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论

编号:B86·2220121·1808
作者:【美】爱德华·萨义德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2016年10月第1版
定价:42.00元当当18.50元
ISBN:9787108057327
页数:175页

1993年6月,英国广播公司邀请萨义德发表当年的瑞斯系列演讲,主题为“知识分子的再现”,中译本题为《知识分子论》。《知识分子论》为萨义德总结上世纪90年代中期文学、文化、政治批评的经验,对“知识分子”这一重要议题所做的系列反思。萨义德认为,有两种知识分子,一种是现实社会中的多数知识分子,包括书籍的编辑和作者、军事战略家和国际律师等。真正的知识分子在受到形而上的热情以及正义、真理的超然无私的原则感召时,斥责腐败、保卫弱者、反抗不完美的或压迫的权威,这是他们的本色。他尖锐地指出,在当今媒体发达、政治与学术利益交融的时代,真正的知识分子会觉得处于一种流亡的状态,这不一定是真实的流亡,更是指在一个社会中成为圈外人,他们具有移民或放逐者的思维方式,面对阻碍依然去想像、探索,总是能离开中心,走向边缘,在边缘你可以看到一些事物,而这些是足迹从未越过传统与舒适范围的心灵通常所失去的。


《知识分子论》:他们在高处慷慨陈词

知识分子的代表是在行动本身,依赖的是一种意识,一种怀疑、投注、不断献身于理性探究和道德判断的意识;而这使得个人被记录在案并无所遁形。
——《第一章 知识分子的代表》

知识分子的行动源于意识,知识分子的意识指导行动,这是一个互为关联的过程,但是,当知识分子建立起怀疑、投注、不断献身于理性探究和道德判断的意识,当知识分子在此意识下采取行动,为什么知识分子作为个人“被记录在案并无所遁形”?或者当个人无所遁形的时候,他所体现的是不是一种抹除了个人印记的化约式类别标签?而知识分子难道不是一种非个人化的存在?

这似乎也并非是个体知识分子和知识分子化约式类别之间的矛盾,萨义德在这里强调的是如何界定“知识分子的代表”。他认为当下流行的关于知识分子的定义主要有两种,一种来自于葛兰西,他说:“资本主义的企业主在创造自己的同时,也创造出了工业技术人员、政治经济专家、新文化的组织者、新法律系统的组织者,等等。”葛兰西所定义的是“有机知识分子”,是在资本主义大生产中出现的,他们的标签是技术人员,是政治专家,是新文化和新法律的组织者;另一个观点来自班达,他对知识分子的定义是:知识分子是一小群才智出众、道德高超的哲学家-国王,他们构成人类的良心。无疑,葛兰西的观点和班达的定义有着明显的区别,葛兰西强调的有机知识分子是在资本主义社会涌现的群体,他们是一种多,而班达认为知识分子是“一小群”,而且是在哲学意义上构筑了人类的良心。

一种是普遍存在的多,一种是形而上的少。萨义德列举这两种对于知识分子的经典定义,他的立场也是明确的,他更多站位于班达的知识分子定义,在他看来,知识分子不应该是葛兰西所定义的“在与知识生产或分配相关的任何领域工作的每个人”,而是一小群的人类良心,他们活动的本质“不是追求实用的目的”,不是为追求物质化的利益,而是在艺术、科学和形而上的思索中寻求乐趣,“但是至少我心中毫不怀疑,班达大致构思出之真正知识分子的形象依然具有吸引力及信服力。”引用《新约·约翰福音》中的那句话就是:“我的国度不属于这世界”。知识分子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么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应该是怎样一种人?

萨义德把近代的公共生活视为长篇小说或戏剧,那么其中的知识分子的代表就是巴尔扎克《父与子》中的巴扎洛夫,就是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的戴德勒斯,就是福楼拜《情感教育》中的摩罗,他们身上具有的是独有的怪异,甚至是暴戾的人生风格和社会表现。萨义德从文学作品中寻找知识分子的代表,虽然他认为这三个小说主人公具有极端的性格,但是在社会公共生活中却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那就是他们不被艰辛和诱惑包围,他们不背叛自己的职守,他们拥有的不是从技术手册中学到的固定职责,“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们向社会宣扬的理念或观念,并不意味主要为了强化自我或颂扬地位,亦非有意服侍有权势的官僚机构和慷慨的雇主。”而是在受到形而上的热情以及正义、真理的超然无私的原则感召时,能够叱责腐败,能够保卫弱者,能够反抗不完美和压迫的权威,“这才是他们的本色”,也就是说,知识分子一定要令人尴尬,一定要处于对立,一定要造成不快。在这里,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的代表所撇除的是个体的利益,而是具有能力“向”( to)公众以及“为”(for)公众来代表、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

一方面,知识分子向社会宣扬理念或观念,他在意识支配下采取的是行动本身,这是一种“个人被记录在案并无所遁形”的表现,另一方面,知识分子的行动涉及的只能是自由和正义,所以他必须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必须对抗正统与教条,必须不被政府或集团手边,在“我的国度不属于这世界”中献身于理性和道德判断——无论是在个体意义上采取行动本身,还是处于和权威的对立面对抗正统和教条,知识分子都代表着人类的良心。这种人类的良心,萨义德在《序言》中就完成了对知识分子的界定:”知识分子的公共角色是局外人、‘业余者’、搅扰现状的人”,知识分子是“流亡者,业余者,对权势说真话的人”——如此界定知识分子,萨义德就是赋予知识分子在公共社会中的重任担当:“努力破除限制人类思想和沟通的刻板印象和化约式的类别。”

为什么知识分子是流亡者,是边缘人?萨义德认为,流亡者就是存在于一种中间状态,他既没有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没有与就环境彻底分离,若即若离的困境使得他怀乡而感伤,又不会在精于生存之道中过于安逸,而且这种中间状态也并非是一种政治上的骑墙态度,“不愿适应的知识分子,宁愿居于主流之外,抗拒,不被纳入,不被收编。”界定知识分子是流亡者,很明显萨义德在这里指出的是知识分子的一个特点,那就是抗拒主流,“流亡意味着将永远成为边缘人,而身为知识分子的所作所为必须是自创的,因为不能跟随别人规定的路线。”个体在这个过程中所体验到的不是哀叹,而是自由,而流亡中的自由在萨义德看来就是一种“正面的事物”,它明显立于主流的对面,“流亡这种状态把知识分子刻画成处于特权、权力、如归感这种安适自在之外的边缘人物——这种说法是正确的。”

在权威、特权、正统和教条的主流之外,知识分子自愿被放逐,自愿成为边缘人,最终获得一种自由,这就是代表人类良心的知识分子的行动本身。流亡者阿多诺书写着那些片段、突兀和不连贯的文字,也是对于主流书写的抗拒,“代表了知识分子的意识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平静,一直防范着来自成功的奉承、诱惑,这对有悖常情的阿多诺来说,意味着有意尝试不轻易立即为人所了解。”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的这种立场,其伟大的原型就是18世纪的哲学家维科,维科认为,了解社会现实的适当方式,就是把它当成由原点产生的英国称,而这个原点总是被置于“极卑微的环境中”——维科看到了那不勒斯教授的寂寞,看到了他们与教会和周遭环境的不合,看到了自己勉强度日的现状,这些极卑微的环境构成了原点,也正是从这个原点产生的社会现实,成为了知识分子抗拒主流、保持独立的内在力量。而这种力量在成为放逐者和边缘人的知识分子身上,并非要自我毁灭,而是在不被训化中回应现实:“流亡的知识分子回应的不是惯常的逻辑,而是大胆无畏;代表着改变、前进,而不是故步自封。”

为什么知识分子又必须是业余者?业余者所对应的是专业人士,葛兰西对有机知识分子的定义,就是要建立属于知识分子的专业系统,但是萨义德认为,专业意味着专门化,专门化则意味着越来越多技术上的形式主义,意味着越来越少的历史意识;专业意味着其追随者无可避免地流向权力和权威,流向权力的要求和特权,流向被权力直接雇佣;甚至通俗地说,专业就是把身为知识分子的工作当成一种谋取利益的行为,“不破坏团体,不逾越公认的范式或限制,促销自己,尤其是使自己有市场性,因而是没有争议的、不具政治性的、‘客观的’。”在当今世界,这种专业化和专门化的知识分子阶层和团体越来越多,他们是经理,是教授,是新闻从业人员,是电脑专家,是权威人士,是专栏作家,当知识分子成为专业人士,像屠格涅夫的巴扎洛夫或乔伊斯的戴德勒斯那样独立、孤高的人和作为社会定见反叛者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少——所以,萨义德提出知识分子必须是一个业余者,只有是业余者,才有权对技术性、专业化的行动提出道德的议题;只有是业余者,他们才能让精神进入并转换大多数人的专业做法;只有是业余者,才能对为什么做这件事发出质问……就像萨特所说,知识分子必然应该待在大学之外,必然在被社会包围、劝诱、围困和威吓时“更成其为知识分子”——1964年拒领诺贝尔文学奖,就是萨特拒绝成为“专业人士”而甘愿成为独立业余者的生动体现。

知识分子是流亡者和边缘人,所以他们能够不断前进,不断改变;知识分子是业余者而不是专业人士,所以他们能够于权威、特权相对立,寻找自己的独立品格。在流亡者和业余者身份之外,萨义德还认为,知识分子必须反对任何种类的政治神祇,“我几度说过在理想情况下,知识分子代表着解放和启蒙,但从不是要去服侍抽象的观念或冷酷、遥远的神衹。”所以对于知识分子来说,“那些神祇总是失败”,这也就意味着知识分子拒绝偶像崇拜,一方面在这种拒绝中在心灵保有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有怀疑,有警觉,更有反讽,另一方面,在没有神祇的世界里,知识分子必须代表穷人,代表下层社会,代表没有声音的人、没有代表的人、无权无势的人。

知识分子是抗拒主流的边缘人,知识分子是不陷入形式主义的业余者,知识分子是不树立神祇的解放者和启蒙者,如此界定知识分子,就是要让知识分子成为独立的存在。但是,这样的知识分子会不会成为非社会化的存在,是不是在纯粹中变成一种自我封闭?这其实是一个矛盾,萨义德也认为,当我们谈论知识分子的时候,根本无法舍弃知识分子所指涉的特定国家、宗教和大洲的不同情况,知识分子具有某种地方化的特点:他生活在某一个国家和地区,他讲着那国的语言,他保持着宗教传统和生活习惯,也就是说,知识分子必然属于社会社群,而社会社群具有一种宰制力量,“主要作用之一就是保持现状,并确保事情能够平稳、不变、不受挑战地进行。”

如此,知识分子的使命和现实是不是构成了二元悖反?当知识分子被习惯、习俗、语言、宗教甚至民族情感所影响、所宰制,他如何能保持所谓的独立性,如何能体现边缘性和业余性?而且在萨义德看来,宰制的准则尤其和民族密切相关,而民族一向唯我独尊,一向要求忠诚与服从,这种忠诚和服从无疑为知识分子建立了边界和藩篱,无疑解构了他的独立性。在这个问题上,萨义德认为,这关涉的是知识分子在现代生活中“逐渐扩张的角色”,而这个角色并不需要重新定位,知识分子必须保持一贯的边缘性和业余性,而他所要做的仅仅是“绝不把团结置于批评之上”,在批评之上中才能消除民族主义,才能超越那些宰制的准则——很明显,萨义德是期望在人类普遍意义上定义知识分子的使命,“只是肯定一个民族被剥夺、迫害、屠杀、取消权利、否认政治存在,而不同时把那些惨状与其他人的相似苦难相联系,这是不够的。”超越民族和国家,超越宗教和政治,“防止在一个地方所吸取的受迫害的教训,可能在另一个地方或时间被遗忘或违犯。”

很明显,在化解这个矛盾的时候,萨义德把知识分子从一种和主流观念分庭抗议的独立者形象,转变为一种超越民族情感和社会社群的公共人物,只有知识分子具有公共性,他才能站在普遍意义上成为人类的良心,“知识分子并不是登上高山或讲坛,然后从高处慷慨陈词。知识分子显然是要在最能被听到的地方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要能影响正在进行的实际过程,比方说,和平和正义的事业。”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变,而在这个转变中,知识分子还是那个流亡者?还是那个边缘人?还是那个业余者?还会保持其独立性?知识分子形象并没有改变,知识分子的使命也没有被置换,无论是独立形象还是公共人物,知识分子就是对权势说真话的人。但是,在这里,或者萨义德并没有解决知识分子所遭遇的尴尬,一方面他坚信知识分子不能与政治权力挂钩,“我根本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成为我所定义的知识分子并且拥有一官半职。”但是他强调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意义,就是对政治的介入,那么这种介入会不会成为潜性的权力?

萨义德论知识分子,他自然把自己当成流亡、边缘和独立的知识分子;这是萨义德1993年应英国广播公司之邀,发表关于知识分子的瑞思系列演讲,他当然也是站在公共场合说真话。萨义德无疑是在一种实践中阐述知识分子的存在意义,当面对这个现实问题的时候,出生于巴勒斯坦受教育于西方的萨义德如何处理民族问题,如何对待权力问题?“我认为知识分子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顾任何艰难险阻。当然,在阿拉伯世界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我们有层层的检查制度,知识分子很难坦言无讳,但至少那本书出版一年后能引发辩论。”这便是萨义德遭遇的最现实问题,也是知识分子无法保持其独立性不断被宰制的写照。而在政治问题上,萨义德认为自己不直接涉入政治,只是选择知识分子的计划,在他看来,自己就是一个流亡者,是不擅与人打交道的孤独者,不善于和政治妥协,但是在巴勒斯坦的问题上,他又不断接近政治,甚至在希望更健康的时候,“我一定会更认真参与政治”——的确,当萨义德坚持主张巴勒斯坦建国,当萨义德成为巴勒斯坦国民议会的成员,当萨义德因奥斯陆协定而与阿拉法特决裂,他早已经不是一个边缘人,一个业余者,甚至不是单纯对政治的介入。

民族和国家总是成为人知识分子难以拒绝的一种设置,作为像康拉德那样“自觉的外国人,以异国的语言撰写隐晦的经验”的知识分子,萨义德显然发现了经验与语言,经验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只不过作为人类的良心,萨义德在化约式的类别中把知识分子放置在了经验的高处,在高高在上的俯视中,知识分子永远对着权势说着真话:“对权势说真话绝不是邦葛罗斯式的理想主义;对权势说真话是小心衡量不同的选择,择取正确的方式,然后明智地代表它,使其能实现最大的善并导致正确的改变。”

光明世纪

编号:C67·2220121·1807
作者:【古巴】阿莱霍·卡彭铁尔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1年07月第1版
定价:95.00元当当41.80元
ISBN:9787020165483
页数:414页

《光明世纪》是卡彭铁尔的代表作,它以真实的历史人物和故事为基底,利用他独具匠心的重新编排和再创作,让历史焕发了艺术的生机,特别是故事中俯拾皆是的文学、地理、历史、宗教等等典故,把一段特定区域的特定历史和全人类的文明成果串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幅关乎世界命运的宏大画卷。《光明世纪》的故事横跨加勒比海地区几十年的历史,以哈瓦那三姐弟的视角,讲述了法国政治投机者维克托·于格在加勒比和欧洲地区的经历。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就连加勒比海上那些零星的岛屿也不能置身事外。各种革命的浪潮从欧洲席卷而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他们当初追随革命的热情也渐渐黯淡。维克托·于格历经大风大浪,终因没有坚定的信念而让他的故事草草收场。不过,理想的火花仍在那对姐弟身上闪耀。多年后,在故事结尾,卡彭铁尔暗示我们,这位姐姐正是德拉克洛瓦名画《自由引导人民》上的女主人公。人类对于伟大艺术和崇高精神的追求永不止步。


《光明世纪》:她是自己躯体的主人

谈革命,想革命,在思想上深入革命之中,就会获得一点儿世界主人翁之感。谁谈论革命,谁就会卷进去。
——《九》

那时候卡洛斯说:“上帝不过是个假设的人物。”那时候的索菲亚讨厌修女、监护人、遗嘱执行人等乱七八糟的勾当,那时候的埃斯特万从被“黄花的慢性折磨”中恢复过来,而那时候的奥赫面对警察抓捕共济会会员说出了“我们的时代到来了”的口号,那时候的维克托·于格制定了“必须离开”的计划——那时候的他们想要离开闭塞的世界,那时候的他们渴望自由,那时候的他们听闻了革命,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时代”,那时候“谈论革命”就是要让自己卷进去。

每天都在谈论革命,每天都在想念革命,在思想上深入革命获得世界主人翁之感,就是为了迎接欧洲的革命浪潮,就是为了打破闭塞的现实,“以后我们仍将是闭塞的,因为这些国家的政府害怕,害怕在欧洲游荡的幽灵……”但是索菲亚为什么惊讶于这个狂热的话题?为什么认为谈论革命就意味着被卷入其中?美洲,古巴,岛屿,庄园,地理空间一步步封锁起来,在被殖民的生存状态中,成为世界主人翁便是革命的真正目的,它指向自由指向独立,但是革命之后真的能成为世界主人翁?来自法国的维克托,被欧洲文化浸润的奥赫,不断接受欧洲文明的卡洛斯、埃斯托万、索菲亚,他们听到的革命或许只是欧洲中心的一个产物,只是欧洲政治的一个翻版,只是欧洲文化的一个影子,只是欧洲浪潮的一个投射——或者,在法国大革命的视野之下,所谓的革命只是一个“他者”的存在。

在维克托敲响庄园的那扇门之前,三个年轻人生活在美洲的这个岛上,生活在“一块土地与其他土地无道路相通的土地上”,生活在“永远沉湎于风的城市”,他们产生的是被关押之感。尤其当卡洛斯和索菲亚姐弟的父亲去世之后,这里的一切被改变了,就像守灵的人为了穿过拐角处必须在淤泥里铺设模板行走,或者踏着一块块大石头跳过去,“才能避免鞋子陷入泥淖”。必须用一年的时间守孝,必须穿着黑色的丧服,必须坐在沾满墨迹的写字台后面,必须做着自己一无所知的买卖行当,这就是卡洛斯在父亲逝世后被改变的生活。而父亲在世时一直强调的是作为祖先的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这代表着吻手礼的简朴精神,代表着做生意的忙碌生活,当然,也代表着固守着传统——“他本能地害怕大学课堂里提倡新思想、唤起危险的政治热情。”

父亲去世,对于他们来说,是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慢慢到来了,卡洛斯对美国情有独钟,他希望去看看纽约的港口、列克星敦战场和尼亚加拉瀑布,索菲亚则想去巴黎歌剧院和法国国家剧院看戏,欣赏雕塑作品;而作为他们的表弟,从小就是孤儿的埃斯托万则梦想去巴黎,因为那里有画展,有知识分子聚会的咖啡馆,有文学生活。生活在这个岛屿上,他们的心是向外的,而这种向外明显指向欧美这个中心;不仅如此,在没有去往欧洲或美国之前,他们住在自己的阁楼里,或者聚在一起谈论一本书,或者围观一个突然转起来的物理仪器,书本代表着知识,物理仪器代表着科学;当然在埃斯托万生病的时候,奥赫为他致病,让他身上的紫色消退,让他的身体逐渐恢复,这是医学带来的变化;在知识、科学、医学不断侵入现实改变观念的同时,他们的门被敲响了,来自法国的维克托·于格对他们说起了西班牙腔、法国腔,还夹杂着英语词儿,这个乳母是提尼克岛黑人的欧洲人,来到他们中间,“这似乎预示着他未来的方向”。

这个未来的方向就是革命,当索菲亚认为“凡是黑人,凡是有黑人特征的,就是下人”,而维克托给她灌输的最基本革命理念是:“人人生来都是平等的。”当面粉变成了雪白的月牙形面包,当物理仪器放射出美丽的火花,当音乐声中发狂地跳起舞蹈,甚至当索尼娅在梦中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懵懂的欲望世界里那个陌生天地的大门被打开,“欧洲游荡的幽灵”正在徘徊,而革命似乎正呼啸而来。但是,对于卡洛斯、索菲亚和埃斯托万来说,对欧洲文明的向往,对革命的懵懂理解,都只是在一种耳闻和谈论的层面上,获得世界主人翁之感也像是索菲亚的那个梦,只是一种幻觉的呈现。但是大门已经打开,时代已经到来,谈论革命终于变成了投身革命,当北部地区终于爆发了黑人革命,“他不能再等了,下午就起航,绕过圣多明各岛。”

埃斯托万离开了古巴来到了法国,他成为了大革命之下的革命者,成为了法国革命的见证者:他在街上观察大革命,发出了“这是自由的人民欢乐和奔放的激情”的感慨;他被当地人赋予“自由之神的外国友人”的称号;他阅读极端派的报纸,听演说家的革命演讲;他找到了在巴黎的西班牙人帮,并加入了外国人共济会社,举行了神圣的入会仪式;他开始向往“未来之城”,它就在哲学的摇篮里……但是维克托却告诉他:“共济会就是反革命。这毋庸争议。除雅各宾派思想外,其他一概不行。”这个将雅各宾派看成是革命唯一派别的革命者站在了共济会的反面,而这也是埃斯托万第一次知道革命之外还有反革命。

他被派到西班牙边境开始革命工作,认识了曾经是水手的鲁宾·德·塞里斯、市长巴斯达雷切和马拉的朋友、《人民之友》报的撰稿人兼记者古斯曼的指挥,还有组建了“山地猎人”步兵部队的菲利西亚诺·马丁内斯·德·巴耶斯特罗斯上校,“一旦发生外国入侵,他们就专门对付西班牙军队,并煽动西班牙士兵倒向共和国。”埃斯托万从谈论革命变成投身革命,但是他见证的革命、参与的革命却慢慢变了味道:在西班牙没有发生期待的事情,革命的火焰似乎熄灭了;和吉伦特派关系密切的马切纳失踪了,很多过分相信法国革命扩张能量的人断送了性命;法国已经留在了身后,却在人们的嘴巴里变成了某种嘴仗……尤其是维克托,这个说出人人生来都是平等的革命者,却不断暴露出他的野心,他要带着埃斯托万回到美洲,随船携带的是断头机,是《共和二年雨月十六日废除奴隶制法令》,“今后所有人,不分种族,凡家住在咱们殖民地的,都是法兰西公民,享有绝对平等的权利。”

这是贯彻人人生而平等观念的一次实践,但是当他将断头机变成权力的标志,“第一架断头机同自由一起来到了新大陆。”当他用法国大革命的法令对待美洲奴隶制,“今天大权在握,他的野心实现了,却竭力模仿他对之甘拜下风的人。”他在皮特尔角城建立了政府,港口的商船落入了法国人之手,由维克托·于格领头,佩拉迪将军、布德将军和德莱塞格舰长等军政首脑人物登上了台;他们成为了瓜德罗普岛的主人,宣布所有人都可以安居乐业,而断头机也公开执行使命,“首次使用那天,是在两个被发现在一处农庄里藏匿枪支弹药的教士身上开刀。”之后国民公会批准了所有由他提升的军阶,他还通过强迫征兵建立了一支训练有素的万人队伍……维克托·于格渐渐把自己上升到了神的高度,他被美洲报纸称为“海岛上的罗伯斯庇尔”。

但是神圣化其实也意味着妖魔化,维克托·于格完全根据法国大革命的模式在美洲开展革命,大革命阴影下的革命本身就是不稳固的,本身就是一个模式化的影子,所以当法国大革命一波三折,美洲的所谓殖民地化的革命也遭遇了挫折。“法国根据其民主原则,不能进行黑奴买卖。但海盗舰长如认为适宜或需要,有权在荷属港口出卖从英国人、西班牙人或法兰西共和国的其余敌人手里夺得的奴隶。”这是维克托·于格签署的另一个文件,这意味着所谓取消奴隶贸易就是为其他国家充当黑奴贩子,“干革命海盗成为一桩非常兴隆的买卖。”当美国宣布对法国宣战之后,美洲的殖民地岌岌可危,就在这样的世界局势面前,维克托·于格打造的帝国开始走向了衰败,“大革命已经垮了,我没有什么可依附的了,我什么也不信仰了。”当埃斯托万问他为什么要搞政治,维克托·于格的回答是:“如果那帮黑人没有在那天晚上烧毁我的面包铺,如果美国国会不开会并且不向法国宣战……”生来就是面包师,因为在美洲遭到黑人的洗劫,所以他成为了革命者,而革命在他那里就是野心的满足,就是权力的实现,就是高高在上的神化。

维克托·于格从革命的高处跌落,这种爬上去和跌下来的过程,在断头机的命运起伏中成为一种反讽:从欧洲来到美洲,维克托·于格带着断头机,“今晚我看到断头机重新架设起来了。那是在船头上,断头机像一扇向辽阔天空敞开的大门。”断头机的大门矗立在船头,锋利的铡刀悬挂在门框上端,这是从法国大革命输出的暴力象征,“在那边,每当嘎吱嘎吱响着的囚车在咚咚的鼓声中驶向刑场时,一大群人围绕着它,似乎在上演一出古老的悲剧。”那时的维克托·于格是掌权人,是统治者,是埃斯托万“生活的见证人、向导和启蒙者”;在瓜德罗普岛上,身为主人的维克托·于格首次用断头机执行了死刑,藏匿枪支弹药的教士被断头,这是维克托·于格对于“反革命”的惩罚,而在那座小岛上,这个充满血腥的工具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市场上不但卖香菜和牛至,还卖供摆设的微型断头机,有很多人买回家去;之后的革命遇到了挫折,断头机框架成为了母鸡们睡觉之处,甚至被洗掉了血污的断头机成为了饱含革命精神的歌剧的一个道具;美国宣战,法国退却,断头机终于被拆卸,“这是作为自由的百年股肱而到达美洲的独一无二的断头机,而现在它将在某个仓库的废铁堆里发霉。”

从最初的谈论革命,到远赴欧洲投身革命,对于埃斯托万来说,对于革命他也进入到了第三个阶段,那就是反思革命。革命让他寻找道路,让他等待机会,让他产生迷惘,作为参与者和见证者,“他不是俘虏,却在事实上是俘虏,因为他现在的命运是同被所有人反对的国家拴在一起了。”除了对自身的反思之外,埃斯托万也对于革命本身进行了反思,在他看来,革命之所以变成断头机的一个寓言,就在于革命缺乏神圣性,既无连续性也无坚韧持久的精神,“法国革命没有产生一个形象高大、足以倾听燃烧的荆棘的召唤并在上帝及其选民之间立约的摩西。”没有上帝也没有摩西,有的只是自诩为神的统治者,他们乘机窃取了革命的果实,他们也会在革命没落之后成为新的流亡者——在锡纳马里,“傲慢的法官、神气的军事长官、曾经的执政官、人民代表、顽固的神父、公诉人、刑警、过去有影响的人物、讼棍、王室叛徒和坚持取消私有财产的巴贝夫分子,都成为衣衫褴褛的可怜虫,正在向冷漠的坟丘爬去,坟头的十字架和他们的姓名在下次雨季也将从地球上抹掉。”而在卡宴,“完全是掠夺、瘟疫、屠杀、流放和集体死亡交替出现的历史”。

曾经期望奔向“美好的世界”,曾经把欧洲看成革命的“未来之城”,曾经在启蒙思想中走向实践,但是从太子港到巴黎,又从巴黎颠簸回到美洲,埃斯托万两手空空回来了,“他愈益觉得过去是一场历时很久的噩梦,是充满杀人放火、迫害和惩罚的噩梦。”当他终于敲响了庄园的那扇门,当沉重的门向他打开,他面对索菲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回来了,不再在野蛮人里生活啦。”从大革命阴影下的革命中回来,从欧洲中心的噩梦里出来,埃斯托瓦反思革命是为了走向真正独立的个体,“这场革命失败了。……我们必须提防那些漂亮话,提防漂亮话虚构的美好世界。咱们这个时代被废话压垮了。乐土就在人们自己身上。”乐土就在自己身上,就是从所谓的大革命、启蒙思想、欧洲中心论的神话中解脱出来,从荒唐和令人不快的时代中挣脱出来。但是和埃斯托万的醒悟不同,卡洛斯还在叫喊着“这里必须杀几个人”,索菲亚已经嫁做人妇,丈夫豪尔赫也在黑白对立中坚持种族优生论,而索菲亚从少女变成女人,在埃斯托万看来,“这桩婚事本身意味着向一股可恶的社会习惯势力投降”;更为可怕的是,回到故乡的埃斯托瓦因为有过革命的经历,于是他被审问被抓捕,他变成了狂热分子,“要不是狂热分子,就是疯子。在美洲到处都有罗伯斯庇尔这类人物。咱们如果不小心,这里很快会发生大屠杀。”

革命会变成反革命,反革命也可能摇身一变,对于革命的反思发生在索菲亚身上,当丈夫染病去世,她赶着去见维克托·于格,那是隐藏在那里的一个秘密,对于曾经向往自由的索菲亚来说,敲响了庄园大门的维克托·于格成为了她寄托美好的符号,继而转化为一种爱。但是当她见到了维克托·于格,以为一段故事会继续,但是这里依然是维克托·于格制造的神化的故事,花月法令、奴隶制度、主人、拍卖,站在高处的维克托·于格把卡宴变成了令人厌恶的土地,“索菲亚在门口望着他,见他恢复了过去的权威,讲话有条有理,目标明确,又成了往日的军事首领了。但是,这位军事首领把他的意志、重新鼓起的勇气用于可耻、残酷的勾当。”终于索菲亚醒悟过来,在反思了革命之后,“她重新感到她是自己躯体的主人”。

她不是向往巴黎艺术的理想主义者,也不是如埃斯托万那样是走向革命前线的实践者,谈论革命、投身革命都无法让自己成为世界的主人翁,唯有回到自身才是自己躯体的主人,只有这个主人是真实的,是具体的,是独立的,而这种“自己躯体的主人”的发现何尝不是美洲这片大陆的自我命名?何尝不是走出大革命阴影的自我革命?“有暴风从旷野那边刮来,把屋子吹倒,屋里的人都被压死,只有我一个人幸免,来向你报信。”引用《约伯记》的这句话就是一种新生。当法国大革命已经远去,当美洲的奴隶正在起义,当马德里湮没于“神怒之日到了”的呼号声巨浪中,“只有一个人幸免”的世界里是那个为解救表弟埃斯托万的古巴女子,是那个被称为颠覆分子、共济会员,但一直爱着索菲亚的男人——他们回到了自身,称为了自己躯体的主人,“无论是索菲亚还是埃斯特万,再也没有回到阿尔科斯府。再也知道他们的踪迹,也不知道他们的骨殖埋在何处。”而卡洛斯最终关闭了那座阿尔科斯府邸,壁炉一个一个熄灭,门一扇一扇锁好,革命在别处,神灵在别处:

最后一扇门关上了,那幅油画《一座大教堂里的爆炸》被遗忘在原处(或许是故意把它忘在那里的),失去了任何作用,完全成为大厅里暗红色贴墙锦缎上的一个黑影,被潮气浸湿的画布上仿佛在渗着鲜血。

人间王国

编号:C67·2220121·1806
作者:【古巴】阿莱霍·卡彭铁尔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1年07月第1版
定价:65.00元当当29.00元
ISBN:9787020165230
页数:140页

长篇小说《人间王国》是古巴著名作家、拉美“文学爆炸”旗手之一的阿莱霍·卡彭铁尔的代表作,也是一本优秀的反史诗小说。它以魔幻现实主义改编了海地民族独立运动的历程,通过几位主人公在革命中的浮沉,揭示了人类如蝼蚁般的命运,也解构了人类对于超然于历史的幻想。《人间王国》的故事横跨海地几十年的历史,着重讲述了白人统治下、黑人统治下、黑白混血人统治之下的三次革命。表面上,革命创造了全新的世界;事实上,它们却带来了全新的压迫。人民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主人公甚至想遁入动物世界,却发现鹅群和蚁族社会的压迫依旧。所以,这庸庸碌碌的人间王国,和动物世界并无二致;那些想要创造历史、改变社会的努力,往往只是重蹈覆辙的开始。卡彭铁尔在自序首次提出“神奇现实主义”,为整个拉丁美洲文学界摆脱欧美、回归本土、追根溯源确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也因此被视作“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


《人间王国》:编年史里“全都是些化身”

蒂·诺埃尔下了这个决心之后,发现要变成动物并不难,只要具备此种法力就行。
——《第四部·土地测量员》

他爬到了树上,于是变成了一只鸟;他想变成一头驴,也获得了成功;他厌倦了变形,却又施展法力变成了鹅……这是属于蒂·诺埃尔的“变形记”,从一个人变成动物,蒂·诺埃尔就是在巨大的法力下寻找人之外的形象,但是一个黑人要变成动物,他的出发点是什么?是要继承独臂人麦克康达尔的使命,逃离这个人的世界?是要改变黑人被奴役的命运,拥有不受制度和权力控制的自由?但是属于蒂·诺埃尔的“变形记”并没有逃离人的束缚,甚至在其他动物的威胁中丧失了最起码的自由:变成鸟,他盯着的是和新政权有关的土地测量员,即使能够用嘴啄到紫红色的果肉,也在土地测量员的监视之下;变成了一头驴,那个黑白混血种人却用绳套套他,甚至要用菜刀将他阉割;而变成了鹅,渴望和土地上定居的家禽一起生活,却遭到了敌视,“活着的鹅中间也没有哪一只曾经目睹他的出生,他也没有向老少各代可尊敬的鹅证明过自己血统的纯正。总而言之,他是一个外来者。”

“变形记”让蒂·诺埃尔无法逃离人的监视、控制和束缚,甚至最后变成了动物的欺压,“他是一个外来者”是蒂·诺埃尔命运的写照:没有人真的目睹他的出生,没有人知道他血统的纯正。但是,处在一种边缘状态的蒂·诺埃尔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他依然还是一个人,一个来自非洲的黑人,一个能够看到未来的自由人,“转瞬间,他重温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重又见到了那些英雄,是他们向他展示了他的遥远的非洲祖先的威力和财富,并使他相信未来的可能发展。”一种相信,是因为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是因为活在自己的土地,是因为可以书写属于自己的历史——从“变形记”到最后属于自己位置的“相信”,蒂·诺埃尔完成了自己的一次命名,他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成为那段黑人历史中的主体。

这种个体的归属意义,也正是卡彭铁尔书写这部关于海地革命史的小说的初衷,他在《序言》中说起了创作的缘起,那是在1943年,卡彭铁尔访问了亨利·克里斯托夫的王国,海地军人出生的亨利·克里斯托夫1807年任海地共和国总统,4年之后在海地北部称帝,1820年自杀身亡。当卡彭铁尔访问亨利·克里斯托夫建立的帝国,看到的是充满诗意的无忧宫遗址,是经历了雷电、地震而岿然独立的拉费里埃城堡,是仍保持着诺曼底风格的海地角,是通向拿破仑的妹妹波利娜居住过的宫殿的街道……拜访之后,出现在卡彭铁尔眼前的是两样东西,一样东西是海地那段充溢着革命激情的历史,另一样东西则是没有被历史湮灭的“神奇现实”——神奇现实来自意外变化而诞生的奇迹,更多是对现实的揭示从而发现那些不易察觉的丰富现象,而要看到“神奇现实”,卡彭铁尔提出了一个和历史有关但更具创作意义的观点:“要产生神奇的感觉,首先就要相信神奇。”卡彭铁尔的这种相信,和蒂·诺埃尔经历了变形之后的感触如出一辙,这就是作为人、作为这片土地的普遍性存在,“这种活生生地存在着的神奇现实并非海地一国独有,而是整个美洲的财富(在美洲,关于宇宙起源的认识还没有得到彻底的清理)。”

小说中有海地国王亨利·克里斯托夫,有殖民地统治者的波利娜·波拿巴,有具有法力的麦克康达尔,以及已经被书写成历史的海地斗争,“这篇小说是在对历史资料作了详细研究之后写成的”,而在真实的历史之外,卡彭铁尔专注的是美洲这片土地上的神话源头,“这是由美洲的原始风光、它的构成和本原、恰似浮士德世界中的印第安人和黑人在这块大陆上的存在、新大陆给人的启示以及各个人种在这块土地上的大量混杂所决定的。”人构成了神话体系重要的一部分,而人的存在和斗争则构成了“神奇现实”最独特的一面,所以卡彭铁尔提出的问题是:“可是整个美洲的历史不就是一部神奇现实的编年史吗?”从海地这一段“不到一个人的生存年限”的历史,寻找到美洲神奇现实的编年史,卡彭铁尔相信只有在真实的历史中才能看见神奇,从另一个意义上将,神奇才构成了真实,所以所谓的革命,所谓的起义,所谓的法力,所谓的变形,都是对真实的现实的讽喻,而这个从真实到神奇,再从神奇到真实的编年史来自于卡彭铁尔的审视,引用塞万提斯《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里的那句话则是:“须知人之所以变成狼,是因为有一种医生们称之为变狼狂的病……”

“变狼狂”的病让人变成了狼,这就是一种异化的“变形记”,在海地这片土地上,变狼狂一方面让人变成凶恶的狼,另一方面则是让人变成奴隶。蒂·诺埃尔身为一名黑人奴隶,就是活在狼的统治之下,这头狼是庄园里的勒诺芒·德梅齐老爷,是法兰西角的法国驻军,是高高在上的庄园主、账房、管家。跟随着勒诺芒·德梅齐老爷来到法兰西角,蒂·诺埃尔看到了理发店入口处的四个蜡制人头像,看到了卖下水的铺子柜台上摆着的剥皮牛头,以及装着阿拉伯泡沫膏和薰衣草水的罐子、瓶子、香粉盒和相邻柜台上盛着下水的锅子、盘子“拼成了一桌令人作呕的酒席”,人头和牛头并置在一起,也成为令人作呕的存在,这就是人的一种变形命运;但是在书店里,蒂·诺埃尔看到的是用晾衣夹子夹着的头像,它们来自法国巴黎,它们是法国国王的头像,“头像四周画着太阳、剑和月桂枝,其他许多幅画上画的人头也都戴着假发,可能都是宫廷要人的画像。”四个人头和牛头一样成为人之异化的象征,而四个法兰西国王的画像却成为殖民地被瞻仰的符号——人头和画像存在的对立,就是“变狼狂”的一种外在表现。

以及曼丁哥人麦克康达尔在榨甘蔗的时候右手被碾子咬住,最终失去了一条手臂成为了独臂人,而甘蔗汁里混合了一汪鲜血——身体的残缺,也是人的命运写照。但是,“变狼狂”的异化终于使得麦克康达尔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变形记:他开始照管牲畜,他开始接触草地上的植物,他开始收集毒草,终于有一天,他失踪了。失踪其实是逃亡,麦克康达尔变成了绿色的鬣蜥,变成了夜间飞舞的蝴蝶,变成了陌生的狗,变成了奇怪的鸟,飞禽、走兽、鱼虫都成为了麦克康达尔的化身,不仅仅是变形,而且麦克康达尔成为了司毒药的神,成为了拥有绝对权威的主宰,“千变万化的独臂人出现在所有的地方,当他披上动物的外衣时,身体完好无缺。他有时长出翅膀,有时化成游鱼,有时奔驰,有时爬行,占领了地下的河流、沿海的山洞和树冠,甚至控制了整个岛屿。”他的最终目标是在灭绝战中消灭白人建立一个自由黑人的大帝国。

麦克康达尔的变形记被赋予了政治使命,在统治者尤其是白人世界里制造了恐惧,但是回来的麦克康达尔又恢复成为了人,成为了忧郁的独臂人,最后他在广场中被执行了死刑,熊熊大火燃烧了他可以变形的身体,最终却以人的方式化成了灰烬。但是黑人仿佛看见麦克康达尔从捆着的绳子上抽身,然后腾空而起,落尽奴隶们组成的黑色海洋,广场上响起的喊声是:“麦克康达尔得救了!”这是一个类似于耶稣受难而复活的故事,麦克康达尔的变形记被赋予了救赎的宗教意义,而这便是黑人们想要的“人间王国”,在黑人看见的“神奇现实”之外,则是白人秩序被颠覆,“白人们又一次被另一个世界的至高无上的神灵所嘲弄。”

麦克康达尔的变形记是法力所为,在受难而复活中成为救世主,就是这样一个制造神奇的象征成为了黑人解放的神。而从救赎的神到反抗者,是海地革命走向现实的标志,“是该经常提一提那个独臂人了,因为他是为了去完成一项重要的使命才远离这块土地的,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回到这片土地上来。”他回到了这片土地,只不过使命已经变成了行动,而这个象征符号也有了继承者,那就是牙买加人布克芒,“白人的上帝让他们犯罪,我们的神灵要我们复仇。我们将得到神灵的引导和帮助。打碎那个喝我们血泪的白人上帝的偶像!响应发自我们内心的自由的召唤!”这是他喊出的口号,这就是他带领的起义,要打碎白人上帝的偶像,就是要建立属于黑人的神。于是起义的参谋部成立,于是起义的信号将在八天后发出,于是和法国对立的西班牙殖民者提供了帮助,于是螺号声声响起在这片土地上,“奴隶们手持棍棒,把工头们住的房子团团围住,夺取了铁制的工具。”

在从麦克康达尔到布克芒,从救赎的神到起义的首领,从神话的变形记到现实的反抗,蒂·诺埃尔一直是旁观者、见证者和参与者,他从麦克康达尔的故事和受难中获得动力,他加入到布克芒的起义队伍中,开始了对殖民者和统治者的抗击。但是当狼让人异化,人的直觉性举动就是成为狼,唯有狼才能颠覆另一种狼的统治,而这或者就是这个变形记被神化的最主要原因。参加了布克芒的起义,蒂·诺埃尔和其他的起义者一起摧毁了庄园,攫取了物质,“蒂·诺埃尔没有挤进混乱的人群,他把嘴贴在盛西班牙葡萄酒的酒桶的放出口上,长时间地嘬着,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这是一种贪婪,甚至因为很久以来幻想着占有弗洛丽多小姐,他终于在起义中满足了占有欲,并用手中的武器杀死了她——当躲在枯井中的勒诺芒·德梅齐老爷回来看到弗洛丽多小姐的双腿被分开着,肚子上插着一把镰刀。

奴隶的暴动终于被打败了,当年独臂人麦克康达尔被烧死的地方,布克芒的头颅已经生出了蛆虫,不管是神还是首领,都走向了失败,黑人在拉巴神甫那里被命名为“藏在约柜中的半人半鱼神”——这又是一次失败之后的异化,又是被镇压后的变形记,而狼依然还高高在上,露出锋利的獠牙。而在奴隶的暴动失败之后,波利娜逃到了龟岛,丈夫勒克莱尔在黄热病中丧生,最后随着波利娜登上了斯威兹伯号轮船,法国殖民统治也走到了尽头。但是身为见证者,蒂·诺埃尔在法兰西角港湾,看见了另一艘船靠岸,船上满载着的是毒蛇,“总督想把这些毒蛇放到平原地区,去咬那些散居在各处并常常帮助逃奴的农民。”

当法国殖民者离开,当旧政权被消灭,身上打着两个烙印的蒂·诺埃尔成为了自由人,这是一块已经废除了奴隶制的土地。但是,毒蛇被运来,这是另一种变形记的开始,那个叫亨利·克里斯托夫的人抓住了机会,他从那个旅馆的厨师摇身一变,成为穿着殖民地制服的炮兵。一个黑人穿着殖民地制服,最终成为国王,开始实施黑人的统治,“上帝,我的事业和剑”成为亨利·克里斯托夫统治的标记。但是黑人成为国王,并不是真正的解放,并不意味着真正走向自由,它依然是独裁,依然是暴政:“那些围着一个饰有人鱼的喷泉跳舞的长着结实臀部的漂亮夫人是黑人;那两个夹着公文皮包,从正台阶上走下来的穿白色长袜的部长也是黑人;那个圆帽上缀有白鼬尾的厨师一他正从宫廷狩猎官领进来的村民肩上接过一头大猎物一是黑人;在练马场上骑马小跑的轻骑兵同样也是黑人;那个戴着银项链,与驯鹰官一起在花园里看黑人演员排演的侍酒官,以及那几个戴白色假发套的侍从(他们身上的金扣子由一个穿绿色上装的总管计数)统统都是黑人;就连教堂大祭坛上耸立着的朝着排练《圣母颂》的黑人乐师温和地微笑的圣母也是一个很黑的黑圣母。”

克里斯托夫遵照的是欧洲人的秩序,所以他只是一个殖民的傀儡,最后他变成了孤家寡人,唯一忠实于他的是五个非洲人,“现在他明白了,那天晚上真正背叛他事业的,就是手拿天国钥匙的圣彼得、方济各会的修士、黑皮肤的圣本笃、穿蓝色罩袍的黑脸圣母和那几位福音书的作者(每次举行宣誓效忠仪式时,他都要让人背诵耶些福音书);而他为了供奉这些殉教者,总是让人在他们的像前点起内有十三枚金币的大蜡烛。”终于他病人,终于他选择了自杀,最后他与灰泥合成一体成为城堡里的砖石,“整个主教帽山变成了海地第一个国王的陵墓。”在克里斯托夫的统治结束之后,蒂·诺埃尔成为了洗劫无忧宫的带头者之一,在他心里,麦克康达尔的伟大使命成为他行动的动力,坚信“伟大的时刻一定会到来”的他打碎了克里斯托夫的统治,期望更美好的明天到来。但是,他发现土地测量员,那块满目疮痍的土地重新需要测量,证明新的秩序正在建立,而他得到的信息是:黑白混血种人已经成为了北部平原的新主人。

从法国殖民者的白人,到克里斯托夫作为国王的黑人,在白与黑的交替中,海地的革命没有走向胜利,处在最下面被统治的依然是黑人,而现在当黑白混血种人成为了新主人,肤色的改变没有能上演真正的变形记,而沉浸在自己变形记中的蒂·诺埃尔依然是一个外来者。狼去了又来了,不管是白狼还是黑狼,还是黑白混血的狼,都在“变狼狂”中上演着将人异化的“变形记”,甚至,作为地层的黑人,蒂·诺埃尔也曾经是一匹想要满足占有欲的狼。所以从狼回到人,不需要法力,不需要神化,只需要寻找自己的归宿,只需要回到自己的位置,“历尽艰辛、不断苦斗的人,身虽贫贱而心灵高尚、饱经沧桑而爱心未泯的人,只能在这个人间王国找到自己的伟大之处,达到最高点。”这是蒂·诺埃尔发现的“神奇现实”,那天夜里他终于带着那件袖口带有鲑鱼肉色饰边的绿色外套消失了,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从这个狼国中离开,从变形回到现实,他所要寻找的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间王国”——“那兀鹫张开翅膀等待日出,然后收拢它的羽毛十字架,飞进了茂密的鳄鱼林。”死亡还会发生,战斗还将继续,不断抗争就是属于南美大陆的“神奇现实”——卡彭铁尔相信神奇属于这里,所以期待神奇创造属于人的“人间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