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纪事

编号:C38·2201019·1686
作者:【葡萄牙】若泽·萨拉马戈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8年06月第1版
定价:68.00元当当20.10元
ISBN:9787544294164
页数:416页

这是宗教裁判所阴影下的压抑和愚昧的时代,在战场上丢了左手的士兵巴尔塔萨,有特异视力的姑娘布里蒙达,被疯狂的天才、科学怪人洛伦索神父邀请一起建造飞行器。飞行器确实起飞了,但接下来呢……欢笑紧挨着眼泪,平静和焦急只有一步之遥,轻松与惊恐是近邻,每个人的生活莫不如此,每段历史莫不如此。《修道院纪事》是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写的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小说描述了一位士兵和一位具有特异视力的姑娘之间奇特的爱情故事,把读者带到了18世纪初宗教裁判所窒息人性的时代。文本以历史的真实事件和虚构的人物形象相结合深刻揭示了人类社会中存在着两种对立的意志,就是人的自由意志和专制暴政意志。这两种意志展示了人类的伟大与渺小、崇高与卑劣,更昭示着人类生存发展的价值目标及力量方面存在着困惑。“我们为什么要在地上建造教堂和修道院呢;因为我们不明白大地就是一座教堂,一座修道院,是信仰和责任的所在,是隐居和自由的所在。”


《修道院纪事》:上帝只有一只手

布里蒙达用中指和食指尖蘸上血,先在自己胸前画个十字,然后在巴尔塔萨胸脯上画了个十字,正好在他的心脏上边。
——《5》

这是关于肉体的仪式:他们躺下,他们用肉体迎接肉体,他们用精神交融精神,19岁的布里蒙达身上流出了血,她用手指蘸上血在各自的身体上画出十字,这是属于两个人在身体上的印记,也是爱情上的标记,从此,19岁的处女“又长大了一些”——这是一种生,当布里蒙达用手指在巴尔塔萨身上画出带血的十字,也是对于残缺了一只手的巴尔塔萨的弥补,十字和血,让他们合二为一;但这一天,又是关于死亡的仪式:他们在广场的火刑仪式上相遇,而这一天的火刑仪式上,一〇四个人受到审判,他们大都来自生产钻石和“残忍的沃土”的巴西,其中有两个女人被判异教罪而处死,拒绝服从律法的罪人在宗教裁判所世俗神父西蒙·德·奥利维拉·索萨的主持下死去;而这一天,也是关于另一种生,王后唐娜·马利亚·安娜因为怀有五个月的身孕而没有参加火刑仪式——而这种生,却也同时和死亡有关,唐娜为她奥地利的兄长皇帝约瑟服丧,三十三岁的约瑟患了名副其实的天花而发病去世。

爱情之生,异教徒之死,生命之生,皇帝之死,生生死死同时发生,当它们都成为仪式的一部分,当这些命运被逐一展开,就在隐喻意义上构筑了生与死的不同层级。唐娜·马利亚·安娜不是普通的女人,这个从奥地利嫁到葡萄牙成为国王唐·若昂妻子的女人,和国王一起构成了第一个权力体系,那就是君权。“与上帝同样伟大的是国王正在建造的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国王是伟大的,和上帝一样伟大,对于他来说,“整顿秩序,恢复圣物应有的尊严”是他的职责,让任何在这个国家的东西“摆正并放到适当的位置”,体现的就是一种权力。在这个权力系统中,国王无所不能,“根据需要,要么在夜壶里排泄,要么在修女身上发泄,不论在这里,那里,或者更远的地方,只要国家利益需要,他就是国家,他就下达命令。”他可以下令将农民从土地上赶走,可以在这些土地上修建修道院,只为了创造一个奇迹:让王后怀上王子。

在这个权力系统里,不仅国王,无论亲王还是之后由王子加冕而成为的若昂五世,都在行使着手中的权力,尤其是若昂五世,从前他是唐·恩里克王子,一位之后出世的诗人赞颂他是“坐在闪烁群星簇拥的王位上,身披夜与孤独的斗篷,脚下是崭新的海洋和逝去的时代,他是唯一的帝王,手中确实掌握着整个地球”,他们掌控地球,考虑帝国的收益,其实就是花天酒地,就是劳民伤财,那个修道院需要巨款,而这一笔无与伦比的财富就是为了扩充修道院的规模,修士从十几人到八十人,再到三百人,随着规模的扩大,建造修道院的工人就会成倍增加,当这些从国家四面八方被征用来的人用自己的双手建造修道院,意味着肉体的戕害和生命的逝去,甚至设计师也说:“工程漫长,而人生短暂。”

权力变成了横征暴敛,权力也滋生了太多罪恶,那个叫唐·弗朗西斯科的亲王在趁国王离开里斯本的时候,向王后大献殷勤,并开始筹划阴谋诡计:他估算着哥哥的死亡期限,在王后面前厚颜无耻地说:“作为他近亲家族的第一个弟弟,王后陛下您的小叔子,以及您的美貌和品德的忠诚仰慕者,我就可以,恕我冒昧,我就可以登上王位,顺便爬上您的床,我们堂堂正正地按教会仪式结婚,至于我男性的品质和能力,我担保绝不比我哥哥差。”这是亲王的一个梦,梦里的勾心斗角和乱伦之罪终于随着国王之病的痊愈而死去,梦之死,也是阴谋之死,唐·弗朗西斯科和唐·米格尔亲王去特茹河对岸打猎,在乘船回来的路上毫无征兆地遇到了狂风,船被掀翻,唐·米格尔当成淹死,唐·弗朗西斯科虽然获救,但是他的罪行已经尽人皆知。而王后,这个生育力极强的女人,在没有坏上王子的时候,她变成了攻击的目标,“无生育能力不是男人们的病症,而是女人们的缺陷。”但是之后怀上了公主,又怀上了王子,这是奇迹?只不过是肉体的欲望被打开,无论是和亲王之间的暧昧,还是和隐士之间发生的故事,都引向了肉体的罪恶,它成为了曼努埃尔·米利奥的故事:“隐士不再是隐士,王后不再是王后,但没有弄清隐士是否得以成了男人,王后是否得以成为女人,我本人认为他们办不到,否则一定会被人发现,如果有一天发生这种事,不会发生得无声无息,因此这两个人也不会了,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他们不可能还活着,两个人中谁也不可能还活着,既然人死了,故事也就完了。”

但实际上,这个王宫里的权力系统并不是最高的统治,在它上面的则是以宗教裁判所为代表的的神权体系。国王为什么要下令修建修道院,不是他为了施展自己无边的权力,仅仅是因为他向获得一个儿子,而真主持宗教裁判所的主教承诺的是:只要在马夫拉修建了方济各的修道院,就可以让王后怀有儿子,对于唐·若昂来说,这是双重理由下的希望,因为他相信上帝相信自身的活力,但真正让他相信的是上帝制造的奇迹,所以他以双倍的虔诚向上帝乞求子嗣,而王后同样乞求天赐。“上帝啊,至少要生个儿子。”成为这个权力体系对另一个权力体系的臣服,那一晚唐·若昂梦见自己的阴茎上长出了一棵耶西之树,浓密的树冠上居住着耶稣的先祖、耶稣本人,以及各王室的继承人,但是之后的大树被巨大的修道院代替,没有了耶稣,没有了王位继承人,只有钟楼、穹顶、尖塔。这是一种权力的更替,当修道院取代了耶稣和王位继承人,神权也驾驭在君权之上,“鉴于此等先例,方济各会的修士们非常擅于改变,翻转,或者加速各种事物的自然秩序,甚至王后那无动于衷的子宫也要听从他们创造奇迹的惊人指令。”

但是这个修建修道院为交换条件的神权系统,不仅用火刑的方式审判着异教徒,而且他们本身也在制造着谎言。在广场火刑仪式上,宣称是宗教裁判所世俗神父的西蒙西蒙·德·奥利维拉·索萨,做弥撒、听忏悔、宣布布道,而且自称是异教徒和犹太人,更为混乱的是,他既叫特奥多罗·佩雷拉·德·索萨神父,又叫曼努埃尔·达·孔塞依森修士,或者叫曼努埃尔·达·格拉萨修士,还叫贝尔希奥尔·卡尔内罗或者曼努埃尔·伦卡斯特雷,这个每天改换一百次名字的人,妄称看到了显圣,于是自己成了圣徒,便用祝福,咒语,十字架,以及其他类似的迷信手段为人治病,而实际上他就是一个骗子。而所谓的教会也都是在用谎言统治着人们,在他们看来,人们克制灵魂使肉身伪装悔恨,“这堕落邪恶的肉身,这桀骜不驯的肉身,这污秽不堪的肉身,这猪圈里的猪猡,猪圈就是里斯本。”所以,他们要求人们补赎以往的放荡行为,用斋戒惩罚肉体,并以进食的方式压抑本性。

王宫相信奇迹的降临,宗教裁判所和教会宣称需要灵魂的救赎,所以这是一个权力制造堕落而丧失了真正信仰的土地,“我们应当毫不羞耻地承认,这里是窃贼们的土地,眼睛看到什么,手就窃取什么,虽说有如此多的信众,但信仰并非总能得到回报。”在这个信仰缺失的世界,巴尔塔萨出现了,布里蒙达出现了。他们的出现本身就是缺失的象征,巴尔塔萨参加过战争,他的一只手没有了,他穿着褴褛的制服,赤着双脚,拿着咔嗒作响的剑和长钉,“不靠修士或者魔鬼引路,对于伸手乞讨的人来说,他有的已经足够。”对于他来说,战争虽然造成了很多人的死亡,也让自己失去了一只手,但是他认为战争更有怜悯之心,而里斯本的死亡却是另一种罪恶。而布里蒙达是巫女的女儿,在宗教裁判所的战争中,她失去了母亲。一个失去了手,一个失去了母亲,他们在缺失的世界里相遇,而其实,他们的缺失却是另一种得到:巴尔塔萨被称作“七个太阳”,在遇到了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之后,神父告诉他区区一只手还有价值,这不仅是可以得到一笔战争抚恤金,更重要的是,“上帝就只有一只手,可他创造了世界。”所以对于巴尔塔萨来说,“既然上帝只有一只手依然创造了世界,我这个缺一只手的人也可以捆绑帆布和铁丝,让机器飞起来。”而布里蒙达,这个每天早晨在睁开眼之前总要吃面包的女人,拥有的是超凡的视力,按照她的说法,“我能看到人的身体内部。”于是,神父给了她一个名字,“七个月亮”,“这是名副其实的命名,不是随随便便的绰号,因为这是神父赐予的名字。”

七个太阳和七个月亮,一个能看到明处,一个能看到暗处,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一个拥有像上帝一样的一只手,一个可以看见身体内部,当火刑仪式上他们相遇,他们便通向了真正抵达生命意志的那条路,身体里的血和十字架,是他们最初的仪式,而建造飞行器的过程中,他们所寻找的就是王宫的奇迹和教会的灵魂之外的那个东西,它就是脱离了肉体的意志。建造飞行器,是为了飞上天,这是一种接近上帝甚至模拟上帝的东西,它只在形式上具有意义,而神父、巴尔塔萨、布里蒙达的三个人,也在形式上成为了“上帝是一”的三位一体:神父是圣父,巴尔塔萨是圣子,布里蒙达是圣灵,这种三位一体是一种命名,就像神父本身一样,他既是走上祭台按照教规做弥撒的神父,也是连国王也身穿微服在门洞布帘后面听其祈祷的那位倍受器重的学者,更是飞行机器和漏水船只抽水设备的发明者,或者他同时是教会的布道人、科学院的学者、王宫的侍臣,以及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里的幻想家与平民劳工的兄弟——三位一体,甚至四位一体,只不过是一种身份的不同而已,如果像曼努埃尔·伦卡斯特雷一样,每天更换一百次名字,就变成了谎言。

所谓三位一体,可能只是一个脆弱不堪的统一体,或者只是醒来便破碎的梦境,而飞行器本身也是一个符号而已,它飞向天空的过程也不是对上帝的接近。但是在飞行器本身的制造上,残缺而相遇,相遇而新生,新生而成统一体的他们则在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类意志。布里蒙达认为,“既然太阳吸引琥珀,琥珀吸引以太,以太吸引磁铁,磁铁吸引铁片,那么这机器就会被拉着不停地朝太阳飞去。”而神父认为不能到太阳里去,必须给机器装上帆,“可以随意把帆张开或者合上,这样我们愿意在什么高度停住就可以在什么高度停住。”不是对目标的执迷,而是寻找一种自由。这是越来越接近理性,越来越体现人性的建造过程,而这个飞行器的内核就是一种叫做以太的东西,按照神父的说法,以太是“升到空中支撑星辰和供上帝呼吸之前,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体内”,巴尔塔萨一开始将其理解为灵魂,这是一种宗教意义,甚至是宗教裁判所所设下的规则,“以太是由死人体中释放出来,但尚未经过末日审判的灵魂形成的”,但是神父却否定了这个说法,在他看来,以太不是死人的灵魂,而是,“由活人的意志构成的”。

活人的意志需要收集,布里蒙达起初只是收集了不到三十个,但是要让飞行器珀伽索斯真正飞起来至少需要两千个意志,有了两千个意志就可以协调好太阳、琥珀、磁铁和意志的力量,“没有意志,我们就无法脱离大地,布里蒙达,你要想收集意志,就到圣体游行队伍中去。”但是脱离大地的飞行,装有意志力量的飞行器,是不是还只是一种形式意义的超越?意志而不是灵魂,活人的意志而不是死人的灵魂,这本身就是对神权和君权的否定,就是对人性的恢复,但是布里蒙达所收集的是里斯本温疫中死去的人的意志,即使不需要缝帆布和往帆布上涂沥青,不再需要编藤条,机器在完工中升上了天,在风中离开了里斯本,在空中来到了容托山,但是这一种抵达依然没有挣脱所谓的“奇迹”,“现在它受到两种光线的吸引,一种来自正迅速减弱的光线,但它仍有力量将机器继续留在空中,另一种来自夜晚的黑暗,它已遮蔽了远方的河谷。”在飞行器完工的那天,布里蒙达病倒了,而神父更是被宗教裁判所逮捕,他甚至失踪了,在里斯本遭遇大风暴袭击的那一天,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死了。

神父之死,是某种奇迹和灵魂未能完全挣脱的象征,而真正的意志必须从神父此前的布道词里得到解读,“我在他之中”,这句话中的两个词必须被置换,“我”指的是上帝,“他”之的是人,“我在他之中”,就是“上帝在人之中”,上帝是巨大的存在,人是上帝创造的极小部分,为什么上帝在人之中?其实是“上帝通过圣事在人之中”,也就是上帝通过圣事留在人之中,而这个前提便是:人必须收纳他,所以造物主把自己造成人的形象。但是这又陷入了矛盾之中,真正的理解是:在即为不在,不在即为在,“我之中有上帝,我就是上帝,我不是三位一体或者四位一体的上帝,而是一,与上帝合一,上帝即我们,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上帝是一,上帝是我们,我们也是上帝,所以所谓的修建修道院,不是让天堂成为一座大教堂,而是大地本身就是一座修道院,“是信仰和责任的所在,是隐居和自由的所在”。

修建修道院的工程正在建造,这是在神权和君权之下四万人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所谓灵魂创造的“奇迹”,作为个体之存在,当巴尔塔萨和所有的建造者付出身体和生命的时候,它又是意志的体现,“教堂的缝隙透出一缕微弱的光。万籁俱寂,天上繁星闪烁,唯有云彩发出低语,云彩离地面太近了,仿佛容托山就是世界的最高峰。”而当最后广场的火刑仪式再次举行的时候,一种死降临,“被处死的一共十一个人。火已经烧了很久,他们的面孔难以分辨。在最远处正在烧着的那个男人,他没有左手。”这是肉体之死,也是奇迹之死,灵魂之死,但是在死亡的同时,一种生到来,“他身体中有一团密云。这时布里蒙达说了声,过来。'七个太阳’巴尔塔萨的意志脱离了肉体,但没有升上星空,因为它属于大地,属于布里蒙达。”意志属于大地,属于布里蒙达,和18年前那个遇见的火刑仪式一样,是肉体的血,是精神的十字,是爱和自由的意志。

所有的名字

编号:C38·2150424·1168
作者:【葡】若泽·萨拉马戈 著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14年09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11.20元
ISBN:9787506374651
页数:178页

一桩婚姻里有几个人存在?男人和女人之外,却还有一个第三方的人存在,这是一种使婚姻更紧密结合的力量,还是让爱情趋于分解的原因?对于若泽先生来说,人生的婚姻似乎都写在那一张张的档案里,但是独身而言,那第三方的人似乎只是一个隐秘的符号,但是在对各类文件誊写和归档,在收集名人剪报的偶然经历中,他发现了一张陌生女人的卡片,他没来由地就此对她产生了兴趣,开始采取各种办法搜寻她的生活轨迹,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和观念将由此发生多大的巨变……陌生女人生前的人生经历与自杀的原因,形成了若泽探寻的世界,而从登记局到墓地,“所有的名字”是唯一墓志铭,但是在一个充满臆想的世界里,或者自己才是真正隐藏在里面的那个“第三方”的人。


《所有的名字》:只是文件,而不是骨肉 

她曾经是女孩、少女,但是到了这时候,通过某种确定但难以言说的方式,她成为了这个女人,一位数学老师,生前的名字像这座城市所有的生者一样都放在登记总局,而死后的名字又回到了生的世界,因为这位若泽先生将它从死者的世界解救了出来,救出来的只是名字,不是她本人,助理书记员可没有这么大能耐。

女孩、少女,以及成为女人,是一个成长的过程,是一种活着的状态,从结婚到离婚,从上学的女学生到数学老师,是一个人的人生的不同阶段,是关于生者变化的个人属性,可是,这样一种生者,却依然和死者没有区别,出生时被放进民事登记总局里,而死亡之后又回到这里,即使有人将名字从死者的世界中解救了出来,即使有人按照卡片上的线索有限地还原了一个人的故事,她依然和所有的名字一样,只具有档案意义,只是一张卡片上的记录,只是一个从女孩到少女再到女人的空洞属性,“救出来的只是名字,不是她本人”的背后是一些无奈,是一份茫然,也是一种悖论。

悖论是必然的悖论,而所有的出发点可能只是一次偶然。那个叫若泽先生的民事登记总局助理书记员只是在匆忙和神经紧张的那一天,在提取五张卡片的时候,进入了一个偶然的世界。那第六张纸和必然被拿到的五张纸一起,以粘着的状态被看见,被发现,“这种纸太细了,两张在一起也很难看出厚度有什么不同。”当被看见被发现的时候,它就变成了走进阿里阿德涅之线的那扇门,变成了打破自然法则的那个闯入者。一个只有名字,只有卡片,只有档案的民事登记总局,存在着“必须使用至阿里阿德涅之线”的工作规则,不能走向另外的方向,走向另外的区域。

这也是关于档案的自然法则,分成诗人档案索引和活人档案索引的自然法则,分成八位前台忙着工作的职员和远近都无动于衷的上级的自然法则,“是古老的死者,摆放的却越靠近所谓的活动区,紧挨着生者”的自然法则,是死亡就意味着来到架子顶部再也没有运气、只能走向坠落的开端的自然法则。诸如此类,对于一个从桌子到柜台,从柜台到索引卡,从索引卡到档案区的等级总局来说,自然法则统治了一切,即统治了有着名字的生者和死者,也统治了这里的上级和下属,不得犯规,不得打破,不得有任何的偶然。

在每张纸都有各自独特味道的登记总局,生者和死者,只是以一种人为的分开方式存在着,就像工作人员的等级,就像整个社会的秩序,都表现为一种“冷漠专制”。生者在这一个书架上,而没人问津的死者在书架的顶端,在区域的更深处,“摆放的条件并没有得到理应的尊重”,像某种坟墓的世界一样,只有冷漠,而这种冷漠也意味着混乱,但是谁也无法打破这样的冷漠和混乱,那一次,当一位副注册官在错误的时间选择提出按照相反的方式整理死者档案:“将更久远的死者摆放得更远,而将较近日期的放得更近。”不同的想法注定是错误的,注定会成为新的混乱,注定会像那个冒失的学者一样,最终被宣告死亡:“官方说法将其归咎于鼠害,同时下达了一份内部通告,决定强制要求每位需要死者档案区的人都必须使用至阿里阿德涅之线。”只有那一个“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的卷宗,在空白处支撑着,抵抗着关于死亡的眩晕,“在超出公认的人类生命建议长度后依然年复一年地坚挺着。”

这是一种例外,看起来是对于自然法则的违背,但其实却是另一种悲剧,年复一年的坚挺却意味着更多的空白,意味着更长久的死亡,所以在必然的悖论面前,那个若泽先生却闯入了这个“冷漠专制”里。第六张卡片,必然之外的偶然,死者之外的生者,名字后面的生命。如果从卡片上跳出来,那个人就是一个有着属性的“她”:三十六岁,本市出生,一条结婚和一条离婚的记录,具体的名字,具体的经历,具体的年龄,在无数张卡片的民事登记总局里,在无数个生者和死者的档案里,她是违反自然法则的,而这种违法更像是若泽先生赋予她的一种权力。

“类似的卡片在文件柜肯定没有几千也有几百条,所以没人明白为什么若泽先生会以如此奇怪的表情看着它。”走过了阿里阿德涅之线,闯进了卡片的世界,意味着一种一种复活。热衷于收集本国名人的报道的若泽,实际上一直在试图复活那些名字背后的故事,这对于循规蹈矩的他来说,是一种现实之外的想象生活,“因此在没有神助的情况下,他们只好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尝试给世界一些秩序。”新的秩序里有名人的报道,也有和名人有关的起始、根源和血统,简单的出生登记是若泽在民事登记总局自然法则之外建立的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属于他,也被他所操纵,而他收集的意义更在于将名人普通化,或者将每一个人从名字开始延伸出另外的故事,“名气,哎,是来了又走的空气,是随风倒的风向标,既有人默无闻的人莫名其妙成了名人,反过来的例子也不少见,很多人在高涨的社会声望面前洋洋自得,最后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名人和默默无闻的人,重要的是记住自己的名字,这在若泽先生看来是拯救自我的行动却完全是他自己的“决定”,是他自己颠覆冷漠专制的尝试和坚持。

所以从人名开始,若泽先生需要的是复活,“因为生前死后从生物学上来说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是同一个存在,同样的细胞,同样的脸型,同样的身高,无论怎么看都是同样的外貌,而统计学上也分辨不出变化,只不过这个生命成为那个生命,另一个人成为这个人。”把这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区分开来,把生者和死者区分开来,甚至把名人和普通人区分开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们找到自己,让他们成为自己,让他们不在档案、卡片和架子上终其一生。这是“形而上学的思考”,突然闯进的那张记着三十六岁女人名字卡片,一下子让若泽找到了突破的方向,找到了复活的方向,找到了决定的力量:“严格地说,我们并不做出决定,是那些决定在我们身上自已做出。”

决定自己在身上变成了行动,看起来是无力抵抗的,或者并不是主观的想象,而是某种神秘的力量驱动着若泽,使他无法脱身。他按照卡片上的信息找到了女人住的房子,找到了曾经的一楼老妇人,找到了曾经读书的学校,找到了陌生女子相关的电话,甚至找到了女子父亲的名字、前夫的名字,通过自己实地寻找,通过翻阅电话黄页,通过查找学校的档案,若泽先生在身上那个“决定”的带领下,以“形而上的思考”方式,进入了陌生女子有关的生活里。而其实,对于若泽这样一个和陌生女人没有任何交集的助理书记员来说,进入其实就是闯入,他用假冒署名的授权信,假冒民事调查员,甚至像一个小偷一样偷偷潜入学校,为的是在一种公开的法则之下,建立属于自己的王国,复活属于女人的线索。

带着猜测,带着想象,带着害怕,接近卡片上的陌生女子,但是在这个漫长而又无法公开的寻找之路上,若泽似乎被“决定”弄得越陷越深,但是自始至终,他却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个真实的女子。那栋楼房里是有陌生女子的声音,还有坏脾气的孩子在啼哭,甚至还有一名男子的说话声,这是具体化、真实化的开始,这是无限接近生者的努力,但是现实却推翻了卡片上的记录,因为有孩子,有男人,一条结婚一条离婚的记录就意味着是不完全的,甚至是骗人的,但是在卡片的记录之外,是不是还发生着新的故事:“如果真是那名女子,卡片上应该有第二条结婚记录。”第二条记录,是另外的生活,是另外的现实,或者也是另外的女人,“她离开这里之前一定在她身后留下了一段岁月,也许时间很短,只有四五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可能有十五、二十年,会有邂逅、入迷和沮丧,一些微笑,几滴眼泪,第一眼看上去所有人都一样,不过事实是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一次也不一样。”那么这个卡片之外,一定有新的故事发生过,所以实际上,若泽先生在依靠卡片、档案、黄页寻找新的线索的时候,又随时随刻推翻寻找到的线索,随时随刻进入到没有档案的故事里。

又是一个悖论,尽管在线索的寻找中,得到了女孩八九岁时的照片,得到了她曾经搬家的经历,得到了邻居妇人出轨的隐秘故事,得到了关于爱情、婚姻、成长的点滴感受,甚至在他自己关于寻找的日记本上得到了自我启示,对于若泽来说,这种种的经历是对于他自己循规蹈矩的一种补充,是对他孤独单身生活的一种丰富,所以对于若泽先生来说,对于陌生女人的寻找,一方面是从卡片的名字复活线索,在线索的找寻中复活故事,在故事的补充中复活人生,而实际上,在另一方面,对于陌生女子的探寻,却也在复活若泽先生自己,复活一个被伟大而平庸的体制下麻木的自己。

自己是唯一的,所以在诸多的线索和故事里,不管是民事登记总局里,还是在外面的现实生活中,只有若泽先生有着自己的名字,这是唯一的名字,也是唯一的身份,“除了‘若泽’这个名以外,若泽先生自然是有姓的。”姓名从来都属于自己,从来都意味着不可复制的人生,但是更多的人,自己之外的人都没有名字,他们只有身份,只有性别,只有属性,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若泽”意味着没有丢失自己的一种象征,他喊着自己,被别人叫着,却始终指向一个活生生的个体。但是在民事等级总局助理书记员这一身份里,不管是若泽,还是先生,其实都变成了冷漠专制的一部分,甚至和那些卡片上的名字一样,变的陌生而冷漠。“先生”这个词并不表示上下级关系,只有在喊出这个名字的语气里才能体会那种态度,里面有屈尊,有恼怒,有讥讽,有厌恶,有谦卑,有谄媚,一个名字对应着不同的语气,似乎也对应着不同的人生,所以当局长下命令说“若泽先生,把那些封皮给我换一下”的时候,名字被隐没在语气里,被消灭在专制中。
 
所以在冷漠专制中,在自然法则里,“若泽先生”已经不是一个称呼,只是一个名字,一张卡片,一份档案,和生者、死者一样,和所有的名字一样,没有了故事,没有了情感,没有了自我。“生活中遇见最多的就是陌生人了”,而在若泽在自己的决定前,在寻找关于陌生女人的线索和故事前,他就是在唤醒一种真实的人生,唤醒一种自主思想:“在我的头脑中,当然肯定所有人的头脑也是一样,里面都有一股独立思考的自主思想,会在没有其他思想参与的情况下做决定,这股思想从我们认识自我起就已存在,会和它你我相称,它会让我们引领去往我们确信是我们,意识想去的地方,但到最后,领路的也可能会走另一条路,另一个方向,而不是去最近的街角,那里有一群不知情的山鹑等着我们。”

这似乎是意义,就如天花板所说:“但是你能看见的我也只不过是一层皮,再说了,我们唯一希望别人看到的我们身上的东西就是皮囊,在那层皮下面,就连我们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谁。”清楚自己是谁,就可能从那些档案中走出来,走进真实的生活,走进精彩的人生,走进复杂的故事。但是,若泽先生的复活行动却以陌生女子的死亡做了一个终结,信息还是来自卡片,还是来自档案,“致命的那个字眼立马在若泽先生的脑海闪现,那爆炸性的词语,她死了。”活生生的故事又一次以这样被记录的方式出现,对于若泽先生来说,的确是一种打击,但是既然是复活,若泽先生并不只是寻找活着的女人,还必须在一种死亡里寻找新的自己。在陌生女人死亡档案之外,若泽再一次来到那栋楼,来到邻居女妇人面前,来到学校,他告诉他们女人死了,也告诉自己一个复活的生命走向了死亡。甚至,在女子死亡档案出现之后,他设想和自己有关的具体的死亡故事:“若泽先生把陌生女子的死亡时间定位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区间,他相信有很大的概率,死亡时间大致是在他没工作的那两段时间,先是得流感的那周,然后是短暂的假期,检验这两堆文件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就算这名女子的死亡时间更早。”

把自己完全带进了陌生女人的世界,她的生,她的变迁,他的结婚离婚,以及他的死,在这个连死亡也复活的过程中,若泽也完成了自我的定义,他第一次打开禁门,在不安与激动中超越了自己;他敢于进入局长的办公室,坐在那张椅子上想象着替换的生活;他闯进学校,以一种狂放不羁的方式脱去衣服呈现最真实的自己;而当女子死去之后,他又以一种强烈的意志对自己大声说出:“周六我要去墓地。”一条新的阿里阿德涅之线的线头被完全越过了,他进入墓地,进入自杀者区,以生者的身份给陌生女子以人生最后的尊严。
 
但是这样的尊严看起来也充满了无奈,生者和死者分开,不同的区域不同的档案,就像又回到了有着冷漠专制和自然法则的民事登记总局,“若泽先生肯定知道,面对死亡人们无能为力。在这么多死亡构成的道路上,没有哪名死者听到他经过的时候站起来,没有哪位恳求他帮助将化成灰烬的血肉和从骨架上脱落下来的骨头重新连接起来,没人请求他,来对着我眼睛吹一口生命之息,这些人都清楚地知道面对死亡无能为力。”死和生却原来被如此截然分开在两个世界,所以复活变成了不可能,甚至变成了谎言,那个如梦幻中看见的牧羊人说:“那就是在这里没有什么和表面一样:这可是个墓地呀,一座公墓。这是个迷宫;迷宫可以从外面解开。并不是所有的迷宫都是这样,这个迷宫就是隐形的。这里的所有尸体没一个和大理石板上的姓名对应。数字都被换过了。因为有人在刻着名字的石头被送来安放前就已经换过了。”墓碑上被换过的数字,无法对应于里面的死者,所以,混乱的数字背后是对于生命的亵渎,而这种发生在死者身上的亵渎又让若泽先生的努力化为一种泡影。在那个怪梦里,坟墓被羊群占领,而所有的数字都变得一样,“没法知道是羊的数字在变还是数字在换羊”的梦境里,若泽也找不到活着的自己了,“每一个都首尾相连,形成一个不间断的螺旋,中间就是他自己,没法判断始于哪里又终于何处。”

“死亡的彼岸,无人曾至,离去者无数,无人归来。”四行诗里写出了生命的无奈,而在若泽的寻找和复活中,档案还是档案,文件还是文件,陌生女人还是陌生女人,甚至连姓名也从没有被提及。所以在复活的使命最后归于另一种混乱的时候,若泽对于名字的解救最后依然回到了自然法则里,“救出来的只是名字,不是她本人”的故事里无人归来。但是毕竟是一次努力,毕竟在过程中改变了秩序,毕竟在名字的世界里注入了一种线索,那电话自动答复机里是陌生女人的声音:“我不在家,请在听到提示后留言。”似乎是唯一的声音,却也成为永远的留言,而对于若泽先生来说,自我毕竟已经隐现,毕竟曾经复活,毕竟没有丧失唯一的名字,所以最后,他撕毁或是烧掉上面写有死亡日期的原件,走进民事登记总局,来到长官的办公桌,打开藏有手电筒和阿里阿德涅之线的抽屉,“他把线的一端系在脚踝,然后朝黑暗走去。”

复明症漫记

编号:C38·2140512·1075
作者:【葡】若泽·萨拉马戈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4年03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22.10元
ISBN:9787544268554
页数:283页

“亲爱的先生,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们讲究科学态度,捍卫职业良知,对我们来说,极为重要的是能够向上司表明,我们无愧于他们支付的钞票,无愧于我们吃的面包;我都糊涂了;别着急。”作为《失明症漫记》的姐妹篇,《复明症漫记》从四年后的选举开始:这样的天气投票,太糟糕了。大雨瓢泼直到下午三点才止住。四点钟,既不早也不晚,选民们纷纷涌向各自的投票点。选票堆积如山,凌晨才统计完:无效票极少,弃权票也极少,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都是空白选票。四年后的四点钟,还有科学态度和职业良知吗?甚至还有失明的寓言吗吗?“直到一封告密信指出:在四年前那场席卷全城的白色瘟疫中,有一个女人没有失明。”失明或者复命,在一个不是轮回的时间里成为一种讽刺,荒诞离奇的局面下,是人性的善与恶,是国家机器的盲目与黑暗。


《复明症漫记》:谁是集体催眠术的受害者

这时候一个盲人问,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三声枪响,另一个盲人回答说;但是还有一只狗在叫;已经不叫了,大概是因为第三声枪响;很好,我讨厌听狗叫。

还是盲人,一个盲人,另一个盲人,在《失明症漫记》四年之后的城市,在失明症蔓延传染而复明的国家,依然有一个盲人,依然有另一个盲人,他们也看不见现实,看不见偶像,但是他们听到了枪声,三声枪响,比寓言更直接、更赤裸和更血腥的方式传到他们失明的世界里。死去的视力,却复活了听力,但是就像眼睛被浓雾和牛奶的白色覆盖一样,他们应该听到的狗叫也被覆盖了,狗倒在地上,狗正在死去,狗已经停止了狗叫。

“我们吠叫吧,狗说。”当题写在前面的《呐喊书》代替“看见”的《箴言书》,当狗的吠叫被枪声代替,这是不是又一场灾难的开始?只是三声枪响制造的恐怖并非是单纯地终止了那些盲人应该听到的狗叫,那只是一颗子弹射中了狗的身体,还有两颗子弹呢?它们以一种谋杀的方式射向一个女人的身体,两颗子弹,仿佛是双重的灾难——一颗子弹射向四年前唯一没有失明的女人,另一个子弹射向四年后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失明的女人,这是对四年前遗留的那个寓言的毁灭,更是对于四年后新设置寓言的摧毁,那个系着有白色斑点的蓝色领带的男子,站在高楼上,以俯视的方式用带望远镜瞄准器的步枪,打中了正在阳台里的女子,“我们不能问她是不是听到了接连两声枪响,她死了,躺在地上,鲜血流出来,滴到身下的阳台上。”没有喊叫,也没有最后睁眼看见这个系着有白色斑点的蓝色领带的男子,而对于这个城市来说,一切也都悄然进行,只有盲人们听到了枪声,听到了射进狗的身体里的枪声,于是,城市恢复了宁静,于是,狗停止吠叫代替了女人的死亡。

隐性的谋杀,秘密的谋杀,正如内政部长在被解职之前所制定的那个行动计划一样,充满了隐性和秘密的意义,“让警察的精锐部队潜回城内,身穿便服,不得有暴露他们所属队伍的任何痕迹。”身穿便服,潜回城里,像是不能公开的阴谋,这个城市是被放弃了还是被占领了,是被代替了还是被谋害了?回来之前一定是离开,潜行的关键一定是假装,城市仿佛并不属于政府不属于国家不属于总统不属于总理,反倒属于那吠叫的狗,那未曾失明的人,那听到枪声的一个盲人和另一个盲人。

还有那个为了解救而背叛的警督。同样是系着有白色斑点的蓝色领带的男人,他从后边走过来,然后朝警督的脑袋开了一枪。又是枪声,覆盖的枪声,谋杀的枪声,毁灭的枪声,只不过这枪声比杀死女人的枪声来得早,比杀死吠叫的狗的枪声也来得早,“所有迹象都清楚地表明,这是颠覆分子进行的又一项罪恶的行动,他们仍然在我们不幸的首都破坏民主制度正常运作的稳定性,这就是说,他们在无情地攻击我们祖国政治,社会和道德的完整性。”制定行动计划的内政部长说,女人成了颠覆分子,警督成了颠覆分子,甚至那狗也成了颠覆分子,无处不在的颠覆分子,必须杀死的颠覆分子,在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城市里,警察的精锐部队潜回城里就像是一个被放逐者疯狂的反扑。

而这样的放逐却是自我的逃离,是精心策划的阴谋,是荒唐的游戏,却美其名曰“撤退”。只因在一场普普通通的选举中,百分之八十三的空白选票让这一场期待的选举变成了一个讽刺:“今天在我国首都举行了选举,结果如下,右翼党得票率百分之八,中间党百分之八,左翼党百分之一,弃权票为零,无效票为零,空白选票为百分之八十三。”但这不是最初的结果,不是荒唐的起点,游戏在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降临,中间党代表、右翼党代表和左翼党代表在等待着从雨中赶来的选民,但是一开始没有,票箱空空如也,干干净净,雨不停地下着,选举却以一种空白的方式开展着,即使一个小时之后出现了第一个选民,即使这陌生的选民投下了期盼着的选票,即使后来的选票塞满了票箱,但依然是无用的,“在场的人都觉得,这场选举已经是个巨大的政治失败。”这样的政治失败不是不到百分之二十五的有效票,不是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空白选票,而是因为这一场雨,“既然法律规定若遇自然灾害应在八天之后重新进行选举,那么,就在八天以后,也就是下一个星期日重新选举,不论上帝意欲如何,都必须如此。”遇到自然灾害,必须重新进行选举,这是国家法律的规定,那么在雨中期盼第一个选民到来只是一种形式,那么“右翼党得票占百分之十三,中间党百分之九,左翼党百分之二点五”的结果也丝毫没有意义。

八天之后是星期日,而在国家元首的眼中,“亲爱的同胞们,星期日必定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对于大雨这种自然灾害的替代,可是,“政治失败”却越来越突出,投票的选民们谈着离婚的事,而最后的结果空白票的比例从雨天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变成百分之八十三,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却换来一个更具讽刺意义的灾难,这不是自然灾害,是人为的灾难。所以政府一致同意有必要对如此令人费解的结果进行认真调查,内政部还制定了行动计划,组织和派遣训练有素的探员渗透到民众中去,了解事件发生的原因。他们抓人,他们使用测谎仪,他们配以谎言画,而这样的调查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相反,一方面测谎仪结果出现问题,继而怀疑是测谎仪本身的问题,连探员也被测出说了谎言,而这样的谎言并非是机器的问题,而是政府已经习惯了说谎,习惯了欺骗,按照法律的规定,选民是有投空白选票的权力,“法律一笔一画写得清清楚楚,任何人不得因为投空白选票而受到迫害”,但是制定和实施法律的人却在自我摧毁这一种体系,将法律置于一边,而另一方面,这种用谎言来掩盖专制的方式也使市民开始远离自己的真实的生活:

后来才开始注意到,白色这个词渐渐变得淫秽和刺耳,人们不再使用,而改用婉转或拐弯抹角的方式表达。例如一张白纸,就说没有颜色的纸,用了一辈子的白色的毛巾,改称牛奶色的毛巾,把雪比作白色斗篷的说法由来已久,现在却采用了近二十年来才出现的极浅灰色一词,学生们不再说交白卷,而是直截了当地承认对所学科目一窍不通,最有趣的情况是,世世代代以来,父母,祖父母,叔叔,伯伯乃至邻居等等,都借一个谜语启发儿童的智力和推断力,白球球,母鸡生,打一种食品,现在这个谜语突然间消失了,这样的怪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人们拒绝再说出那个词,但又发现问题实在荒唐,所有的母鸡,不论属哪类品种,不论多么努力,都生不出别的东西,只会生鸡蛋。

因为和“空白选票”有关,白成为一个禁忌词,而严禁使用的“白”自然构成了一套虚假的压制体系。对于政府来说,严禁说“白”并非是唯一的荒唐规定,因为调查毫无进展,所以总理下令城市进入不定期的戒严状态,而在戒严也依然无效的情况下,总理又实施了撤退计划,“政府各机关立即撤退到另一座城市,让那里成为国家的新首都,这里驻守的各兵种部队全部撤离,警察部队也全部撤出”,政府撤离,警察撤离,虽然留下了市政委员会协调一些垃圾处理等简单问题,但是整个政府体系在这种撤离中慢慢解构,在大规模的撤离中,意外发生,许多市民的窗户亮出灯,然后照着车里的队伍,本来应该秘密却被在灯光下公开化,他们像是逃离者,也在这灯光中看见了惊恐,汽车碰撞,人员受伤,秩序混乱。而荒唐的撤离计划竟然只是为了处罚有着投空白票的市民,随着撤离行动的实施,“这座反叛城市将由它自己管理,它会拥有所需要的一切时间考虑明白,脱离神圣的统一国家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等到它再也忍受不了孤立,凌辱和蔑视,等到里面的生活陷入一片混乱,那些犯有过错的居民就会低着头来找我们,恳求我们原谅。”

这是无政府主义的某个阴谋,当撤离计划遇到混乱和意外的时候,他们其实陷在了自己设定的荒唐假设里,找不到任何线索和依据,政府又开始了另一种怀疑:“即某个邪恶的国外势力正在致力于破坏我国稳定”,总统向全国发表讲话说:“你们,是你们,是你们无耻地脱离了国家的和谐生活,走上了颠覆和反叛的歧途,向合法权利发起了邪恶和阴险的挑战。”总统直接将矛头指向市民,把“你们”立在政府的对立面,这是另一种残暴,另一种专制,这是白色的寓言,这是自我制造的恐怖,这是“臭狗屎”的自我讽刺:“寥寥三个字构成一个粪便学感叹词,其表达力相当于整整一篇国情演说,综合并集中地表现出绝望的深度,这种绝望摧毁了整个政府的心理承受能力,尤其是像那些因职务性质而与镇压暴乱过程中的各个阶段关系密切的部长们,这里指的是国防部和内政部的长官,他们在各自的领域为处于危机之中的国家提供良好服务的光环顷刻之间消失殆尽。”

臭狗屎的生活是颠覆了自己曾经制定的法律,颠覆了那个晴空万里的星期日,颠覆了本来是正常颜色的“白”,开始是撤离,是让市民反思,让市民自我管理,而当这一行动失败之后,甚至把专制的荒唐变成了隔离,“我认为,要想完全阻止他们,只能围绕首都筑起一圈不可逾越的高墙,用水泥板建成的高墙,我估计高度要在八米左右,显然还需要现有的电子监控系统支持,还要辅以必要数量的带刺铁丝网,我坚信,任何人都无法从那里通过,甚至连一只苍蝇都不行。”这是总统的命令,而总理的建议是采取专制性质的激烈措施,“比如说,不定期地取消本市民众的公民权利,为了避免有意识形态偏袒的嫌疑,也要把我们自己的选民包括在内,通过一个非常时期选举法并在全国适用,规定空白选票等同于无效选票,以避免瘟疫蔓延,等等。”

非常时期选举法,非常时期选民,当车站发生爆炸而死亡三十四人的时候,这种怀疑变成了对于恐怖团体的确认,包括社会传媒在内,“把罪行归咎于某个与白票人动乱有关的恐怖团体”。和恐怖有关,其实是自我的恐怖,自我的谋杀,而那三封检举四年前未曾失明女人的信,却让这个陷在噩梦里的城市重新进入了“可恨的噩梦”,就像四年前的失明事件一样,真实地不敢相信,便被“当作曾在梦中而不是在现实中存在过的什么东西”。

当政府的视野转向四年前的失明,也就转向了一个属于个体的寓言之中,转向关于个人命运的荒唐计划中,失明是一种白色的覆盖,而空白选票的出现也仿佛是一个被白色覆盖的政治失败,“空白选票是失明症的一种表现,与前一种失明症具有同样的破坏性”,这是总理的想法,而司法部长却说:“或者叫复明症。”。那封市民写来的信直接把那个女人推向了一切的因:“我想说,共和国总统先生,现在的失明症或许可以用第一次失明症来加以解释,两者或许可能用同一个人的存在来加以解释,甚至也许能用该人的行动来解释,我不太确定。”当大家失明而她却没有,这是一个异数,一种无法解释的现实,所以在政府陷入空白投票调查没有结果甚至混乱的时候,它也必然指向一个无法解释的原因,“那个女人当时没有失明这一事实与现在众多的选民投空白选票有关,而正是后者把我们推进了当前的窘境”,仅仅因为四年前没有失明,就必须承担四年之后投票的悬案,这种荒唐的推理其实也印证了和四年前一样,这个城市陷在一种“仍然失明”的困境中。

但是对于政府来说,找到一个事件的替代品才是最最重要的,所以抓捕女子便成为破解政府“失明症”最重要的行动。警督似乎并不困难地找到了写信的人,他就是四年前那场失明症第一个失明的人,在四年前气人小组里,他们也在寻找食物和水,寻找解救的办法上团结合作,而第一个失明的人也是第一个复明,但是四年后,这个举止并不端正的人开始用一种荒唐的推理找到了空白投票的“元凶”,理由仅仅是“一个人做了一件事,就能做另一件”,这不得不说是另一种挥之不去的失明,而且与妻子离婚这一现象可以判断出某种偏执。当然,警督也比较容易找到医生和医生的妻子,女人也承认四年前没有失明,也承认曾经用剪刀杀死了歹徒的头目,为的是拯救那些被迫害的盲人女子,而警督的调查也并非是为了杀死男人这一罪行,而是承认操纵了空白投票。

“难道夫人你不是一个颠覆运动的组织者,负责人和首领吗,这一运动把民主制度置于危险境地,即使称之为垂死境地也不过分。”这是警督对女人说的话,成为颠覆运动的组织者、负责人和首领,就如四年前七个人小组的组织者、负责人和首领,“你的重罪是在我们所有人都成了盲人的时候你却没有失明”,这样的逻辑后面是一个荒唐的游戏,而游戏的目的是使政府将来告诉人民:“他们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集体催眠术的受害者,而夫人你是这一艺术的精灵”。

这是警督对女人说的话,其实在于女人的不断接触中,他已经感受到了计划的荒唐,也慢慢知道了政府的虚伪,所以警督本身的身份是政府工作人员,是那个专制、荒唐政府的代表,但是他却开始了自我转型,他成为了荒唐游戏的解救者,他告诉女人,内政部长要把四年前的小组照片登在报纸上,在电视台播出,要对空白选票负责,同时,要把四年前所有关于那场失明症真实事件有关的资料、新闻、回忆录和文章轰炸掉,用新的定罪新闻取代以前的文本。所谓控制,就是一种替代,一种毫无逻辑的替代,一种毁灭证据的替代。所以醒悟的警督在相反的方向上开始了另一个行动计划,他去往另外的报纸,把真相告诉他们并希望他们能够登载,他用秘密的线路打电话给女人叫他“隐藏起来,消失掉”。

“我从所从事的职业中懂得,发号施令的人不仅不会在我们称之为荒唐的事情面前却步,还会进一步利用荒唐的事情麻痹人们的良知,毁灭人们的理性。”这是反叛者的精度,这是解救者的警督,但是在巨大的国家机器面前,在国家控制的媒体面前,力量必将太小了,照片登在了报纸上,黑色或红色标题,“阴谋面目终被曝光,这个女人四年前没有失明,空白选票之谜被揭开,警方调查初见成果。”谜底被揭开,调查有成效,这便是政府对于政治事件的最荒谬处理,而这也预示着新的失明症正在变成现实。“我们出生的那一刻,仿佛为一生签署了一纸契约,有一天我们可能会问自己,是谁替我签署的,我问过自己,回答就在这张纸上。”警督在写给另外的媒体的信中,说到了契约,这是生命的契约,这是从生到死的契约,而失明也是一种死亡,那么警督的问题便是:谁让我们再次失明?

四年前女人没有失明,她用看得见的方式完成了一个解救者的使命,而四年后,警督没有实名,他用揭露真相的方式成为另一个解救者,但是在这巨大的阴谋面前,不失明的个体,解救者的个体依然会成为最后的牺牲品。四年前女人在还存在的城市里最后变成了看不见的盲人,而在四年后,警督被那一声最先响起的枪声打中,无处可逃的命运,在四年的轮回中变成一个讽喻,是的,一切的声音平息了,狗也不会再叫了,可是那听到枪声的却还是盲人,一个盲人,另一个盲人,以及这个城市所有失明的盲人。

失明症漫记

编号:C38·2140425·1071
作者:【葡】若泽·萨拉马戈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4年03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22.10元
ISBN:9787544264112
页数:281页

“萨拉马戈用想象力、同情心和反讽所维系的寓言,让我们把握到捉摸不定的现实。”这是萨拉马戈在199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颁奖辞,而想象力、寓言和捉摸不定的现实也长长让他和马尔克斯放在一个坐标系中,作为葡萄牙迄今唯一一位获此殊荣的作家,萨拉马戈似乎更着迷于荒诞,在这部小说中,世界听到的喊声就是:“我瞎了!”而在另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巨大的虚构:“没有人会相信,他的眼睛清晰明亮,巩膜像瓷器一样洁白致密,然而他却一再绝望地喊着:我瞎了!我瞎了!”当路人送他回家之后,失明症开始迅速蔓延,整个城市陷入了一场空前的灾难。灾难是一种残酷而冷酷的设置,当问萨拉马戈:你为什么会写这样一部冷酷的作品?他的回答是:“虽然我活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却不好。”世界不好,是充满着病症,充满着恐惧,充满着隐喻:“你不知道看两个盲人争斗是什么感受;争斗差不多从来都是一种失明的形式;如果你能看见我不得不看的事,你也会想失明。”


《失明症漫记》:我们瞎是因为我们死了

 

 

随着时代的推移,随着社会的进化和基因的置换,我们最后把道德感与血液的颜色和眼泪的咸淡混为一谈,仿佛这还不够,我们还把眼睛变成了朝向灵魂的镜子,结果它往往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我们嘴上试图否认的东西。

失明的世界不是看不见的黑色,是看得见的好像在浓雾里的白色;失明症在蔓延在传染,失明症却只留下一个不失明的人;失明的人被隔离在精神病院里,失明的人也被隔离在无处可逃的城市里。是的,在可怕、恐惧、失去自我和生命的灾难面前,有道德的沦丧,有死亡的血液,有痛苦的眼泪,但是只要是最终朝向灵魂的镜子,朝向救赎的教堂,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连最后关于自己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他们是“能看得见的盲人”,他们也是“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肯定的终点是否定,那么否定的终点是不是像被反转的世界一样,重新会有一个肯定的未来?

“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这是《箴言书》上的启示,“如果”永远像是一句写在别处的话,写在看得见世界里的箴言,可是谁会在一个“如果”的假设中认出这些字,读出这句话?它像是一个悖论,在一个色彩丰富地世界里让你茫然。那个开车在路上的司机是那个被排除在箴言之外的“你”,经过路口,停下车子,然后等待信号灯变换,然后开着车消失在城市的车流里。这不是如果的生活,这是正常的现实,一切都没有设防,一切都像每天应该的样子发生着,可是这没有“如果”的开车、等候,没有如果的城市生活却在那一个路口的红绿灯面前戛然而止。“黄灯亮了。前面两辆汽车抢在变成红灯以前加速冲了过去。人行横道边出现了绿色的人像。正在等侯的人们开始踩着画在黑色沥青上的白线穿过马路,没有比它更不像斑马的了,人们却称之为斑马线。”也像一句箴言,黄灯、红灯、绿色的人像、黑色的沥青、白色的斑马线,当斑马线最不像斑马线,沥青也不像沥青,人像也并不是人像,于是,黄灯、红灯也都在那一刻失去了色彩——丰富的色彩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城市的寓言,它离每天都不设防的“你”太近太近。

停滞了的现实,停止了的生活,即使红灯变成绿灯,也都是“如果”的一种假设,他成了盲人,被禁锢在自己的车子里,“我瞎了。”他喊道,世界在他面前以一种毫无预料突然而至的方式改变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好像在浓雾里,好像掉进了牛奶海里”,看不见的浓雾,看不见的牛奶,白色的一片,却是最黑暗的一种开始,不是失明症?白色的失明症,神经的失明症,可是对于盲人来说,就是一场灾难,一场无法面对前面的世界的灾难,一场无法回去的灾难。“一片深不可测的白色遮蔽了一切。”这是遮蔽的开始,深不可测的遮蔽,而这样的遮蔽充满了寓言色彩。不仅是失明所看见的不是黑色,而是白色,“他淹没在一片白色之中,这白色如此明亮,如此浓密,不仅仅吸收了一切,还吞没了一切,不仅吞没了颜色,而且把一切人和物本身都完全吞没了,这样它们就变得双倍无形。”如此明亮,如此浓密,却吸收了一切,吞没了一切,把眼前的一切纳入到深不可测的灾难中,而在眼科医生那里,这灾难也找不到任何关于科学的解释:“角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巩膜没有任何异常,虹膜没有任何异常,视网膜没有任何异常,水晶体没有任何异常,黄斑没有任何异常,视神经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任何部位发现异常。”而那看到的一片浓的白色,是“一种白色的黑蒙”——黑和白,不仅在词源学上自相矛盾,而且在神经学上也不可能:“因为一旦大脑不能辨别现实中的形象形状和颜色,同样也就不可能给正常视力在同一个现实中看到的形象形状和颜色蒙上一层白色,绵密的白色,仿佛一幅没有色调的白色图画,不论要精确地定义正常视力有多么困难。”

这是被白色覆盖的现实,没有黄灯,没有红灯,没有绿色的人像,没有黑色的沥青,没有白色的斑马线;而这也是被白色覆盖的无知,没有答案,就像失明一样,医学和科学陷入了深不可测的灾难中,而在那天夜里盲人梦见自己失明之后,寓言已经开始在城市中蔓延。送盲人回家却偷走了他那辆车的人,在下了车之后也看不见了;对盲人进行诊断却找不到依据的医生,把书籍往书架上放的时候也看不见了;盲人的妻子也看不见了,偷车贼的妻子也看不见了,还有戴墨镜的妓女在肉体精疲力尽的时候也看不见了,戴眼罩的老头忽然也看不见了,来医生那里看过病的斜眼的小男孩也看不见了……从未见过的失明症,一下子传染到了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他们也看不见自己。白色的灾难在蔓延,在扩散,而政府将他们全部安置在一所精神病院里,作为隔离区隔离着失明的人和尚未失明的人。

萨拉马戈:是不是也看见了被蒙住的偶像

但是这种隔离已经失去了意义,在这个城市里,人只分成两种,不是盲人和看得见的人,而是现在失明和即将失明的人。失明是一种共有的状态,共有的灾难,共有的寓言,虽然政府抓捕他们,虽然军队看守他们,但是这无处可逃的灾难将覆盖整个城市。隔离区从四十个人变成二百四十个人,在越来越多的盲人世界里,在同样面临失明的痛苦中,这个像监狱的世界却变成了不同力量、不同人群争斗、抗击的地方。这又是一个寓言,他们被隔离,却不是一种利益诉求的盲人。

首先他们是被规训的人,政府和军队是盲人世界之外的统治者,扩音器的里的通告说:“政府希望所有公民表现出爱国之心,与政府配合。”自己被隔离是一种支援全国的行动,可是这一切的行动却是一种自生自灭的残忍处置,在政府的十五条规定里,有“在事先未获允许的情况下离开所在的大楼意味着立即被击毙”的杀戮,有“如若发生火灾,不论是偶然起火还是有人故意纵火,消防人员皆不予救援”的冷漠,有“如若有人死亡,不论死因为何,均由住宿者在围栅旁掩埋尸体,不举行任何仪式”的恐怖,而关押、规训并不止于此,军队可以随时拿出枪射出子弹,可以不顾他们忘记了食物配给,甚至当大家争抢的时候,军队也以武力镇压的方式把这一场“暴乱”带向死亡。

但是恐怖并不止于军队的杀戮、无情和恐怖,还在于隔离区里形成的不同力量之间的对抗、争斗。这里有弱势的小孩和女人,也有强势的盲人歹徒们,歹徒们也有枪,他们把仅有的食物占为己有,他们要女人为他们服务,盲人的世界里,病态的不止这生理上的失明症,还有那些人的残忍、无情,“如果我们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那么至少应当尽一切努力不要像动物一样生活。”医生的妻子说,而在这个盲人的世界里,在全部被界定为被白色覆盖的失明症人群里,她却是一个例外,她曾以为自己是盲人,但后来发现她看得见这隔离区,看得见对面的歹徒,看得见军队,看得见枪,当然,她也看见了无数的死亡。

因为取食物而被打死,因为没有食物吃而被打死,因为被歹徒们强奸而死:“她把死者抱起来,死者的身体像是突然散了架,两腿间血迹斑斑,腹部青一块紫一块,可怜的乳房露在外面,一个肩膀上还有被疯狂地咬出的牙印。”种种的死在她面前组成了一个和失明一样的看不见的生命,“死亡也不传染,但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所有人都失明和所有人都死仿佛是一个世界的两面,它们呈现出相同的命运,医生的妻子甚至在那个被强奸而死去的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身体的写照,而这也是所有女人身体的写照,“在她所受的屈辱和我们的痛苦之间只有一点区别,那就是我们暂且还活着。”死去和活着,失明和不实名,这样的命运却为这灾难的失明症提出了一个启示,“我倒要问一问,既然盲人看不见,他怎能通过目光传播失明症呢?”看不见别人的眼睛,失明症如何传染?这样的疑问便把“失明的眼睛把失明症传给能看的眼睛”的逻辑否定了,而同时也使她成为一个解救者。

她是唯一看得见的人,看见失明症的盲人,看见各种各样的死亡,也看见“道德感与血液的颜色和眼泪的咸淡混为一谈”的现实,偷车贼的偷车行为、戴墨镜女人的床上交易,都是一种道德的失陷,在隔离区,她还看到“一个瞎眼男人正趴在一个瞎眼女人身上,女人用两条腿把男人紧紧钩住,两个人的动作都尽量放轻”,甚至她看到自己的丈夫钻进戴墨镜女人的被窝,这样的道德问题和那些死亡的血液、哭泣的眼泪混杂在一起,而她是独立于这个盲人世界外唯一一个看得见的人,她是异类,也终于成为可以领导弱者的反抗者,她组建起对歹徒们的攻击队伍,她甚至拿着剪刀杀死了歹徒的头目,“我们被迫生活的这个地狱里,在我们自己打造的这个地狱中的地狱里,如果说廉耻二字还有一点意义的话,应当感谢那个有胆量进入鬣狗的巢穴杀死鬣狗的人”,而当廉耻也丧尽的时候,一无所有的她就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当之有愧的尊严,“至少我们还能为享有本属于我们的权利而斗争。”

斗争是复活,是尊严,正如戴墨镜的姑娘所说:“女人们能复活,一些人在另一些人身上复活,妓女们在正经女人们身上复活,正经女人们在妓女们身上复活。”而在这样的斗争和复活中,那个象征性的隔离区和那些杀戮、权力也纷纷瓦解,扩音器广播的人失明了,军队的士兵失明了,那个牢笼已经变成了虚设:“所到之处一切都化为灰烬。大门一扇扇敞开了,疯子们跑出精神病院。”跑出精神病院是不是一种胜利,是不是一种自由?但是他们还是失明,还是面对像死亡一样的失明,在大火熄灭的城市,在雨水冲刷的城市,他们如何找到自己,他们如何面对失明。

从隔离区出来,在某种意义上消除了禁锢,当医生和妻子,第一个盲人和妻子,戴墨镜的女人和戴眼罩的老人,还有斜眼的小孩组成的七个人,相互依赖相互帮助,他们变成了新的团体,而这个团体的结构是一种新的组织,新的组织是新的希望,是新的世界,是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去除身上的污垢,他们在超市的仓库里寻找食物,戴眼罩的老人说,我们像回到了原始部落时代,第一个失明者说,“那些现存的团伙大概都有首领,有人指挥和组织”,而戴墨镜的姑娘让医生的妻子来指挥,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失明的人,唯一看见的人,“也许一种自然形成的首领,在盲人的国度里有个长眼睛的国王”,这是和隔离区不一样的现实,在这里有长眼睛的人,有首领,这是微缩型的社会,它解构了象征禁锢的隔离区,它成为新的寓言:“只有组织起来,在一定意义上说,组织起来就是开始了;你说得对,也许对,但是,这场失明症的经历给我们的只有死亡和悲惨,我的眼睛和你的诊所一样,不再有任何用处;多亏有你的眼睛我们才活到今天。”

活着就是抵抗死去,就是抵抗失明,他们在眼睛的组织和带领下,变成一个代词,一个副词,一个动词,一个形容词,变成可以连接在一起的词组、句子和生活,“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这是另一个箴言,“如果”变成了现实,变成了看得见的现实,变成了仔细观察的现实。但是这仅仅是一个寓言。这个城市里还是到处有死亡,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必须的食物和水,“失明症是人自身和与生俱来的眼睛之间的私密问题,与别人无关。”也就是说,医生的妻子作为看得见的神,作为新组织的首领,她也只是在自己的私密问题上获得了答案,或者说她只是找到了自己,所谓对群体的救赎就像是一个不能实现的神话。

“我相信所有的人都失明了,至少到现在为止我看到的人举止都像盲人,没有水,没有电,没有任何必需品供应,我们处在混乱之中,真正的混乱大概就是这个个样子。”医生的妻子这样说,在所有人都失明的城市里,她也会变成一个虚幻的偶像,就像那个关着门的遗弃的教堂,“我想象一个个塑像,一幅幅画像,我似乎看到他从这个跟前走到那个跟前,之后爬上神龛,用布条裹住他们的眼睛,再打两个结,以免布条松开或者坠落”,神被蒙住了眼睛,他们失明了,这是亵渎,“上帝不值得一看。”偶像是需要另一些人的膜拜,另一些人的顶礼,但是,“偶像们用看他们的那些眼睛看,只不过现在所有的人都失明了”,偶像不被别人看见,哪来的救赎?就像失明者在被白色覆盖的现实里,也从来看不见那个灵魂的镜子。

“我会越来越看不清,即使不丧失视力,我也会一天比一天瞎,因为没有人看我。”这是医生的妻子的感悟,没有人看我就是被蒙住偶像的宿命,而在这个城市里,不仅有失明者,还有不失明的人看得见的恐惧:“因为在人们称为精神病院的理性迷宫里生活和在既没有人领着又没有拴狗的链子拉着的疯狂城市中冒险完全是两回事,在城市里,记忆毫无用处。”记忆毫无用处,偶像毫无用处,首领毫无用处,她一样沉入深不可测的灾难,一样打碎了灵魂的镜子,一样要面对无处可逃的死亡,一样是“能看得见的盲人”,一样是“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

当地一个失明者大喊起来“我看得见了”的时候,这关于群体性失明者的寓言便结束了,而另一个关于偶像和首领的寓言开始了:“医生的妻子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看下边,看看满是垃圾的街道,看看又喊又唱的人们。然后她抬起头望望天空,看见天空一片白色。现在轮到我了,她想。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她垂下眼帘。城市还在那里。”城市还在那里,这里没有“自由引导人民的画面”,不管是医生,还是第一个盲人,不管是妻子,还是戴墨镜的女人、戴眼罩的老人、斜眼的男孩,他们都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他们都是第三人称,都是组成“他们”的一个个失明者,都是要面对死亡的人,“而此时这一切都可有可无了,反正死后人人同样失明。”

连寓言的白色也没有了,世界真的变成了黑暗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