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18《完美的日子》:哭和笑都是现在
把卡带放进汽车的播放器里,当音乐缓缓响起,桧山的离殇显出淡淡的微笑;音乐还在持续,汽车还在行驶,桧山的眼中似乎有些泪意了;再往前开,眼睛已经湿润了,但不是悲伤,裹夹在笑容里,似乎让目光变得更为坚定……是哭,是笑,是哭中带笑,是笑中有泪,但是音乐没有停,小车没有停,并且向着太阳的方向前进……或者是回家,或者是奔赴下一个保洁的厕所,或者想起了一些事,或者什么也没有想到,对于桧山来说,这只是最为普通的一天,是日复一日的故事里永远没有意外的一天。
这是《完美的日子》最后的长镜头,在两分钟的时间里,维姆·文德斯的镜头始终对准桧山脸上的表情,在从情绪酝酿到微微显露再到最后收回的过程中,的确桧山的心里泛起了一些变化,这仿佛是对于“完美的日子”最触及颠覆性意义的场景,但是对于一个人过中年用每天的工作诠释活着的意义的男人身上,发生也许就是没有发生,变化也许就是没有变化,节制、冷静甚至沉默的日常生活,也许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完美的日子”,正如桧山对侄女Niko所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过去和现在并非是被割裂开来,而是融合成一体,就像哭和笑一样:过去就是现在,就是当下,就是一辆车、一个人、一段情绪在长镜头里成为生活本身的状态。
对于桧山的“现在”来说,没有什么波澜,当清洁工开始清扫路面,桧山也在晨光中醒来,他叠好被子,洗漱、刮胡子,然后给窗口的小苗浇水;穿好保洁的工作服,打开门,总是抬头看一下天,然后从投币机里买一杯咖啡;开车出门,经过一段有些漫长的路,来到自己保洁的公共厕所,此时天已经有些亮了;放好“清扫中”的告示牌,然后给每一个厕所清扫,不管男厕还是女厕,细致入微地擦拭,还拿出镜子照见看不见的地方,然后仔细地擦干净;到了早餐时间,则来到公园里,坐在长凳上吃着面包和牛奶,然后拿出一台旧的照相机,仰拍下茂盛树木的光影;或者将小苗挖出来,带着那些土拿回家,然后种在小盆里,和其他的小苗放在一起;活干完了,回家换了自行车,然后去泡一个澡,或者去喝一杯柠檬茶,有时也会去酒馆喝上一杯酒,听老板娘唱歌;还会去书店,幸田文的《木》,帕特丽夏·海史密斯的书,也会成为桧山阅读的书目;或者将拍好的照片拿去冲洗,然后再买新的一卷,将照片拿回家后,把认为不满意地撕掉,满意的则放在盒子里,盒子的外面是关于时间的编号……
导演: 维姆·文德斯 |
这就是桧山的日常生活,在文德斯的镜头里,桧山早起的过程持续了5分钟,出门清洁厕所的过程也是5分钟,这种记录式的拍摄,就是真实展现桧山的“现在”。对于桧山来说,现在的生活是安逸的,是满足的,也是一个人的。这种不被打扰、静静流淌的生活,看上去像是自我的某种封闭,但是文德斯显然并没有如此定义生活,在自己行进的故事里,桧山也看见了别人变化的生活,而这些变化又构成了平静生活的背景。同事高志总是迟到,干活的时候也是漫不经心,他玩着手机问桧山,反正都会脏的,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后来高志遇到了女孩绫,为了追求绫,他借了桧山的车,绫听到了车上卡带播放的音乐,喜欢上了那些卡带,而高志想要将这些古董卖掉,后来高志辞职了,因为这个工作实在不喜欢……
高志似乎无意制造了一些波澜,但是面对高志,桧山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生活,当高志问他一个人生活会不会寂寞,桧山没有回答——甚至在几乎到了电影的一半,桧山没有说过一句话;高志和绫的故事发生,桧山坐在后座,不管是自己卡带的音乐吸引了绫,还是高志想要卖掉卡带,也都没有让桧山改变自己的生活节奏,甚至绫在还卡带的时候还吻了桧山的脸,这一种暧昧对于桧山来说,也马上恢复了平静。的确,桧山这种自我满足甚至机械式重复的生活也会出现一些插曲,比如在保洁的时候,遇到了正在厕所里哭泣的小男孩,当男孩的妈妈跑来还责怪桧山,桧山却不争辩,当他们离开,他还朝着他们的背影挥手告别;公园坐着的时候旁边也是正在吃东西的女人,女人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桧山顾自己拍着照片,还有那个有些疯癫的男人,在树下跳舞,背着柴禾在路上,桧山看见了有些惊奇,也便没有打听;居酒屋的客人们说起自己的妻子离开了,不是悲伤,而是认为自己从此自由了,桧山听听也便微微一笑……
的确,桧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保持着自己的生活节奏,他不打扰别人也没有人打扰他,那些树、那些书、那杯柠檬茶、那些小苗都是他的朋友。但是在这个没有故事的故事里,文德斯并不是要呈现一种自我的隔绝状态,当桧山只活在“现在”这唯一的状态中,实际上并不是取消了他在生活中所有痕迹,当他每天拍摄下树的光影并留存在标有编号的盒子里,无疑就是对记忆的一种保留,而在他睡梦之中出现的黑白光影,也构成了桧山“过去”的影子,它们是若隐若现的台阶、房子、树木,是模模糊糊的人脸,衣服——桧山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致他一个人生活?那些阴影又代表着什么,总是侵入他的梦境?所以桧山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且也经历了一些变故,甚至他将那些悲喜都藏在了心里。
《完美的日子》电影海报
不外显并不代表桧山将过去的一切割裂了,而当侄女Niko到来,似乎也揭开了桧山的那些秘密,Niko说自己和母亲发生了矛盾,所以离家出走来到了他这里;Niko又问他为什么和母亲不像的,桧山说“两个世界是不同的”;后来自己的妹妹来接Niko,在夜晚的灯光中,妹妹问他是不是不准备去看看疗养院的父亲,桧山没有回答,最后他和Niko和妹妹拥抱,完成了一次告别,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Niko的到来对于桧山来说,一定触动了内心的某个地方,包括和妹妹的关系,包括和父亲的相处,都构成了曾经发生的一切。但是桧山没有将过去看做是对现实的障碍,也没有完全遗忘过去,在和Niko一起骑车的时候,他就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它们没有分别,它们就是唯一的一种状态。
一些梦境,几句对话,无法勾勒桧山的归去,文德斯也并不打算还原桧山经历的一切,所以在淡化中,过去自然和现在结合成一体,它们都是生活本身,当酒居屋老板娘的前夫找到他,希望他能照顾好老板娘,桧山说自己只是食客,的确即使他在门口瞥见了老板娘和前夫的暧昧,即使这一幕让他内心有了微澜,但是几罐啤酒就能平复心情,而已经患癌的前夫到来问他的问题:“当阴影被覆盖后是不是会更黑?”最终也变成了两个人踩影子的游戏,爱或者不爱,生或者死,都不是应该执著的东西,都不是应该得到或舍弃,它们存在,它们发生,就是现在的全部。
也许是孤独,也许是平静,也许一切都不是真正的“完美的日子”,但是完美并非是一种极致,所有的悲和喜,所有的哭和笑,所有的得和失,甚至微小的遗憾、无奈、失落,其实都是“完美的日子”组成部分,平凡、平常和平静,都是能够把握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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