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19《五月十二月》:它是一条不咬人的蛇
在伊丽莎白和“乔”之间,是一条作为宠物的蛇,它在游动,它在吐舌,它被握在伊丽莎白的手中,它向着“乔”的方向,当“乔”有些疑惑又有些本能地后退时,伊丽莎白告诉他的是:“它是一条不会咬人的蛇……”不会咬人的界定,让蛇返回到作为宠物的存在,也让两个人的“感情”不再具有令人不安的侵略性。
电影的结尾,却恰好是电影之电影的开场,在摄影机拍摄的片场,在导演和剧组人员“监看”的现场,身为主角的伊丽莎白主动要求这场戏再重拍一次,以便让自己的“乔”更适应地进入其中,也让这条不咬人的蛇在两人的不伦情感中成为真正的交流中介。当托德·海因斯最后以“拍电影”作为整部电影的开场,戏中戏的结构本身就具有了某种隐喻:伊丽莎白和“乔”演绎格雷西和乔之间的故事,是从拍电影的角度来展开的,当一条不咬人的蛇成为打破禁忌的注解,当重来一次成为对剧情的不断修改,电影是对现实的忠实再现,还是在创作中完成了一次修订?
这似乎是一个电影和现实问题的关系探讨,在并未呈现出电影全貌的情况下,这种关系建立在伊丽莎白作为主角介入格雷西和乔的原型生活,并以获取素材为由展开角色性调查为方法,将生活和电影呈现为某种差异化状态,那么现实到底发生了什么?电影又为什么聚焦于这样一个故事?格雷西和乔之间发生的故事的确被冠以某种不伦得到的评价,1992年的时候,在宠物店工作的格雷西和乔在仓库里发生了关系,这个被杂志冠以“宠物店情缘”的故事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当时的格雷西是一个已经36岁的女人,已经结婚并有了孩子,而乔是一个还在上七年级的学生,他们的年龄相差23岁——乔和格雷西的儿子乔吉就是同学,如果仅仅在年龄上进行分析,这无疑就具有了“母子”的不伦关系。而这种不伦最直接的后果便是触犯了法律,被发现之后格雷西被逮捕,但是从法律和道德上都触碰了底线的这段情感,却变成了爱情:格雷西和丈夫汤姆离婚,和乔结婚,之后他们又生下了孩子,过着在乔的口中幸福的生活——当伊丽莎白作为演员深入他们的生活,此时的格雷西和乔已经结婚20年。
现实的故事是杂志上的“宠物店情缘”,是被报道的“禁忌之爱”,但似乎仅仅是这些,它最后变成了一个传说,即使其中的关键词是“出轨”,是“诱惑”,是违背伦理,但是并未构成所谓的社会危害,反而在乔和格雷西的幸福中成为了爱的注解。“五月十二月”的片名也是对这段感情发展为爱情的一种注解,在英语里这个词组的意思就是年龄差距较大的老少恋,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占据主动的是女人,颠覆认知的是女人。但是在“五月”和“十二月”的差距中,是不是所谓的爱真的可以弥合年龄背后的伦理问题?所谓的情是不是真的可以跨越道德的阻碍?
托德·海因斯把这些问题的解密交给了介入到他们生活的伊丽莎白身上,作为电影的主角,伊丽莎白扮演的是故事中的格雷西,为了体验生活,更为了揭开20多年前这个故事背后隐秘的东西,伊丽莎白和原型生活在一起。在这个过程中,伊丽莎白就具有了两重角色,一方面她要在电影中出演格雷西,就必须了解这个故事发生的前前后后,这是一种对生活的忠实再现,似乎是巧合,伊丽莎白36岁,刚好是格雷西“出轨”乔的年龄;另一方面,伊丽莎白是旁观者,更是角色的调查者,“宠物店情缘”的故事即使在杂志上时“独家第一手资料”,但也是平面的,当她和格雷西、乔住在一起,并且走访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人物,她必然从这个角色的定位中抽离出来,以更客观和独立的方式寻找那个真实的格雷西,更为巧合的是,36岁的伊丽莎白正好和乔的年龄一样——她以36岁的年龄成为当年“宠物店情缘”的女主角,又以36岁的年龄成为现在乔的同龄人,36岁和36岁,在过去和现在、故事和现实、女性和男性之间建立了微妙的关系,更是在欲望和伦理之间成为双面存在。
导演: 托德·海因斯 |
于是,宠物店情缘背后的伦理、道德、欲望和爱情在角色调查中不断被揭开,伊丽莎白从最初的再现者变成了调查者,又从调查者变成了闯入者,甚至成为了真相的书写者——这一系列角色的更替和重叠,源于这个故事本身的复杂性。一方面,在社会道德层间来说,是成年人的格雷西勾引了年仅13岁的未成年人乔,这种勾引完全是一种欲望的满足,不仅对于乔来说造成了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伤害,至少在传统伦理学甚至法律层面上,则是一种对规则的违背,另一方面,格雷西那时已经结婚已经是一个母亲,当这一丑闻发生之后,她和丈夫汤姆离婚,结束了汤姆所说“幸福的生活”,孩子们也离她而去,而社会上对她的议论也偏向于对她抛弃社会责任的指责。但是这个所谓的不伦故事最后却又成为了一段佳话,乔不仅和格雷西结婚,而且还在爱的世界里享受幸福,孩子也茁壮成长,到现在两个孩子也都到了高中毕业上大学的年龄。
不管曾经遭受非议,还是现在感情笃深,所有一切都是这段故事呈现给外界的表象,或者说这一切都是外界对他们做出的评价,当伊丽莎白进入到格雷西和乔的生活中,身为演员的她以自己特有的敏感为这个故事做出了界定:“这是一个复杂、探究人性的故事。”而这也绝非是伊丽莎白主观的臆测,当她的调查、思考越是深入,就越发现其中的复杂性,就越能体会到表象背后的人性。但是她所谓的复杂人性到底指什么?格雷西似乎对过去发生的一切都不在意,她也沉浸在和乔的爱情和婚姻中,但是在一开始以欢迎的姿态让伊丽莎白介入生活之后,后来随着伊丽莎白的深入,她开始不安,甚至在乔面前说讨厌伊丽莎白。这种不安和讨厌似乎正接近格雷西的秘密,而她的儿子在伊丽莎白面前直接说出了他曾看到母亲的日记里说到了“童年创伤”,那就是被自己的兄弟伤害,而且格雷西喜欢打猎,餐桌上的鹌鹑就是格雷西狩猎得到的,她甚至在女儿毕业典礼之前还拿着枪去了森林,似乎格雷西就是一个曾受到伤害又以侵略的方式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女性,那么在和乔的这段故事里,她是不是也是一个掌握着主动的女人?
和格雷西的这种主动性不同的是,乔处处在防守,他在伊丽莎白面前驳斥外界说他一直是受害人的说法,“如果不幸福怎么能生活24年?”也就是说,在乔看来,不管是13岁时发生关系,还是之后和格雷西结婚,在他看来,夹杂着欲望的这段关系始终表现为爱,始终是一种幸福。但是乔为什么总是和网友聊天,并且希望自己能去墨西哥的蝴蝶谷?为什么当儿子要上大学他却感到不安,还在屋顶上第一次学儿子抽烟?为什么他一直保存着当初格雷西写给他的那封信:“我只知道,我爱你,你爱我……”伊格雷西知道自己越界,但是写给乔的爱是她唯一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乔保存着这封伊格雷西让他看了烧掉的信,到底是为何?而且他最后还把信交给了伊丽莎白?
《五月十二月》电影海报
不管是格雷西还是乔,两个人都藏着秘密,伊丽莎白的到来,慢慢地这些秘密浮出了水面,在两个人那次夜晚的“谈谈”中,乔坐在那里说了一句:“我是不是太年轻了?”而格雷西重申的一点是:“是你勾引了我。”乔的疑问里充满了懊悔,格雷西的重申中掩盖了出轨,实际上在这里,两个人所谓的爱情和幸福已经变得极为脆弱,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裂,是乔回顾自己的经历时感觉到一切都成了自己无法回头的现实,“这不是故事,这是我的人生。”是格雷西在申明自己不是侵略的主动一方时,将所有的道德负罪感都化解了。而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伊丽莎白“成为”了格雷西,她在乔送自己回家之后对他说:“你可以重新开始。”然后主动吻向了她,即使乔即使制止了这一次的“勾引”,但是内心的涟漪已经无法让他坦然面对格雷西,无法对过去内心的隐秘释然。
但是,伊丽莎白并不是真正在勾引乔,她只是以另一种方式侵入了乔、激活了乔,甚至她只是为了成为格雷西而设计了这个充满了表演的一场戏,更为了获得某种体验感,当她对着镜子念出那封信的全部内容,她已经成为了格雷西,但只是电影中的格雷西,再现的格雷西,“宠物店情缘”中的格雷西,以及被乔“勾引”的格雷西。从进入故事发现背后的真相,到回到电影再现故事,伊丽莎白仿佛又回到了起点,而这似乎也成为托德·海因斯这部电影最大的问题。来自于一则社会新闻的故事吸引了托德·海因斯,当一名女性引诱未成年男性,在他看来就具有极大的颠覆性,“这则新闻之所以令人咋舌是因为人们更习惯相反的情况。”新闻本身就是对道德的挑战,更是对不平等现实的一种解构,托德·海因斯认为,电影所要描述的是女人遵从自己的欲望而牺牲了家庭责任,“人们对她要比对跟她做出同样事情的男性严苛得多。”所以托德·海因斯针对的还是父权制,尽管电影占据主导的是女性,做出让步的是男性,但是父权制依然屹立不倒。按照这样的立意,托德·海因斯应该在揭露这个故事背后的人性问题时,更多对社会的道德观以及父权制提出批评,但是纵观整部电影,这种批评是微弱的,甚至根本没有批评,反而受害者依然变成了乔,那个关于“童年创伤”的故事只是被提及,连格雷西也警告伊丽莎白,根本不存在童年创伤的影子。
托德·海因斯无疑想通过伊丽莎白对角色的调查还原格雷西真实的情感,但是伊丽莎白在进入之后又主动退了出来,她始终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再现论的演员,所以她从来都只是格雷西一个镜像:在格雷西的女儿玛丽挑选衣服的时候,格雷西和伊丽莎白坐在更衣镜面前,两面镜子既将两人复制,又将他们隔开,格雷西在这面镜子里也在那面镜子里,这是一种复合的存在,而在正对面的镜子里,伊丽莎白也在其中:在这面镜子里,伊丽莎白和格雷西同在,他们是原型和演员之间的对话者,但是在另一面镜子里,只有格雷西一个人,也许这独自的格雷西才是伊丽莎白无法了解的女人,但是在分割中,伊丽莎白只能看见被看见的格雷西。
格雷西的童年创伤是一个永不会揭开的秘密,乔“是不是太年轻”的疑问转瞬即逝,五月和十二月的间隙在幸福中被弥合,于是伊丽莎白从演员出发又回到了演员,于是故事背后的故事被慢慢掩盖起来,于是电影只是再现被看见的部分,于是颠覆道德的故事像那条蛇没有攻击性,它温和,它柔弱,因为,“它是一条不咬人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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