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审判

编号:B86·2020202·0615
作者:(美)斯东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98年2月第一版
定价:16.80元
页数:289页

苏格拉底到底是怎么死的?现在解答这个悬案的只有亚里斯多德的著作,但这些文字有多少真实性,斯东的这本著作从古代文献中对苏格拉底的审判缘由、审判诉状等展开分析,力求展现真实。但是他的目的并不仅仅在此,他希望从苏格拉底时代对当代美国社会带来启发,实现其民主的目的。


《苏格拉底的审判》:羞耻是你们的

他的殉道,加上柏拉图的才华,使他成了一个非宗教的圣徒,以宁静和宽容的态度对待无知暴民的优越者。这就是苏格拉底的胜利和柏拉图的杰作。苏格拉底需要鸩酒,就像耶稣需要十字架一样,来完成一项使命。这项使命却在民主身上永远留下了一个污点。这仍是雅典的悲剧性罪行。
——《第十八章 最后的问题》

审判、毒药和死亡,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走向生命终点的最后三样东西,当他最后面对法官的时候说道:只要我一息尚存,官能健全,我决不会停止哲学实践,不会停止对你们进行劝导,不会停止向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阐明真理……对于苏格拉底来说,哲学、劝导和真理,是苏格拉底一生所追求的,无法避免的死亡,必须坚持的观点,似乎构成了苏格拉底作为一个哲学家的伟大之处。纽约印象派画廊里,那张雅克-路易·大卫作于1786年的画,似乎就是对苏格拉底不屈生命的一个定格:被雅典人民判处死刑的苏格拉底,正宣讲完一个哲学论点,泰然拿着那杯将要结束他生命的毒药,而身边是那些悲痛欲绝的朋友。

定格在面对死亡的瞬间,一幅画或者要表达的是一种人格的不朽,一种思想的永恒,一种智慧的常在,所以以画作的流传似乎更能直观感受到苏格拉底不放弃哲学,不随俗观点,不改变信仰的一种态度,“哲学给苏格拉底以坚定的信仰,使他面对千夫所指能够保全合乎理性的而不是歇斯底里的自信。”升华而成为一种精神,变成了对于哲学的“慰藉”。而其实,苏格拉底似乎从柏拉图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为真理赴死的不朽哲学家,通过死亡证明不朽,通过哲学求得智慧,这是苏格拉底成为“非宗教圣徒”的一种途径,实际上,最后的毒药和死亡,使得苏格拉底成为这场审判的胜利者,包括哪些悲痛欲绝的朋友,无非是苏格拉底高傲而不羁地注视那个时代的写照,一杯鸩酒成全了苏格拉底,就像十字架成就了耶稣,它使得苏格拉底以哲学的名义完成了一种殉道,而对面希腊雅典的那个审判席上似乎永远坐着卑鄙的裁决者。

美国人斯东似乎也在认可着苏格拉底的特殊意义,但是在雅典表现它们的悲剧性罪行,而把苏格拉底推向生命终点的时候,他却在保持着对于苏格拉底为实现使命的自我牺牲精神表达敬意的同时,也开始反思苏格拉底的审判是不是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胜利。苏格拉底没有写下任何言论和观点,在学术意义上,他其实是一个“无言者”,似乎是不屑于用文字记录永恒,似乎在证明真理的不可解读性,但是无言在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历史的缺席,如果承认苏格拉底的确在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真实的哲学家,那么,还原苏格拉底就成为最现实的问题。

苏格拉底活在别人的记录中,色诺芬、柏拉图、阿里斯托芬和亚里士多德,这四个人都用不同的形式记录了苏格拉底的言行,而不管是色诺芬,还是阿里斯托芬,还是亚里士多德,对于苏格拉底似乎都是片段而有限的记录,而唯有柏拉图将他的老师的观点记录在诸多的文本里,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或者是在“柏拉图化”中变成了一个圣徒,变成了一个符号。柏拉图记录并书写了一个缺席的苏格拉底,所以在斯东看来,这不是一种完整意义上的还原,不是一个真实的苏格拉底,他要做的就是从各种古希腊的文献中寻找苏格拉底,“第一步要做的是撇开这些遥远的,而且常常是恶毒刻薄的辩论考察基本文献本身。”

回到文献本身,就是为了回到苏格拉底本身,撇开斯东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查找关于苏格拉底和当时希腊社会的完整记录的努力,《苏格拉底的审判》里的确有着“非柏拉图”的很多记录和描写,从这些文献中梳理出公元前399前的这场审判,似乎也是有限离开被当成圣徒的伟大哲学家,在斯东看来,苏格拉底被审判,并非是因为如提出控告的三名雅典公民所说,是因为他不敬城邦之神、传播异端宗教、腐蚀雅典青年,他把这场审判归结为苏格拉底和雅典社会的那些人在哲学上存在三个“深刻的分歧”。

第一个分歧是关于人类社会群体的性质。斯东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人是政治的动物,他认为,从政治这个词的希腊文词根来看,是polis,也就是城市,城市意味着是具有充分现代意义的独立和主权“国家”,它们有自己的法律,有自己的理性和道德,当然更重要的是作为其中的公民,有权在城市生活的决定上有投票权,也就是说,作为一种“根据天性”而存在的公民,在城市的政治生活中,是自己治理自己的,被统治者也就是统治者。这种看法基本上循着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无爱无视,但吾更爱真理”的亚里士多德,似乎是对于柏拉图学说的一种反对和反叛,而柏拉图是师承苏格拉底的,也就是说,亚里士多德提出人是政治的动物,公民在polis里“轮流进行统治和被统治”的观点必然是和苏格拉底发生着分歧。在苏格拉底那里,他的治国理想既不是少数人来统治,也不是由多数人来治理,色诺芬的《言行回忆录》里所说的治理方式是,用“那个知道的人”来统治,也就是说,苏格拉底提出的一种新形式的统治,即“专家统治”,关于政府的基本原则,他认为,“发命令是统治者的事,服从命令是被统治者的事。”所以在斯东看来,苏格拉底的思想就像一个忠君的保皇派,他在荷马史诗中找到了“那个知道的人”,那就是神话人物阿伽门农,因为阿伽门农作为各路军队的统帅,起着非常好的统治作用,是“人民的牧人”。

但是苏格拉底的这种观点,在斯东看来,不仅是一种理想化,而且是和当时的希腊城邦发展来说是违背民主潮流的。希腊城邦已经在公民的平等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在他们看来,“人民的牧人”并不能保证什么,“羊群不能信任臣牧人,人类群体也不能把自己交托给某一个人的绝对意志,不论他自称他的目标是多么仁慈。”所以他们宁可组成一个polis,而不愿被当作一伙羊群。而实际上,斯东也认为,苏格拉底寻找的理想国王,阿伽门农并不是各路军队的绝对统治者,“人民的牧人”在荷马史诗中用来称呼的是“随便哪个国王或队长”,所以苏格拉底提出的“那个知道的人”、“人民的牧人”其实是要建立一种根本的不平等:“没有人是公民,大家都是臣民。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有一道鸿沟。”

第二个分歧则是什么是美德。苏格拉底对美德下过的最有名的定义是:美德是知识,而从这个定义出发,斯东的问题是:什么是知识?苏格拉底在一个形而上学的迷宫里以绝对定义的方式阐述过知识,“真正的知识只有通过绝对定义才能得到。如果你对某一事物不能下一绝对定义,你就并不知道它是什么。”苏格拉底证明的一个前提是,这种知识是得不到的,连他也得不到,“他谦虚地声称,在这个意义上,他所知道的唯一东西就是他不知道。”迂回于知识的定义,或者是悖论里的知识,在斯东看来,就如他对于人类社会群体的阐述一样,是不可知论的:人类社会群体是一伙“羊群”,不能放手信任它能治理自己。知识无法真正的获得,那么美德也就悬置在那里,而作为美德之一的勇气,苏格拉底也说“既不是天生的,也不是教会的”,而是“神赐”给我们的。把美德与知识等同起来,在苏格拉底那里产生了一个著名的推论:没有人是自觉地做错事的,或者,我们可以说,有人做错事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而在斯东看来,美德的分歧在另一方的希腊人那里却是一种普遍的尊严,是人类平等的追求和实现,以亚里士多德的学说为代表,希腊的每个公民“由于他的作为一个政治动物的性质”具有这种过群体生活所必需具备的基本美德,他不需要成为一个形而上学大师,他只需要具备必要的一点理性,具备区别正确和错误的能力。这是“政治的美德”,在希腊城邦时代,这是一种民主的进步。从关于美德的分歧来看,斯东认为这主要是因为苏格拉底对于定义的追求变成了一种徒劳,苏格拉底认为,“如果你不能用始终不变的全面完整方式来为某一件事物下定义,你就并不真正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这是一种绝对定义,“凡是够不上绝对定义的东西,他都叫做doxa,即仅仅是意思而已,有别于真正的知识,这他叫做episteme。”正是因为追求不可知的绝对定义,所以把美德、知识引向了毫无意义的方向,甚至导致了诡辩和荒谬。

第三个分歧是关于幸福生活的,苏格拉底似乎从来没有对政治生活感兴趣,他一直置身在政治之外,不管是推翻某种政治制度,还是恢复民主政体,似乎他都不想参加,在柏拉图《自辩词》中,苏格拉底说,他不参与政治是为了不让他的灵魂蒙上污点。而正是这种不参加,在苏格拉底看来是一种幸福生活,在柏拉图的《自辩词》里,苏格拉底就问法官:“你们以为,如果我参与公共生活,做一个好人应做的事,向公正的事情尽我的能力,并且把这认为是最有重要意义的事,我能活得这么高龄吗?”斯东把这种不参与看成是苏格拉底的“偏见”,因为他看不起代表雅典公民参与政事生活的各种“粗鄙手艺人”,他们不是“那个知道的人”,也无法成为“人民的牧人”,所以他蔑视民主,不参与政治,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分歧的观点,对于雅典公民来说,只有每个人参与政治,达到民主,才能在城市生活中找到归属感,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是,一个没有城市归属的人好像“棋盘上一颗孤单的棋子。”一颗孤单的棋子,单独放在那里是永远不会有功能的。

社会群体的性质、关于美德的定义、什么是幸福生活,这是斯东认为苏格拉底“与他的大多数雅典同人与古代一般希腊人有着深刻的分歧”,但是这些分歧似乎并不至于让苏格拉底被审判,更不至于使得他选择以鸩酒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作为民主的雅典,应该允许言论自由,对于不同的意见采取宽容的态度,为什么像苏格拉底这样的哲学家反而会遭受审判呢?再者,在他的一生中已经有很多人对他进行了攻击,又为何在70岁之后才对他提出控诉?

斯东认为,在苏格拉底晚年发生的三次地震,即公元前411、前404和前401年的政体变革,使得民主政体被推翻,独裁专政被建立,甚至实行了恐怖政治,而苏格拉底的追随者中地位显赫的那种有钱的年轻人在所有这三次社会动乱中起了领导的作用。所以三次地震动摇了雅典内部安全感,使得那些公民害怕起来,所以他们把矛头对准了苏格拉底,虽然苏格拉底不参与政治,没有站在贵族派一边,也没有站在自己的中产阶级或者穷人一边,缺乏激情却并不能为苏格拉斯逃避责任,在内心深处,苏格拉底是反对民主的,他的不参与被认为是对民主和正义的蔑视,“令人失望的是,他没有大声疾呼反对这一些,也没有运用他的影响把他的老友和弟子克里底亚斯带回到行善积德的道路上了,他就成了抵抗运动的英雄,也就不会有审判了。”

这或者是一种善意的猜测,但其实斯东解读苏格拉底审判发生的原因,不仅在分析三次地震和苏格拉底学说的联系时强调了一种客观的必然性,而且在主要控告人的背景上也认为这是苏格拉底政治观点所导致的结果,在三个控告人里,阿奈特斯是雅典唯一有声望的人,他是手艺人的政治领袖,属于有钱的中产接近,他们其实并不喜欢充分的民主,但是却发现比狭隘的贵族专政好,所谓作为稳健派,阿奈特斯对于苏格拉底的控告表明的是城市里头面人物的反对,甚至还有阿奈特斯在儿子教育问题上和苏格拉底的分歧,所以在利西亚斯的《控玉米商人》的演讲中,阿奈特斯就是雅典攻治中的领袖人物,他在自己的政治利益甚至私利上提出控告,也成为一种必然。

除了对于苏格拉底学说和政治观点的分歧,除了对于三次地震的极度不安,苏格拉底最后审判而被判处死刑,斯东认为也和苏格拉底自己的性格有关,他甚至认为,在是否决定苏格拉底有罪的时候,陪审团两派的票数非常接近,虽然大家认为苏格拉底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民主的,但是只要他主动为自己争得无罪开释,完全可以避免死刑。而苏格拉底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他有意激怒陪审团,在斯东看来,一方面激怒陪审团,苏格拉底就可以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自由死去,不为年老疾病所困,“苏格拉底甚至说,这次审判使他有机会按照雅典的处决方式愉快地饮鸩自杀。”愉快地自杀显然不是苏格拉底最大的兴趣,因为在他看来,自杀在道德上是不对的,而作为哲学家,死却恰恰是一个生存的目标,“别人不大可能意识到,真正从事哲学的人所研究的没有别的就是死而已。”即使有人安排他越狱,苏格拉底也依然放弃了这个机会,与其说是他被陪审团推向了死亡,不如说是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实现了“等死”的目标。

但是,苏格拉底的死除了是一种态度,更是某种“阴谋”,如果雅典是民主的,那么起诉一个并无行动自由言论的人就是违反了民主的原则,“审判苏格拉底的自相矛盾和可耻的地方是,以言论自由著称的一个城市竟然对一个除了运用言论自由以外没有犯任何其他罪行的哲学家提出起诉。”所以被审判其实是另一种审判,审判雅典的民主制度,审判雅典的思想自由,“你们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起诉我,而是因为我说的话和教的思想起诉我。你们以死来向我威胁,因为你们不喜欢我的观点和我的教导。这是对思想的起诉,这在我们城市的历史上还是件新鲜的事。在这个意义上,站在被告席上的是雅典,而不是苏格拉底。你们作为我的法官,个个都是被告。”苏格拉底自由以自己的被审判才能让雅典感到“羞耻”,只有自己的死才能让雅典的民主留下永远的污点:“思想并不像人那样脆弱。没有办法强迫它们饮鸩自杀。我的思想——和我的榜样一会在我死后长存。但是如果你们违背雅典的传统而判我有罪,它的名声将永远留下了污点。羞耻是你们的,不是我的。”

所以,苏格拉底尽管在三个问题上存在分歧,尽管在三次地震中有过观点的影响,但是审判苏格拉底最后却变成了对于雅典民主制度的一种讽刺,在最后的意义上成为道义上的胜利者。“审判苏格拉底”作为一个历史事件,是对于雅典那个时代社会和政治的一种反思,而斯东在这场审判的梳理中,既不是寻找在四个文本之外的苏格拉底,也不是为了还原言论缺席的苏格拉底,而是为了在那个时代的“羞耻”中找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所以在《本书写作缘由》中,斯东说:“古代雅典是思想自由和表达自由空前发达的最早社会,以后也很少社会可以与之媲美。我像许许多多前人一样,就此爱上了古代希腊人。”而审判苏格拉底无疑变成了他对自由的反思:“作为一个民权自由派,我对此感到震惊。这动摇了我的杰斐逊式的对普通人的信念。”因为爱而反思,因为反思而弥补,因为弥补而完善,这或许就是斯东在苏格拉底审判事件中,像那一杯鸩酒一样,成为一个符号,用以完成真正的“使命”。

苏格拉底传

编号:Z22·2001106·0540
作者:(英)泰勒(奥)龚伯茨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1999年11月第一版
定价:10.00元
页数:199页

为一个没有留下任何著作且世界公认的大哲学家作传,本身就是一种勇气的表现,所以他们依据的也是后世对苏格拉底的研究以及一些间接的作品。A·E·泰勒对苏格拉底的记录更多的是他的学说与思想,而Th·龚伯茨的作品则是其“希腊思想”的一部分。


《苏格拉底传》:如他活着的时候那样

公元前399年一个晴朗的春天早晨,露珠像往日一样光彩夺地闪烁在银莲花的花萼上,紫罗兰散发着它们的惯常的香味。但是那天的太阳在一桩不神圣的行为完成之前没有升到它的顶点。
——Th.龚珀茨:《苏格拉底的结局》

这一个早晨,就像以往每一个早晨一样,是在黑暗过后迎来了新的一天,只是对于雅典城邦来说,当苏格拉底放下手中黄色的书卷从肮脏的小屋里走出,当501名陪审员抽签之后他们后面的侧门被关上,当安尼托拿出了“要求处以死刑”的起诉书,这个早晨的所有可能照见的光亮,都在这“不神圣”的行为落幕之后,变成了另一种黑暗。而似乎这并不是真正消除希望的黑暗,当这一天过去,一个不愿逃跑、不愿流亡的人,从审判席上走下来,便是走进了那个自己设定好的、“愉快地离去”的结局中:他终于拿起了那杯毒药,然后一饮而尽——这也并非是他最后的死,在沉默之后,他把头上的东西掀开,然后对着克里托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们欠阿斯库勒庇乌斯一只公鸡,不要忘记还这个愿。”

闭上了眼,闭上了嘴,他的生命中最后一天结束了,而历史或者也在那一天合上了最后一页。苏格拉底,一个智者,一个哲人,甚至一个北仑贩子,一个书呆子,一个行为怪异的人,当他以如此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时,他的死亡或者也是一个时代的死亡,而他的意义也似乎超出了从出生到死亡的肉身过程,而成为一个符号。可是,公元前399年前的审判,之后的饮鸩而死,以及欠一只公鸡的未了心愿,是不是还必须回归到作为一个人的历史陈述?

这或者是A.E.泰勒看见的苏格拉底,或者是Th.龚珀茨认识的苏格拉底,他们不生活在苏格拉底被出生和死亡封闭的时间里,也无法返回到真实而具体的现场,那么所谓的看见和认识,在某种程度上也只是对于一个符号的可能揣摩,但是即使掺杂着作者的想象,我们也必须还原一个真实的苏格拉底?一个在自己的时间里生死的苏格拉底?“他在世界上最后一天的故事,柏拉图在《菲多》中谈到了。”泰勒这样说的时候,苏格拉底仍然活在某一个文本里,而大约在公元200年的时候,第欧根尼·拉尔修在《哲学家的生平》中也说过同样的话:“死刑以添加80票新的赞成票而通过。他被送往监狱,数日之后,在作了许多柏拉图在《菲多》中记载的高尚谈话之后喝下了毒药。”

《菲多》和《哲学家的生平》,以及再过了2000多年的《苏格拉底传》,一样是把苏格拉底放在了永远的文本里,它是特殊的一页,每每翻到的时候,总会有人对于苏格拉底的符号化提出质疑,这或者并不是一种历史怀疑主义,但一定会碰到“历史的苏格拉底”这个永恒的问题。这个问题有着一种回归式的期待,而期待本身就表明在苏格拉底这个符号世界里空留着多么大的位置,那个空着的位置里没有接近50岁的苏格拉底的任何言论,也没有相关活动的同时代记录。所以对于泰勒来说,他似乎更在还原苏格拉底的历史存在上感兴趣,“苏格拉底在‘拉各斯作执政官的那一年’(公元前399年)被指控为犯了不敬神的罪而在雅典被处死,这同样是可靠的。”确切的时间,确切的地点,确切的原因,确切的人物,以及确切的死亡,这是他对于真实苏格拉底最后人生的“可靠”叙述,但是在这个叙述之外,苏格拉底在他看来,只能是一个想象性的符号,“超出这样一个陈述的任何其他叙述必定是一种个人的构想。”

但是这并非是说个人的构想会解构历史的真实,在《导言》中,泰勒为他的构想也留下了一个位置:“传记作者的真正职责是对它们解释的时候,他也必须洞察它们所透露的纯粹偶然事件背后的目的和性质,并且只能以创造性的想象来做到这一点。”在他看来,自己就是一个有着“创造性想象”的传记作者,而在苏格拉底身上,这是最好的实践。但是想象必须依靠纯粹偶然事件,也就是必须有一个“可靠叙述”的支撑,它是想象的起点,也是历史的延伸。在泰勒的视野里,“可靠的叙述”可能涉及的文本是阿里斯托芬的《云》、柏拉图的对话、色诺芬的《回忆录》以及斯菲图的埃斯克勒的几页苏格拉底的对话。但是如果再直接一点,苏格拉底的还原就变成了阿里斯托芬笔下的喜剧形象,柏拉图笔下的幽默家和哲学家,以及色诺芬笔下的道德说教者。

不同的文本就是那个不同的位置,不同的位置坐着不同的苏格拉底,但是对于泰勒太说,似乎更倾向于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所记述的苏格拉底,因为阿里斯托芬把苏格拉底放在了讽刺剧中,在某种程度上歪曲了他的形象,而色诺芬“关于苏格拉底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说过和柏拉图告诉我们的在形式上相矛盾的东西”,也就是说,柏拉图在对话中描绘的苏格拉底肖像在色诺芬那里全然不见了,甚至取消了他的“原型”意义,而学生、哲学家的身份,使得泰勒认为柏拉图“是作为一种文学形式的苏格拉底对话的创造者”,也更接近于这个智者的本来面目,所以他说:“柏拉图关于他的老师的描写实质上是准确的,他提供的有关苏格拉底的情况是作为历史事实的。”而柏拉图即使对苏格拉底进行了“理想化”,也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而且在对话中没有故弄玄虚。”

所以很明显,泰勒就是从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找寻苏格拉底的线索,“柏拉图告诉我们的每一件事情都必须是精确的历史真实。”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也在不自觉中把柏拉图“理想化”了。从40岁以前的早期生活,到近50岁的晚期生活,苏格拉底是一个经历了普拉台亚击退波斯、雅典和斯巴达缔结“三十年和平协定”以及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人,者提供了历史的宏大叙事背景,而对于个体的苏格拉底来说,他是一个在吃喝方面有着罕见克制和节制的人,是一个能痛饮而不醉酒的人,是一个习惯于赤脚行走的人,当然,还有他的妻子克珊娣珀、两个孩子等等,都是具体苏格拉底的组成部分。而在身体怪癖之外,泰勒更在意于苏格拉底精神方面的怪癖,神秘的声音和“超自然的征兆”或者也是生理意义的,而在柏拉图看来,苏格拉底的精神气质是“顽强的理性”和机智幽默,在成年的早期,他身上具有一种“热情的爱者、宗教的神秘主义者、热切的唯理主义者和幽默家的独特的混合”,而这种特质正是伯利克里时代精神的反作用结果——崇敬法律、科学的功利主义,如此的理性主义,使得苏格拉底在雅典知识界中获得了较高的声誉和卓越的地位,而柏拉图在《申辩》中讲述的故事里,就把苏格拉底的这个性格对应在德尔斐的神谕里:“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比苏格拉底更聪明。”

聪明是知识,是理性,是科学,而在苏格拉底那里关键词却是道德:“他对于无形的道德秩序和与周围人们不同的关于神和不朽灵魂的宗教信仰声着深切的关怀,而且对于哲学问题的本性以及应当用来研讨这些问题的方法有着高度独创性的看法,因而自然地,他被广大公众看成是一个有趣的、行为古怪的人,一个书呆子、悖论贩子、自由思想家和巫术师的混合物。”而正是苏格拉底由“智慧之士”变身为“道德哲学奠基者”,也标志着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后走向了一个被转折的时代,当雅典在“世界大战”中失败,公民们的生活越来越艰苦,人生越来越迷惘,而那些善意但眼光短浅的民主派,当失去了曾经安全、强盛、宽容的民主政体,也便开始对于道德哲学奠基人的苏格拉底的审判。

“在公元前403年,一个温和的民主政体重新建立起来了。苏格拉底的交往密切的朋友中的两个人在这场不光彩的事务中是很突出的。这就是苏格拉底的不幸。”与“叛国者们”相联系而成为勾结者,这自然是一种审判的理由,但是当苏格拉底被民主制的领袖们推上审判台的时候,他却在捍卫最后的善,而这种善是以自我牺牲而实现的。他没有选择逃跑,也没有自愿流亡,柏拉图认为,苏格拉斯面对“引入新的宗教实践”的指控,面对“不崇拜城邦的神”的起诉,面对“腐蚀青年”的断言,他却选择了死,这一种死不是苏格拉底歧途选择的死,他起先期望的是宣告无罪,只要无罪“不包含对真理的危害”,但是这却成为那些审判者的陷阱,当苏格拉底终于知道,“停止这项使命那将是对神的背叛,而法庭可以相信除了死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执行这个任务。”于是他要在死中祈求一种完满的表达,祈求“愉快地离去”。

一被毒药如此被痛饮,就如那曾经喝下去的酒,对于苏格拉底来说,也是一种生命的享受,就如Th.龚珀茨在《希腊思想家》种记述苏格拉底在第二次演讲时讲到的那样:“我意识到我没有罪。我不仅不应受到惩罚,而且我感到我本人应得到最高的荣誉,这是国家有权授予的——享受城邦公共会堂内的生活供应。”一种死,是个人的死,“这个人我们认为是他的时代的最好、最聪明、最正直的人。”泰勒认为,苏格拉底是作为哲学的殉道者而死去的,他的死“给了他一位历史上的人物,一位年轻的朋友和追随者,他结合了作为一位哲学思想家的至高无上的伟大和作为一位语言大师的同等的伟大,因此直接或间接地成了从他自己的时代以来所有思维着的人们的导师。”而龚珀茨认为:“只要人们在地球上生活,这一天的审判就永不会被忘记。为第一个将生命献给自由研究之人的哀悼声也不会停止。”

这是当时的死,但是苏格拉底的符号意义并不只是一种个体的寂灭,而是在时间的流逝中具有某种启示意义,泰勒从伦理学意义、认识论、科学方法等方面给予了苏格拉底思想进行了评价:“正是苏格拉底创造了灵魂的概念,它从此之后统治着欧洲的思维。”灵魂是醒着时的智慧和道德性格,是“精神的全部重要性和永久个个体性”,是认识、理解事物的本来面目,特别是认识善和恶,也是关于美德等于快乐的价值论,“原则上,所有的美德都是同一的。”

而对于龚珀茨来说,苏格拉底的教导集中在几句话里,“没有人自愿犯错误”,他认为这句话体现了苏格拉底主义的核心,当一个人知道什么是对的人作对的事,也就意味着人的洞察力是弥补道德缺陷的一个根源,而这种洞察力就是那个时代的理智主义,在苏格拉底身上达到了的顶峰,它是一种信念,是要去除理解的不充分发展,去除人身上的无数缺点,而最终指向的是一种善,以及为这种善而开展的行动,于是美德和幸福变成同一个事物。第二句话是“这个人既公正又快乐”,为了公正和快乐,“他坚持对灵魂中产生冲突与分裂的所有东西作坚决斗争”,而这种斗争就是坚持理性的立场来处理道德问题,从而延伸到人类的福利和政治实践的最高准则问题,“理性高于权威,功利高于传统或盲目情绪——这些就是苏格拉底准备的、但只有部分实施的战斗中的战斗呼声。”

这是苏格拉底的一种宗教情感,它是善,是真理,“苏格拉底对于神的概念或者是一个泛神论的理想化概念,或者是自然神论的-目的论的概念。”这是一种理论,一种思想,一种体系,甚至是一种信仰。尽管泰勒和龚珀茨似乎还是把苏格拉底当成是一个成型的符号,在追寻真实的历史细节时,有意忽略了苏格拉底个体存在的争议性,但是很明确,他们为苏格拉底作传,就是要让苏格拉底有限地脱离当时的时间语境,没有言论,没有活动,他是一个被传说的人,一个被记载的人,或者他就是活在柏拉图的对话里,而成为一个柏拉图的理想之父,而这种还原本来就很合意地进入到了泰勒、龚珀茨的视野,于是苏格拉底在成为“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之后,也成为了“泰勒的苏格拉底”、“龚珀茨的苏格拉底”,所以泰勒说:“其实苏格拉底最重要的‘继承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柏拉图。”所以龚珀茨说:“死去的苏格拉底重新站起来了,不仅仅在各学派中,而且在他学生们的著作里。他们一直不倦地介绍他们尊敬的老师的人品,访问市场和运动场,与老年人和青年谈话,如他活着时候的习惯那样。”——苏格拉底成为神,就是一个泛神论的理想化概念,他自己如此,后来者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