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20《我们的一天》:直接跳进水里就好了
洪常秀似乎越来越专注于日常,专注于生活:“我们的一天”在完全平淡的叙述中串联起两个故事所组成的“一天”,在平滑的生活表面中展开属于“我们”的日常,我们的平凡的我们,一天是平淡的一天,当隐喻的镜头都不存在,当睡梦不再是现实的另一面,洪常秀对深读的解构是不是在阐述这部电影的主题:“难道不能只是存在着吗,我们应该做的,是对小事心存感激,尽我们所能,欣赏我们面前的事物。不要去寻找意义,那是一种懦弱。”
两个故事似乎都在各自的轨道上滑行,字幕是对故事最浅显的介绍:第一个故事是关于演员相元的生活:“相元依靠前辈正秀回到首尔,开启了新的生活,但她觉得唯一能真正依靠的人是她自己。”在正秀家里,她喜欢那些绿色植物,感觉那些花正和自己说话;她和正秀家的猫Wuli相处融洽,正秀说Wuli喜欢相元甚过喜欢自己;表妹智秀前来询问相元关于表演的事,两个人在阳台上聊天,相元站着,智秀坐着;之后吃面,相元喜欢在里面加一点辣酱,说这样的味道很好;正秀的Wuli忽然有一天失踪了,对Wuli极其喜欢的正秀贴了悬赏公告,后来邻居找到了Wuli,并把它送回了正秀家里……另一个故事则是关于诗人洪宇珠的生活,“诗人洪宇珠指导明年才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但他想要的只是没有痛苦、平静的生活。”洪宇珠在自己家里,养女吉洙拿着摄影机拍摄他的生活,为自己的纪录片积累素材,洪宇珠曾经抽烟喝酒,但是在最近一次检查中,医生认为身体原因让他戒掉烟酒,洪宇珠只好吃面,加入辣酱的方便面对他来说味道也很好;有青年宋在云来拜访他,给他带来了烟和酒,但是洪宇珠说自己不能抽烟喝酒;宋在云问洪宇珠一些问题,洪宇珠也做了回答,然后宋在云在高兴的时候买来了烧酒,三个人开始玩石头剪子布的游戏,输的人喝酒;之后洪宇珠将朋友送给他的吉他给了吉洙,吉洙和宋在云又相继离开……
一个故事和另一个故事,关于演员相元和诗人洪宇珠的两个故事在各自的轨道上发展,似乎构成了两条平行线。但是洪常秀还是像往常一样,在两个故事之间建立了关系。相元在逗了猫之后,走到卧室里,然后睡到了床上,之后智秀从外面敲门,正秀开门进去,这里出现了睡梦,出现了敲门,而洪宇珠在吃完了面之后,也走到了卧室,然后躺下,接着外面的宋在云敲门,吉洙为他打开了门,这里也出现了睡梦,出现了敲门,而且将屋子里由两人叙事的故事变成了三个人,这是洪常秀常用的叙事手段,尤其是睡梦,但是显然在这两个故事里,睡梦只是睡梦本身,之后发生的故事并非是入睡之中展开的梦境,这也取消了现实和梦境之间的文本联系,使得睡梦也成为了现实的一部分。
当然这只是最表象的同一性叙事,除此之外,相元和洪宇珠都吃放了辣酱的面,都说到了一把吉他,而且相元说起在面里放辣酱是一个朋友的做法,在智秀被辣得不行的时候,相元享受着美味,洪宇珠也一样,在不能喝酒抽烟的情况下,吃辣面也让自己得到了某种满足;相元说那把吉他是一个朋友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她在三个人的时候弹奏其他助兴,洪宇珠的房间里也有一把吉他,这把吉他也和朋友有关,因为朋友将弦弄断了,所以又送了他一把,洪宇珠又把这吉他送给了吉洙;另外,相元在给智秀说起表演的时候,说最重要的是真诚,要摘下面纱审视自己,要把那些包裹着的东西,比如偏见、习惯、印象和恐惧都抛弃掉,这个观点是一个朋友对她说的;而在回答宋在云问题的时候,洪宇珠也说写诗就是要真诚;此外,洪宇珠告诉宋在云吉洙是自己的养女,他们非常投缘,又说起自己有一个女儿,他和妻子离婚后,女儿就和妻子住在一起,平时很少有联系……
导演: 洪常秀 |
两个故事被一些隐秘或不隐秘的线索连接起来,洪常秀没有明确告知故事之间的联系,相元口中所说放辣酱的朋友可能就是洪宇珠,送那把吉他给她做生日礼物的也可能是洪宇珠,告诉她真诚做自己的也可能是洪宇珠,而洪宇珠口中所说的女儿或者也可能是相元……在不被明确的关系中,两个故事虽然各自发展没有交错,但是内在的逻辑似乎正构成“我们的一天”的叙事结构。而真正将两者联结起来的就是对艺术、对生活、对自我的态度:相元在正秀面前说:“生活就是享受生活。”她感觉阳台上的那些花花草草就是在和自己说话,和Wuli的相处也是如此,而在智秀到来之后,她说到了作为演员的经验,那就是真诚,不把自己包裹起来,不因人们的偏见而改变,而这种真诚已经成为了生活的准则,“一切都很安静,我喜欢。”同样,洪宇珠在回到宋在云的问题时也说到必须真诚,无论是写诗还是生活,真诚是第一位的,“生命如此短暂,很快就过完了……”
无论是相元的安静生活,还是洪宇珠的真诚观,都是回到生活的一种态度,而洪常秀将两个故事构建一种关系时,又以正反两方面的既立又破的方式阐述这种观点。相元住在正秀家里,当正秀最喜欢的猫Wuli失踪之后,她急匆匆赶出去寻找,但是一无所获,回到家她就躺在玄关处,不停地重复:“那是我不能丢失的东西,没有它我可怎么办?”所以正秀的喜欢已经变成了一种执著,她悬赏的金额竟然是一百万,邻居将猫还给了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丢失一只猫真的像丢了命一样?智秀来找相元,一开始说起朋友有一只狗也叫Wuli,后来智秀就说起那个朋友,“他是第一个让我做了坏事的人”,男女之间的事智秀认为是“坏事”,而且有了某种罪恶感,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偏见?而在洪宇珠那里,宋在云提供了反面典型,他向洪宇珠提出的问题和洪宇珠的回答构成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
《我们的一天》电影海报
宋在云问他:“先生,既然您经历了这么多,请告诉我,生活是什么,活着又是什么。”洪宇珠说:“你这么问是想得到一个正确答案吗,有那么多正确答案,每本书里都有一个,你自己也知道几个不是吗,但它们都错了,所以我们才这么笨拙、不成熟、不完整。但是,当我们沉浸在生活中时,我们无法察觉生活是什么。”生活是什么,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因为“我们生活在其中”;宋在云又问:“那爱是什么呢,我们真的需要爱吗?”洪宇珠回答:“如果你现在真的在爱的话,我可以肯定地说,你绝不会问我,什么是爱。”宋在云又问:“那真理呢,什么是真理?”洪宇珠说:“你一直在问同样的问题,我们没有能力找到真理,如果我们找不到它,那就意味着,它实际上并不存在。”宋在云进一步问:“那么,这一切都是什么呢,难道一切都只是存在着,而没有意义吗?”洪宇珠回答:“难道不能只是存在着吗,我们应该做的,是对小事心存感激,尽我们所能,欣赏我们面前的事物。不要去寻找意义,那是一种懦弱。”宋在云所问的问题都是宏观而抽象的,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爱,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意义,而洪宇珠的回答就是在拒绝宏观和抽象,生活在发生,生活在继续,生活和原因没有任何联系,他用了一个比喻:“直接跳进水里就好了,不要像一个胆小鬼一样,在跳进去之前就想知道一切。”
生活就是生活本身,这才是真诚的最具体体现,演戏最需要真诚,写诗最需要真诚,生活当然更需要真诚。但是当洪宇珠说及真诚,他不仅为宋在云提供答案,实际上也为自己寻找到了答案,因为医生告诫不能喝酒抽烟,但是他想抽烟喝酒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所以当宋在云提议出去买烧酒时,洪宇珠也没有阻拦,也不让自己活在禁忌中,三个人在游戏中喝了酒,而当吉洙和宋在云离开,他一个人来到了阳台,将宋在云给他的酒拿了出来,倒满了杯子,然后取出了香烟,抿一口酒,抽一口香烟,然后望着远方,像一个诗人那样度过了没有故事的一天,一天是一天,是回归自我的一天,是我们的一天,是“直接跳进水里”拥抱生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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