡的一种观察方式。
导演: 尤里斯·伊文思 |
女人们靠在窗前吃着东西抱着小孩晒着被子,看上去似乎很是休闲;男人们运送着物质,或者在船上搬运货物;小孩子则在一处空地上踢着足球,不小心将球踢出了界,球便顺着台阶蹦蹦跳跳下去了,孩子马上追上去然后拿着捡起的球吃力地回到球场;还不时走出来一头驴,走过一只企鹅……男人、女人和孩子,以及那些动物,构成了瓦尔帕莱索的独特存在,当然还有建在斜坡上的房子,还有在斜坡上上下来回的缆车,“所有的桥都悬在半空中,所有的房子都是无法装饰的三角形,所有的楼梯都在半山尽头。”这就是瓦尔帕莱索,这里也成为了智利诗人聂鲁达的一个精神之地,“我有点儿厌倦圣地亚哥了,我想在瓦尔帕莱索找间房子居住和写作。房子不能太低或太高,独立而不偏僻,复古而又舒适,远离喧嚣但要生活便利,邻居聪慧友善但不侵犯隐私。你认为我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吗?”1959年,聂鲁达就曾这样写道,他的疑问在瓦尔帕莱索找到了答案,这个智利诗人塞尔希奥·巴达利亚·卡斯蒂略的故乡,也成为了聂鲁达告别喧嚣的常驻之地。
聂鲁达的这封信也许并不算矫情,但是瓦尔帕莱索真的是一个“独立而不偏僻,复古而又舒适”的天堂之谷?到访的伊文思用镜头制造了纵深感,这种纵深感却带来了另一种压抑,它和那些高度倾斜的缆车一样,让瓦尔帕莱索看起来充满了太多的悬空感。缆车从底下将货物和乘客运送上去,又以相反的方向完成另一次运输,上上下下构成了瓦尔帕莱索人生活的两种向度,而上和下也成为了瓦尔帕莱索命运的写照。很多人其实并没有选择缆车,他们靠自己的双脚行走,下来是快速的,上去是吃力的,下来带着微笑,上去气喘吁吁,在镜头里,一个单腿的人正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上,“一共21步,他知道,他数过……”每天的每天,他都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山上的家,这是生活,也许,这也是命运,“走下来,爬上去,就像战争,攻击、破坏、挫折、胜利、失败,有时候却是休战……”生活像战争一样,爬行就是在打一场战斗,伊文思以强烈的隐喻表达让瓦尔帕莱索的命运投射在上与下的断裂中。
《瓦尔帕莱索》电影海报
上去,再上去,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乘坐缆车达到高处,却是另一个“城市”,这是在山上的城市,42座山,是42个村子,每一座山都是一个村庄,当这个世界被打开,它不像底下那么热闹,那么繁忙,那么富有,那么有天堂的感觉,“越往上爬,他们就越穷。”山上是穷人的城堡:山上缺少水资源,在那次政府而和居民的商谈中,政府承诺解决问题,但是现状依然没有改变,他们只好用最简单的方法架绳取水;山上总是有大风,风会带来极大的破坏;山上一旦着火,风会助力火势,在缺少水的情况下便容易化为灰烬……山上是穷人的城堡,而山下则是和贸易、商业并存的城市,这里的夜生活是智利最好的,港口有各种各样的酒吧和夜总会,夜幕降临,山下的酒吧和夜总会里总是灯光闪烁、歌舞升平,他们是游客、水手和商业人士的乐园。
但是,对于瓦尔帕莱索来说,水、风、火这些元素之外,还有另一个元素,它就是第四大元素:血。港口有以金钱为赌注的赛马场,也有流血的屠宰场,更有被画在壁画里背着十字架的马;港口有被捕捞上来的鱼类,“没有人饿死,因为有鱼,但是鱼不会飞……”壁画、雕像、教堂,它们是文明的遗存,但也浸透着血的记忆:“它的谎言是太阳,它的真理是大海。”太阳照在台阶上像是在天堂,瓦尔帕莱索身为“天堂谷”只是一个谎言,因为它是被从大海中驶来的殖民者船只征服之地,这里有英国银行有狮子标志,这里有法语协会,这里有西班牙的建筑,这里有荷兰的习俗,“所有的海洋国家都给她留下了小小的纪念品。人们在水手的家里找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卡萨布兰卡的纪念品,新加坡的纪念品。许多房子本身就是船的纪念品,直到倒下时,它们自己也就变成了船。” 所以瓦尔帕莱索的记忆是海盗的记忆,是殖民的记忆,是暴风雨的记忆,是地震、洪水、火灾的记忆,而这些记忆构成的是瓦尔帕莱索血与泪的历史。
上和下,天堂和穷人,过去和现代,瓦尔帕莱索的断裂在伊文思的镜头里是黑白和彩色并置的影像,“怀念昨天的冒险是逃避今日冒险的舒适方式。”一种命运被书写,也许永远刻着那些不能遗忘的记忆,而政府对穷人空头的承诺,歌舞升平的迷失生活,何尝不是瓦尔帕莱索新的记忆,它也是掠夺,也是压迫,也是战争,就像渴望飞升的丝带或者风筝,最后依然重重地坠落下来,成为大地的一部分,成为尘土的一部分,成为瓦尔帕莱索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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