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01《比萨诗章》:如同死囚笼上的云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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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离开美国,我身携80美元
离开英国,一封托马斯·哈代的信
离开意大利。一颗桉树籽
在那条从拉巴洛往上爬的坡道上
(若我去)
   ——《第八十章》

1945年5月4日,敲门声响起,庞德放下手中对《孟子》的翻译手稿打开门,两个意大利游击队员站在他面前,他们的目的是要把庞德“带走”,庞德以为只是进行一些例行的问询,但是离开位于意大利拉巴洛寓所的他,直到13年后才返回家中——1957年,经过众多文化届名人的努力,他才被释放。庞德被带走其实就是被逮捕,而他被逮捕的原因是叛国罪:他曾经为墨索里尼政府的罗马电台做节目,在每周二十分钟的节目里,庞德先是朗诵自己的《诗章》,然后发表言论,他劝说在欧洲打仗的美国士兵放下武器,不为军火商和放高利贷者卖命,按照美国的法律,这就是叛国。于是他被关押在比萨附近的美军监狱,也从此远离了“拉巴洛”,远离了那条“从拉巴洛往上爬的坡道”。

离开美国,携带80美元离开英国,携带哈代的信离开意大利,桉树籽是不是还会再坡道上长出来?的确对于庞德来说,被逮捕就像是那颗桉树种子不再自由成长,不再“生产”,而且就如他看见的小男孩一样,“被钉在地上/两臂张开/像一个十字架”,种子成为了死亡的种子。关进比萨的监狱,他成为了囚犯,在这里,他和身上有“婴儿综合征”的巴拉巴斯、托马斯·威尔逊、K及雷恩团伙关在一起,在这里,他见证了罪名是“花样谋杀和强奸”的蒂尔被执行绞刑,在这里,他和法国中世纪诗人维庸一样写下“宽恕,请您宽恕我们所有的人”,在这里,他也听到了“40只鹅聚会”时布置世界和平……监狱里的囚犯也许都是罪人,都面临着审判,甚至都在等待死亡,就像监狱外面的斜塔,它矗立在那里,却以倾斜的方式,是不是一种因罪恶而即将坍塌的隐喻?

斜塔、牢笼,更可以看做是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如一只孤独的蚂蚁爬离崩塌的蚁山/爬离欧洲的残骸,我,作家。”在第七十六章中庞德如此写道,刚刚结束战争的欧洲大地布满了残骸,这不正是这个时代的劫难?或者说,整个世界不就是斜塔下面的这座牢笼?他在意大利的寓所里翻译孟子,写作《诗章》,当然是对战争的一次反思,而即使被关押在比萨斜塔的监狱里,庞德依然没有停止写作,他遥望着远处的斜塔,端坐在露天的铁笼里,一边蚂蚁啃骨头般地翻译《大学》和《中庸》,一边创作着他的《比萨诗章》——《诗章》第七十四首开始的“比萨诗章”,仿佛就是这斜塔所切入的现实和罪恶,“世界以此结束/不是一声轰隆,而是一声呜咽。”他引用“负鼠”艾略特《空心人》的诗句,言及了战争结束时的状态,它不是彻底推翻旧世界的轰鸣,而是“一声呜咽”,因为这个世界早就变成了“空心人”的世界。

开篇的第七十四首“诗章”可以看做是庞德的“宣言”,“但是小偷小摸/在一个以大偷大盗为本的制度里/或许只算随大流而已”,那些比萨牢笼里的囚犯也许只能是小偷小摸的犯人,而监狱之外的世界才“合理”地存在着大偷大道的制度,而这个“大偷大盗的制度”,庞德无疑指向了战时的货币制度:它是高利贷者制造的混乱,“从不在国内提高生活水平/却总在国外增加高利贷者的利益”,它是银行的罪恶,“每一个贴现银行都是十足的罪恶/劫公济私”,它是世界的骗局,“世上两个最大的骗局/是改变货币价值/(货币的单位,转换货币)、和高利贷,高至60%  或借贷”……国家贷款无非是无中造有,“钱去哪儿了  国家不必借钱/退伍兵也不必有国家的担保/去借私人高利贷”,于是在高利贷者的鬼天堂,一切都通向了死囚室,就像被绞死的蒂尔,反而给他的罪名是花样谋杀和强奸。

编号:S55·2250218·2240
作者:【美】伊兹拉·庞德 著
出版: 湖南文艺出版社
版本:2023年11月第一版
定价:58.00元当当28.70元
ISBN:9787572611827
页数:280页

把那些货币政策看做是骗局,因为庞德政治经济思想中的唯心主义受到了打击,“这是那些在华盛顿的贤哲们/执法,治国,公元1939年”(《第八十四章》),1939年庞德游说华盛顿,希望政客们采纳自己的货币政策和治国方针,但是遭到了拒绝,在他看来,1938年的他们就是靠战争来发财的罪人,“至于人格高低/有人在暴跌即将来临时/放弃工业,跨入政界/也有人,经过考虑,在1938年/脱离帝国化工/拒绝从血腥屠杀中谋利?”那时的帝国化工就是英国军火公司的股票,庞德的太太卖掉了股票拒绝靠军火商发财,但是更多的人赚到了钱还混入了政界,这难道不是一种罪恶?那些拒绝他的政客难道会成为贤哲?而这样的罪行不正是和战争的罪行一样?“用一个高利贷者的节日去转换/货币的价格/转换……/高贵的岛屿/诅咒那些以武力征服的人/那些以势力为唯一权利的人。”

即使在比萨的监狱里,庞德阅读的那些报纸上,这些高利贷的消息也无处不在:宋子文来路不明的贷款在印度的比价为18:100,这是放债的寄生虫借助外国银行从农民身上榨取而来;丘吉尔的金本位制度获得了高利,也完全是一种腐败;还有斯大林所说:“让钱体现完成的工作,在一个制度里/有尺度,按需求”……实际上对于这些货币政策,庞德认为它们“如同囚笼上的云雀”,在忏悔前的准备时“嘎嘎地叫”,甚至连叫都没有,在没有忏悔的世界里,骗局继续,罪恶继续,混乱继续。也许正因为庞德对货币政策的痛恨,使他走上了反犹主义的道路,“犹太人是兴奋剂,非犹太人大部分/是牲口,乖乖地被宰了/很好卖。”将非犹太人看成是高利贷的牺牲品,将犹太人看成是非公正的始作俑者,庞德的这种简单二分法也的确在偏激中走上了和纳粹同流合污的邪道。但是深究他对货币政策的阐述,庞德在表面上痛恨的是“无中生有”的经济手段,痛恨混淆是非的货币政策,痛恨放高利贷的金融机构和银行家,痛恨从中牟利的政客,但是在本质上他看到的是整个现代社会的万恶之源:如果一位农民种一棵苹果树,结了苹果可以拿来养家充饥,但是一个高利贷者榨取利息只是剥削,是“不自然”的生产,有悖天道人伦。

这种无中生有的恶行是不是一种“再造”?第七十四章的“宣言”在开篇就通过反复强调了“死两回”的罪恶:

梦想的巨大悲剧在农夫弯曲的双肩

梅恩斯!梅恩斯被抽打,塞满干草,

同样,本和克莱拉在米兰

被倒挂在米兰

蛆虫们该去啃死公牛

狄俄倪索斯,狄俄倪索斯,可是这死两回

古今何处能寻到?

不过这样对负鼠涚:一声轰隆,而非一声呜咽,

以一声轰隆,不以一声呜咽,

去建造迪奥切的城市,它的露台是群星的色彩。

庞德:做男人,不做破坏者。

波斯哲人梅恩斯死后尸体被抽打,塞满干草而挂于城门示众,而墨索里尼和情妇也被处决后倒挂示众,这是“倒挂”的重复;狄俄倪索斯是植物神,为宙斯和情人塞默勒所生,塞默勒被嫉妒的宙斯妻子赫拉闪电击死,宙斯则把胎儿狄俄倪索斯从死去的塞默勒腹中取出,使其第二次出生,这是出生的重复;艾略特写出了现代的空心人,“一声轰隆,而非一声呜咽”,这是世界的重复。在庞德的重复中,世界就呈现为一种“死两回”的再生世界里,而“再生”的寓言何不指向那些无中生有的、投机的高利贷者?从这种无中生有的罪恶出发,庞德更指向了“无人”的文人的悲剧,“而旺吉那,应该说,是文人/或有教养之士/嘴巴被其父封上/因为他造了太多东西”,旺吉那是澳洲民间传说中的蛇神之子,他靠给物命名而创造了世界,但是他造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他的父亲封了他的嘴巴,“文人开口,命其名而造万物/因而造成堵塞”,而这种“造了太多东西”是不是也指向了那场“合理”的战争:“干吗打仗?”对于这个问题,酒贩中士说:“人太多啦!当人太多时/就得杀掉一些。”

无中生有是再造的罪恶,造得太多而封了嘴巴或者杀掉一些,更是一种罪恶,也由此,庞德从对货币政策的批评转向对人类万恶之源的揭露。但是,正如从监狱的窗户望见的比萨斜塔是倾倒的存在,是坍塌的象征,但同时也是指向了天空,“那只蝴蝶从我的烟孔中飞走了/永生,残酷。在褐底上玫瑰作为/莱奥内洛的背景,彼得·皮萨诺画的/一件玉雕应该永存”,庞德已经从露天牢笼搬进一顶帐篷里,这不仅仅是视角的转换,而是让灵魂的蝴蝶飞出了牢笼,向着烟孔垂直向上的天空飞行,在监狱之外,是比萨草地上空的云,“显然跟半岛上见到的所有云朵/一样美丽”,自由,开放,通向世界的美丽所在,这也无疑变成了他建造“迪奥切的城市”的一次契机——迪奥切是古代米堤亚族的一位杰出首领,深受百姓爱戴,被拥戴为王,此后修建了一座理想的城市。这个理想的城市无疑就是对万恶之源的去处,既然和货币政策一样罪恶的本质是对价值的定义不确切,那么庞德从中国哲学中吸取的思想所建立的道就是要界定一种自然的存在,“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这个道就是诚,“太初有道/圣灵或至道:诚”,“诚”是《中庸》里的“中”,“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是Chung,“这个字已造得/完美无缺”;“诚”是《中庸》中“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它像一支利剑射向腐败的社会……庞德言说和阐述“诚”其实就是将其看做是“定义确切”的存在,只有这样才能不会无中生有,才不会有骗局,才不会有高利贷。而从“诚”所代表的中国文化入手,庞德构建了东方式的善美世界,它是义,“义集/如鸟齐落/则有气生”,它是仁,“微,箕与比干/殷有三位充满人性的人/或仁”;庞德还将东方智慧和西方精神相结合,于是就有了“文 敬 恩”:“文”出自《论语·子罕第九》:“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文就是学问;“敬”原用拉丁文CarUas,会有尊敬、慈爱、钟爱或爱之情;而“恩”则是希腊文,含有上帝的恩典之意——当用不同的文字、不同的文化构建“文 敬 恩”,这便成为庞德所要建造的理想世界迪奥切,“直到神殿再次闪现大理石的洁白/直到右眼再次遥望大海”。

这样一种神殿被看见,庞德更是从东方文化中获得灵感,一个繁体的“显”字在庞德的文本中不仅仅是被书写的“顯”,它是“日”和“丝”,它也是意大利语的“virtu”、拉丁文的“sunt”和“lumina”,不同的文字结合指向的却是同一种东西,在庞德的世界里,就是“在光之光中”的创造力,“如舜在泰山上/在祖宗的庙堂里/如神迹初萌之时/尧的圣灵,舜的/精确,禹的/体恤”,圣灵、精确和体恤组成的神圣的创造力,正是对万恶之源的“无中生有”的一次抗击,当罪恶在“死两回”中成为空心人,现代社会的出路就在于“生两回”中的创造:

远离尘埃与耀眼的邪恶

西风/东风

这液体肯定是

思维的一部分

不是象征  而是成分

在思维的构造里

是动因和功能  宛若尘埃之与喷池

汝曾见铁粉勾画玫瑰

(或天鹅绒?)

催促是如此的轻微,暗黑的铁瓣是如此的整齐

我们这些已渡过忘河的人

水晶柱、钻石、喷池与尘埃、铁粉勾画玫瑰、天鹅绒、铁瓣等等,都代表庞德心目中向往的生命之秘密,一种神奇的创造力让水晶、钻石成形,铁粉在磁性作用下组成玫瑰图案,这就是庞德寻找到的创造力,他也在这创造的光之中坚守着比萨斜塔外的那一方天空,也终于最后像死囚笼上的云雀,最后那奋力的一跃,奔向于光明的天际——1957年庞德被释放出院,他回到了意大利的寓所,继续创作《诗章》,继续翻译四书五经,直到1972年在威尼斯去世。他最后一首诗是《诗章》第一百十七章,留下的片段里是他的爱,他的梦,他的理想,“我一直试图书写天堂”,而那句“做男人,不做破坏者”是庞德生前特别嘱咐的结束语,这也可以看作是《诗章》的终章,是庞德诗歌人生的终句:

让众神原谅我的

所作所为

让我爱过的人们原谅

我的所作所为。

做男人,不做破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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