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9《水形物语》:从过去到未来的人性构筑
纵身跃入涨满了水的河道,从这里通向大海,通向人鱼怪兽的故乡,通向再没有人捕杀的残忍世界,在那一刻,怪兽获得了自由,他成为了自己,但是却不是一个人,他抱起受伤的伊莱莎,以一种解救的方式一起进入水世界,这是爱的一次升华?在伊莱莎和画家朋友将人鱼怪兽放回水世界的时候,他们像以往一样摸着他,怪兽的鳞片发出蓝色的海洋之光,这是一种爱的交流,而当怪兽打出手势表达“你我在一起”的时候,伊莱莎却告诉他“没有我”——那一刻,伊莱莎自我命名是陆地上的人,她无法和自己爱着的怪兽一起生活在水里,但是,当怪兽终于将她抱着跳入水里的时候,一种爱的升华表象背后,却是如上帝一样的造物方式。
两个人在水的包围中,怪兽用嘴吻向昏迷的伊莱莎,就在那一刻,伊莱莎脖子旁边的“伤痕”开始变化,终于翕动,终于扩展,终于开始呼吸——这不是一种伤痕,而是伊莱莎一直活在人世间而没有打开的鱼腮,也就是说,生活在人类世界的哑女伊莱莎,其真正的身份是和怪兽一样的鱼类,她在被霍伊特用子弹射中身体之后,就意味着在人类世界里已经死去,但是当怪兽把她带入水世界的时候,她终于复活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本质存在,而在这个意义上,怪兽不是伊莱莎的解救者,而是如上帝一样,赋予了她新的生命。
正如在岸上,霍伊特也射中怪兽的身体,倒地像人类一样死去,但是他却最后站了起来,用手摸住伤口,然后伤口自动愈合,当人类的武器无法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雨中的霍伊特惊异地问:“你真的是上帝?”原来以为是一条鱼,一种鱼类怪兽,连人都不是,“那个东西是一种亵渎,人类是上帝创造的,他不是人类。”这是霍伊特在实验室里对怪兽的定位,在他看来,这一只从南美洲抓来的怪兽,这一只被人类的铁链锁住的怪兽,这一只将被解剖做实验的怪兽,不是上帝创造的人类,所以他是低贱的,只具有冷战时期美苏争霸的工具意义。但是,在自动修复人类伤害的强大功能面前,霍伊特终于惊异地发现了另一个上帝的存在:上帝不会死,上帝会救人,上帝带来了无处不在的爱。
“我无法描述你的形状,但我感觉到你围绕着我,因为你的存在,我满眼都是你的爱意,它让我的心变得柔软,你无处不在。”当怪兽和伊莱莎跳入水中相拥而离开人类世界的时候,画外音是画家朋友的感慨,爱如水一般是无形的,但可以无处不在包围每一个渴望爱的人,但是画家的感慨并不只是对于爱的赞颂,在另一个意义上,他想要表达的是对上帝的信仰,对人类的厌恶,以及对未来世界的渴望,而这是电影超越表象的爱情而具有的一种哲思,它隐藏在深处,却像水一样,无形无状,却无所不能。
导演: 吉尔莫·德尔·托罗 |
如果抽离背景,电影其实是很落俗套的一个故事,在美国政府实验室做清洁工的哑女伊莱莎有一次在新项目中发现了关在巨大水笼里的怪兽,在渐渐靠近中,她对这个人类之外的怪物产生了好奇,继而建立了感情:第一阶段,她把家里的鸡蛋拿去,放在水池周围,当怪兽从水池里伸出头来的时候,她剥掉了鸡蛋壳,在怪兽面前学着吃鸡蛋,怪兽很小心地将鸡蛋拿走了,也学着伊莱莎的样子吃下了这个富含蛋白质的食物;第一阶段的感情在于简单的食物,而之后,伊莱莎将CD唱片放在怪兽面前,播放出美妙的音乐,使得怪兽第一次听到了枪声、铁链声和训斥声之外的声音,而这种声音也使得和伊莱莎建立了从食物到精神的跨越式感情;但是一个是水池之外的人,一个是关在水池里的怪兽,他们只是消除了隔阂,当伊莱莎得知实验室的将军要将怪兽解剖之后,开始实施营救计划,在实验室科学家迪米特里和画家朋友,以及同伴塞尔达的帮助下,终于将怪兽从实验室的水池解救出去,安置在自己公寓的浴缸里。
从实验室逃离,进入家庭浴缸,是怪兽和伊莱莎感情发展的新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他们不再是物种间的交流,当伊莱莎终于关上了浴室的门,终于拉起了浴室窗帘,终于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他们其实已经变成了同类:他们拥抱着,触摸着彼此的皮肤,在没有隔阂的世界里成为同类,而就是在这个阶段,伊莱莎不仅在肉体上找到了同类,也在精神上找到了爱人,她对画家说的一句话是:“我的过去让我站在这里面对他,他看着我,因为我是我。”
这是一个隐藏着的线索,为什么伊莱莎会在怪兽身上看到自己?她是个哑女,小时候在河边被发现,脖子上留着几道伤痕,这是属于伊莱莎的标签,这些标签在进入人类世界的时候,让她成为一个边缘人:没有亲人,没有家,不会说话,而在实验室里,她也只是个清洁工,唯一的朋友是塞尔达。这种边缘化存在其实隐藏了伊莱莎的真正身份:她就是一个曾生活在水世界的鱼类,在河边被发现是因为遭遇了变故离开了水世界,脖子上的伤痕是对于人类生活的适应而隐藏的某些功能,而在人世界失语则意味着她拥有另一套语言系统——当她用手势,用微笑,用触摸和怪兽对话的时候,她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因为我是我”就是在怪兽的身上发现了自己人类之外的存在本质。
《水形物语》电影海报 |
所以,伊莱莎和怪兽的感情,在第一个层次里具有同类之爱的性质,或者就是对隐藏着的自我的重新发现,在这个意义上,怪兽就具有了另一种如上帝一样的启示意义:不是伊莱莎解救了怪兽,而是怪兽让伊莱莎重生。这是一种互为的过程,当他们最后跳入水世界,便完成了关于自我身份的命名:成为自己,成为被爱包围的自己。但是这个简单的爱情故事,除却最表象的爱,除却关于上帝的拯救和激活,当它被放在1963年冷战时期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是寻找关于人类未来的定义。
1963年的冷战时期,正值美苏争霸,美国实验室、苏联间谍、苏联科学家,组成了那个时代的符号,实验室里的霍伊特是这种冷战竞争的典型代表,他的原则只有一个:要成为人类的强者。他手上的那根电击棍是权力的象征,在厕所里他对正在清洁卫生的伊莱莎和塞尔达说:“便前便后都洗手,是个弱者。”所以他会在女清洁工清洁的时候闯进卫生间,会在他们面前堂而皇之小便,站在权力位置上,这是对弱者的蔑视;而他对于怪兽,也一样具有人类的强者态度,他们把怪兽用铁链锁起来,关进巨大的容器里,当怪兽不老实,他就用棍子电击怪兽,他对伊莱莎说,它的存在就是对上帝的亵渎,因为上帝只造人,而他根本不是人。
而在他的生活中,也处处体现强者权力,在家里他是绝对的家长,对孩子颐指气使,对妻子也尽显男权思想——当和妻子在床上做爱时,他想到的却是自己要买一辆新车,新车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它比家庭生活、夫妻感情甚至性生活更重要,而之后他真的去买了全球只生产了五辆的凯迪拉克,当这辆青色的轿车开进实验室大门的时候,他的目光更多了对别人的蔑视。所以,霍伊特就是一种冷战思维的产物,美苏争霸,无论是在军备竞争中,还是在太空竞赛中,他们都想成为拥有权力的强者,而在强者的世界里,正常的人是弱者,那些亵渎了上帝的怪物更是只有被奴役的命运。
所以在冷战背景下,怪兽之存在就只具有工具特性,在美国人眼里他是怪物,所以要对他进行解剖;而在苏联科学家那里,他应该被带入到太空,成为实验者。工具式的存在,使得怪兽不具备任何人类特性,而科学家兼间谍的迪米特里,具有双重身份,他身份的特殊性也无意之中将怪兽从工具意义中解脱出来,他在暗处看到伊莱莎和怪兽的交流,发现怪兽是一种特殊物种,他会交流,他有智力,甚至可能还有人类没有的特殊功能,所以他帮助伊莱莎解救怪兽。但是迪米特里无疑也是冷战思维的产物,他发现怪兽的特殊能力也只是想为未来的竞争增加砝码,所以在身份被霍伊特发现之后,被子弹洞穿了身体的他在痛苦中终于告知了解救怪兽的那个秘密:“没有名单,没有职务,他们只有清洁工。”
霍伊特被怪兽咬掉的两根手指终于溃烂,那辆象征身份的凯迪拉克被画家解救怪兽的车撞坏,最后将军让他在三天之内找到怪兽,他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不能完成任务,那么你就会是一个被遗忘的人,这比失败者更严重。”而这种警告对于霍伊特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不想成为失败者,是想成为强者,而怪兽却主宰了他的命运,当最后他的子弹打中了怪兽,他在雨中兴奋地叫起来:“我成功了。”但是怪兽用手治好了自己的伤,对于霍伊特来说,这便是最致命的打击:曾经被视为工具,现在却成为上帝,反转的命运就是对冷战思维的一次反讽。
1963年的冷战时期是当时的“现在”,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焦虑的是未来会怎样?是和霍伊特一样进入到没有人性的丛林法则里?还是像迪米特里那样,打着科学的借口为对立寻找新的砝码?冷战,是对立,对立是隔阂,1963年的现在就是一个隔阂的时代,而隔阂最充分的体现就在那个画家身上,他和伊莱莎在一起,每天都在画画中度过,而他最想画的一幅作品叫“未来在这里”,但是他似乎是一个沉浸在过去记忆中的人,那时电视已经发达起来,但是他却专注于电视里的那些老旧电影——电视时代是现在,电影时代属于过去,在被电视统治的时代,公寓下面的电影院总是空空如也。所以对于像画家一样的守旧派,在现实里感觉到的是孤单,当他劝伊莱莎放弃解救怪兽的计划,说了一句:“他甚至不是人。”但是,他发觉自己作为一个人,还不如伊莱莎和怪兽之间的感情来的深,所以在独自吃派而被嘲笑的时候,他回来对自己说:“也许我也需要一个倾诉的人。”而他平生第一次冒险解救了怪兽,坐在怪兽呆着的浴缸旁,他对怪兽说:“你是不是独自一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许我们都是遗骸。”
他在怪兽身上找到了隔阂现实里的孤独感,也在伊莱莎和怪兽的情感中发现了人性的力量,所以他最后终于找到了画画的灵感,那一张伊莱莎和怪兽相拥在一起的画作,他命名为“未来在这里”——从回忆过去到面向未来,是一种对于人性的解放,实际上也对于1963年的现实提出了艺术上的批评。未来是霍伊特买车时工作人员对他说“未来在这里”所透露出的地位和权力,是画家画作上“未来在这里”的人性和爱的期望,所以无处不在的水世界里,未来应该呈现的是融合,是呼应,是爱——整部电影其实都是画家的回忆,片头他说:“我想聊聊失声的公主”,结尾时他说:“他们坠入了爱河。”当怪兽成为造物主,当伊莱莎找到了自己,当无处不在的爱围绕着人类世界,这一切其实都是画家毕生创作的画,一副关于未来的画,没有对立,没有隔阂,没有蔑视,没有权力,没有工具,只有爱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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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像道路一样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