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城堡

编号:C46·2200114·1624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10月第1版
定价:49.00元当当24.00元
ISBN:9787208152878
页数:192页

17世纪的奥斯曼帝国,一名博学的威尼斯青年被俘虏到伊斯坦布尔,成为土耳其人霍加的奴隶。威尼斯青年和霍加外貌极度相像,霍加命令威尼斯人教他所有的科学文化知识,并与他交换人生所经历的一切细节。他们联手对付了席卷土耳其的一场瘟疫,霍加晋升为皇宫的星象家,威尼斯人则成了苏丹的倾诉对象。为了攻打西方的一座白色城堡,两人又携手发明了一件战争武器,然而最终战争失败,他们中的一人也在浓雾中不知去向,留下的另一人写下了他们所有的故事。“许多人相信,没有注定的人生,所有的事基本上是一连串的巧合。然而,即使抱持如是信念的人也会有这样的结论:在生命中的某一段时期,当他们回头审视,发现多年来被视为巧合的事,其实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种偶然中的必然,是关于东西方文明冲突的寓言,也是“发现了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的奥尔罕·帕慕克自传性作品:两个主角间几乎施虐/受虐的关系,正是基于作者和哥哥之间的竞争关系而来。


《白色城堡》:真实的东西是有影子的

现在,我已经写到了这本书的结尾。或许,聪明的读者们认定我的故事其实早已结束而已经将书抛在了一旁。
——《11》

的确早已经结束,的确被抛在了一旁,一种复制的行为发生之后,才知道另一本书其实是同一本书:用一个晚上两个小时的时间看完了《白色城堡》,将其建好目录,做好笔记,然后放入文件夹的时候,提示出来了:“你已有相同文件。”一闪而过的惊异,难道这本书早已经被阅读?再次搜索,的确发现文件夹里存在着相同文件名的文档,而搜索书目,搜索博客,这个疑问最终被证实,《白色城堡》早在2016年11月就已经看完,还写了一篇长达6600余字的书评。

作者都是土耳其的奥尔罕·帕慕克,译者同是沈志兴,出版社均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在奥尔罕·帕慕克和奥尔罕·帕慕克之间,在沈志兴和沈志兴之间,在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之间,是不是永远不存在一种差别?但是为什么在这种同一性中,我会毫无记忆?从2016年11月到2020年5月,时间走过了三年半,即使在这三年半时间里阅读了很多的书,即使在这三年半的时间里经历了很多事,也不应该将一本阅读过并且写了长篇评论的小说遗忘掉,“故事其实早已经结束而已经将书抛在一旁了”,这最后一句话就是对这种遗忘的讽刺?

但是,一本是普通版一本是精装珍藏版,一本出版于2006年一本则再版于2018年,一本售价20元一本售价则是49元——无论如何在同一性里会有差异性,但是当把差异性当做借口,是不是意味着它们是同一本中的“另一本”?或者说,购买也好,阅读也罢,是为了实践这本书里出现的那种异构性?我是我,他是他,他是我,我是他,他是过去的我,我是未来的他——在他和我之间,在他们和我们之间,到底在那个层面上具有同一性意义?到底在那种解读中具有差异性隐喻?或者遗忘就当是遗忘,或者阅读永远是第一次,在同一本另一本的迷局中,抛却哪怕仅存的一点记忆,忽视哪怕再点开的可能,就让一个故事,一种文本,一个寓言,在如白色城堡一样的空白处开始第一句话。

但是在进入这个全新故事的时候,进口不是第一句话,而是最后一章,当一本书已经被写到了结尾,当聪明的读者已经认定故事早已经结束,不如和阅读本身一样,将固定的思维抛在一旁,因为那里的我说:“我会完成这本书,遵照它应该有的终局,像我所想要的那样,像我所幻想的那样去完成它。”第一人称的我,是这本书的作者,作者要完成一本书,必须要有一个人物,一种事件,而要把这个故事推向它应有的终局,为什么“像我所幻想的那样去完成它”?——我幻想了什么?当以所幻想的方式去完成是不是在真实意义上并没有完成?当遵照应该有的终局去结尾,是不是它只是在寻找理想读者?

最后一章,最后的结局,其中有一个作为作者的我,而我也是一个叙述者:我是皇家星象家,我存下了一大笔钱,我结了婚有了四个孩子,我遇见了灾难,我放弃了职位,我逃离了城市,最后我来到了格布泽。这是我在苏丹的军队开赴维也纳之前,在阿谀奉承的小丑接替我的职位之前,或者在苏丹被遭到废黜之前,我在整肃异己的行动中被斩首之前,所作出的决定,也是最后的行动。这是我对于遗忘发生了故事的时间描述,但是重要的不是我的逃离,而是在格布泽,在我即将构想另一个故事的时候,来了一个从伊斯坦布尔骑马而来的人,这个他出现在我面前,是作为一种使者的身份而存在的,因为在他背后是另一个被他叙述的“他”——一个活在句子引号里的他:他的土耳其语有很多错误,他知道我的名字,他写了一堆关于土耳其人之间令人难以置信的冒险故事,他说起了热爱动物与梦境的苏丹,也说起了那场瘟疫、土耳其宫廷的规则和战争中的规则。

当然,这些故事并不只属于活在引号里的“他”,也和我有关,或者说我也经历了这些事,但是重要的是,那个从伊斯坦布尔来的他告诉我的是,“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我的书,题目叫《我所熟知的一名土耳其人》,“在书中,‘他’准备把我一生的故事呈现给‘他’的意大利读者,从我在埃迪尔内的童年开始,到‘他’离开我的那一天,并且还将辅之以‘他’个人对土耳其人的特性的评价。”那么这本书里的“我”是不是才是真正的我?从埃迪尔内的童年开始,到离开的那一天,书的目标读者是意大利读者,而且是“他”的意大利读者,甚至里面还加上了他对土耳其人的评价。

我和那个活在引号里的他当然是不同的,就像来自伊斯坦布尔的他所疑惑的:“他无法理解,共同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两个人,彼此为何如此不相像。”两个人怎么如此不相像,而我在写那本所幻想的结尾的书时,最后一页上写着:“我爱他,就像爱梦中所见的可怜的无助的自己的影子那样爱他,就像被这影子的羞耻、怒气、罪孽与忧伤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爱他,就像看到野生动物痛苦垂死而深陷羞愧似的爱他,就像为自己儿子的贪得无厌而生气一样爱他,就像是以愚蠢的厌恶和愚蠢的欣喜之情来认识自己似的爱他。”我似乎把他看成是另一个自己,爱他,接受他,并且写作一个有他的故事,而且是在交换了身份的情况下,是在再也没有见面的情况下,有了某种如幻想般的感觉。但是毕竟不是他,“正因为如此,我故事中的主角无法忍受作为自己,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一直想要成为另外一个人。”而把他当成另一个人也仅仅是“无法忍受作为自己”,那么在这个已经更换了身份却在文本里又成为同一个人的故事里,我是谁?他是谁?

我在引号之外,他在引号之内,我的童年在埃迪尔内,他讲出的土耳其语言有很多错误,他写作的书名叫《我所熟知的一名土耳其人》,呈现给的是意大利读者,而我曾经是苏丹身边的星相学家——一种转折其实从这些线索中被疏离了出来:我作为一个作者其实就是霍加,而那个活在引号里的他则是从威尼斯而来因被土耳其舰队截住而成为努力的“我”——一种身份的置换发生在第11章,一本书的最后一章,一个故事的结尾,如果按照聪明的读者的思路,这一完全颠覆了前十章的叙事视角和叙述人称的结尾,可以被抛在一旁,因为那个作为意大利人流落到土耳其的作者已经把这个故事讲完了,正像来自伊斯坦布尔的他探出窗外对我喊道的那样:“您显然从未去过意大利!”

如果把最后一章的人称转变抛在一旁,重新进入到这个由意大利人讲述的故事,似乎一切都是清晰的:随着船队从威尼斯来到了那不勒斯,然后被土耳其舰队截住,从而成了战俘,也成了奴隶,而我通过编造谎言成为了一名医生不至于被砍头,之后帕夏将我给了霍加,使我成为了他的奴隶,之后我们一起研究烟火表演,一起研究武器,一起学习科学,获得了苏丹的赞誉,在之后霍加成为了星相学家而我则向苏丹提出建议避免了瘟疫的扩散,再之后带着所谓的武器开赴战场,但是在“白色城堡”未被攻下之后,霍加却离开了,让我留在苏丹身边,在离开之前,我和霍加交换了衣服,我给了他戒指,以及多年来没让他发现的项链坠,还有未婚妻的发丝,“然后,然后,他出了帐篷,走了。”

第十章的最后一句,当“走了”成为这个故事最后一章,其实已经在我的讲述中落幕了,但是为什么这反而成了第十一章所说的那个文本?霍加为什么反而变成了“我”?当第十章之后是第十一章,当结束之后是另一个结尾,整体的文本其实是一个关于另一个可能性的寓言。题辞上引用的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一句话:“想象一个让我们充满好奇的人,已获得了我们所未知的生活要素,而它的神秘使其更具吸引力;相信我们只能通过此人的爱开始生活——除了说这是伟大激情的诞生,还能如何形容?”另一个通向的是未知,唤醒的是爱,而所面对的主体依然是我。“我必须为自己编造一个过去,想到这一点时,我感到痛苦。但是,我这样来安慰自己:有朝一日会有一些人耐心地看完我现在所写的一切,他们会了解,那个年轻人不是我。”为什么我要创造另一个人?又要在最后说出那个人不是我?在这种同一性和差异性中,似乎那些可能和未知,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它甚至变成可以触摸的。

在被土耳其舰队截住之前,所救编织了我的另一种过去:“他二十三岁,在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研读过‘科学与艺术’,自认懂得一些天文学、数学、物理和绘画。当然,他是自负的。对于在他之前别人所做过的一切,他都不放在眼里,嗤之以鼻;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有更好的成就;他无人能敌;他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聪明、更具创造力。”创造和想象的他便是对于未知的一种填补,是对于现实的一种改写,而当被土耳其舰队截住成了土耳其人的奴隶,这种创造和想象就会更加强烈,虚构的医生身份便是一个最好的证明,“我用常识而非解剖学知识治疗了几名土耳其人,在他们的伤自行复元之后,大家都相信了我是医生。”医生不光是一种职业,也不只是为了救命,而是像我编织了一个不存在的自己一样,是通向了科学与艺术的那个王国,是成为了无人能敌、更具创造力的人。这一切的创造和想象最后变成了那个他,一个名叫霍加的土耳其人,“进屋男子的相似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我竟然在那里……这是跃入我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一个相像的人,不再是虚构的,而是成为真实的存在,甚至让自己回到了原来状态——仿佛自己就一直是土耳其人,一直活在这个东方国度。

起先是霍加的奴隶,但是后来像两个兄弟,“就这样,像两个有责任感的学生,即使没有大人在家透过龟裂的门聆听,仍能认真做功课,我们坐下来开始研习,宛如两个好兄弟。”这是一种同一性的存在,而研究的东西也是沿着科学与艺术这条路迈进。但是在其中必须跨越的一个困难是:我是意大利人,霍加是土耳其人,我信奉基督教,霍加信奉伊斯兰教,我是霍加的奴隶,霍加是我的主人,我专心于科学研究,霍加还热衷于愚昧的迷信——差异性存在体现了矛盾性,而这种矛盾性却也分开了现实与想象,“但是现在,任何东西都是三维的。你不明白吗?真实的东西是有影子的。就连最普通的蚂蚁,也把影子像双胞胎般耐心勤奋地携带在身后。”真实的东西是有影子的,是遵重这个影子,还是让影子消失?这是同一性问题面对差异性最关键的一个选择:是保留本体扩展想象还是让影子取代自己?

宫廷的政变,帕夏的叛乱,以及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文明与文明之间的矛盾,宗教和宗教之间的冲突,其实都是现实中无法避开的矛盾,但是当真实的东西有影子,或许在影子的虚幻世界里能够消除这种矛盾和对立的直接性,甚至可以化险为夷。霍加成为皇家星相学家,霍加研制了独特的武器,霍加写作了书,霍加几乎控制了苏丹,霍加提出了瘟疫期间的许可证制度,这些都可以看成是一种影子力量,但是它毕竟是另一个,毕竟在真实之外,所以要返回同一性,其实也遇到了困难。我不断给他讲述自己的过去,不断编造曾经的罪过,甚至之后逃离去了小岛,其实都是一种对于影子的背叛,而对于霍加来说,他不断处罚我,他让我写下故事,他对瘟疫感到害怕,也都在还原自己的影子属性。所以面对镜子,一个自己和另一个自己看起来没有区别,“我看着镜子,在让人无处遁形的灯光下,再次看见我们是多么地相似。”但这只是一种模仿,而不是真实的两个个体,即使“完美得没有破坏镜里映象的均衡感”,也显然是不同的,就像面对身上的肿块,面对瘟疫可能带来的死亡,面对死亡的恐惧,都呈现着镜像性的差异,就像我做的那个梦:“我们身处威尼斯一场化装舞会,它令人恍惚地想起伊斯坦布尔的宴席。当我母亲和我未婚妻拿下她们脸上的“普通女人”面具时,我在人群中认出了她们。而当我摘下面具,满怀希望她们也会认出我时,不知怎么地,她们却不知道那就是我。她们手握面具指着我身后的一个人。我转身看去,发现这个人是霍加,他会知道我就是我。”

霍加让我进宫,让我讲述星相学,让我和苏丹讲话,而在那场战争爆发之后,在白色城堡没有被攻下之前,霍加真正离开了,这是影子的消失,而当留下真实的我,当一个不再有另一个,其实关于我的真实故事也在没有影子里成为了一种孤绝状态,“回到威尼斯,我又能怎么样?经过十五年的岁月,我的心早就接受了母亲已逝,未婚妻不再属于我并嫁作他人妇、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事实。我不愿想到她们,她们出现在我梦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也正是我真实故事的存在失去了意义,以及最终我的消失,所以在霍加“走了”之后,在带走了我的纪念物之后,在第十章之后,留下的结尾就变成了一种影子叙事,而我则变成了那个放在引号里的“他”。但是,这不是一个仅仅是镜像的寓言,霍加之消失,真实的故事消失了,而霍加之返回,霍加之叙事,真实的故事又回来了,这是一种拯救?第十一章的转变中,我说自己不喜欢作者谈论自己,我对陷入混乱的读者表示歉意,但是还是在书里加上了一页,其中写道:“我爱他,就像爱梦中所见的可怜的无助的自己的影子那样爱他,就像被这影子的羞耻、怒气、罪孽与忧伤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爱他,就像看到野生动物痛苦垂死而深陷羞愧似的爱他,就像为自己儿子的贪得无厌而生气一样爱他,就像是以愚蠢的厌恶和愚蠢的欣喜之情来认识自己似的爱他。”

最后一章里的最后一页,最后一页的爱又回到了题辞上普鲁斯特的引语,而这个引语的作用在“前言”里更加明确地表露出来,这个1982年发现手稿的法鲁克·达尔温奥卢写的前言里说:“为了让故事听起来更有意思,我谈及它的象征价值、与当代事实的基本关联、我如何通过这个故事来理解我们这个时代,如此等等。”当他把这份发现于格布泽县长办公室“档案室”的手稿变成了百科全书的内容,就是将影子传说变成了真实存在,而且赋予了它的象征意义,这个象征意义就和真实的现在有关,“我想,把一切看作与其他事物有关联,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癖好,因此,我也屈从这个通病,出版了这个故事。”如何将这个文本和时代相联系?一个我是真实的,另一个是影子,在真实和影子构成的互文关系里,它对于现代的启示就是如何在差异中寻找同一:从威尼斯到土耳其,就是从西方到东方,就是从基督教社会到伊斯兰教社会,就是从科学启蒙到愚昧迷信,就是从自由走向奴役,所以在这种完全展现冲突的世界里,如何走向一种互相理解甚至相爱的融合,才是这个寓言的真正用意。

没有真正去过意大利又有何妨?讲土耳其语总是有很多错误又有什么关系?在一种能化解罪恶、消除对立、尊重科学的共融世界里,本体和影子才会成为同一个,才会编入百科全书成为真实的历史,而那个年老的“他”在去除了引号之后也享受到了最后的平静:

桌上一只镶嵌珍珠母贝的盘子中放着桃子与樱桃,桌子后方有一张垫着稻席的睡椅,上面放着与绿色窗框同样颜色的羽毛枕头。现已年近七旬的我坐在那里。更远处,他看见一只麻雀栖息在橄榄树和樱桃林间的井边。再往远处,一架秋千被长索挂在核桃树的高枝底下,在似有似无的微风中轻轻摆荡。

白色城堡

编号:C39·2160516·1297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6年12月第一版
定价:20.00元亚马逊10.40元
ISBN:9787208066410
页数:170页

“我们两人之间可以真正地相互了解,这不是一件很吸引人的事吗?我提出,人会像喜欢噩梦一样迷恋一个自己对其了如指掌的人。”威尼斯学者和土耳其人霍加,他们联手对付了席卷土耳其本土的一场瘟疫,霍加晋升为皇宫的占星师,威尼斯人则成了苏丹的倾诉对象,他们还为苏丹发明了一件用来对抗波兰与其西方盟军的战争武器。来自两种不同的文明,他们却在神似的相貌中互换了身份,他们成了另一个自己,却也是一场噩梦,当在围攻“白色城堡”时失败之后,两人在城堡的浓浓大雾开始了不同的选择:霍加逃离而奔向他的想象城市威尼斯,威尼斯人则作为替身留了下来继续霍加的生活……一群海盗,一位奥斯曼国的帕夏,一个东方文明中的占星师,演绎的是一则东西方认同的寓言,而谁是那个本来的自己也没有了意义。


《白色城堡》:现在,我和你一样了

“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我的、名为《我所熟知的一名土耳其人》的书,在书中,“他”准备把我一生的故事呈现给“他”的意大利读者,从我在埃迪尔奈的童年开始,到“他”离开我的那一天,并且还将辅之以“他”个人对土耳其人的特性的评价。
——《11》

埃迪尔奈的童年,是他被写进书里的起点,而他离开我的那一天,则是他在书中的最后一页,是的,当最后一页合拢,他变成了“他”,一个活在引号里的人,一个取代我的人,一个被历史虚构的人——也是虚构历史的人,而不管是被历史虚构还是虚构历史,不管是我还是“他”,都从关于战争、关于争夺,关于陷落的历史中走进了小说里,走进一本名为《我所熟知的土耳其人》,而当活在引号里的“他”成为土耳其人,其实意味着我成为土耳其人,被置换的身份,被置换的人生,被置换的人称,以及被置换历史,仅仅在一本小说里就可以合为一体?

小说似乎正在从历史中抽离出来,而所有小说都有一个被期待的位置,那就是读者,“我向那些不喜的读者们表示歉意,因为我给我的书加上了下面这一页”,加上去的这一页里,读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然后看见了我以及我的影子,看见我以及我的孩子,看见了我以及我的“他”,那里有一种叫做爱的东西,包容了羞耻、怒气、罪孽和忧伤,包含了痛苦、羞愧、厌恶和欣喜,甚至,当读者变成访客,来到“他”的家里,“他”会讲述自己的冒险经历,详细谈及作为影子的我,告知关于一名土耳其人的生活,并且把一生的故事呈现给意大利读者。

小说中出现的人物确定,阅读小说的读者确定,那么背后的作者显然可以隐退,我就在故事的身后,就在历史的背面,我看到他带着强烈的欲望翻阅我的书,终于看到了“他”的那一页:

桌上一只镶嵌珍珠母贝的盘子中放着桃子与樱桃,桌子后方有一张垫着稻席的睡椅,上面放着与绿色窗框同样颜色的羽毛枕头。现已年近七旬的我坐在那里。更远处,他看见一只麻雀栖息在橄榄树和樱桃林问的井边。再往远处,一架秋千被长索挂在核桃树的高枝底下,在似有似无的微风中轻轻摆荡。

当我作为一个作者看到他翻阅那一页书的时候,我到底是隐藏在身后的作者,还是另一个看见历史的读者?那一页里的我,到底是谁,看窗外的他又是谁?而那些桃子和樱桃、睡椅和枕头,以及橄榄树和水井,秋千和微风,是在被看见的小说书页里,却也出现在历史的某个场景中,在土耳其,在伊斯坦布尔,在城市陷落和武力攻打前夕,在我的埃迪尔奈童年开始之后,却在“他”还没有离开我之前,所以小说中的场景以一种复原的方式又重新回到了历史之中,而所有这一切的引号、置换和虚构,就是为了在历史的真实场景中看见虚幻的东西,而把土耳其人的生活告知意大利读者,显然是是要让西方世界认识东方世界,是要欧洲中心拓展亚洲视野,是要在置换甚至更替的故事里找到历史的真正作者。

“我们正从威尼斯航向那不勒斯,土耳其舰队截住了我们的去路。”这是历史还是小说?从威尼斯到那不勒斯,最后被土耳其人截获,无论是历史还是小说,都是东西方之间冲突开始的描述,而“我们”作为一种提供体验感受的人称,自然带入到一个非历史的世界里,而从我们之中脱离出的我,又带有了更多的主观视角,我的整个人生将由此发生改变,我在猛烈的炮火中竖立了白旗,我曾经告诉船长我会号脉和验尿,而最后,我甚至和土耳其人建立了联系,进入伊斯坦布尔的时候被苏丹看见,甚至最后被关进了沙德克帕夏的监狱。

其实看起来是和欧洲其他人一样,失去了自由,但是我却在这场冲突中保全了自己,甚至因为自称是医生让帕夏的病痊愈,得到了他的保护。当船长被火刑处死,当鞭打奴隶的水手被割下耳鼻,欧洲文明似乎在东方世界里遭遇到了打击,但是我之存在,我之得救,却成为这场冲突中的一个特例,是什么拯救了我?当然是知识,关于身体的知识,关于疾病的知识,虽然里面有着欺骗,但是对于土耳其人来说,不是他们拯救我,反而我以知识拯救了他们。

知识和理性,代表着西方文明,即使在历史的某一个段落里,这些知识充斥着谎言,但也以奇迹的方式治愈了疾病,这是一种巧合?“现在我知道,多年来视为巧合的事,其实是不可避免的。”当巧合找到了合理化的意义,就会变成奇迹,而我作为一名意大利人,就在这东西方的冲突中,让巧合变成了奇迹。奇迹的发生是因为我找到了相似的人,在没有活在引号之前,他叫霍加。“我和进屋男子的相似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我竟然在那里……”那个相似的男子曾经出现在我在船上的梦里,“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有更好的成就,他无人能敌,他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聪明、更具创造力。”其实,置换已经开始了,在开完一本书之后陷入到相似之我的梦境之中,即使醒来,那本书也开始了第一页的书写。

而霍加也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到我的书页里,甚至可以说,是我进入到霍加的书页里,通过梦境,通过镜子,最后通过现实。我一年没有照镜子,但是看到霍加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我自己,而在那个睡梦中,我变成他的速度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他以我的身份去了我的祖国,和我的未婚妻结了婚,婚礼上没人发现他不是我。而我则穿着土耳其人的服装,在角落里观看庆祝活动,遇到母亲及未婚妻时,尽管我流着泪,但两人却没有认出我,都转过身离我而去了。最后泪水终于让我从这个梦中惊醒了。”其实是令人不安的,其实是充满风险的,其实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宿命,一面镜子、一个梦境和一种现实,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我必须是他,他必须是“他”。

一个以祖辈的名字命名的男人,一个土耳其王宫里的人物,一个拥有我这个奴隶的主人,霍加却需要实现历史的突围,他和我相似,为什么在镜子里、在梦境中反复变成我?为什么把我当成奴隶却要和我保持良好的关系?只不过他要从我身上获得知识,想要获得实验结果获得武器制作方法,最后想要掌控苏丹。是的,知识可以开启另一条道路,有别于权力和地位,从托勒密的宇宙志原理到行星存在或不存在的证据,从木筏上的烟火发射,到和火龙展开的激烈攻击,从博斯普鲁斯海峡潮流的成因,到北方寒冷的国度里礼拜与斋戒时间的对应关系,正是在这样一种知识体系中,霍加开始慢慢接近苏丹,开始慢慢控制苏丹,他与苏丹谈及的主题,完全被纳入到这个知识体系里,蚂蚁们有规律的生活中有哪些是值得去学习和理解的?磁铁的磁力从何而来?星星这样旋转或那样旋转有什么重要性?异教徒的生活中,除了不信教之外,还能不能找到值得了解的东西?

但最重要的是能否发明出打败异教徒的武器?那时霍加会走到桌子旁,在纸张上为这种武器画下设计的图样,长炮管大炮、自行引爆的发射装置、让人想起恶魔巨兽的武器。正是被这样的知识体系吸引,苏丹任命霍加为皇宫星相学家,而且成为自己最信任的臣僚,开始关注宇宙命运的安排。苏丹祖母的叛乱,帕夏的谋反,在苏丹的掌控下平息,而霍加无疑是其中最关键的人物。而在这个知识体系中,霍加完全是从身上获得的,不管是我提供的那些方案,还是我为武器设计作证,无论是我关于宇宙的逻辑性探究,还是关于烟花的各种设计,可以说,我就是象征着知识文明,所以,霍加要变成和我相似的人,甚至要成为我。

但是霍加和我,通过镜子成为彼此的镜像,通过梦境相互交错,却是脆弱的,一方面我笃信的是基督教,从不会为了求生而放弃信仰,即使面对帕夏斩首的威胁,我依然如我,而最后帕夏还是妥协了,因为宗教的冲突似乎在知识世界面前,可以暂时搁置在那里。但是当那一场瘟疫爆发的时候,这样的搁置变成了亵渎,甚至对于霍加来说,变成了对于信仰的颠覆。城里爆发瘟疫的时候,我的精神彻底垮了,而霍加却说自己不怕瘟疫,因为在他看来,疾病是真主的旨意,“如果一个人命中注定要死,那他就会死。”他把接触学校里孩子的手向我伸出来,当我退缩的时候,他却兴高采烈地和我拥抱,他说他想教会我什么叫无畏无惧。但是,那一天他却说,他开始害怕瘟疫,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淋巴肿块,虽然极力想证明是蚊虫叮咬所致,但是当他在我的身上找不到相似的肿块时,他忽然开始恐惧。

他有着淋巴肿块,而我没有,这无疑把相似的我们隔开了,无疑把镜中之我、梦中之我和现实之我,甚至知识之我,都从他的世界中分离出来,所以在这种相似危机中,霍加开始主动变成我,曾经我是他的奴隶,现在仿佛他变成了我的附庸:又一个梦,我的躯体离我而去,联合着一个长得像我但是脸孔却被阴影遮盖的人;又一面镜子,“来,我们一起来照照镜子。”是的,我们又开始走向一体,“我之所以为我”的标题下面是关于回忆,关于人格的故事,霍加命令我写下他想知道的故事,无非是要在镜子这种外表相似的镜像之外,要通过思考去观察思想的内在。

我之所以为我,其实是他之所以为我,而当那个肿块出现在霍加身上的时候,他在害怕之余却兴奋地说:“我们会一起死!”在对疾病的害怕、对死亡的恐惧中两个人走到了一起,“现在,我和你一样了。我已经知道你有多么的害怕。我已变成了你!”实际上不管是“我之所以为我”的书写,还是“我和你一样”的害怕,对于霍加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背叛,何尝不是一种冒险?其实对于我和霍加来说,只要交换衣服,只要把我的胡子留出来他的胡子剃掉,就可以互换身份,就可以相互取代,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这仅仅是外表世界的置换,如果没有知识的积累,如果没有信仰的改变,其替换的意义又何在?

而知识、宗教,似乎并不是仅仅已有的一切,它根植在内心深处,根植在文明体系中,根植在东西方的历史里,简单的置换只能意味着更大的风险。我终于离开了皇宫到了黑贝利岛,为的是逃避瘟疫,和那些基督徒一样,暂时找到了一种归宿,但是霍加终于还是找到了我,把我又带回去,“他坦白表示,他需要我的知识。”我在回来之后像素单建立了许可证制度,慢慢的瘟疫得到了控制:“一个月后的星期五,霍加被任命为皇室星相家。他的地位甚至比这更高:苏丹前往圣索菲亚大教堂进行周五礼拜,庆祝瘟疫结束,整座城市的人都参加了这一庆典,而霍加就紧跟在苏丹身后。”

霍加看上去有了权力和地位,但是这种权力和地位显然是一种东方式的存在,也就是说,霍加用我的知识成为我,却无法变成另一个我,而当苏丹开始关注动物是否有灵魂,关注哪些会上天堂哪些又会下地狱,关注珠蚌是公的还是母的,关注每天早上上升起的太阳是新的太阳,“听了这些内容,霍加绝望地离开了。他表示,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苏丹很快就会脱离他的掌握。”当苏丹下令我和霍加研制武器的时候,其实不是霍加影响苏丹,而是慢慢长大的苏丹开始控制知识。六年的武器研究,最后变成的是那一个叫做“真实的战争机器”的东西,它画在图纸上,它运输在途中,最后它却陷入到泥地里,“在好奇的人们困惑而惊骇的注视下,这个武器笨重地动了起来。胜利的呼喊声中,它向一座想像中的堡垒发起了进攻,摇摇晃晃地出发射炮弹,然后停了下来。资金继续从各个村庄及橄榄园涌来,但旦因为费用太高,霍加只好遣散了我们召集来的人员。”

埃迪尔奈战役似乎没有打响就走向了结束,苏丹最后没有来找我们,而我们只剩下自己。我们自己,也已经不再是合二为一的集合,苏丹让我们看见的是另一个模仿者,像我又像霍加,却又不是我们,这是第二种置换,“我越来越相信,不知不觉中,我的人格已自行脱离,与霍加的人格合而为一,反之亦然;而苏丹借着评估这个想像的创造物,已经比我们本身更了解我们了。”我们不像我们自己,那么所有的知识和宗教,所有的权力和地位还有什么用?甚至在我和霍加之间,那种相似也面临着解体,我在梦中遇见早已不认识我的母亲和未婚妻,其实会变成现实;而霍加多年未公开露面,几乎已被人遗忘。

我不再是我,霍加不再是霍加,或者说我已经是另一个霍加,而霍加也是另一个我,又是一个梦,当我们身处威尼斯化装舞会的时候,却像是在伊斯坦布尔的宴席之上,而我看见了霍加,意味我还是我,但是当他把面具摘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面具底下的就是我——我年轻时的样貌。“那个不管在别墅里、在宫中、在城里如此频繁出现于苏丹身边的人都是我,现在他们嫉妒的人是我!”我成了霍加,我变成了土耳其人,我的童年从埃迪尔奈开始,实际上,我脱身而出变成“他”,是因为我无法真正走进伊斯坦布尔,无法走进另一种文明,无法把自己当成历史中的别人,就像那山顶上的白色塔楼,士兵们永远无抵达那座白塔,它是一个存在着的知识、宗教和思想,却又远离我们,远离战争,远离权力,也远离征服。

而其实,在那艘被土耳其人截获的船上,我就开始变成了“他”,我从梦中构思他,在书中书写他,在镜中找寻他,无论是霍加,无论是模仿者,无论是我在梦中看见的我,在镜中见到的自己,都是一种自我的虚构,“有朝一日会有一些人耐心地看完我现在所写的一切,他们会了解,那个年轻人不是我。而且,或许这些耐心的读者会像我现在所想的那样,认为这位在读着他的珍贵书籍之际放弃自己人生的年轻人,他的故事会从它中断的地方继续。”那个他出现,我给了他名字,给了他“我之所以为我”的故事,给了他知识和信仰,给了他害怕瘟疫和死亡的思想,“那些日子里,我想将心力放在自己创作的其他故事上去,这些故事不是为了苏丹,而是为我自己而创作的。”

而当他被书写,我便从历史中逃离出来,“在苏丹的军队开赴维也纳之前,在阿谀奉承的小丑及接替我的皇室星相家因狂败被斩首之前,在我们那位热爱动物的苏丹遭到废黜之前,我就逃到了这里,来到了盖布泽。”我成为陌生的一个人,一个只拥有过去的事和将要做的事的人,而所有一切看起来像是小说又像是历史的故事,早就变成了虚构,就像有人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一样:“我们正从威尼斯航向那不勒斯,土耳其舰队截住了我们的去路……”

是小说中的第一句话,却让我变成了读者,我之抽离,我之陌生化,我之读者,在历史中我变成了影子:“因此,我回到了这本有着自己身影的书,想像一些好奇的人会在我们死了多年或许是数百年后阅读此书,更多地幻想他自己的而非我们的人生。”而当1982年有人打开一本书的时候,他自动就会变成我,变成作者,变成书写另一种历史和小说的人:“选择这个书名的人不是我,而是同意印刷出版此书的出版社。看到前面献词的读者可能会问,其中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存在?我想,把一切看作与其他事物有关联,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癖好,因此,我也屈从这个通病,出版了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