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C38·2190320·1548
作者: 【俄】阿尔志跋绥夫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7年08月第1版
定价:49.00元当当24.50元
ISBN:9787532163410
页数:353页

萨宁返少小离家,其性格在家庭之外养成,自由自在得像“一株生在田野中的树”,他对一切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讨厌周围几乎所有的人,甚至自己的亲人,他光明正大地追求享乐,为所欲为,却又陷入疲惫不堪的孤独和无意义的绝望中。俄国颓废主义文学流派的代表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萨宁》出版于一九〇七年,正好是俄国知识分子普遍感到失落与沮丧的时期,“不是阿尔志跋绥夫书写了萨宁,而是萨宁书写了阿尔志跋绥夫,萨宁塑造了与自己的形象一模一样的作者。”评论家这么说,然而因小说充满了个人主义的思想和颓废厌世的情绪,以及对情爱的描写,一度被列为禁书。第一句:“人生最重要的时期,就是受最先接触到的世界与自然的影响而形成性格的时期,而在这个时期,弗拉基米尔·萨宁却是在家庭之外度过的。”


《萨宁》:生活——是不治之症

“人真是个讨厌的东西呀!”他并非想到,而是感觉到了,因此,他想立即离开,哪怕是暂时地离开所有这些人,离开这列火车,离开污浊空气,离开烟雾和轰鸣。
——《第四十六章》

离开小镇,离开火车,离开污浊的空气,离开烟雾和轰鸣,当萨宁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是迈着有力的大步,向着明亮、欢乐的朝霞前行,他看见的是醒来的草原,是绿色的远方,是无边的穹顶,是冉冉升起的太阳,“宛如萨宁迎着朝阳走去。”这是一种希望的开始,这是新生的预兆。决然而离开,当阿尔志跋绥夫设置了这样一个结局,似乎一切都显示出希望的色彩。

而且,是因为他的身后充满了死亡和迷惘,和他接吻享受过一种快感的季娜变成了路人,怀孕的妹妹丽达走上了没有爱和婚姻的道路,在谢苗诺夫死后他还听到了尤里将那把枪对准自己脑袋而发出的沉闷声响,“我忍让过这些人,尽我所能地忍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曾对伊万诺夫这样说,所以在一个无法忍受、感到无聊的世界里,他只有离开这一切,只有朝向升起的太阳,才能寻找到生活真正的意义。

但这样的结局或者只是阿尔志跋绥夫的一种“虚构”,身后是迷惘和死亡,身前是醒来的世界,离开既是为了离开,也是为了抵达,但是对于萨宁来说,他并不是在寻找目的和意义,而是在无目的和无意义中继续滑行,早晨或者黑夜,死亡或者新生,后转或者前行,都只是一种简单的动作,甚至只是一种习惯,因为他从来认为自己的路是一成不变的,“我对生活既没有什么要求,而没有什么期待。而人生的结局也从来不会是幸福的:只有衰老和死亡,仅此而已。”

用无目的和无意义取代目的和意义,造成的假象也许是这个时代的症候,当萨宁把生活当成一种活着的状态,当他只看到最后的衰老和死亡,他的离开和他的回来一样,只是一种如物一样的简单滑行——最后一章是大踏步的离开,而第一章则是自由地回来,“没有一个人保护他或指导他;他的灵魂遂完全自由、别致地成长起来,恰如一株生在田野中的树。”当初为什么离开,现在为什么回来,在离开和回来之前发生了什么,阿尔志跋绥夫一直没有交代,对于一个在人生之路上滑行的物来说,似乎也没有交代的必要,当他回来时,母亲和妹妹丽达觉得他依然是一个陌生人,当母亲问他这些年做了什么时,他说:“喝酒,吃饭,睡觉;有的时候我去工作;有的时候,我不做什么!”而当母亲再问他以后怎样生活的时候,他的回答是:“呵!无论怎样都可以。”

把萨宁那些年的经历抽离了,把萨宁过去和未来都放在缺省状态,就是阿尔志跋绥夫对于作为物的生存状态的一种嘲讽,但是当他回来,并非是无意义的,而是在这个回返的世界里,萨宁提供了一种参考坐标,当身边的人遭遇人生的困境,当朋友和亲人面临爱的抉择,当每个人遇到道德的考验,萨宁提供了一种参照系,或者悲观或者乐观,或者生或者死,或者善或者恶,都在这面镜子的对照下,显示出这个时代的集体症候。

萨宁有着自由的灵魂,像一株在田野中生长起来的树,他的这种自由对应着母亲的观念,母亲所想要的是儿子在社会上有应得的尊贵地位,当他像流浪者一样离开,当他无所事事回来甚至无聊地面对未来,母亲一定是痛心的。这个地位观在上辈人那里得到体现,而军官扎鲁丁无疑是母亲眼中有地位的人,所以当她得知丽达和扎鲁丁恋爱之后,是满心的欢喜,以为女儿从此会有一个稳定的未来,“依照她的理想,一个人的感受、谈吐和行为方式,应该和他的教育、财产、社会地位相符,在她看来,这一点是自然而然的:人应该不仅仅是具有一切天赋个性的人,而且还是具有某种共同标准的人。”但是身为上尉的扎鲁丁,面貌漂亮的萨鲁丁,当初喜欢上丽达,更多是对于女性肉体的一种掌控,“他充满着激情地将丽达那丰满、柔软的身子紧紧地抱住,紧贴在自己的身体上,好像烙铁般滚热的接触,她仿佛被包围在一阵温暖、如梦、芳香的云雾中。”

这其实是两方面的契合,一方面是扎鲁丁代表的地位和身份,是很多人尤其是丽达母亲理想中的类型,另一方面则是丽达本身在用身体说话,“她的美貌、甜美的声音、焕发的青春气息让整个花园亮丽起来。”萨宁甚至也醉心于这种肉体美,在他回来的时候,就抱住了丽达的腰,用奇异的、半狰狞、半温柔的声调对她说:“你已经长成一个美人啦!……第一个你爱上的人将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人啊。”似乎是超出兄妹之间的亲热,而丽达身上散发着诱惑人的魅力,也是基于她的一种观念,按照萨宁的说法,丽达有着“对一切的渴望”心态,“她想知道一切,体验一切”,所以当她遇见扎鲁丁的时候,自然双方一拍即合。

丽达和扎鲁丁的行为在自由主义者的萨宁看来,是一种自然的流露,萨宁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恶,它是偷盗,是说谎,是欺诈,是犯奸淫,“这一切都牢牢地扎根在人的身上!”性恶论在萨宁那里却也不是恶,而是一种自然和真诚,它所表现的方式就是享乐,而这种基于身体而追求享乐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特征,“因此,对享乐的要求与理解,正是人有别于动物的许多特点之一。畜类,主要是畜类,不理解享乐,也不能够去得到享乐。它只是满足他的需要。我们都同意,人不是为了受苦才创造出来的,受苦并不是人类追求的理想。”所以人不需要节制,不要掩饰,就像醉汉,“他想唱歌就唱歌;他想跳舞就跳舞;他并不为自己的喜欢和快乐而感到害羞……”

性恶论其实是享乐主义,而享乐主义又是人自由的一种表现,但是当扎鲁丁拥有了丽达的肉体,萨宁为什么又感觉到忧伤,甚至悲痛?当萨宁和别的男人围着季娜,并且目光不离她那高耸的胸部和美丽的颈脖时,丽达也会嫉妒?而丽达将身体给了扎鲁丁并告诉他怀孕的时候,扎鲁丁回绝了她的时候,想要体验一切的丽达为什么又感到了被权力抛弃的痛苦?“大地在脚下飘浮;身体变得软弱无力,任人摆布,在她面前只剩下一双黑亮、可怕、无耻而诱人的双眼,由于两条粗野的赤裸的手臂的强力抚摸,她那赤裸的双腿无耻地、情欲极强地颤抖起来;渴望再一次体验这种好奇、无耻、疼痛与快乐。”她甚至想到了投河,想一死了之告别这个把她抛弃的世界?

这一切似乎都无法解决一个问题:个体的享乐主义是不是不会影响到他人?如果影响到他人,这是不是变成了一种自私的自由主义?而且在丽达和扎鲁丁之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影响因素,那就是道德。道德一方面是丽达委身于扎鲁丁之后被抛弃的羞耻感,因为这种羞耻感,丽达认为自己失去了一切,所以她像用自杀的方式毁灭一切。但是这种羞耻感在萨宁那里变成了对于美丽的亵渎,他认为,‘怀孕’这个粗俗、沉重的兽性字眼与丽达那迷人的脸庞是如此的不协调”,也就是说,萨宁对她的劝诫依然在肉体意义上,而且在他看来,怀孕也是违背自然、违背享乐的一种表现,他说起女人生孩子,“首先,生孩子是一件最无聊、最肮脏、最痛苦、最无意义的事情;其次,也是主要的,是因为人们会不断地折磨你。”只要纳入这个社会的体系里,一切都是痛苦的,都不再是个人意义上的自由。

萨宁无疑是自私的,他的这种自私甚至摧毁了丽达所谓的道德。还有一种道德,则和扎鲁丁有关,当他得知丽达怀孕之后,一个计谋在脑海中形成,他要和丽达断绝关系,让她去堕胎,结束这段恋情,这个被丽达称为“你是个畜生”的行为当然更是一种自私,当离开丽达之后看见了别的女人的身体,听到了别人谈论乳房,他又开始想念丽达的肉体,甚至无耻地想要好和丽达再次见面,当被萨宁拒绝之后,作为军官的他又想把自己当成英雄,要和萨宁对决,不想萨宁几拳就把他打翻在地,而受伤之后的扎鲁丁再也无法接受颜面失尽的耻辱,“什么完了?一切!我的一生——毁了!为什么?因为我被侮辱了——我就像一条狗那样挨了揍……一拳砸在脸上……我再不能待在军队中了……再不能了……”身份和地位,在扎鲁丁看来是至上的道德,他宁肯背负一个女人的爱,宁肯被丽达骂是“畜生”,却无法逃离这个社会规则下的道德,终于,他选择了自杀——这是“一切都完了”之后荒谬的绝望。

实际上,无论是丽达还是扎鲁丁,他们都无法逃离约束,都无法真正享乐,他们死在自己建立的所谓道德世界里,而诺维科夫似乎在身体、身份之外追求着自己的幸福,他一方面认为这个小镇让人感觉到无聊,所以他想要突围,丽达的出现是让他看到了一种美好,甚至他对于丽达并不完全觊觎他的身体,在丽达面前他勇敢地说出了“我爱你”的表白,但是丽达不喜欢便把他推向了更无聊更迷惘的境地,而当丽达怀孕被扎鲁丁抛弃之后,萨宁劝说他接受丽达,担负起保护自己所爱女人的义务,在犹豫之后,诺维科夫似乎也同意了,而丽达在放弃自杀之后之后,似乎也觉得用这样的方式可以维护自己的道德世界,在这个过程中,诺维科夫抵达了道德所谓的善?其实只是萨宁享乐主义的一种牺牲品,“他的内心是一片空虚和黑暗,只有一种由宽恕、牺牲、功勋构成的悲凉的幸福在远处闪光。”

丽达、扎鲁丁、诺维科夫之间的微妙关系其实以三种不同的道德观构筑了一个表象世界,而里面都是羞辱,都是堕落,都是荒谬,甚至是牺牲。在这个三角关系之外,以尤里为中心又衍生出了另一个道德世界。尤里本是地主尼古拉·叶戈罗维奇·斯瓦罗日奇的儿子,但是因为参与革命组织而被警察监视,之后是被捕,然后是监禁,最后流放回来。和萨宁一样,他回来也是进入到了一个和自己有些格格不入的世界;和萨宁一样,他的内心也是渴望着自由;和萨宁一样,对于未来没有任何想法;和萨宁一样,对女性的身体有着天然的爱好。但是和萨宁的性恶论、享乐主义等观点不同,尤里患得患失,尤里孤独无聊,当他在修道院野餐时进入到那个洞穴之后,遇到了漂亮的季娜,“他斜眼看了看薄薄的小俄罗斯衬衫刚能包裹得住的那高耸的乳房和滚圆的肩膀。一想到现在她真是在他的掌握中,而且不会被人听见,这念头来得太奇突,竟使他一下里眼睛晕黑起来。”

在这个时候,他的自我折磨开始了,他着迷于季娜的身体,却极力控制住自己,因为在他那里有一套社会道德规则,就像季娜说的,“因为我想,你是正派人。”他反问的一句是:“加入你看错了人呢?”季娜似乎很坚决地说:“我就投水自杀。”身体带来的是美妙的感受,但是在这一个所谓的“正派”标准之下,一切的欲望都被抹杀了,甚至“投水自杀”成为一种威胁,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季娜的这个关于纯洁、正派的表达唤醒了尤里内心的死亡观:在一个人绘画的时候,他终于在最后时刻用一把刀刮掉了画布上命名为“死亡”的那个女人,他让自己不关心个人幸福,并且用一种死亡的方式把生命献给党——但是他被监视被流放,正是因为党抛弃了他;他曾参加小组活动,但是依然困于个人的欲望之中,所以他感觉自己在斗争,但是看不到希望,“我受苦,我斗争,我克制……可后来呢?结果怎样呢?斗争的终点我这辈子赶不上了!”所以在苦闷时他拿出了那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只是扣动扳机是的那一声空枪让他的生命流了下来,但是自杀没有成功,他又觉得自己是个懦夫;他把自己的矛盾的现实归结为童年的经历,在那一刻他有一次希望用死亡来终结,“我为什么没在小时候得肺炎的时候死掉呢?如果那时死了,我现在就会更好些,更平静些……”

他或者真的爱过季娜,不管是山洞里因身体而感觉到的欲望,还是在之后接触时和她的交往,但是一直被死亡攫住的尤里,一直挣扎在道德边缘的尤里,任何的变动都会变成打击,当意识到自己再无法见到季娜之后,他终于再次拿出了枪,再次对准了自己的身体,再次不想让自己成为懦夫,也再次希望听到“咔”的声音,只是这一次,枪真的响了,“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了橡树的树冠、蓝色的天空,他还看到那只不知跳到何处的黄猫在空中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终于最后消失,就像他脆弱的生命——当死亡真切发生,连最后的恐惧也不存在了。

或许死亡真的是覆盖恐惧的最直接方式,谢苗诺夫死了,索罗维伊契克自杀了,扎鲁丁死了,尤里开枪自杀,在死亡之前的那一刻,有过恐惧,但是当生命定格,对他们来说反而变成了一种解脱。但是即使死了,在萨宁这个追求享乐、蔑视上帝、破坏规则、从不想未来的人来说,反而被认为是另一种懦弱,尤里的葬礼上,萨宁在众人面前真实还在讲:“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傻瓜。仅此而已!”而在尤里新坟旁的草地上,还留着他和伊万诺夫喝酒剩下的酒瓶。

他就像自己所说的醉酒的人,不需要考虑什么现在和未来,想喝酒就喝酒,想跳舞就跳舞,没有人会阻止,也没有人会指责,而尤里之死,萨宁有着很重要的原因。季娜曾经在山洞里问尤里的那个问题,很明显看出季娜生活在一种道德约束中,即使之后和尤里有过身体的接触,她都有一种灵魂已经堕落的担忧,当看见尤里患得患失的生活时,她对萨宁说:“如果一个人不满足于生活,这就是说,他是高于生活的……”而萨宁完全否定了这个观点,“人不可能高于生活”,因为人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可能是不满的,但这种不满的原因就在他本人身上,他不过是不能或不敢从丰富的生活中获取他真正需要的足够的东西。”所以他鄙视尤里,但是在季娜的身体诱惑中,他又让她解放这种道德约束,当那次他们乘坐的小船摇晃起来的时候,季娜抓住了他的手,而身体也碰到了萨宁,萨宁不是尤里,他以一种进攻的方式占有了季娜,而那时的季娜,似乎也被唤醒了内心的欲望,“她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软弱,她松开双手,躺了下来,什么不看,什么也不想,带着钻心的疼痛和强烈的快感,服从了那个陌生的男性的意志和力量。”即使之后说出“我随后投河”的想法,萨宁却告诉她都是生活带来的痛苦,“但是要知道,这些痛苦的原因,就在于我们的生活安排得很糟糕,人们为自己的幸福制定了价码……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生活,这个夜晚就会成为我们两人记忆中最珍贵、最有趣、最美妙的感受之一,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些感受,生活才是最可贵的……”

两种生活,两种人生,其实已经显露无疑:诺维科夫的无聊生活,丽达的体验渴望,扎鲁丁的道德败坏和畸形的荣誉观,尤里的懦弱和矛盾,以及季娜感性和理性、欲望和道德的冲突,显然在萨宁看来,都是把自己放置在从来都是产生痛苦的生活规则里,因为活在规则里,所以看不见本能,所以压抑自然,所以扼杀欲望,所以无法享乐,正如沙夫洛夫对尤里说的:“生活——是不治之症”,而人也不可能高于生活,他们只是在生活的内部痛苦地挣扎。既然生活是一种绝症,那么离开将成为一种常态,所以萨宁会在死亡不断发生时告别小镇,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活在自由的当下。

但是,离开而回来,回来再离开,萨宁只不过是活在自我安慰的世界里,当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机械滑动的物,像人生本来一样,必定会滑向衰老和死亡的终极,而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里追求一种自由,何尝不是自我欺骗?如此,死亡无非是迟来而已,“我们的生命是必要的;因此,我们的死亡也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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