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髀算经译注

编号:W82·2220516·1835
作者:
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版本:2012年12月第1版
定价:30.00元当当14.50元
ISBN:9787532558544
页数:190页

《周髀算经》原名《周髀》,算经的十书之一,是中国最古老的天文学和数学著作,约成书于公元前1世纪,主要阐明当时的盖天说和四分历法。唐初规定它为国子监明算科的教材之一,故改名《周髀算经》。《周髀算经》在数学上的主要成就是介绍并证明了勾股定理,周就是圆,髀就是股,书中记载了周公与商高的谈话,其中就有勾股定理的*早文字记录,即“勾三股四弦五”,亦被称作商高定理。《周髀算经》采用最简便可行的方法确定天文历法,揭示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囊括四季更替,气候变化,包含南北有极,昼夜相推的道理。给后来者生活作息提供有力的保障,自此以后历代数学家无不以《周髀算经》为参考,在此基础上不断创新和发展。《周髀算经》体现中国人民勤劳和智慧,可以称得上是世界古代科学技术的一座不朽丰碑。程贞一、闻人军校注的《周髀算经译注》除了校勘原文外,对书中的算例等都作详细地注释。


《周髀算经》:问一类而以万事达

是故知地者智,知天者圣。智出于勾,勾出于矩。夫矩之于数,其裁制万物,唯所为耳。
——《商高篇》

似乎是一个连环套:知地者为智,智出于勾,勾出于矩,而矩是一种数理基础,于是从基础到“知道”,便构成了“制裁万物”的一个体系,而从知地者为智,到智天者为圣,便构筑了“天圆地方”的形而上阴阳学说,也便囊括了天地之论——也即“规矩”说,赵爽在“勾股论”中强调了这一观点:“观其迭相规矩,共为返覆,互与通分,各有所得。然则统叙群伦,弘纪众理,贯幽人微,钩深致远。故曰‘其裁制万物,唯所为之也’。”

规和矩的功能,圆和方的数理,将其“互与通分,各有所得”,就能能统领群伦,统率众理,探幽入微,深入广远,也便起到了裁制万物的意义,而这也是规矩、方圆、天地和智圣之意义所在,而天地方圆具有的智圣意义也是整部《周髀算经》的作用所在,赵爽在《周髀算经》序中说,“能弥纶天地之道,有以见天地之赜”,代表作便是关于浑天的《灵宪》和关于盖天的《周髀算经》,它们“累代存之,官司是掌”,其作用便是“钦若昊天,恭授民时”——从形而上的阴阳学说到指导生产实践的实用学说,就是“裁制外物”的具体表现。

为什么从对于神秘宇宙的“诡异之说”,到浑天、盖天之学说,再到天地之道和“恭授民时”的实践手册,《周髀算经》具有这样一种“所为”?赵爽在序中指出,“夫高而大者莫大于天,厚而广者莫广于地。体恢洪而廓落,形修广而幽清。可以玄象课其进退,然而宏远不可指掌也;可以晷仪验其长短,然其巨阔不可度量也。”天之高大,地之厚广,世界之恢洪和修广,往往意味着不可知,不可指掌,不可度量,所以很可能会引出诡异之说,周公问商高也是存在这一疑问:“窃闻乎大夫善数也,请问古者包牺立周天历度,夫天不可阶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请问数安从出?”人不可能上天,也不能度量大地,那些数据从而何来?荣方问陈子也表达了同样的问题:“今者窃闻夫子之道,知日之高大,光之所照,一日所行,远近之数,人所望见,四极之穷,列星之宿,天地之广袤,夫子之道皆能知之,其信有之乎?”渺小的人如何望见天地之广袤,四极之穷尽?能够知道太阳的高度,阳光之所照,一天运行的距离,真的可以做到这一切?

《周髀算经》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周髀算经》原名《周髀》,周髀的解说有两种含义:周髀本意就是周代测影用的圭表,荣方问陈子:“周髀者何?”陈子回答说:“古时天子治周,此数望之从周,故曰周髀。髀者,表也。”周代测影的圭表,就是周髀,“周髀长八尺,夏至之日,晷一尺六寸。盖髀者,股也,于周地立八尺之表以为股,其影为勾,故曰周髀。”这是仪器说;另外一个方面,因为周髀是测影的仪器,从测算得出数据、方法及理论分析,便成为周髀家的学说基石,南宋鲍澣之在撰写的跋记中说:“其书出于商周之间,自周公受之于商高,周人志之,谓之《周髀》,其所从来远矣。”蔡邕也认为周髀就是“盖天之说”,唐代李淳风在《晋书·天文志》上吧古代言天者分为三家,一是盖天,而是宣夜,三是浑天,而《周髀》便是关于盖天的学说:“每衡周径里数,各依算术,用勾股重差推晷影极游,以为远近之数,皆得于表股者也。故曰《周髀》。”

从仪器到学说,也是从数到矩,从矩到勾,从勾到智,最后“制裁万物”的一个发展过程。那么只有六千二百字的《周髀算经》到底阐述了怎样一种盖天说?《周髀算经》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西周数学家商高以对话的方式向周公叙述当时的主要数学理论和成就,其为“商高篇”,诶二部分则是春秋末期杰出数学家和天文学家陈子的数学、天文学成就,主要通过和荣方的失声对话方式叙述治学之道和相关天文知识,其为“陈子篇”;第三部分则包含了古代天文和历来周髀说的成就,其为“天文篇”,包括盖天天地模型、北极璇玑结构,二十八宿、二十四节气和历学历法。作为我国最早的数理天文学著作,《周髀算经》在集盖天说之大成的同时,融勾股定理的建立、重差公式的推导于一炉,在中国何世界数学史、天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周髀算经》中到底有着怎样从仪器测算到天地之论的转变过程?可以说,“商高篇”具有学说建立的基础意义,周公问商高,“夫天不可阶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请问数安从出?”这就是一个关于对天地认识的宏观问题,那些具体的数值书如何得来的?商高的回答用了经典的23个字:“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之所以经典,就在于商高总括了“数安从出”的疑问,而且指明了中国古代的数理思想:“数之法出于圆方。”抽象的数字来源于具体的图形,那就是圆和方。在中国古代的生产生活实践和科学活动,甚至哲学思维中,圆和方都是最基本的图形元素,它们相互对立又相互转换,刘徽注解《九章算术》时就提到了“圆田术”:“凡物类形象,不圆则方。”

数之法出于圆方,具体而言,便是: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这又是一个嵌套的结构,方是什么?赵爽注解为:“方,周匝也。”意思就是多边形的周长,而方也指正方、长方且有直角的图形,它和矩有着紧密关系,即“矩出于方”,也就是说,方的计算方法由矩的数理直角特性推导出来——矩,除了曲尺和直角之外,也指正方形和长方形的面积,矩推出矩形的面积,便是《墨子》中所称“方”为“矩见支也”。所以商高说“圆出于方”,叙述的是圆与方的数理关系,“方出于矩”叙述的则是方与矩的数理关系,而这一切的基础则来自“九九八十一”,九九八十一就是乘法运算,矩的数理原理来自乘法运算,所以在这23个字之后,商高开始阐述他的勾股论:“折矩以为勾广三,股修四,径隅五。”这是最早的勾股理论,四库全书《周髀算经》提要中说周髀首章“实勾股之鼻祖”。

实际上,在《周髀算经》的首章,商高阐述的第一段,就已经表达了中国数理论中的通类推导的思维方式,“矩出于九九八十一”是从乘法运算推导数理原理,而“勾广三,股修四,径隅五”则是一种直角三角形的特例,商高之后说:“既方其外,半之一矩。环而共盘,得成三四五。两矩共长二十有五,是谓积矩。”也是一种具体的推论:总面积是大方,然后组合面积是四个在大方四角直角三角和其中间的正方,从而得出总面积与组合面积之间的关系,从而得出勾股定理,这便是积矩法。从特殊性到普遍性,这便是中国古代数学的推导法,而古希腊数学家的逻辑思维则是证明法,推导和证明一样是建立在逻辑之上,但是却从此走向了不同的道路,中国古代的数理理论就是在这种推导中建立了“制裁万物”的思想——商高从这里便开始了“用矩之道”:“平矩以正绳,偃矩以望高,覆矩以测深,卧矩以知远,环矩以为圆,合矩以为方。”或正绳,或望高,或测深,或知远,都是用矩之道的具体运用,而关键是“环矩以为圆,合矩以为方”,圆和方得以建立,它具有的意义超出了图形学,“方属地,圆属天,天圆地方。方数为典,以方出圆。”商高在这里指出了“天圆地方”的概念,这既可以理解为天地之模型,也可以是数理意义上的阐释,“方数为典,以方出圆”,就是商高为之后所提出的“或毁方而为圆,或破圆而为方”之法所作的原理概述:“圆中为方者谓之方圆,方中为圆者谓之圆方也。”——方圆图是由内接方向外推算圆的示意图,圆方图是由外切方向内推算圆的示意图,与赵爽同时代的刘徽在其著名的《九章算术注》中,继承了商高的破圆术,将其发展为割圆术。

而另一方面,天圆地方也衍化为中国的一种哲学思想,“是故知地者智,知天者圣。”它所包含的便是天地“制裁万物”的法则,从而在掌握天地之规律的情况下“恭授民时”。而对于中国古代数理学和天文学来说,通类思维成为对宇宙探索的一种方法论。在“陈子篇”中,这种通类思想有了更明确的阐述,方荣问陈子他的那些知识到底值不值得相信,陈子说出了知识的真正意义。“夫道术,言约而用博者,智类之明。”要想拥有道术,必须有智慧,而智慧的含义便是:“问一类而以万事达者,谓之知道。”从具体的、个别的甚至特殊的例子而推导出万事万物的规律,这就是“知道”,就是对道术的知晓和掌握,所以荣光几次自我思考都百思不得其解,就是没有掌握“问一类而以万事达”的方法,“今子所学,算数之术,是用智矣,而尚有所难,是子之智类单。”陈子认为不能融会贯通的根本就在于:“夫道术所以难通者,既学矣,患其不博;既博矣,患其不习;既习矣,患其不能知。”由此,他提出了通类思维,“故同术相学,同事相观,此列士之愚智,贤不肖之所分。是故能类以合类,此贤者业精习知之质也。”

“同术相学,同事相观”就是通类推导,就是制裁万物,就是“知道”,正是在这种通类思维中,陈子提出了用勾股“测影探日行”,进行了天地模型数据分析;唐代李淳风对其进行了修正,提出了斜面重差和晷影差变;赵爽则阐明了重差求高法,并配以日高插图和七衡图,同时指出了研究学问所应有的态度:“过此而往者,未之或知。或知者,或疑其可知,或疑其难知。此言上圣不学而知之。”和陈子说不一样的是,他认为只有“上圣者”才可以知道,它所强调的天赋说和陈子所说的通类思维的差异或者也在于儒家学说和实践派之间的差异,而唐代李淳风在《晋书·天文志》中也指出了天道对于人理的影响:“是故政教兆于人理,祥变应乎天文,得失虽微,罔不昭著。然则三皇迈德,七曜顺轨,日月无薄蚀之变,星辰靡错乱之妖。”而《周髀算经》正好以盖天之说建立了真正的人理观。

当然,《周髀算经》所建立的盖天之说在“知道”中慢慢变成了一种自我陶醉的“西学中源说”,四库全书总目《周髀算经》提要中认为,“其本文之广大精微者,皆足以存古法之意,开西法之源。”书中说到的北极璇玑结构就是一例,另外则是关于历学历法,《新法历书》是西法的产物,但是这样的立法在《周髀算经》中早就有了,于是推断出:“西法出于《周髀》,此皆显证,特后来测验增修,愈推愈密耳。”甚至还引用《明史》的传说证明:“尧时宅西居昧谷,畴人子弟散入遐方,因而传为西学者,固有由矣。”这当然是一种神化,而徐光启站在科学的角度对种种传说也进行了质问:“《周髀》勾股者,世传黄帝所作,而经言庖牺,疑莫能明也。然二帝皆用造历,而禹复藉之以平水土,盖度数之用,无所不通者也。后世治历之家,代不绝人,亦且增修递进,至元郭守敬若思十得其六七矣,亡不资算术为用者……”他甚至认为书中荣方问于陈子关于日月天地之数,实为“千古大愚”,“若《周髀》果尽此,其学废弗传不足怪”,他所编写的《崇祯历书》或许正是为了建立更为科学的数理理论。

灯塔船

编号:C38·2220516·1834
作者:【德】西格弗里德·伦茨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1年04月第1版
定价:69.00元当当33.40元
ISBN:9787020169191
页数:224页

“战后九年来,他们这艘系着长长锚链的船,一直停泊在灰蒙蒙的海面上,像座火红的小山矗立在那儿,船体上布满了贝壳,长满了海藻。”《灯塔船》是西格弗里德·伦茨脍炙人口的一部中篇小说,讲述了一艘灯塔船上的船员与一伙劫船逃犯英勇搏斗的故事。小说情节一波三折,同时寓意深刻,富于哲理,虽然表面上很像惊险小说,实际上却是一篇反映德国乃至欧洲20世纪50年代社会状态的现实主义作品,西格弗里德·伦茨说:“短缺的年代是*美好的年代;在过剩的年代,幻想就会死去,没有什么要求我们思考、冒险、做没有把握的事。”作者借这个故事表达自己的观点:战后的欧洲并非风平浪静,善良的人们对于破坏社会秩序的人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此书另包含《雷曼的讲述或我的市场曾经如此美好》《塞尔维亚女孩》《一种紧急的自卫方式》三部短篇小说。


《灯塔船》:冒险的年代结束了

我很早就认识到了,短缺,样样缺乏,蕴藏着怎样的良机;还在上学时我就熟悉有与没有之间的区别了,不仅如此,我还善于辨识特殊的短缺,一旦哪里存在令人难熬的需求,我就感觉到某种创造性的兴奋;简而言之,急需是我的最大的运气。
——《雷曼的讲述或我的市场曾经如此美好》

黑市的对面是白市,短缺的反面是过剩,过去的对立是现在,以及未来,“很早就认识到”的商机,“上学时”就拥有的知识,一切都推向了那个过去的时代,“黑市曾经是我的职业。”所以过去的短缺时代是“我最美好的年代”,在那个美好的年代,我在黑市上得心应手,成为了成功者——雷曼讲述“曾如此美好”的市场,一个黑市商人的自白构成了德国过去那个年代的回忆录。

很早就拥有了“某种创造性的兴奋”,知道“急需是我最大的运气”,但是真正起步却是在战争年代,因为作为海军参谋部的士兵驻扎在丹麦两年,当返回德国时,我拿走了属于自己的“战利品”,那就是奶油勺。根本没有人会把沉重的奶油勺当成战利品背回家,但是我却带着两百四十把奶油勺踏上了回家之路,它们也成为了我的“惊人的财产”。这当然是我具有才能的表现,因为人无我有,本身就是一种商机。后来有人主动出价,于是我开始了“尼采式”的打算:重估一切价值。之后遇到一营干渴的“沙漠鼠”,他们要举行庆祝活动,让我给他们带酒,给我的报酬则是一千盒烟。我根本没有什么库存的酒,但是通过和别人的接触,我找到了地下室藏了很多年的酒。说是酒,其实容器里都是那些死去的动物,它们是青蛙,是鱼,是黑色蝰蛇,将容器里的东西倒在巨大的筛子里,然后过滤得到的便成了卖给“沙漠鼠”的酒。

两百把奶油勺,五百瓶泡酒,奠定了我在黑市的地位,确立了我作为“黑市魔法师”的名声。之后在物质继续短缺的年代,我又通过棺材秘密装入了猪肉,在女房东的帮助下,我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地下工匠,“在普遍短缺的时候迅速获得了大师的荣誉。”之后将医院里破烂的床垫加工成新床垫卖给了别人,将黑市弄到的四百本赞美诗集卖给了牧师,将朋友车库里的军用卡车出售了,“我只有过一回失手,那是在出售整整一批漂亮的坦克榴弹时。”当然,让我锒铛入狱的是那批银器,本诺说银器能赚二十万马克,于是我和女房东、司机和组老的孩子开始了危险的非法运输,很不幸的是我遇到了大搜捕,于是我被关进了拘留所——但是,即使在拘留所,我的黑市生意也没有停止,我在里面操控生意,看守负责传话,女房东负责执行,“我成了我们的破烂小拘留所的赞助者。”甚至所长也从中获利,我成为了终身荣誉犯人……

这就是我的黑市辉煌历史,归结成功的原因,就在于我嗅得了商机,“短缺不仅锻炼人的幻想能力,不仅将思想引到吃饱穿暖这样的愿望上,更激发特殊的需求,让我们做出奇怪的举动来,唤醒我们对庄严的多余的感觉。”实际上在黑市上成功,不仅仅是具有对于物质需求的灵敏性,“从精神史的角度看来,也许可以称它是一种纯粹的超现实主义的初级阶段。”为什么这是超现实主义的一种经历?因为这是一个缺少规则的年代,因为这是没有秩序的时代,因为这是属于我的冒险人生,一句话注解了我的成功,“男人自己创造自己的命运”,即使黑市本身是无序的代表,即使那个年代很多人成为物质匮乏的牺牲品,但是于我来说,这是创造了自己的历史。

但是,被抓进拘留所没有终结我的黑市生活,反而当物质不再短缺则让我的黑市人生画上了句号,“摆在今天,这一切都将不再可能。我的市场,黑市,不存在了,至少暂时不存在了。”不存在的时代里,我充满了伤感,一方面是因为在这个丰富的时代甚至过剩的年代,我们什么都拥有了,也就不再有幻想,不再有冒险,“我们的市场表现得多么没有创意、多么退化、多么缺少艺术细胞啊:商品供应充斥市场,受到价格管理机构的监督,来的客人随时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一马克能买多少东西。”另一方面,我怀念曾经的岁月,虽然那个时代返回的可能已经很小,但是我还是喜欢诗人赫尔德尔的一句话:“命运的安排,请默默忍耐!谁坚持,谁将成功!”

我期盼着奇迹,期盼着美好,期盼着属于我的时代再次出现,这是一种怀旧主义?“摘自一名黑市商人的自白”,西格弗里德·伦茨用这样的小标题书写一部关于过去美好时代的回忆录,其实是在审视更宏大的历史:那个时代是如何结束的?被我称为“整个肌肉系统麻痹的一天”,就是一九四八年六月二十日,那天是德国实施货币改革的礼拜天。货币改革,就是开始建立一种秩序,就是重建一种规则,而这个秩序和规则带入的是白市,是物质的丰裕,是规范的市场。那么很明显,这段回忆录所记录的时代则是一九四八年改革之前:改革之前是战后的混乱,战后之前则是战争年代——所以,伦茨所要揭示的就是战争对德国社会造成的危害,所关注的是战后德国人的生活——我在秩序和规则重建之前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命运,而对于的德国人来说,这也是他们战后必须拥有的态度:“命运的安排,请默默忍耐!谁坚持,谁将成功!”

如果雷曼的讲述是从黑市商人的回忆揭露德国那个年代的生活现实,那么《灯塔船》则从正面提倡了重建需要的精神:站好属于自己的那班岗——“灯塔船”的标题本身就指向了一种象征意义,船长弗莱塔克阐述了“灯塔船”的作用:

如果我们不在这里的话,那么他们在这儿找到的将是一块舒适的沉船墓地,海湾里将到处布满了沉船的桅杆,就像苦行僧钉板上的钉子。整个海湾里将塞满了沉船的残骸,外海的布雷区中的沉船也将一艘挨着一艘,一艘叠着一艘了。正因为我们拴在铁链上,停泊在这儿,给航船指明航道,别的船才能够自由航行。有灯塔船的地方,总是容易出事的地方,他们知道这一点,因此他们一看到我们,就警惕起来。

灯塔船指明了航道,警惕着其他船只,它本身被拴在铁链上,但是给了其他船只自由和安全,如果没有灯塔船,那么这个区域将是最危险的,整个海湾将堆满了沉船的残骸。这是灯塔船具有的现实意义,而在“战后九年”这个时间标记中,它更代表着重建的象征意义:战后九年,它一直被系着长长锚链,一直停泊在灰蒙蒙的海面上,“像座火红的小山矗立在那儿,船体上布满了贝壳,长满了海藻。”但是这也意味着这艘灯塔船从类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岗位,“九年来,信号灯的灯光来回扫射,掠过漫长的海岸和夜色笼罩的海面,一直照射到那些小岛上;这些小岛灰蒙蒙的,又扁又平,像船桨似的突现在天际。”灯塔船坚守自己的岗位,这是重建需要的品质,正如船长弗莱塔克所说,“它经受过的风雨比我知道的任何一艘船都要多。”而再过十四天灯塔船将被拖进港内,这意味着它将退出历史舞台,所以不光是船要守好自己的岗位,船上的每一个人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西格弗里德·伦茨:战后需要“灯塔船精神”

这就是“战后九年”所需要的态度,不管是船还是人,都要活在重建的秩序中。但是在这一天意外发生了,他们发现了远处有一艘摩托艇,弗莱塔克命令船员将摩托艇拖了回来,发现船上有三个人,卡斯帕里博士和库尔兄弟。弗莱塔克完全从人道主义出发将他们救起,但是船员发现小艇上藏有武器,而且之后从广播里得知库尔兄弟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甚至他们杀死了一个邮递员。拯救变成了纵容?于是摆在弗莱塔克和船员面前的难题是:是答应他们的要求修好摩托艇,还是和他们进行搏斗最后将他们绳之以法?对于弗莱塔克来说,站好最后一班岗是他对自己和船员的要求,就像灯塔船,九年来为其他船只指明了航道,自己的岗位职责也要求他成为“灯塔船”,所以他的决定是:“我们要尽快打发他们走。他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都与我们无关。”但是他的这个决定被船员们看做是懦弱,看做是逃避,因为带着武器的这三个人很可能会制造矛盾和暴力,威胁船员和灯塔船的安全。

坚守岗位,可以表现为完全不同的态度,如果按照弗莱塔克的想法,摩托艇修好,三个人自然会下船,灯塔船和船员将平安度过最后的十四天,这也将实现他们站好最后一班岗的目标。但是摩托艇却没有修好,无法离开的三个人便要求弗莱塔克用灯塔船将他们送到目的地,他们开始对船员发出威胁,这也是对灯塔船使命的亵渎,因为一旦灯塔船离开,这里就存在安全隐患,其他船只就可能葬身大海。所以船员们冒出的念头就是用武器反抗他们,库尔兄弟中的一个被打死,卡斯帕里博士也曾被绑起来,但是武力抵抗的危险是巨大的,那只被埃迪杀死的乌鸦就是一个证明,包括后来死于枪下的楚姆佩——那么,该如何化解这场危机?

实际上,伦茨将灯塔船的命运置于这样一种环境的时候,他就是在寻找战后重建的必须具有的精神意义。灯塔船经历了风雨,船员们自然也经历了战争,而现在他们面临的其实是另一场战争,弗莱塔克想让卡斯帕里博士等三人离船而去,这当然是最可靠的办法,但是他的这种想法被认为是逃避,这是一种矛盾,弗莱塔克和儿子弗雷德父子之间的对立就是这种矛盾的体现。曾经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当时的纳茨默在岸上有危险,船上的所有人都要上岸营救,但是弗莱塔克却阻止他们,并下令起锚开航,“是你把纳茨默丢下不管,因为你在他们的枪杆子面前害怕了。你是一个胆小鬼。”而此时,船员们面对手中有武器的三个坏人,他们就是采取了抗拒的方式,但是弗莱塔克却认为这是一种冒险,他对儿子说的是,不要试图让自己成为英雄,也不要成为一个殉难者,“因为我总觉得这两种人死得不值得:他们死得过于简单,而且他们在死的时候,还坚信自己所干的事——我看他们太自信了,其实他们的死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看起来以死抗争是不怕死甚至是英雄主义的做法,但是当行为最后换来的只是死,这种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弗莱塔克甚至认为这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表现,因为他们用死解决了属于自己的问题,帮了自己的忙,但是对别人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所以面对船上的危险,弗莱塔克拒绝以暴制暴,“一个没有武器、不使用暴力的人,总还有别的办法吧。”对于弗莱塔克来说,别的办法包括劝博士去自首,对他们晓之以理,“丢掉幻想,投案自首。即使你们的小艇还在,你们要到福堡或者其他地方去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小得不值得一试了,而且这种可能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将越来越小。”但是当卡斯帕里博士拒绝自首,并威胁要用灯塔船将他们送到目的地,当埃迪开枪制造了新的危险,在他们强行要求灯塔船起锚的时候,弗莱塔克终于挺身而出,直接面对埃迪的枪口,“埃迪开枪了,只听见一枪,枪声听起来就像两片木块拍击的声音,响亮,单调,几乎令人绝望。”

弗莱塔克倒了下去,他死了,而船员们合力抓住了坏人,弗雷德把索针刺进了埃迪的身体。弗莱塔克的死是不是像他之前所否认的那样,是一种成全自己的自私行为?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子弹,是为了不让灯塔船起锚,是为了不让它离开自己的岗位,而自己也在这死亡中坚守了岗位,所以弗莱塔克的行为又回到了最初的目的:坚守最后一班岗,这当然不是自私,不是冒险,而是重建需要的秩序精神,当他死之前问儿子弗雷德的是:“我们的船在开吗?”在得知灯塔船还在它应有的位置,在听到“一切都正常”之后闭上了眼睛。一切正常就是回到了固有的秩序,弗莱塔克的行为被伦茨赋予了一种精神,不是冒险,不是英雄主义,不是殉葬,而是在每个人应有的位置上,这就是“战后九年”所需要的本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灯塔船精神”。

无疑伦茨在弗莱塔克身上提出了战后德国的重建问题,但是对于这个问题,伦茨又从卡斯帕里博士这个人物身上找到了秩序被破坏的原因,他对弗莱塔克说起自己身上的叛逆性,“我得说,我的第一次叛逆完全是出于本能,或者说是一时冲动。”偶然中成为了敲诈案的见证人,本能就是反抗敲诈者,但是他发现用同样的方法惩罚他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办法,于是,卡斯帕里扩大了自我辩解的能力,成为之后一切行为的借口——卡斯帕里成为了叛逆者,“这个事实使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的家庭似乎事先已经容许我放任自流,容许我具有一个不光彩的人所具有的一切——特殊的痼疾、特殊的恶习和一种特殊的道德。”叛逆就是对本位的破坏,叛逆就是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体系,一切的恶习、一切的痼疾,一切的特殊道德成为这个体系的一部分:卡斯帕里说起自己的三种生活,就是在这个体系里构建的叛逆人生:第一种生活,冒名顶替了自己的弟弟接起了律师业务;第二种生活就是以律师的名义,“只要存心叫人有罪,就可以给任何人加上一个罪名。”第三种生活就是用做律师得来的钱开始了造船厂厂主的生活,“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弟弟是怎样死的,因此我在船厂里专门叫人研制不会沉没的各类救生艇——有客轮用的、渔船用的、各种船只遇险时用的,等等。”

卡斯帕里博士的三种生活,就是自私,就是罪恶,就是冒险,很明显,他的人生回忆录就是黑市商人雷曼的自白,同样,终结卡斯帕里博士“黑市”人生的也是秩序,也是规则,如“灯塔船”一样,永远在自己的位置上,“灯塔船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别的船就没有安全保障了。”

清洁女工手册

编号:C55·2220516·1833
作者:【美】露西亚·伯林 著
出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版本:2021年08月第1版
定价:69.00元当当33.40元
ISBN:9787530221426
页数:450页

这是由40%幽默、30%忧郁和30%优雅组成的奇迹面料,这是由体温机洗、温柔烘干、平铺晾读、贴心熨烫组成的“清洁女工手册”,加上洗衣机造型的极简创意护封、小熨斗元素烫金经典内封、洗衣机旋钮和显示屏目录设计,以及仿布面质感洗涤标签式书签,“欢迎光临。你打开这本书,来到一家以露西亚·伯林命名的洗衣店。”露西亚·伯林,1936年出生于阿拉斯加,一生在美国、智利、墨西哥辗转生活,居无定所,有过三次失败的婚姻,独自抚养四个儿子,从事过中学西班牙语教师、电话接线员、病房管理员、急诊室护士、清洁女工、监狱写作教师等各种职业,一边工作一边创作,2004年于玛琳娜得瑞港去世。露西亚·伯林生前共发表76篇短篇小说,故事多基于个人经历写就,由于生活坎坷、不求名利,在世时未得到大众读者的关注,直到逝世11年后,《清洁女工手册》出版,这位文学大师才进入大众视野,获得迟来的尊敬和喜爱。


《清洁女工手册》:我把死亡看作一个人

她的星期天我写得很吃力。要写出星期天那种漫长的空虚感。没有邮件,没有远处割草机的声音,那种无望。
——《视角》

无望是看见而无法进入。是街边的一次偶遇,沿着那一条街行走,并不是在寻找什么,扭过头看见一家洗衣机的商店,透过橱窗便发现里面陈列的是一架滚筒洗衣机,极具视觉冲击力:上面是开馆按钮,是盛放洗衣液的槽口,下面则是原型的滚筒设计,在下面则是关于洗衣机的标签。上中下三层清晰地区分开来,如此醒目,是因为突然似曾相识——刚阅读完露西亚·伯林的《清洁女工手册》,封面设计不正是来源于这真实的洗衣机外形?

几乎一模一样。腰封上就写着:洗衣机造型——是立体感极简创意的护封,是写着作者名字的洗衣机旋钮,是小熨斗元素烫金经典内封,是仿布面质感洗涤式标签式书签,以及滚筒世界深处可能的肮脏和必需洗净和烘干的日常——但是在出现了潜水员、水母、贝壳以及海藻的封面中,滚筒世界是不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海?透过橱窗,透过透明的滚筒而看见,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一种不可见——如何在体温机洗、温柔烘干、平铺晾读、贴心熨烫、情绪染色中看见露西亚·伯林的内心世界?如何在“清洁女工手册”中看见一个女性作者的日常?

“成分:40%幽默、30%忧郁、30%优雅”,这是关于这本书作为“奇迹面料”的成分说明,它同样出现在仿布面质感的书签上,40%的幽默是可见的,它就在露西亚·伯林的字里行间,30%的优雅也是可见的,它表现的是露西亚叙事的风格,幽默和优雅更多是一种外部呈现,但是30%的忧郁可见吗?透过橱窗、透过透明的滚筒,真的能窥见幽默的语言、优雅的风格背后的忧伤?一个读者的目光能深入那个不可测的深海世界——似乎正是在一个充满空虚感的星期天,在漫长而无聊的行走中,在没有邮件、没有远处割草机的声音的无望中,看见了街边商店里的洗衣机,打开了以露西亚·伯林命名的洗衣店,在文本和现实以某种契合的方式出现的时候,从外而内的视角是不是真的能发现30%的优雅?

“视角”一开始具有的是某种旁观性,而这种旁观性在透视中达到内外的同一性,要去除的是那块看似透明却成为阻挡的橱窗玻璃,如何去除?——用“视角”完成置换。短篇小说《视角》似乎就是露西亚·伯林对阅读代入感的一种尝试。“每个星期六,在去过洗衣店和杂货店之后,她会买上一份《星期日纪事报》。”这不是小说的开头,是假设小说的开头,她当然也不是故事的主角,主角是身为作者的“我”:如果我写下了这样的开头,我就会倾听那个叫亨丽埃塔的女人“那些身不由已、强迫症般的乏味细节”,然后为叙述者写下他关于星期六读报和星期天无望的生活,这其中还有亨丽埃塔购买的考究餐具,还有用高脚杯喝卡利斯托加葡萄酒,还会用木碗盛沙拉,还会看“今日世界”板块,当然还会说到B医生——但唯独不会出现和“我”有关的故事?

其实,写下亨丽埃塔的故事,关于星期六和星期天,关于自己和B医生,“视角”就已经发生了置换:亨丽埃塔的故事是属于第三人称的,故事也是用第三人称写的,而且亨丽埃塔读“今日世界”板块的文章时感觉“里面的所有文章都是用同一个人的第一人称写的”,那么视角的转换就已经完成了:“我”成为了第三人称,亨丽埃塔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我吃饭时也用考究的餐具,我和B医生共事过——转换之后,我和亨丽埃塔合二为一,作者就是故事的主角,我极力撇清和B医生爱恨交加的关系,越是陷入了暧昧,同样,B先生越是嘲笑亨丽埃塔,我越是感觉到某种爱的自卑,“实际上,这将成为小说的高潮,那时她才意识到他对她的鄙夷,她的爱是多么可怜。”那种星期天的漫长和无聊,那种没有邮件和割草机声音的无望,以及那种隐藏在40%幽默和30%优雅背后的30%的忧伤都是和我有关。于是,在听到夜晚甜美的萨克斯演奏《波尔卡圆点与目光》之后,在玻璃的哈气上写下一个词,都成为我真正悲伤所在,“写的什么呢?我的名字?一个男人的名字?亨丽埃塔?爱?不管是什么,趁还没有人看见,我赶紧把它擦掉。”

写下一个名字,写下一种爱,写下30%的忧伤,最后“赶紧把它擦掉”,一种消除,是为了再次将30%的忧伤隐藏起来,于是看上去还是亨丽埃塔的生活,还是亨丽埃塔的故事,还是亨丽埃塔的无望,还是亨丽埃塔的星期天,甚至,还是亨丽埃塔的“视角”。是我想要越过那个透明的橱窗让人看见?还是我希望继续保持一种在内部的隐秘关系拒绝被阅读?《视角》的这种叙事策略仅仅是文本技术上的,而《月月,年年》却完全是第三人称隐秘而暧昧的故事。三年前丈夫过世,爱洛依丝·戈尔第一次出门旅行,是想忘掉那种忧伤,但是总是会想起梅尔喜欢喝的马德罗白兰地兑甘露咖啡力娇酒,“她热切地思念他,渴念他抚摸她头发的手。她闭上眼睛,聆听棕榈叶的唰唰声,搅拌器中冰块摇晃的沙沙声,船桨的吱嘎声。”这是属于爱洛依丝的内心世界,它在回忆和遗忘中出现——越想遗忘却越是真切地出现,当从内部向外部渗透,那种忧伤就演变成了遇见。

潜水员老师塞萨尔,指导爱洛依丝潜水,本来也只是旅行中的一部分,但是塞萨尔太太去世的事实让爱洛依丝找到了某种同一性,“是的,爱洛依丝也丧偶了。三年了。”他们在一起挖蛤蜊,一起潜水,一起打鱼,在一次深水潜泳时,爱洛依丝感觉到了害怕,“仿佛科罗拉多的山脉沉入水底。”终于她扑向了塞萨尔的怀抱,“当他离开她时,他的精液在两人中间漂浮上升,宛如乳白色的章鱼墨汁。”这是关于欲望从外向内的进入,但是进入之后却变成了漂浮物,像是一次偶遇之后的离开,像是发生之后的无踪,“那么,你要走了?”爱洛依丝和大家告别,“隔着水面,男人们冲爱洛依丝挥手,匆匆地。他们在检查调节器,往身上绑压铅和刀子。塞萨尔在检查气瓶里的气。”发生了就像没有发生,经历了最后还是没有再次经历,“年年,月月”是不是像那个充满漫长空虚感的星期天,最后还是回到了无望的状态?

第一人称的我,第三人称的亨丽埃塔和爱洛依丝,以及和人称无关的告别和无望,最后总是在害怕中将那些写下的词擦去——露西亚·伯林似乎很难破除从内到外的那层隔阂,固守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似乎才感到一种安心,但是那个内部世界真的是安全的?真的如爱洛依丝相关的那首诗?“就这样全部生命抵达宁静沉寂之地。”不对,不是“生命”,是血,是所有的脉动和流淌,是贝斯发出的嘭嘭声,是心随节奏的跃动声,是潜入水底后想要寻找的庇护。露西亚·伯林关于内部的故事,有一篇叫《H.A.莫伊尼汉医生》,H.A.莫伊尼汉医生就是外公,一个牙科医生,诊所上挂着的大大金字是:“本人不接待黑人顾客。”和这种拒绝一样,他诊所的工作间从不让人进去,但是我有次趁他去洗手间溜了进去——这是对外公秘密的揭露:一个残忍、顽固、自负的男人,一个醉酒之后用暴力打人的男人,他的秘密世界里又怎样的东西?

是一副牙的复制品,完全是用外公自己的牙为原型,“他开始拔剩下的下牙,不照镜子。那声音是树根被拔出的声音,好像树从冬日大地上连根拔起。血滴到托盘上,啪嗒,啪嗒,滴到我坐着的铁板上。”让满嘴的牙掉落,做成模型,然后变成复制品,最后复制品出现恒伟了艺术品,“我现在明白了,那副假牙和他嘴里之前的牙一模一样。”这是H.A.莫伊尼汉医生的人生秘密,追求艺术的极致也意味着对肉身的暴力,而外婆梅蜜似乎一直就在这个秘密之外,当母亲问梅蜜“你不再恨他了吗?”梅蜜的回答却是:“哦,恨,我还是恨他。”这是和一个男人有关的内部故事,在外部扮演不同自己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就像外公那间从不让人进入的工作间一样,而对于女人来说,也有一个期待被人解读的内部世界。《妈妈》中的妈妈已经逝世,但是对于妹妹萨丽来说,妈妈活着的时候并没有让她感受到爱,萨丽说妈妈讨厌说“爱”这个字,说她更讨厌孩子,甚至在父亲去世的时候,萨丽从墨西哥城飞到加州,不停地敲门,但是妈妈却不让他进门,“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就和萨丽断绝了关系。”

关键是那时的萨丽已经得了癌症,甚至快要死了,她需要妈妈,但是妈妈还是没有打开门,所以现在萨丽还把她叫做“巫婆”。但是这一种隔阂在我对母亲故事的讲述中,变成了萨丽对她的一种怜悯,“我给萨丽讲的大多是妈妈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在她还没有酗酒,没有伤害我们之前。很久很久以前。”终于萨丽理解了妈妈,“可怜的人,克里安的人。”萨丽甚至认为生前和她多说话该有多好,因为尽管那么残忍,妈妈还是有着爱,更重要的是萨丽也希望让她知道自己有多爱她。外公莫伊尼汉在自己的工作间里拔掉了所有的牙齿,即使去世了梅蜜还没有消除对他的恨;妈妈曾经拒绝萨丽回家,去世之后的萨丽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恨与爱并非是内部的对立面,它们只是真挚感情的不同两面,所以这个隐秘的内心世界永远通向爱。但是在萨丽悔恨的时候,我的态度却是:“而我……毫不怜悯。”

我还是站在那个隔阂的世界,那么在这个内部世界里,我又经历了什么?《星星与圣徒》可以看做是《H.A.莫伊尼汉医生》的前奏,因为在《H.A.莫伊尼汉医生》中打了修女的那个前提就发生在《星星与圣杯》的最后。打了修女被圣约瑟学校开除,之后就发现了外公的秘密,而在被开除之前,我为什么要打修女?是因为圣徒的规则对我造成了伤害,“在我看来,心理医生过于关注原初场景和前俄狄浦斯期匮乏,却忽略了小学以及别的孩子给人造成的创伤,而孩子是残忍无情的。”因为自身的疾病,我的背上是金属矫形架,看上去像是驼背,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的我期望在梅赛德斯修女那里得到所谓的爱,修女说的却是:“亲爱的孩子,你有十字架要背呢。”当然学校也成为了一个让我讨厌的地方,“我不能上天堂,因为我是新教徒。我只能去灵薄狱,但我宁可下地狱,也不愿去叫什么‘灵薄’的鬼地方,多难听的词,听起来就蠢,像胡谄八扯,一个毫无尊严可言的地方。”梅赛德斯给我的是一本叫《理解贝琪》的书,在和她一起祈祷的时候,“我挣脱她的手,不小心把她撞倒。”但是我被开除的理由是因为我打了梅赛德斯修女。

露西亚·伯林:我认为死亡有好坏之分

“我不明白,她怎么会认为我要打她。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的。”这便是属于我的内部世界的误解,误解之所以存在,就在于从外到内的观察“视角”,把第一人称的真实感想化成了第三人称的“看见”,而看见其实意味着看不见,于是爱被误解,恨被误解,索性擦去窗户上写下的那个词,从此内是内、外是外,没有瓜葛,没有联系,当然也没有故事。但是显然这不是露西亚·伯林的态度,之所以内部世界是隐秘的存在,之所有外部世界在看见时有过太多的误解,所以她所希望的是外部的内部化,希望的是转换一种“视角”,将第三人称叙事变成满含着忧伤的第一人称叙事:在《安杰尔自助洗衣店》里,从我的手看见了杰卡里拉阿帕奇印第安人托尼的内心世界,也看见了自己未曾见过的隐秘部分:“我眼神中有惊慌。我凝视自己的眼睛,又低头看自己的手。讨厌的老年斑,两道疤痕。非印第安人的、紧张而孤独的手。我从自己的手上看到了孩子、男人和花园。”在《逝水年华》里,在医院工作的我看见的是不同的病人,“仿佛是佛陀的眼睛……黑刺李的眼睛,慢吞吞的眼睛,几近蒙古人的眼睛。肯特施里夫的眼睛,冲我开心地笑……”在《哀悼》中,身为清洁工的我在整理逝者的房间时,发现了生者的秘密,“想想吧。假如你死了……顶多两个钟头,我就能处理掉你拥有的一切。”

无论是接线员还是医院工作人员,还是清洁女工,我都成为了观察者,一个个陌生的人在我面前经过,一个个故事在我面前发生,而最终多发生的事便是死亡,“我把死亡看作一个人……有时候是很多人,在跟我打招呼。盲人黛安。阿德利太太,吉奥诺蒂先生,Y女士,我外婆。”所以在《急诊室手记》里,记录下各种死亡,把死亡看作是一个一个人,所区分的是好的死和坏的死:坏的死,是死亡没有被亲人发现,而被诸如清洁女工发现,“真正糟糕的死,是那种有好几个儿女和儿媳女婿,他们被我从大老远的地方召来,却仿佛彼此陌生,跟垂死的父亲或母亲也好像素不相识。”而好的死是吉普赛人的死,是“恰好会对应好的代码”——“病人对所有救命的治疗都产生奇迹般的反应,之后才悄然逝去。”坏的死和好的死,都变成了一种评判,对于逝者来说,其实没有了好坏,但是对于逝者之外的人来说,好坏之分指向的是:“每个人是否尽到该尽的职责,病人是否响应。”而把死亡看作是一个人,露西亚想说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一个人,而是从死亡体味关于活着的意义,只有活着是有真正好坏之分的——这便是从内向外又从外向内的二重转换。

《清洁女工手册》就是清洁女工“把死亡看作一个人”而探讨关于活着的意义。“手册”是关于清洁工的行为规则:“给清洁女工的建议:女主人给什么都收下,并表示感谢。你可以把那东西扔在公交车上,塞进座位缝里。”或者:绝对不要去朋友家打扫;或者:“千万别和猫交朋友,不要让它们玩拖把或抹布。女主人会吃醋的。”或者:不要去有“学龄前儿童”的人家打扫;或者:千万不要去心理医生家干活……“手册”也是关于清洁工的秘密:清洁女工确实偷东西,清洁女工对主人的秘密“什么都不知道”……“手册”也是关于清洁工对社会现象的态度问题,“你会遇见很多思想解放的女性。第一阶段是女性意识觉醒团体;第二阶段是清洁女工;第三阶段,离婚。”看见过出轨,看见过葬礼,看见过迷路,但是“手册”更是关于活着意义的一次探讨:我“受过教育”,我的酒鬼丈夫特尔刚死,我要照顾四个孩子,我必须出来工作,“我搜集安眠药片。我们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假如到一九七六年生活还是没有转机,我们就到码头尽头开枪自杀。你信不过我,说我会先打死你,然后跑掉,或者先打死自己,诸如此类。特尔,我已经厌倦了讨价还价。”

不管是42路-皮德蒙特路,还是43路-沙特克-伯克利,不管是40路-电报大道,还是18路-公园-蒙特克莱尔,在电车运行的世界里,看见他人也看见自己,悲观着,也在寻找活着的意义,当内部和外部的世界被打通,当活着和死去都成为一个具体的人,生活的“视角”里,滚筒开始转动,衣服会被洗净,然后烘干,然后穿在身上,一个身为清洁女工的妈妈会看见成长着的那些孩子,忧伤却充满温情,“这是一月寒冷而晴朗的一天。四个留连鬓短须的自行车手像风筝串一般,在第二十九街拐角出现。……我终于潸然泪下。”

马与人

编号:C54·2220516·1832
作者:【美】舍伍德·安德森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1年09月第1版
定价:59.00元当当28.60元
ISBN:9787020164707
页数:376页

“那年夏天,在我和哈里·怀特海德一起离开家乡之前,我和一个叫博特的黑人找了一份差事,哈里有两匹马要参加那年秋天举办的一系列马赛,我俩就给其中一匹马当马童。”给赛马当马童,在母亲看来是丢人的事,但却是工作的开始,而《马与人》也称为舍伍德·安德森的“开始”:经由《马与人》这部小说,安德森才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美国作家,他笔下那些通过谎言企图躲避人群的人,那些在自我杜撰的时间里诞生并扭曲的人,他们都在欲望的时代和时代的欲望中打转,而这一代的美国人,不再是马克·吐温笔下借助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从天真到经验转变的个体,而成了一个个浸润在精神堰塞湖中的“畸人”。《马与人》是安德森短篇小说的代表作,收入《德莱赛》《我是傻瓜》《一位现代派的胜利》《芝加哥的哈姆雷特》《俄亥俄州的异教徒》等十余个短篇,生动克制地描写了美国小镇中的边缘人物和乡村生活,对人性和欲望有独到的体察。


《马与人》:撕扯着她的罗曼司之塔

我怀揣某种大胆而英勇的情绪,毫不迟疑地在信中提起了永远都不该向一个女性提起的事儿,而后用只有医生才会用的语气——说起了姑姑的乳房,我用的是复数。
——《一个现代派的胜利》

拥有大胆而英勇的情绪,信中提及了别人不敢提及的话题,用医生才用的语气,说出了复数的“乳房”,“我写完信后,双眼噙满泪水”,这是为自己成为现代派作家的感动,而当姑姑读完了我的信,同样带着强烈的感情而颤抖,是为现代派的作为而感动,一个是写信的人,一个是读信的人,一个使用了复数的“乳房”,一个是长着复数的乳房,一个泪流满面,一个双肩颤抖,当姑姑对护士说出那句:“我会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的。去叫律师来。”作者和读者完成了一次胜利地对接。

或者并不只是在文本意义上产生共情,当“去叫律师来”成为姑姑的决定,当我获得了一小笔梦寐以求的遗产,这更是现实中两个人的共同胜利,这种胜利改变了我作为办公室职员在芝加哥的生活,也改变了尚未结婚的我对实体女人的害怕情绪,更是让我想成为世上广受赞誉的画家之梦一步步得以实现,用我自己的话来说:“我坐在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的这家酒店里,手里握着笔,创造着我的财富。”但是,这里的一个关键点是:是姑姑的那一小笔财产让我拥有了继续成为伟大艺术家的梦想,而不是我握着笔写下的一封现代派的信让姑姑默认我是一个艺术家,而这个关键点也产生了关于现实和想象的不同指向。

现实是什么?现实是我在芝加哥只是一个办公室职员,是我害怕实体的女人,是我度过了许多无趣而困倦的夜晚,而理想是我要成为画家,“起初我是一个印象派画家,后来是成了立体派画家,再然后是后印象派画家,再然后还是个旋涡派。一次又一次,在我想象的生活中,作为一个画家,我完全被这场运动迷住了。”所以写那封信并把自己当做一个不写“胸脯”而写复数的乳房的现代派,就是我解决现实困境的一种办法:让姑姑感动,让姑姑觉得我可怜,让姑姑“去叫律师来”,于是,我的理想实现了,而理想之实现也意味着告别了芝加哥的无趣、困倦以及害怕女人的生活——所以,这是一个胜利,一个现代派的胜利,一个能勇敢说出复数“乳房”的现代派的胜利。但是这个胜利却又回到了作者这个文本主体上来,或者说,这个胜利在故事的讲述中,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谎言,一种用想象构筑起来的谎言——因为我不是现代派画家,因为我得到了姑姑的遗产也不会成为现代派画家。

一切只是想象的胜利,而这个想象是我讲述的故事,所以这也是故事的胜利,“鉴于我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任务,要对你述说一则与我本人有关的离奇故事——当然,你必须明白,这是用一种完全间接的方式讲述的——因此,我就先提供一些有关我的情况吧。”离奇故事,而且是用“完全间接的方式讲述”,它提供了足够多的想象空间:复数的“乳房”,现代派画家,毕加索的蓝色时期,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的酒店,以及那一笔梦寐以求的遗产,这些东西都在这个以间接方式讲述的离奇故事里,是不是意味着故事本身和想象一样,成为一种现代派的“创作”?同样在将故事,同样在写作,同样像是对现代派的想象构成的故事写作,《成为女人的男人》也是一个可能是谎言的文本。

写作的人是汤姆·米恩斯,他进入赛场当过马夫,他和我成为了朋友,他后来离开了芝加哥,他把当马夫的那段经历看成是自己的高光时刻,并写下了它们,于是写作和赛马成为了他谈论的两个话题。似乎是汤姆为我开启了写作之路,而我的写作一样是以将故事的方式书写的。我写了我的经历,我的生活,我的渴望,我当马夫时的遭遇:父亲死后,我不再是药店的店员,母亲带着钱投奔妹妹而去,只留给我四千美元,十几岁的我去了芝加哥,当上了马夫,就是在那里遇见了汤姆,“说实话,我想我爱上了汤姆·米恩斯,他比我大五岁,虽然当时我不敢这么说。”当然在汤姆走之后,对我影响更大的人出现了,那就是黑人伯特,而且我对怀特也有了某种暧昧的情愫,这种情愫之所以暧昧,一方面我几乎无法和女人说法,爱上汤姆也是这个原因,但是在美国,男人不敢承认自己爱上另一个男人,这是一种禁忌;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伯特是黑人,白人和黑人的区别太多了,“和一个黑人在一起,你不可能像和一个白人在一起那样,和他成为亲密的朋友。”

我反而感觉到孤独,开始质疑所谓的白人“现代派”隐含的启示,甚至认为白人所拥有的的、反复琢磨的、非常引以为傲的东西,“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我对于禁忌的突围就在于写作,就在于想象:我在酒吧里喝酒时,转身过去看见了镜子中自己的那张脸,但那已经变成了女人的脸,“就是这样。那是一张姑娘的脸,一个孤独而又害怕的姑娘。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想象创造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自己,而这种自我异化式的想象也变成了突围,因为在芝加哥,我感受到了身体的不适,感受到了城市的孤独,甚至渴望当一段流浪汉的冒险来化解这种不适和孤独,遇见汤姆,遇见伯特,遇见镜子中的自己就是没有归宿的流浪感觉,所以我写作,所以我想象,所以我“成为女人的男人”,但这些看上去就是一场梦境,一种欺骗,所以在那个恐怖的梦境中,我摔倒躺在一匹马的骸骨旁的时候,我开始了自我的救赎,“我不是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年轻姑娘,而是一个男人,就是我自己。并且,据我所知,我一直就是这样。”而这个梦,这个故事,这个“成为女人的男人”的芝加哥寓言正在被我写成文章,“你看,我现在坐在自己家里写这篇故事,妻子杰西正在厨房做馅饼或别的什么东西,此时的我可以相当公正地看待整件事了。”已经拥有了妻子,已经有了温馨的家,就像在马厩里和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是我一生中最美妙、最甜蜜的时刻之一。

这也许是我的另一次胜利,和“一个现代派的胜利”不同,我在这里是打碎了想象而进入现实,而现实是对曾经现实勇敢的颠覆,但是《成为女人的男人》的故事诡异之处就在于,破除梦魇般的虚幻而进入美妙、甜蜜的时刻,看上去是多么不真实,甚至是在我一遍写作时一遍体验者温馨,是不是有可能:我所描写拥有妻子杰西的幸福生活,是不是也是我虚构的小说场景?也是我对无趣而孤独的芝加哥生活的一种文本式解构?那么我还是女人,我还是陷在白人和黑人的隔阂社会中,我还是感到不适和孤独——这依然是一个充满了想象却被现实无情解构的所谓“现代派的胜利”。

而这是不是舍伍德·安德森在《马与人》小说集中惯用的写作技巧?技巧是为主题服务的,写作的写作,想象的想象,谎言的谎言,舍伍德·安德森预设的这一切到底是揭开怎样一个美国现实?书写怎样一种美国文本?题辞是“献给西奥多·德莱塞”,其中一篇的题目就叫《德莱塞》——这是唯一一部收入其中但不是小说的文章,其中的观点代表着舍伍德·安德森写作这部小说集的意图。西奥多·德莱塞老了,而且已经去世了,这两种状态指向了两个现场,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德莱塞老了,但是在过去他写下了灰色、阴冷和感伤的东西,“这种东西或许在世上一直存在着。”德莱塞去世了,所以后来人会写关于他的书,以及和他有关的书,“而在他们所写的书中会体现出许多德莱塞缺少的品质。”是德莱塞缺少的品质,也是写作者缺少德莱塞的品质,“那些追随他的人将会获得德莱塞不具备的许多东西。那是西奥多·德莱塞身上神奇和美好的部分,是人们因为他,才会具有的东西。”德莱塞拥有他们现在都不曾拥有的东西,他们拥有德莱塞的时代没有的东西,但是德莱塞却是唯一的永恒,因为,“那些追随者将永远不用面对那条道路,那条道路将穿越清教徒所避讳的荒蛮,那条路德莱塞曾独自面对。”

德莱塞独立面对过的那条路,是穿越清教徒所避讳的蛮荒而行走的路,是身为一个作家独自面对的路,德莱塞是因为蛮荒而进入,是因为避讳而冒险,这就是德莱塞身上的神奇和美好,这就是对德莱塞致敬的意义,“沉甸甸的礼物悬头上,/此物平凡无奇,还是极好无比?”舍伍德·安德森引用了这句送礼时的顺口溜,就是表达了礼物具有“极好无比”的意义,德莱塞也是如此。对应于《前言》部分,切好提出了德莱塞文本用以解决的现实之困:我只想着吃苹果,苹果的形状吸引了我,但是当我的双手朝向这个欲念之物,只好以缩回的方式终结我的欲念,“我坐在房间里,面前就有一个苹果,时间就这么流逝着。我把自己推进了一个空无一物的世界。”没有欲念,或者说欲念在产生之后被抹去,世界就变得空无一物。那个苹果具有的象征意义,就是欲念,而欲念意味着禁忌,所以在禁忌面前,手只能缩回来,但是德莱塞具有的意义就是穿越清教徒所避讳的蛮荒,就是勇敢闯入禁忌而展开冒险,所以舍伍德·安德森也需要在致敬中寻找德莱塞的神奇和美好,“在他面前,我常有/如临纯种马般/神清气爽之感。”即使伸出手是也还会有迟疑,“这双颤抖而迟疑的手,是否能让我真切感受到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

黑暗中的现实里,隐藏着什么?是更邪恶的邪恶,是令人害怕的害怕,还是穿过蛮荒之后的神奇和美好?和《成为女人的男人》一样,发生在芝加哥,关于写作的故事是《芝加哥的哈姆雷特》,芝加哥的汤姆,写作的汤姆,当然他也成为用横木杀死了总是向上帝祷告的父亲,于是,汤姆也成为了“芝加哥的和姆雷特”。“我们这些生活在湖区工业城市的人都患有鼻炎,只要类似的天气持续一周,我们就会咳嗽、打喷嚏。”就像芝加哥的天气一样,汤姆所讲述的故事里到处是咳嗽、打喷嚏的反映:18岁时在父亲的农场里,面对的父亲第二段婚姻里的女人和孩子,当然也面对在祷告中“与上帝独处”的父亲,甚至以为汤姆不洗脚而被清教徒的父亲所鄙视,于是在愤怒中汤姆拿起了横木杀死父亲,他赤裸着身体洗干净了自己,“那天晚上,在月光下,我真的净化了自己。”从农场逃离,来到了芝加哥,汤姆开始酗酒,“威士忌酒瓶就像女性。”他和一个德国人的妻子在一起,一个二十七岁的已婚女人,一个十九岁从乡下来的男孩,他们在俄亥俄州的谷仓里,在深深的阴影里完成了结合,“这种结合与身体有关,但同时又与身体无关。这件事只能靠感受,而不能用理性来理解。”德国人找到了他们,汤姆再一次上路,后来汤姆说在想象中看见过一个女人,但是他不是那个她,她是现实中完全陌生的女人,“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但我看不出她的年龄,”那个女人在汤姆的世界中沿着小径行走,穿过低矮的灌木丛,走上光秃秃的小山丘,“可我一整天都坐在树林里的那个树桩上,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那个女人像那样走着,有力地向前走着。然而,你看,她已经变成了碎片。”

那个梦中的女人出现,又变成了碎片,就像自己在杀死父亲自己洗净的身体,就像对美国城市的幻想,就像俄亥俄州谷仓里的深深阴影,都是汤姆回忆的一部分,是想象的一部分,也是文本的一部分——它以故事的方式被讲述被听到,“他讲得就像他离家出走的故事一样,是以一种零碎的方式讲述的。这个故事,就像我刚才讲的故事一样,是在长时间的沉默间隙断断续续讲出来的。”故事的故事,一样穿过那条清教徒所避讳的荒蛮之路,一样在禁忌的世界里伸出缩回又伸出,那么,谁制造了蛮荒?谁制定了禁忌?《一个男人的故事》,威尔逊从山区来到芝加哥,关于他过去的故事,是不真实的,它是许多矛盾的汇合,但对于威尔逊来说,一切都是故事,都是真实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故事,有时候人们喜欢直截了当地讲故事,而不会插入任何报纸上常见的美女继承人、冷血杀手或诸如此类的谎言。”

这是威尔逊对待故事的态度,也是他对待生活、对待女人、对待自我的态度,他和舞台上的女人在一起,他的女人后来被人害死了,他们怀疑威尔逊是凶手,但是对于威尔逊来说,他对案件本身并不感兴趣,“法律是他的身外之物,他拒绝承认与杀人有任何关系,就像拒绝抽烟一样。”女人其实是被戏院里的另一个人杀死的,他得到了清白,他知道自己没有罪,但是失去了女人,失去了爱,对于威尔逊来说,这才是一种谋杀。当威尔逊讲这起《一个男人的故事》,故事指向的是那条蛮荒之路,那条禁忌之路,“你看,在他找到那个女人之前,他就是那样,在这个世界上游荡。”游荡的世界周围是一堵高墙,“人们亲手建造了这些墙,现在站在墙后,他们隐约能感到墙外的世界是温暖的,那里有阳光、空气、美好的事物,事实上还有生命——同时,由于他们内心怀揣着一种疯狂,这些墙就不断地被建造得更高、更坚固了。”游荡的世界还有越来越深的井,“井在不断变得越来越深,挖井人的声音在底下越来越模糊一并且,光线、生命的温度越来越稀薄,因为人们都在盲目地拒绝相互理解,我想。”高墙和深井将世界围起来,这是威尔逊诗歌文本里的蛮荒和禁忌,也是现实中困住每个人的牢房。

但是,舍伍德·安德森给了这个被讲述的故事一种力量,“他身上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对我产生了影响,就像对那个来自堪萨斯州的女人,以及那个跪在地板上的灰尘中,不知其名的驼背女孩所产生的影响一样。”这是属于威尔逊的力量,而威尔逊本身呢?是不是在这高墙和深井中迷失了,故事的故事也应该有一种力量,“难道就没有可能,在理解之后,产生一种力量,从而把胳膊伸到海里,把威尔逊这个人再拉回水面吗?”威尔逊在诗歌的世界里逃逸,用诗歌寻找突围的力量,“再拉回水面”是赴死还是重生?那个在《久未使用》中的梅就被冲进了海湾,卡在被淹没的树根中间就没有“再拉回水面”,因为一个人的她没有如威尔逊的诗歌,没有抵御禁忌的力量,更没有在那个夜晚向她伸出来的手。

俄亥俄州的彼得韦尔镇,埃格利家的三男三女中,梅年纪最小,在家族中她获得的声望都谁都要高,但是母亲的去世,以优异成绩从高中毕业,这两件事情成为她从高处跌落的起点,而采摘浆果时被杰罗姆拉进浆果地里的经历则完全将她推向了低谷。“他们在离开人群前,杰罗姆把手搭在梅的腰上,她则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不堪的一面被人看见,之后被人议论,连梅的姐姐莉莉安也骂她做出了“下贱”的事。梅被孤立,是因为她闯入了那条清教徒所避讳的蛮荒之地,但是新来的莫德找到了她,主动提出了那件事,言语中没有鄙视而是想知道真相。于是不是镇上禁忌系统成员的莫德,和被孤立的梅,开始说起了浆果地,说起了杰罗姆,说起了故事。

“他摊上的麻烦和一个女人有关,或许到了某一天,整个镇子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而现在只有我知道。”这就是梅对莫德讲起关于浆果地里的故事,杰罗姆摊上了麻烦,他喜欢上了有夫之妇,所以要杀了那个男人,这是隐秘的事,只能在浆果地里说,“我劝阻了他。我阻止了一场谋杀。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和那个人进林子了吧?”杰罗姆对梅说起自己和女人的故事,梅对莫德说起自己和男人的故事,在故事的故事形成的环套中,是不是掺杂着想象?是不是有着谎言?但是正是这想象和谎言让梅活了过来,因为终于有人听她将故事了,“她变成了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接受生命,给予生命,与一切生灵合一。”但那的确是一次撒谎,通过撒谎梅进入了新世界,一个无限释放自我的世界,“如果她被围在墙里,被拒于俄亥俄州小镇的生活之外——厌恶且害怕镇子里的人——她就得走出小镇。人们不会真正注意到她,不会试图理解她,他们不会让她看不起他们的。”因为,“人们都在撒谎。”

对莫德说出的谎言让梅进入了新世界,而莫德在梅的谎言中也看见了新世界,梅用谎言为基石建造她的罗曼司之塔,“她要建一座高塔,一座她可以站在上面的高塔。”莫德也在梅面前说出了谎言,“他是铁路公司总裁的儿子。”有个年轻人想要娶她,而且诗歌总裁的儿子,莫德沿着梅开启的大门登上了罗曼司之塔;莫德在罗曼司之塔上登得越高,反过来又让梅开始想象浪漫情人,“我知道会有一个人,我愿对他至死不渝。”梅和莫德,被谎言开启了想象之路,想象又垒高了谎言之塔,双重的谎言变成了摆脱现实的力量:这里的人也在说谎,这里的人建立了禁忌,这里的人制造了流言,这里的人孤立了他们,所以他们必须以故事、想象和谎言的方式为自己编织生活——但是,建造的罗曼司高塔不正是一堵高墙?不正是一处深井?不正是将自己囚禁起来的牢房?悖论世界是一个恶性循环,于是在露珠酒店的舞会上,六个从彼得韦尔镇来的年轻人遇到了梅,其中的希德曾和埃格利家族吵过架,还被罚款,于是喝了酒的他开始报复梅,而梅在恐惧中落入了河水中:手上抓着的是莉莉安帽子上的羽毛,尸体被卡进了树根中间,第二天才被农夫和雇工发现。

一次死亡,一个意外,无辜的梅就这样成为了牺牲品,但是当她用谎言编织故事,当她用想象构建生活,当她活在自己的高墙和深井里,和俄亥俄州韦尔镇的人有什么区别?但是“撕扯着她的罗曼司之塔”的除了她自己,还有那些禁忌,还有清教徒的蛮荒——在舍伍德·安德森这唯一一部和女性命运有关的小说里,梅的死亡终究还是成为了一种对时代的祭奠,“我只知道,如果这项帽子曾经是美丽的,那么几天后,当一个男孩看到它的残片被一个溺死的女人抓在手中时,它的美已经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