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9《达荷美》:反殖民的殖民主义
它们被移开,它们被拍照,它们被封箱,它们离开了法国的雅克·希拉克博物馆;它们被装载,它们被运输,它们被验讫,它们放入了贝宁总统府的马里内宫。当26件曾经属于“达荷美”的珍贵文物历经129年,跨越地中海从巴黎来到贝宁,它完成的就是一场文物的“奥德赛”之旅,它是回家,但是,在这场奥德赛之旅中,巴黎是起点贝宁就是最后的终点?
玛缇·迪欧普切入2021年疫情期间的这一文物回家事件,她所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2021年11月,这26件当时属于达荷美王国的珍贵文物从巴黎运送回贝宁,当时的贝宁新闻媒体给出的标题就是:“历史性时刻:26件皇家珍宝的所有权归还贝宁”。归还仪式是隆重的,归还的意义也是深远的,让26件被当时殖民者掠夺的文物回到自己的故乡,这意味这130年的“囚禁”生涯终结,更意味着贝宁重新拥有了这一批文化遗产。但是,玛缇·迪欧普通过非记录的方式让文物自己“说话”,却指向了文物归还背后更深刻的命题:当文物被装箱,屏幕变得黑暗,最终变成了黑屏,同时传来的是钉子敲击箱子的声音,之后则是飞机的轰鸣,最后箱子被打开,它们已经结束了漫长的旅程,完成了回家。箱子内部的摄影,无疑是玛缇·迪欧普提供的一种文物视角,当外部世界变成文物看见的现实,被归还的它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从我记事起,就从未有过如此深邃且晦暗的夜晚,我迷失在自己的梦境中,我与故乡切断了联系,仿佛我已经死去……”特殊处理的声音是文物在自语,而自语的文物发出的疑问是:“在这里它是唯一可能的事实,它是起点也是终点。”文物自己在说话,它所说的是现实,也是历史:当1892年这些文物在法国殖民者入侵时从达荷美运到巴黎,是不是达荷美是起点巴黎是终点?当130年后从巴黎运到贝宁,巴黎是起点贝宁是终点——现实是不是仅仅是历史的一次逆行?归还是不是就是掠夺的终结?文物自己在说话,文物也通过自己在回答:“离开黑夜的王国,进入另一个黑夜。”有起点必定有终点,它构成了历史的一个回环,但是当告别黑暗王国进入另一个黑暗王国,起点有时候就是终点,同样,终点也是起点的另一个坐标,在这种所谓的循环论面前,归还是不是还是没有走出历史的遭遇?
导演: 玛缇·迪欧普 |
这些文物代表着达荷美王国的最高艺术水平,它折射的是文化、宗教、社会各个层面的艺术成就,26件文物中有格佐国王的拟人兽性雕像,有贝汉津国王雕像,有代表约鲁巴文化起源的王座,有象征灵魂的“阿森”雕像……但是在贝宁人看来,这些文物都是珍贵的文化遗产,在归还时,它们却只有一个个编号,却只是“一对物的集合”,“他们给了我一个号码:26,而不是24或25,也不是30,而是26:为什么他们不用真名呼唤我们?”这就是文物提出的问题,每一个文物都有具体的名字,都代表着不同的艺术成就,而仅仅以“26”被编号,它是不是被抽空了?成为一堆被运输的物也就取消了回家的意义,甚至连文物“说话”也以奇怪的方式被解构了,而这种从文物到物到物的编号的做法,是不是意味着玛缇·迪欧普思考的另一个母题:殖民主义?
1892年这批文物被殖民者掠夺运到了西方,这就是殖民主义的生动案例,而殖民主义的存在,也就必然引出了反殖民主义,甚至文物自身也成为殖民主义和反殖民主义的双重铭刻,这26件文物中有一件文物是一条人身鲨鱼面的文物,这是达荷美国王贝汉津的雕像,之所以雕刻成鲨鱼的样子,就在于他曾经领导了达荷美反殖民主义的斗争,“鲨鱼已经被激怒,海洋已经被搅浑。”雕刻成鲨鱼向法国宣战,这就是历史的铭刻,而这一尊雕像又被法国殖民者掠夺,在130年后再次归还是不是反殖民主义就只是历史的宣言?无疑,关于达荷美的文物,无论是当初被掠夺还是现在被归还,无可避免地必须以历史作为一种考量,或者说永远无法摆脱殖民和反殖民的框架,那么,归还是不是代表着反殖民主义的最终胜利?或者说在文物完成奥德赛之旅之后,殖民主义和反殖民主义已经完全成为了历史?
玛缇·迪欧普对于这个问题,似乎在之后贝宁青年学生的讨论中被揭开,有人指出,当初文物被掠夺,的确是殖民主义的生动写照,而现在被归还,并不是反殖民主义的最终胜利,因为他们认为这次所谓的归还是彻头彻脑的政治事件,是总统为了个人声望和政绩而采取的措施,同样,当初文物落入法国殖民者的手中时,也并非只有反殖民主义这唯一的反对力量,是那时的国王为了取悦法国而做出的“卖国行为”,所以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殖民主义不是作为侵略者的法国一手完成的,达荷美当局以及现在的贝宁政府一样助长了殖民主义的气焰。所以有人犀利地提出质疑:当初掠夺去的文物多达7000件,为什么现在只归还了区区26件?既然法国政府如此有诚信,所有的文物都应该归还;还有人认为,“归还”的主体和当初掠夺的主体并没有发生改变,掠夺者是殖民主义的法国,归还者还是法国,也就是说,归还行为依然散发着浓郁的殖民主义味道;也有人指出,将归还的文物存放在马里内宫博物馆内,也是一种西方模式,因为博物馆就是西方的概念和产物,而这些文物更多是被用于宗教仪式;还有人指出,“我的老师说如果我无法引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就无法证明我的观点是正确的,而这正是剥夺我变得更优秀的权利的原因,是彻头彻尾的偏见。”甚至讨论的时候,大家在说着西方语言,而贝宁当地的丰语被渐渐遗忘,……
《达荷美》电影海报
文物的自语和青年的讨论,构成了玛缇·迪欧普的两种声音,它们指向的是对后殖民主义的语境:当掠夺是殖民主义的行为,取悦法国也是对殖民主义的臣服;当归还的主体依然是殖民者,文物回家依然是殖民主义叙事;当文物被存放于西方概念的博物馆里,它还是无法改变殖民主义的性质,只不过换了地点而已……而从文物话题引申开去,大家也对贝宁的现实提出了疑问:文物归还是一个历史性时刻,但是贝宁还有更普遍的贫穷问题,还需要政府更迫切解决的教育问题,而这些问题才是真正走出殖民主义拥有民主、自由的标志,才意味着人真正得到了解放,才是反殖民主义的胜利。但是这里面依然存在着一种循环论,如果说到殖民主义必然会提到反殖民主义,同样,说到反殖民主义也必然无法离开殖民主义,甚至反殖民主义本身就是殖民主义的构成,反殖民主义甚至就是一种殖民主义的话语体系。
如果陷入这样一种循环,那么归还就再也没有作用,历史性时刻也在这种重新进入黑暗的拉扯中失去意义,所以玛缇·迪欧普需要对文物归还重新进行定位,她通过文物的自语寻找到了新的解读:“我不再为自己囚禁文明世界的洞穴而忧虑,我再也不会停下,我从未离开过,我一直在这里……”被掠夺的历史已经成为过去,回归也已经发生,真正的回家意味着融入当下,“我是蜕变的化身,透过你们,我清晰看见了自己,26不存在,我行走着,我必将永不停歇……”黑暗的箱子被完全打开,文物看到了参观者,而他们也看见了文物,看见了文物背后的历史,更看见了文物回来的现在——当玛缇·迪欧普拍摄下贝宁生活的画面,拍下普通的民众,文物和日常生活一样,是此时此刻且永远是此时此刻的活着,它们是鲜活的,是具体的,是当下的,更是自由的,“我所到之处是我应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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