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曰·离婚

  • 编号:C27·2220820·1862
  • 作者:老舍 著
  •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 版本:2017年02月第1版
  • 定价:49.00元当当22.50元
  • ISBN:9787020122196
  • 页数:312页

《赵子曰》完成于1926年,是老舍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主人公赵子曰捣乱闹事,被大学开除,整日在戏院里当票友,捧伶角,通宵达旦地搓麻将,成天沉迷于筵席之上,醉生梦死,并企图通过裙带关系达到做官目的,不料被人捣鬼,终于一事无成。后在挚友的劝导下,才幡然醒悟,重新做人。《赵子曰》是老舍趋向于成熟的过渡性作品,它以嬉笑怒骂的笔调,塑造了一个在中国新旧变化的大时代,既无向善决心,又无作恶勇气的糊涂大学生赵子曰的形象,描绘了20世纪20年代的人生图景。《离婚》完成于1933年。主人公张大哥是一个知足认命、墨守成规的市民,害怕一切“变”。他“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作媒人和反对离婚”。他的人生哲学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封闭、自足的一面。《离婚》真实地写出了张大哥这类市民社会“老中国的儿女”因循保守的庸人哲学的破产,以及他们欲顺应天命而不可得的悲剧。

猫城记

编号:C27·2220319·1821
作者:老舍 著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20年04月第1版
定价:29.00元当当12.10元
ISBN:9787521208344
页数:200页

飞机坠毁在火星,“我”误入火星上的古国“猫城”,结识了形形色色的猫人:身兼大地主、政客、诗人、军官的大蝎,世事洞明而敷衍的小蝎,抢迷叶与妇女的猫兵,杀人不犯法的外国人,打老师的学生,卖文物的学者,起哄为业的党棍,抢着投降的军阀……《猫城记》是老舍具有讽喻及幻想色彩的长篇小说,完成于1932年,“《猫城记》是个噩梦。为什么写它?的原因——吃多了。”老舍在序言中,其所构设的荒诞世界反映了老舍当时反主流的思想情绪,“猫民”的种种保守、愚昧、非人性的性格,影射了“老中国儿女”落后的国民性,很能代表老舍创作中所显示的“文化批判”的思想。正如老舍所说,《猫城记》是个噩梦,它记录了一个文明历史上极为黑暗的几页,也反映了老舍思想的苍凉底色。《猫城记》在海外的知名度仅次于《骆驼祥子》,有日、法、英、德、俄、匈语译本。本书依据初版逐字校订,收入自序、新序及《我怎样写〈猫城记〉》。


《猫城记》:猫人们完成了他们的灭绝

“敷衍,是的!我到过外国,我明白一点世界大势。但是在不想解决任何的问题的民众中,敷衍。不敷衍怎能活着呢?”小蝎似笑非笑地说。
——《十三》

看见有势力的人占据文化机关的房子,不深究是一种敷衍;厌旧恶新的人既不娶妻又不纳妾,只和女人“游戏游戏”,是一种敷衍;在危机中放弃自由联合而守护着本国习气,这也是一种敷衍……敷衍是游戏,敷衍是妥协,敷衍是不反抗,敷衍是不关心,把敷衍当成是行动本身而放弃行动,敷衍甚至成为一种家族的传统,“我祖父敷衍,我的父亲敷衍,我敷衍,那些青年们敷衍。‘负责’是最讨厌的一个名词。”

这便是猫人小蝎的人生观,也是在所有猫人的劣根性表现,当猫国的人做足了敷衍的文章,是不是意味着这个有着两万年文明的古国一步步走向消极,走向毁灭?当老舍在《猫城记》中讽喻了这样一种敷衍的文明,是不是他要在现实中唤醒民众?三十年代写就这篇小说,老舍的用意是明显的,在国家危难的关键时刻,老舍希望中国不要成为他笔下的猫国,“头一个就是对国事的失望,军事与外交种种的失败,使一个有感情而没有多大见解的人,像我,容易由愤恨而失望。”在《我怎样写<猫城记>》中老舍如是说,这种“愤恨而失望”的态度一方面是对国事的失望,另一方面则似乎是对写作本身的不满意,老舍说自己在思想上没有积极的主张和建议,“这大概是多数讽刺文字的弱点”,但是好的讽刺文字能一针见血指出人间的毛病,而且还能找出病根,还能知道该下什么药,“我呢,既不能有积极的领导,又不能精到地搜出病根,所以只有讽刺的弱点,而没得到它的正当效用。”

这似乎是一种自谦,当老舍说“失了讽刺而得到幽默”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在《猫城记》里连幽默也禁止了,于是“《猫城记》就一无可取了”。讽刺有点弱化,幽默又被禁止,在一无可取的《猫城记》里,老舍自己是不是也变成了一种敷衍?是不是也看见了最后可能的灭绝?不妨从小说本身和创作过程来解读这一种“敷衍观”。“飞机是碎了。”这是《猫城记》里的第一句,飞机坠毁了,有人死掉了,这便是去往火星最后的结果,但是“我”成为了幸存者,正是因为我的幸运进入了猫国,遇到了猫人,从此开始了《猫城记》的旅行——科幻或者冒险,是老舍的一种风格上的预设,“我”就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开始了猫国的探访,而且在这里,猫国是和自己的祖国中国是并置的,当我被猫人抓住后,我开始落泪,开始怀念中国,而且所怀念的中国是一个没有残暴、没有毒刑的光明、伟大的过度,“我恐怕永不能再看那块光明的地土了,我将永远不能享受合理的人生了。就是我能在火星上保存着生命,恐怕连享受也是痛苦吧?!”

在这里,讽刺似乎就变得弱了些,中国是光明的中国,是伟大的中国,是自己遇到危险回去的地方,当然变成了一种理想,那么,现实所投射的猫国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在这里似乎是:猫国是现在落后的中国,而那个光明而伟大的中国是理想的中国,也许是曾经创造辉煌的中国,也许是未来自立的中国——这一种对立自然削弱了老舍对现在中国的讽喻。而当老舍以光明、伟大的中国为背景进入到“猫国化”的中国,两者根本没有时间上的交错,也没有空间上的交集,它只是分离出“我”的身份:一个流落在异国的外国人,一个探访猫国的观察者,它回答的唯一问题是:猫国到底是怎样一个国家?猫人们有着怎样的生活态度?

一开始被猫人抓住似乎是充满危险的,不仅手脚被绑,而且被装上小船也不知去往哪里,猫国便是一种噩梦的存在,“用生命最后的一点力量,把手枪掏出来。倒下了,也不知道向哪里开了一枪,我似乎连枪声都没听见就昏过去了。”用那把携带的枪完成了自我解救,这便是一种积极的行动,便是对敷衍的否定。但是这个充满悬疑的开场之后,这种冒险的气息慢慢弱了,和猫人的对立也趋于缓和:当我醒来,猫人给我一片迷树的叶子吃,“潮气中,细闻,不是臭的了,是一种浓厚的香甜,像熟透了的甜瓜。”猫人从此前的敌人变成了朋友,这个转变没有太多的铺垫,于是我的命运发生了改变,冒险也最终变成了旅行——对立的张力再度被减弱,也从此我开始了对猫国和猫人的了解和观察。

这种了解和观察分为三个层次,首先是对陌生的猫人在外貌上进行描写:“所谓猫人者,并不是立着走,穿着衣服的大猫。他没有衣服。”猫人不穿衣服,手指脚趾都很短,头能弯到背上去,脸很大脑门很宽,鼻子和嘴连在一起,耳朵在脑瓢上,身上都是细毛,身腔是圆的,胸前有四对小乳,八个小黑点。猫人就是猫的原型,他们当然是人和猫的混合;除此之外,还有猫国的语言,猫话中的形容词和副词不多,名词也极为匮乏,对物的命名显得单调,没有关系代词,动词可以用手势来表达;他们的文字是“一些小楼小塔似的东西”,他们还会作诗,就是把一些好听的名词堆在一起;猫人有两万年的历史……这些都是对猫国的初了解,之后在和大蝎的交往中,我渐渐了解了一些猫人的性格:猫人自有史以来最高的理想是自由,而这个自由就是欺负别人,“一个自由人是不许别人接触他的,彼此见面不握手或互吻,而是把头向后扭一扭表示敬意。”猫人在最近五百年中,已经很少起誓了,“于是除了闹着玩的时候,大家也就不再起誓。”还有,猫国的钱叫“国魂”,猫人一年分为两个季节:静季和动季……

这是我对猫国这个陌生国度的第一部了解,而和大蝎在一起之后,我开始了更深入地观察。大蝎的身份是特殊的,他是大地主兼政客,是诗人和军官,这些身份就是猫国的大人物,甚至是上层人物,但是我认为和大蝎“永远不会成为好朋友”,因为我知道猫人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自私者,交往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种自私性尤其表现在迷叶林的守护上。在猫国,迷叶是一种特殊的东西,它不仅是食物,而且是文明的催化剂,“自从迷叶定为国食以后的四百多年,猫国文明的进展比以前加速了好几倍。吃了迷叶不喜肉体的劳动,自然可以多做些精神事业。”更为奇特的是,做政治需要迷叶,不然见不到皇帝,做官需要迷树,他就是军饷,作诗必定要迷叶,它能使人白天做梦,“总之,迷叶是万能的,有了它便可以横行一世。”

正是因为这个万能的存在,猫国人为了争夺迷叶开始抢劫,“自由”就变得更为普遍,而且政府又下了“最合人道的命令”:抢迷叶者无罪,所以抢劫成为最足以表现自由的行动。但是在大蝎那里,迷叶林却被保护起来,而保护者就是外国人,这里便出现了猫国和外国之间的国际关系。猫人敬畏外国人,和外人打仗是不可能的事,让外国人保护迷树林是一种尊重,是“请”的行为——所以大蝎也请我为他看护迷叶林,但是外国人后来离开了猫国回去了,所以大蝎在请我的同时让猫国的兵来看护。在这个过程中,便出现了想要来抢迷树的猫人的死亡,这是猫人死于外国人的一个事件,但是真正对迷树林造成威胁的不是外国人,而是前来抢迷叶的猫人,“迷林外边上的那二三十棵树,已差不多全光了。大蝎喊了声,倒在树下。”之后大蝎又调集了五百人来保护密林,却让他们驻扎在二里以外,因为他怕他们靠近而先下手抢劫。

迷林事件凸显了猫国的两个特点:一个便是自由的猫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都是自私的存在,他们抢劫,他们看守,也都是满足自己的欲望;第二便是领袖的作用,身为大地主、政客、诗人和军官的大蝎,无疑是手握权力的人,拥有迷林便是证明,而且他还不满足,树皮上、石头上、破墙上都写着这样的话:“欢迎大蝎,大蝎是尽力国食的伟人,大蝎的兵士执着正义之棍,有大蝎才能有今年的丰收……”这些文字并不是猫人发自内心的拥护和赞美,其实都是大蝎自己设计的崇拜游戏,为的是巩固自己的地位,为的是为下一步的扩张创造条件。

这是关于猫国和猫人的第二层次的观察。当我进入猫城,和大蝎的儿子小蝎在一起,便开始了对猫国更全面、更立体地了解。小蝎谈起了猫国和外国之间的复杂关系:他的祖父是痛恨外国人的,因为外国人带来了祸患;父亲又是一个新人物,他年轻的时候想要处处效仿外国人,把学到的知识当成维持自己利益的工具,但实际上,祖父和父亲对外国人的态度不一,背后的利益诉求是一样的,祖父痛恨外国人是为了保护好祖传的一切,父亲学习外国文化,但是回来之后却改变了想法:以前他反对吃迷叶,但是后来他继承了祖父的迷林,以前他提倡女权,但是现在妻妾成群,所以如小蝎所说:“在宗旨上父亲与祖父是完全相同的。”而小蝎呢,和祖父不一样,和父亲不一样,他以敷衍作为自己的人生格言,因为在他看来,猫人就是这些敷衍的人,他们随遇而安,“这么多聪明,自私,近视,无耻,为自己有计划,对社会不关心的政客;个人的努力?自己的脑袋到底比别人的更值得关切一些!”

而实际上,小蝎虽然把敷衍挂在嘴上,他也是在讽刺猫人,认为这是恶的环境使然,“青年总应当有些血性,可是我们的青年生下来便是半死的。”正是在小蝎的带领下,我了解到了猫城里的各种问题:男人们忽而为圣人忽而为禽兽,他们看不起所谓的新派女子,他们把女儿和妻妾所在屋子里;猫国没有教育,只有骂人的教育,“祖父的骂人,教育;父亲的卖迷叶,教育;公使太太的监管八个活的死母猫,教育;大街上的臭沟,教育;兵丁在人头上打鼓,教育;粉越搽越厚,女子教育。”公使太太口中念着皇上,“希望什么?没有可希望的,我只望皇上明白我的难处,我的志向,我的品行,赏给我些恤金,赐给我一块大匾,上面刻上‘节烈可风’。”猫国的孩子又脏又臭,“正因为家庭学校社会国家全是糊涂蛋,才会养成这样糊涂的孩子们,才会养成这种脏、瘦、臭、丑、缺鼻短眼的,可是还快活的孩子们。”社会到处是疑心、渺小、自利和残忍,缺少诚实,缺少义气,缺少慷慨;在学校,一切制度都是模仿,校长和老师不是为了教书育人,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有经费的时候,大家尽量赚钱,校长与教员只好开始私卖公产。”所以小蝎说:“教育能使人变成野兽,不能算没有成绩,哈哈!”还有花拉夫司基、通通夫司基、大家夫司基的学者,也在钻营着出卖国粹的勾当,所谓的图书馆革命就是为了去抢为了自由;而在政治上,更是“人人为人人活着的一种政治主义”,“在这种政治主义之下,人人工作,人人快活,人人安全,社会是个大机器,人人是这个大机器的一个工作者,快乐的安全的工作着的小钉子或小齿轮。的确不坏!”政治只是一种“哄”,皇上便是“万哄之主”,做官只是为了像大蝎那样卖迷叶。

恶的环境,自由的人民,腐朽的制度,自私的领导,从政治、教育、经济等各方面,都是一个“文明快要灭绝”的国度,而“外国打进来了!”终于拉开了猫国灭亡的步伐。但是其中也有救国者,也有抵抗者,大鹰便是其中之一,但是最后他还是死了,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猫国该亡,我们俩该死,无所谓牺牲,无所谓光荣,活着没做亡国的事,死了免做亡国奴,良心是大于生命的,如是而已。”敌人冲了进来,革命失败,抵抗者牺牲,“什么也救不了猫国,除非他们知道了糊涂是他们咽喉上的绳子。”小蝎也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只是当他的手和女人迷的手拉在一起,这种死成为猫城最后的尊严,“我恨不能唤醒他们,告诉他们,他们是纯洁的,他们的灵魂还是自己的。”而我最后看见了猫城的灭亡:“及至矮兵们来到山中,已经剩了两个猫人,大概就是猫国最后的两个活人。敌人到了,他们两个打得正不可开交。矮兵们没有杀他们俩,把他们放在一个大木笼里,他们就在笼里继续作战,直到两个人相互的咬死。这样,猫人们自己完成了他们的灭绝。”

相互咬死而完成了灭绝,这就是猫国的悲剧,这是一个不合作的国度,这是一个闭关锁国的国度,这是一个自私成自由的国度,这是一个拒绝新思想的国度,灭绝便是文明的灭绝,便是民族的灭绝,“读历史设若能使我们落泪,那么,眼前摆着一片要断气的文明,是何等伤心的事!”我目睹了这一切,其实是为当时的中国敲响了警钟,在外国“矮人”冲进来的时候,决不能重蹈猫国的覆辙。老舍虽说从愤恨变失望是一种对国事的敷衍,其中也寄托着他的理想,这种想法是强烈的。但是从小说本身来说,老舍的确站在一种“敷衍”的角度:一开始来到猫国,是充满悬念的,是一次冒险的旅程,在这个意义上将,我是在一种进入的状态中;但是之后他变成了猫国的客人,危险不存在了,他便开始了观察,无论是和大蝎在一起,还是在和小蝎在一起,我都是一个和猫国无关的旁观者,我的观察都变成了听说,在这个意义上,我是游离于猫国之外的,也游离在小说之外,而猫国的种种问题都能在老舍当下的现实中找到对应,也就是如老舍自己所说,讽刺不高超,而且正如面对猫国一样,老舍在这些问题面前也只是失望,而没有更好寻出病根并提供治病之药,最后,敷衍便成了某种意义的逃避:

即使我给猫人出了最高明的主意,他们一定会把这个主意弄成个五光十色的大笑话。猫人的糊涂与聪明是相等的。我爱他们,惭愧!我到底只能讽刺他们了!况且呢,我和猫人相处了那么些日子,我深知道我若是直言无隐地攻击他们,而后再给他们出好主意,他们很会把我偷偷地弄死。我的怯懦正足以暗示出猫人的勇敢,何等的勇敢!算了吧,不必再说什么了!

四世同堂

编号:C27·2150725·1201
作者:老舍 著 丁聪 插图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2年08月第1版
定价:原价68.00元现价41.00元
ISBN:9787020091676
页数:1049页

“太平年月,他有花草,有诗歌,有茶酒;亡了国,他有牺牲与死亡。”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在这样的背景下,花草和诗歌,牺牲和死亡,个人生活会如何选择?祁家四世同堂的生死存亡,小羊圈胡同住户的荣辱浮沉,都在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在北平沦陷后的畸形世态里,广大平民陷入战争和动荡的悲惨遭遇中,那一派古老、宁静生活被打破后的不安、惶惑与震撼,也有面对强敌愤而反抗的英勇无畏,不管是爱国主义精神,还是民族气节,都将整个中华民族的那段灰色记忆,浓缩在了一个大杂院十几户居民的悲惨遭遇与忍辱负重之中,但,也有信心:“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一腔无声血,万缕慈母情。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


《四世同堂》:没有反抗精神自然会堕落

这次的抗战应当是中华民族的大扫除,一方面须赶走敌人,一方面也该扫除清了自己的垃圾。我们的传统的升官发财的观念,封建的思想——就是一方面想作高官,一方面又甘心作奴隶——家庭制度,教育方法,和苟且偷安的习惯,都是民族的遗传病。
       ——《第二部 偷生》

从卢沟桥事变到八一三抗战,从保定、太原、南京陷落到台儿庄大捷,其中有中华大地上的屈辱和奴役,也有拿起枪的奋战与抵抗,在被改变了生活的现实里,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可能意味着亡国的危险,意味着失去自由,却也是一次审视民族自身的机会,一次全面解剖劣根的需要,被称为帝国主义的日本人打开了那个缺口,大地上也第一次有了巨大的震动,几千年积淀的文化和道德,规则和观念,也在这一次长达八年的受辱和抗争中,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所以在钱默吟呐喊、愤怒和杀戮的声音里,分明是看见了另个不同的敌人,一个是用枪炮涂炭生灵的侵略者,一个则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苟且偷生的民族败类,所以在这双重的危机面前,他唯一选择的方式便是“杀人”——杀人而消灭侵略者,杀人而清除自己的垃圾,杀人而在英雄主义式的自救和解救中“成仁”。

曾经是个士大夫,曾经是个诗人,曾经活在自己的诗歌、礼仪、图画和道德的国度,曾经是不肯杀害蚂蚁的懦弱知识分子,甚至曾经就是躲在小羊圈胡同里不和现实发生交错的人,“他的诗不给别人看,而只供他自己吟味。”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生存状态和人生哲学,但是这种明哲保身的处事哲学在七七事变的炮火中却完全被推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成为悲痛的世界,小儿子因为袭击日本人而被杀,大儿子患病死去,钱太太也因为家仇而自戕而死,而钱默吟,却在莫名的告发中被捕,在经受肉体和精神的残害中几乎丧失了一切理智,而当他被释放爬回到小羊圈胡同,爬回到自己曾经的家的时候,一切的曾经都已不复存在,甚至一切的自己都已经被毁灭了。

这是外来者的入侵造成的破坏,也是内部的谄媚带来的悲痛,所以在钱默吟的身上,其实折射出每一个中国人在那个战争年代所经历的双重伤害,而在个体的身体和精神之外,最大的破坏却是关于传统的文化、道德和伦理,关于几千年来一直维系的观念和思想。从个人、家族到民族、国家,似乎正像四世同堂的祁家一样,承载着过多的传统,过多的文化,过多的道德,过多的伦理,而每一次的破坏,都是对于传统的挑战,也是对于秩序的重建。从祖父祁老爷到第二代的祁天佑,再到第三代的祁家三兄弟,最后到小顺儿和妞子为代表最新一代,四世,是一个纵向的历史坐标,但是居于一堂,却也将历史变成活着的现实,其中的伦理道德,其中的长幼有序,都构成了中国特色的家族图景,所以英国人富善用一种旁观者的眼光总结这个四世同堂的意义就是:这是一部激变中的中国近代史——“祁老人是代表着清朝人的,也就是富善先生所最愿看到的中国人。天佑太太是代表着清朝与民国之间的人的,她还保留着一些老的规矩,可是也拦不住新的事情的兴起。瑞宣纯粹的是个民国的人,他与祖父在年纪上虽只差四十年,而在思想上却相隔有一两世纪。小顺儿与妞子是将来的人。将来的中国人须是什么样子呢?”

对于祁老爷来说,身为四世同堂最上层的尊者,经历了旧王朝的覆灭,他最希望的是自己能够平安地善终,“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八十大寿并非只是个体生命的理想,而是在家族承续上具有传统意义,这意味着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一个在小羊圈胡同里生活里四五十年的老人来说,他的生命是一种固定状态,“他只希望能在自己的长条院子里搭起喜棚,庆祝八十整寿。八十岁以后的事,他不愿去想。”所以在这个四世同堂里,他需要的是维护传统,需要的是维护权威,需要以喜庆的方式完成八十大寿的家族意义,但是当卢沟桥的炮声响起的时候,对于祁老爷来说,则开始了一种变数,而在这种种变数里,他似乎并不能舍弃传统和规则,依旧在四世同堂的家族中维护秩序。

老舍:我听到了最后的风声

他说,只要有三个月的粮食和咸菜,就不太用担心天会塌下来;他不能容忍孙子瑞丰和胖菊子离婚,因为“那样一来,他的四世同堂的柱子就拆去一大根”,在不得不离婚的时候,他想到的也是“不是她要离婚,是咱们休了她!”而当瑞丰在那一次敢骂嫂子、瞪祖父的时候,他要求瑞丰下跪”难道他是日本人?日本人欺侮到我头上来,我照样会拚命!”浑身哆嗦的祁老爷就是要维护这样一种伦理和权威。但是这四世同堂的结构却并一直如此稳定,儿子老实,媳妇多病,所以为了不破坏家规,他和长孙长孙媳妇来商议家中的大事,而这仿佛也是一个隐喻,在四世同堂这个看起来牢固的序列里,其实隐藏着病患,隐藏着不安,甚至隐藏着矛盾,实际上,祁天佑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已经不具备承担家族事业的重担,开设一家店铺是为了生计,而在整个激变的过程中,祁天佑或者正像他的名字一样,依靠的是一种非人力的安排,是传统却虚幻的“天”,所以和患病的妻子组成的第二代明显缺少权威,也面临着脆弱的死亡危险。

在偷生的年代,点心铺没有面粉,茶叶铺运不来货,猪肉铺连一块肉也没有,当自己的店铺里已经没有了可以买卖的货物时,对于天佑来说,那个“天”已经面临着崩坍的危险,而日本人让他们填的那张表,其实就是“奉旨抄家”。因为没有实行日本人所谓的“平价”,所以最后被他们拖了出去,一块白布坎肩上写着的大红“奸商”对于祁天佑来说,是一种对伦理的颠覆,是一种道德的耻辱,所以在这种已经幻灭的现实里,他选择了自死,他看见了一个世界的灭亡,而这个世界就是四世同堂应有的稳定:“活着,他只是耻辱的本身;他刚刚穿过的那件白布红字的坎肩永远挂在他身上,粘在身上,印在身上,他将永远是祁家与铺子的一个很大很大的一个黑点子,那黑点子会永远使阳光变黑,使鲜花变臭,使公正变成狡诈,使温和变成暴厉。”

祁天佑之死,对于祁老爷来说,“四世同堂中最要紧,离他最近,最老成可靠的一层居然先被拆毁了”,而这种中间式的破坏也是关于中国传统失衡的一种象征。当日本侵略者杀入中国的时候,就像四世同堂一样的秩序和文化,必定遭受一种破坏。日本人要求中国人办理良民证,“良民证就是亡国奴的烙印”,这是人格的丧失;常二爷在城门洞里被日本人打了一顿,而且在瓮圈儿里罚跪,这是一种气节的沦陷,“我明白了,这真是改朝换代了,咱们的钱不准用,还教我在街上跪着!”而对于四世同堂的家族来说,这种人格和气节的丧失,最大的痛苦却落在了祁瑞宣身上。

瑞宣是长孙,祁天佑的老实,使得家族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身上,瑞宣本身的性格是软弱的,是不争强好胜的,他甚至宁可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换来家族的安稳,而这一代人又受到了新时代的影响,有限地接受了新思想,所以在新旧交替中,在长幼秩序中,瑞宣的矛盾体现在多重上,在自我生活里,他为了替家里人着想,甘愿放弃恋爱神圣和结婚自由的思想,娶了父亲给他定下的女人,“他知道不该把一辈子拴在个他所不爱的女人身上,但是他又不忍看祖父,父母的泪眼与愁容。他替他们想,也替他的未婚妻想。想过以后,他明白了大家的难处,而想得到全盘的体谅。”这是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所成全的是大家的“满意”。而当抗日战争爆发之后,他的观念受到最猛烈的冲击,当弟弟瑞全提出要出去抗争的时候,他是鼓励他的,因为在弟弟身上,他看到了一种精神,那就是“被压迫百多年的中国产生了这批青年,他们要从家庭与社会的压迫中冲出去,成个自由的人”。但是在成全弟弟出去不做亡国奴的同时,却把自己放在了自我痛苦的中心,“只好你去尽忠,我来尽孝了!”尽孝是一种关于家族的传统美德,其实却是一种妥协,和他接受婚姻一样,是一种自我牺牲。

但是这种自我牺牲并不是瑞宣的常态,当战事不断发生变化,当小羊圈发生变故,当整个形势发生扭转,在瑞宣那里,也开始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见证了钱默吟的被捕,见证了小崔的冤杀,见证了冠晓荷的谄媚,见证了弟弟瑞丰的羞耻,瑞宣也开始成长起来,他不想中国人变成亡国奴,不想自己身边的人出卖国家,不想学生为日本人卖命,所以在钱默吟的斗争论的影响下,他也开始从自我世界里走出来,“在太平的年月,瑞宣是反对战争的。他不但反对国与国的武力冲突,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动武,他也认为是人类的野性未退的证据。现在,他可看清楚了:在他的反战思想的下面实在有个像田园诗歌一样安静老实的文化作基础。这个文化也许很不错,但是它有个显然的缺陷,就是:它很容易受暴徒的蹂躏,以至于灭亡。”

因为活在传统里,所以更容易看见传统的危害,看见自身所带的那种错误的基因,所以在自己被捕、在父亲被害之后,作为四世同堂顶梁柱的瑞宣彻底的决裂,“假若他不敢去用自己的血去雪耻报仇,他自己的子孙将也永远沉沦在地狱中。日本人会杀他的父亲,也会杀他的子孙。今天他若想偷生,他只给儿孙留下耻辱。耻辱的延续还不如一齐死亡。”这是一种觉醒,这是一种抗争,是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是为了另一个四世同堂,所以正像钱默吟所说:“这才是斗争!只有死,死,才能产生仇恨;知道恨才会报仇!”

所以在四世同堂的第三代身上,其实隐射这整个民族的三种方向,瑞宣代表着维护传统却最后觉醒的群体,瑞全代表着一开始就抗争的青年群体,而瑞丰则是那种出卖利益换取自身安危的耻辱群体,瑞宣的矛盾和仇恨,瑞全的出走和抵抗,对应着瑞丰的软弱的死亡,就如钱默吟所说,是需要在赶走敌人的同时清除自己的垃圾。那些垃圾是冠晓荷,是大赤包,是蓝东阳,是李空山,是高亦陀,甚至是庆祝中国各地沦陷的游行者,是不敢反抗的学生,是不知羞耻的野求。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他们想到的是如何自保,如何获得权力,如何欺压百姓,如何为日本人卖命,如何做一个汉奸,冠晓荷的告密,大赤包的勾结,蓝东阳的粉饰,李空山的钻营,高亦陀的奴性,绘制出一幅卖国的群像图,“三十年的军阀混战,‘教育’成像晓荷的一大伙苍蝇。他们无聊,无知,无心肝,无廉耻,因为军阀们不懂得用人,而只知道豢养奴才。在没有外患的时候,他们使社会腐烂。当外患来到,他们使国家亡得快一点。”在外患到来的时候,真正可耻的除了这些垃圾,还有曾经封闭在自我世界里没有骨气的人,“不论谁和谁打仗,他只求没有人来麻烦他,也别来践踏他的花草,弄乱了他的图书与试验室。”当这样人生观的牛教授最后会被日本人培养成新汉奸的时候,他的不抵抗也是人格的沦陷,“这—个态度,假若搁在一个和平世界里,也未为不可。不幸,他却生在个乱世。在乱世里,花草是长不牢固的,假若你不去保护自己的庭园;书籍仪器是不会按秩序摆得四平八稳的,假若你不会拦阻强盗们闯进来。”

而这些人的存在,在某重种程度上也是在破坏中国传统文化,诗画可以变成买通官职的商品,报刊文章可以成为粉饰侵略野心的工具,而冠晓荷制作的那本记录日本人、伪组织的高官、声望高的汉奸和地方有头脸的人的信息的名册,就分为甲乙丙丁四个部分,“他管这个名册叫做四部全书,仿佛堪作四库全书的姐妹著作似的。”是一种讽刺,一种隐喻,而其实,与对文化的亵渎相反,中国传统文化里面也有反抗的基因,甚至也变成了争取自由的武器,小文夫妇、尤桐芳就是利用游艺会而刺杀日本军官,虽然最后被击毙,但是也点燃了反抗的怒火,而一心要复仇的钱默吟,在告别了士大夫的习气之后,终于写出了一首新诗:

走吧,我向你们央告!
多走一个便少一个奴隶,
多走一个便多添一个战士!
走吧,国家在呼唤你,
国——家——在——呼——唤——你!

一种是奴隶,一种是战士,而当冠晓荷被活埋,大赤包被捕而处死,蓝东阳逃离日本而尸首全无,这些奴隶也在“伴君如伴虎”的乱世中品尝到了覆灭的滋味,而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属于人吃人,狗咬狗的蛮荒时代”,正因为如此,所谓的生有时只是一种苟活,所谓的死,却可能是一种救赎,“这才是斗争!只有死,死,才能产生仇恨;知道恨才会报仇!”死亡埋下的是仇恨,仇恨带来的是斗争,而斗争的意义是为了更好的活着,所以在经历了卢沟桥事变、八一三事变、南京陷落、太平洋战争、日军投降之后,乱世带来的死是一种悲痛,生却是一种希望,四世同堂的最新一代妞子最后因为饥饿,死在了日军投降前,这是黎明前的悲痛,而当迎来最后曙光的时候,瑞全也最终以胜利者的身份回到了这个家族,“老三是中国青年的代表——象征着勇敢,强有力的新中国。”而祁老爷最后的那句“到底回来了”是一种欣喜,也是一种悲痛,是一种团聚,也是一种失落,最后却归于无语,这杂陈的感受也是一个国家在经历了乱世之后所表现出的复杂感情——“小羊圈里,槐树叶儿拂拂的在摇曳,起风了。”

茶馆·龙须沟

编号:X27·2000512·0519
作者:老舍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94年9月第一版
定价:7.50元
页数:150页

“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1958年的老舍已经走出了“四世同堂“时的摸索,而进入了一个积极向上的时代,这部“埋葬三个时代”的三幕话剧将人物命运通过茶馆的变迁来反映,的确显示了老舍面对新生活的激情与信心,这种新旧社会对比中寄予作者思想的剧本是解放初期现实主义戏剧的典型,老舍也因此而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的称号。


《茶馆·龙须沟》:“将!你完啦!”

王利发 我呢,作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
——《茶馆·第三幕》

可是,已经老了,就像开了六十多年的“裕泰茶馆”,当它成为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捉拿共产党员的据点时,这个九城闻名的老字号终于以一种更名的方式走向了它的终点。茶馆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就像一个时代的落幕,而在这个逝去时代里,“作了一辈子顺民”的茶馆主人王利发或者并没有看见自己最后平静的生活,当他用一根绳子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也把自己个体的时代推向了最后的死亡。

却也不是个体意义上的死亡,在王利发上吊之前,那一场自我祭奠仪式中有三个人,他们是天津的工厂被拆了的秦仲义,是凭良心干了一辈子的常四爷,以及“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的王利发,三个见证“裕泰茶馆”兴衰的老人,三个经历了时代变迁的老人,用集体的仪式为生命画上了句号:把纸钱撒起来,喊出“四角儿的更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老年间出殡的规矩就在茶馆里上演。没有哭声,却是最酸痛的场景,没有哭诉,却是最凄惨的结局,“让咱们祭奠祭奠自己”是人物命运的悲剧,而对于裕泰茶馆来说,却是““埋葬三个时代”的最后的注解。

从一八九八年的维新运动到军阀割据,再到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特务和美国兵在北京横行,裕泰茶馆经历了三个时代,但是当“莫谈国事”的纸条贴在茶馆每一个显眼的地方,似乎在某种意义上躲避着这个时代的纷乱,这里有为了打架双方和好的调解人,喝完茶、吃碗烂肉面,就化干戈为玉帛;这里有最荒唐的新闻,蜘蛛成了精,出土了玉扇坠儿,发现了三彩的鼻烟壶,“这是当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无事都可以来坐半天。”似乎是开放的,但是这“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话题似乎并不只是和国事无关,比如海边修建的城墙是可以抵挡洋兵上岸,煎熬鸦片有几种方法,看起来有些是闲聊,却和这个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者,对于裕泰茶馆的“莫谈国事”来说,什么是国事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本身就存在歧义性,也正是这种模糊性和歧义性,使得这一张纸条多少也变成了讥讽。在第一幕里,康梁的维新运动刚失败,这是旧王朝覆灭的前奏,在这个时代里,各式人等或者都对这个时代有着自己的理解,当在茶馆里有意无意地说起话题时,其实更多就是国事。身为旗人的常四爷最看不起洋人,他对于崇洋的二德子说:“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他忧心于银子被洋人拿去,愤怒于乡下有人卖儿卖女度日,而拐卖人口的刘麻子却驳斥他:“咱们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甚至还把康六的女儿卖给了在宫里的庞太监;秦仲义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都卖了,在他看来,开工厂办实业,才是一种出路,“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那才能救国!”

洋人与旗人,宫里和宫外,城中和乡下,这的确是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生活的方向,在混杂的时代,其实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国事”的一部分,而在卑微的生存面前,国家命运也走向了它的生死边缘,刘麻子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八十二岁的老人说:“这年月呀,人还不如一只鸽子呢!”而被卖的小妞只是叫喊着“我饿,我饿!”而在这些具体的个体之外,则是另一些群像,当庞太监说:“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茶客们开始议论,有人问,谭嗣同是谁,有人说,反正犯了大罪。茶客甲乙作为群像一种,在闲聊中谈及了国事,和个体命运一样,谁能避得开国事?

裕泰茶馆主人王利发,是其中最小心翼翼的一个人,当常四爷说自己不佩服吃洋饭的,王利发暗示他说话留点神,因为北衙门办案的侦缉宋恩子与吴祥子正坐在茶馆里;当茶馆里来了客人,他总是说:“我按着我父亲遗留下的老办法,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就不会出大岔子!”当茶客议论谭嗣同,他则告诫他们:“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茶馆内“莫谈国事”就是他行动的准则,但是常四爷终于还是说漏了嘴,一句“大清国要完”便成了罪证,宋恩子直接认定他“跟谭嗣同一党”,当常四爷说“我可是旗人”,吴祥子说:“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锁上他!”

常四爷被锁是对于“莫谈国事”最好的注解,而当时代进入军阀割据时代,似乎对于茶馆来的每个人,国家命运更是让人看不到希望。时代变了,墙上的“醉八仙”大画和财神龛已经撤去,外国香烟广告被贴上,李三的辫子和王淑芬时行的圆髻似乎是这个时代无法彻底变迁的证明,就像李三说的那样:“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作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城,改良?哼!我还留着我的小辫儿,万一把皇上改回来呢!”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每一个个体依然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王利发嘴巴里说着“All right?”的外语,却认为“请安比鞠躬更过瘾”;唐铁嘴已经抽上了“哈德门”香烟,在乱世中自己相面的生意越来越好;被抓进去的常四爷却还在感慨“大清国到底是亡了”,可是即使亡了,却也不知道出路在哪,就如同为旗人的松二爷所说:“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而曾经身为侦缉的宋恩子,原则只有一个:“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于是逃兵老林、老陈又被他带来的军官抓走了,而曾经有过“革命”经历的崔久峰选择是似乎也是避世生活:“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

在不确定的国家命运面前,小人物的个体命运永远在沉沉浮浮之中,即使抗日战争胜利,即使裕泰茶馆生存下来,他们依然看不到希望,甚至王利发在变得更大更醒目的“莫谈国事”纸条之外,又新帖了“茶钱先付”的纸条,“莫谈国事”是一种警示,“茶钱先付”则纯粹是一种商业规则,当王利发贴出新的纸条,其实对于生存显露了更多的担心。当小唐铁嘴变成了“唐天师”,当小刘麻子要阻止开“托拉斯”,当小二德子开始打学生打教员,这些“小”字辈似乎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从父到子,这是一种家族的延续,但是比起老子来,似乎更为大胆,更为冒险,也更为卑劣,也正是这种“传承”,使得个体命运在时代变迁中更多走向的是随波逐流的境遇。

茶馆里招了女招待,庞四奶奶要做皇后,西山成为革命和复辟的双重地点,何去何从成为时代最后的疑问,而一生只做顺民的王利发却以老人的目光看见了悲剧:“可是,日本人在这儿,二拴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吧?谁知道,(惨笑)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是无奈,是无望,而茶馆的命运和王利发一样,在六十年的沉浮中必将走向最后的覆灭,莫谈国事最后却成了“国事”的一部分,当沈处长要把茶馆变成一个据点,搜集情报、捉拿共产党,似乎站在了斗争的最前端,茶馆之死,是时代之死,是顺民之死,当王利发以自杀的方式为自己、为时代祭奠,传来的却是沈处长那一句:“好(蒿)!好(蒿)!”

“埋葬了三个时代”,这是一种历史必然的走向,但是当旧的覆灭之后,当悲剧降临之后,是不是将迎来一种新生?据说老舍的《茶馆》本来是四幕剧,在抗日战争之后,又写到了解放后,但是最后却删除了最后一幕,这是不需要希望的悲剧?而其实,当老舍写下《龙须沟》的时候,似乎用另一种方式续写了时代的新生。一本书,前面是《茶馆》,后面是《龙须沟》,前面是旧时代,后面是新社会,当老舍的经典话剧以这样的方式编排组合的时候,似乎在时间轴线上搭建了另一个无形的舞台,当60多年的北京老字号“裕泰茶楼”在抗战胜利之后变成据点,旧时代似乎以悲剧的方式落下了帷幕,而新时代拉开帷幕,上演那一出喜剧,却还是在“茶馆叙事”中。

《龙须沟》第三幕,时间:一九五〇年夏,地点:龙须沟地势较高的一家小茶馆:三元茶馆。但是这里再也没有像裕泰茶馆里的“莫谈国事”纸条,再没有尊洋派的二德子,也没有看不起洋人的常四爷,没有卖儿卖女的康六,也没有用实业救国却告失败的秦仲义,在三元茶馆里的都是龙须沟的老街坊们,都是挖沟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他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为了早日告别臭水沟的生活,就像赵老所说:“政府又这么关心我们,我活六十多岁了,没有见过!再者,沟修好了以后,不是就永远不出毛病了吗?人心都在人心上,政府爱我们,我们也得爱政府。是不是呀?诸位?”

曾经“莫谈国事”,现在大谈政府,曾经是无望和无奈,现在是希望和干劲,而当一九五〇年夏末,龙须沟终于新购落成,马路修好,好日子终于开启了,四嫂说:“要问我,我就说:政府要老这么作事呀,龙须沟就快成了大花园啦!可有一样,成了花园,也得让咱们住着!”疯子唱:“修了沟,又修路,好教口自们挺着腰板儿迈大步;迈大步,笑嘻嘻,劳动人民努力又心齐。齐努力,多作工,国泰民安享太平!”程疯子不疯,唱戏的改唱社会主义大赞歌,这是龙须沟个体命运翻身迎来的美好生活。而在这样充满期待的生活中,一年前蛆虫蠕动的生活算的了什么,患了疟子的生活又算什么,甚至妞子掉沟里的悲剧也翻了过去。

没有了时代悲剧,没有了现实感慨,没有了生存之困,这是龙须沟的蜕变,而这是不是也是老舍的新生?只是当一九五〇年的茶馆赞歌被写出的时候,老舍是否会遇见在不远的未来自己的身体会沉入太平湖?就像小妞子掉落在龙须沟里,以祭奠的方式注解了一个时代。不是个体命运,是时代的写照,其实当批判性消失,当悲剧感消失,当三元茶馆取代裕泰茶馆,那个时代早就已经覆灭了,就像那两个茶客,当说出“大清国完了”的常四爷被锁住的时候,走着棋的他们用一句双关语为时代提供了注解:“将!你完啦!”仿佛是一句预言,从一八九八的戊戌之年开始,从安于现状的顺民时代开始,从“莫谈国事”的纸条开始——时代变迁,命运沉浮,那张“莫谈国事”的纸条也贴在这个时代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