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卷)

编号:C38·2140512·1077
作者:【英】詹姆斯·乔伊斯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2年11月第1版
定价:128.00元亚马逊83.20元
ISBN:9787208109193
页数:897页

“A way a lone a last a loved a long the”,全书居然结束在一个定冠词the上,这个结尾与全书的开头“riverrun , past Eve and Adam”连成了一句,构成了小说的循环,用以表示“生生不息”的轮回。如同《尤利西斯》的结尾一样,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在半梦半醒中开始了自己漫长的没有标点的独白。这是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境,而那个用100个英文字母拼成的“雷击”一词,模拟雷声隆隆不断,仿佛正在击打那迷宫一般的意识流。“百科全书”、“万花筒”,这是对《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描述,乔伊斯所耗费的心血远超《尤利西斯》,并视为自己创作的巅峰,在作品完成之际,他甚至说现在除了死之外便没什么好做的了,并放言“这本书至少可以让评论家忙上三百年”,而出版70多年后才有中译本,而且只是“第一卷”,人类历史、现实社会、时间空间和自然世界,仿佛刚刚展开就进入了没有终点的迷局里。


《芬尼根的守灵夜》:避开说双关语的人

山姆是个赝品,一件低级赝品,他的下流首先从食品中爬出来。
——《第七章》

他任性,能很快打发掉欧洲的肉末扁豆;他下流,“他的下流比所有堕落成那样的人都下流!”但还不够,他是个酒鬼,和那些无可救药得毫无希望的醉酒状态的造反者一起,吞下了太多瓢的酒,把枸椽皮举到鼻孔下,打着嗝,凭着气味说出是冷杉还是香柏,或者是水杉,来自于高山,来自于黎巴嫩;或者在感伤的酒杯失手之间,向同样下流的酒伴干呕;或者在“高贵的白脂肪”前张开双腿,“狗量的下流清晰可见地从这个肮脏抹黑的小甲虫身上浓密地冒出来”,最尊贵的女大公也好,图洛克-腾布尔女孩也好,“她明白从布拉德威尔出来的罪恶是一个放荡的坏男人。”

任性、下流的酒鬼和坏男人,是一个叫山姆的人?这是一个确定的问题,以及提供了确定的答案?但是是一个赝品,为什么他更喜欢易卜生茶歇时间的罐装鲑鱼,而不喜欢鱼子饱满的最肥美的子鲑鱼,或者最活泼的幼鲑,或者童鲑小鲑?它们都曾被鱼叉捉到过,在大自然中是鲜活的,捉上来食用也是新鲜的,味道当然是鲜美的,当山姆抛弃那些肥美而新鲜的鲑鱼是不是在放弃祖辈的信仰?罐装鲑鱼来自范德雷特和格莱斯顿加工厂,那里生产过被煎熬的带有英国贵族血统的巴拉克拉克,加工过希腊化的化冻羊肉腿,也制造过有软肋的猪后臀、美味鹅胸……诸如此类,都不是给“心灵希腊化”的犹太人,而山姆选择这个工厂生产的这些罐头,是不是在违背爱尔兰民族的传统,违背祖辈的宗教?

“曾在困窘之墙上的老鲑鱼掉了下来”,当山姆的父亲汉弗利·钱普顿·壹耳微蚵从墙上掉下来的时候,他就是作为化身的老鲑鱼,而在《凯尔斯书》上,鲑鱼也是上帝的化身,芬尼根的祖先芬丹·麦克波克拉是大洪水中唯一的幸存者,他生前曾是鹰隼,死后化为了鲑鱼,变成了神,而爱尔兰传说中的巨人芬·麦克尔曾经捉到了象征智慧的神鲑鱼,在烧鲑鱼时烫伤了大拇指,他把大拇指放到嘴巴里时获得了鲑鱼的智慧。当他死后,沉睡在爱尔兰的某个洞穴里,据说到爱尔兰真正需要时他会醒来,而芬·麦克尔和他的芬尼亚勇士们后来便成为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的榜样,19世纪争取爱尔兰独立的芬尼亚兄弟会和领导了1916年复活节起义的新芬党都用这个传说来为自己命名。

但是当泥瓦匠汉弗利·钱普顿·壹耳微蚵坠落而死,当山姆放弃了新鲜的鲑鱼,那个神启的智慧在何处,那个民族独立的使命在哪里?赝品而存在,任性而下流,于是在罪恶中被重新命名,“将真实与虚假放在一起,可以给这个杂种真正想看的东西来个快照。”但是,命名是不是本身也是一个“赝品化”的过程?最活泼的幼鲑是“parr”,是“帕涅尔”;或者是Thomas Parr,一个英国朝臣,在一百余岁时使一个女性怀孕;或者是“Parnell”,是爱尔兰自治运动的领袖,在被发现与欧希夫人的私情后被他的追随者抛弃,不久病逝。“童鲑小鲑”呢?smolt troutlet,是“斯沫莱特”,或者是“Tobias Smollet”,英国小说家,著有《蓝登传》。如果继续深究山姆的下流史,他的“任性”可以解释了“她”或者“自己”,“枸椽”是“围着……就坐”的意思,冷杉意谓“齐特琴”,香柏为“汲沦谷”,尊贵的女大公是“沐浴”,是“饯行酒”,“拉布德威尔”则完全变成了“新娘”……

从山姆是个赝品的确定回答,到不同词语完全不同的解释,这似乎已经在本体上走向了一条迷宫般的道路,鲑鱼和爱尔兰自治领袖,任性是“himself”,女大公在“沐浴”,“阿布德威尔”在沐浴,所有的东西都在歧义之路上,那么这个不给希腊化的犹太人,就迷失在另一种词语之林里,始终找不到那个明白的出口。而在说出“山姆是个赝品”的时候,它本身就进入了多义的世界,“山姆是谢默斯的简称,就如杰姆是雅各的戏称。”谢默斯是爱尔兰诗人叶芝的戏剧《伯爵夫人凯瑟琳》中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但“Shemus”也可能是“Shem”+“us”,是“我们”,或者是Seamus,是“詹姆斯”一词的爱尔兰变体,或者是shamus,俚语是“警察”……

用“杰姆是雅各的戏称”,来解释“山姆是谢默斯”的简称,这是一种互文,为互文不再是双向的自我解释,它在越来越多义的世界里变成了纵横交错的迷宫,所以再回到“赝品”,“于是山姆自己,这个独裁者,拔得头筹,正确的答案是——全都放弃?——当他是个——你的等到石头崩裂,——赝品的时候。”这是确定的那个回答“山姆是个赝品”之前的铺设,“山姆自己”是确定的,“正确答案”是确定的,但是“赝品”却是不确定的,它是“耻辱”,是“犯罪的”,是“三叶草”——于是,“全读错了”。

赝品“全都错了”,这是不是一种双重否定?和互文一样,从来不走向一种确定的关系,于是在这个775页的文本里,在这个第一卷的作品中,是不是一定要寻找确定的东西?“乔伊斯要用《守灵夜》来写一本夜晚的书,而夜晚是不能用白天的语言写的。”夜晚在哪里?在下流的食品中?在鲑鱼罐头里?在任性的文字里?夜晚是黑暗,光亮找不到那里,或者说,夜晚的灯只提供给唯一的作者,而那些读者在打开书的时候,只能看见黑暗,除非你也是一个赝品的读者。但是第七章,第七章里的“汉姆”,那被引用的“赝品”,不都在白纸上,不都在黑暗的另一面?夜晚的语言写成,白天的读者看见,在写作和阅读之间天生就搭建起了无法跨越的桥,所以当一本书的正文在双书页,注释在单数页,正文用小四号宋体,注释是更小的字体,一种解释者便是那座桥;而在正文里,小四号宋体旁边还有“|”符号,一种隔开,以及小五号字,是为了注解词的多义性;正文的译文上面还有拉丁文自造词相对应,commodius是乔伊斯在英文commodious“宽阔的”和拉丁文Commodus“康茂德”的基础上变化而成的自造词,放在正文中“宽阔”一词上方;而在注释页,不同的语种按照顺序排列,阿拉伯语、埃兰语、波斯语、芬兰语、拉丁语、立陶宛语、俄语、丹麦语,甚至还有中文,当诸多语言在单数页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正文里的词语必须被阅读者多义阅读。

似乎是体例而已,双书页和单数页,正文和注释,自造词和多义解释,在一个夜晚写成的《芬尼根的守灵夜》里,白天的阅读正在朝着“全都错了”的方向进发,而每一个读者都可能变成如山姆一样的“赝品”——是耻辱,是犯罪,是三叶草。那时候乔伊斯在哪里?他在说话,他在写作,他在夜晚的爱尔兰,他是一条老鲑鱼,他说在第四章里说“Bladyughfoulmoecklenburgwhurawhorascortastrumpapomanennykocksapastippatappatupperstrippuckputtanach”,难道就是那个被注释的:“他妈的讨厌的梅克伦堡街呜啦哇啦喊叫着喇叭婊子雷击绝食婊子婊子婊子那个人”?他在第七章说“Polthergeistzdondherhoploits”,难道就是在说“吵闹鬼呕吐滚出去希腊兵”?或者他把汉弗利·钱普顿·壹耳微蚵作为HCE的化身,可以是“子孙遍地”的Havth Childers Everywhere?可以是“霍斯堡和郊外”的Howth Castle and Environs,或者是“此即人人”的Here Comes Everybody?和把四位圣人缩写成一个自造词,乔伊斯已经不再仅仅是写爱尔兰,而是对整个人类历史和人类社会的高度浓缩和概括?

词语是火焰,是妓女,是垃圾,是马利亚,是敲打,是公鹿,是帕克,是沼泽,是道路,词语是乔伊斯的黑夜,而这无疑是他创造的巴别塔,“巴别塔建造者能说会道却是徒然(他们陷入困惑!)他们是这样的并离开了:”冒号,是一种离开的起始,是属于“他们”的行为,“对不起,蠢汉!你说丹麦话吗?不。你说一点儿挪威话吗?不不。你说盎格鲁话?不不不。你说撒克逊话吗?不不不不。这就都明白了!这是个朱特人。”朱特是“哑巴”,不说丹麦话,不说挪威话,不说央格鲁话,不说撒克逊话,只是不说话,而不说话的意义就在于拒绝解释,拒绝阐述,拒绝在白天阅读黑夜的书,拒绝在双书页的正文之外看见单数页的注释,拒绝把自造词拆开寻找线索,于是,1132年,在被理解为芬·麦克尔和四大师之间的年份纠葛时,撇除《四大师编年史》,乔伊斯说:“像蚂蚁或蚁类的男人对一只躺在小河里的巨大白鲸目瞪口呆。都柏林冒泡的鲸鱼。”所以,1132年便是:“一个小时里两个儿子出生在一位丈夫和他的丑老太婆家。”吉姆和肖恩,壹耳微蚵和安娜;于是,公元566,去掉围栏浅滩之城的血腥战争,去掉古爱尔兰在5月1日前夜举行的太阳神火仪式,乔伊斯说:“这时人们发现一位黄铜色头发少女在悲伤(哭啊哭啊!)”而所有的撇出和去掉,都是回归到夜晚的语言,回到巴别塔建造者能说会道的“徒然”中,这徒然却是意义之所在,“无知暗含印象,印象织成知识,知识发现名字形式,名字形式磨砺智力,智力传达接触,接触使感觉更甜蜜,感觉驱动欲望,欲望粘着依恋,依恋紧跟死亡,死亡淫毁诞生,诞生要求存在随之而生。”乔伊斯用佛教中构成生命的12种要素来寻求语言和意义的诞生,知识和形式,名字和感觉,欲望和死亡,最后是一种新的诞生,于是哑巴的朱特人在语言之外开始说话了,那个笨蛋说:“如今,所有人都在土堆世界中落葬,尘归尘,土自土。骄傲,啊骄傲,你的奖品!”朱特人的回答是:“这是谋杀!”

哑巴说话,用谋杀定义死亡,这是一种新的命名,当一种诞生在巴别塔之后,它其实就是巴别塔本身,就像山姆是“我自己”一样,返回到黑夜本身,所以山姆是个赝品不是否定,是在迷宫的故事里诞生,于是他的躯体起来了,是身体的器官:“包括一只扁斧脑壳,八分之一云雀眼,一个洞的鼻子,袖子里一只麻木的胳膊,王冠中垂下的42根头发,18根指向他虚假的嘴唇,三缕鱼须从他巨大的挂下(某人的儿子),错误的肩膀比正确的高,全是耳朵,一只人造舌头带着自然的卷曲,没有用来站立的脚,一把大拇指,一只失明的胃,一颗失聪的心,一只松散的肝,二瓣屁股的五分之二,一常衡给他的慢性尿道结石,一只万恶之源的男根,一张鲑鱼母鲑的薄皮,他那冰凉脚趾里的鳗鱼血,一只膨胀的膀胱,数目巨大……”

如果这是命名的一种形式,那么在“山姆是谢默斯的简称”,在“山姆的躯体起来了”的夜晚语言里,可以找到那座属于它自身的巴别塔,找到那个说话的哑巴。从第一章“坠墙者的伟大坠落”开始的复活,到第二章“职业绰号的起源”,从第三章的审判,到第四章“四个老人”对最新的说法,从第五章安娜多重人格、多个文献和多种现场的命名,到第六章12个问题和回答,从第七章“山姆是谢默斯的简称”到第八章“全都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的对话,都在那一种语言的迷宫里,他们守灵,他们命名,他们对话,他们审判,所有语言的存在,是为了唯一的目的,就像“四个老人”用另一种审判时所要求的,“避开说双关语的人”,没有双关,没有注释,没有单数页,最后就是在巴别塔建造者的能说会道中回到夜晚:“黑色的老鹰听着我们。黑夜!黑夜!”

“河水奔流,流过亚当和夏娃之家,从起伏的海岸,到凹进的港湾,又沿着宽阔回环的维柯路,将我们带回到霍斯堡和郊外。”人类历史之河缓缓流淌,从上帝造人到罗马帝国,再到维科所说的人类历史发展的是个阶段,终于在“霍斯堡和郊外”,开始了关于“芬尼根守灵”的语言之始,那是“一个声音也没有”的喊声,那是“曾在困窘之墙上的老鲑鱼掉了下来”的现实,那是“几乎从空无中诞生”的双胞胎。历史是存在的,老鲑鱼、特里斯特拉姆爵士、盟约之戒,以及“坠墙者的伟大坠落”,都是语言之外的存在,“在那些伟大古怪的岁月里,这个在狂饮村里与灰浆桶打交道的人,在某某人边,在利菲河岸,把一幢建筑堆在又一幢建筑之上。”当芬尼根大师,那个自由人的泥瓦匠建造这建筑的时候,其实是在建造巴别塔自身,但是这一种坠落而变成堕落,那些说双关语的人出现了。

“当心!当心!就像有人说的,这多半是块没打中的砖头,或者像其他人认为的,可能因为他身后的墙塌了。”他们在说,“麦克尔,麦克尔,唉,你为什么死啊?死于难受的口渴之恸?”她在说,“嚯嚯嚯嚯,芬先生,你将变成芬尼根先生。”他们在命名,于是在守灵夜,“一些人在哀号中合唱,更多的人在歌唱中哀号。”于是,“把他吵起来,让他躺下去。他僵硬,但他坚定,一流诗人!它曾是他曾是快乐工作的体面青年。磨快他的石柱,填满他的棺材!你能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再一次听到这样的喧闹吗?”双关语是歧义,是误读,而坠落就是坠落,就像巴别塔就是巴别塔,就像乔伊斯在“老鲑鱼”掉下来的时候用100个字母组成了一个单词,它可能是希腊语、拉丁语、法语、意大利语的混合,但是自造词就是它本身,是声音之本身,是语言之本身。

所以,坠落的泥瓦匠死去时身边是一杯威士忌,就像《旧约》的“启示录”,是为了芬尼根的复活,而民谣《芬尼根的守灵夜》中也唱道:“他们在他脚下放了一加仑的威士忌,在他的头边放了一桶黑啤酒。”复活是让那些被命名的过去远去,在自我意义上回到起点,“但是,瞧,当你饮尽他的食品,咬过花朵般洁白身体骨髓,因他再也无处可寻而把他看作史前巨兽。结束了,只不过是昨日之景的命运图。”所以在惠灵顿民族纪念馆,在那场战争的故事里,在被说起的历史中,“嘘!小心!回声之地!”爱尔兰人嚼过的每个牙签都是从炮台木块上砍下的碎片,这是为历史正名,死亡在死亡的意义上构成了一个自足的系统;所以在对于哈洛德或汉弗利·钱普顿的职业绰号的起源中,必须回到有姓氏之前的时代,有数字之前的时代,以避免“埃诺斯用粉笔画着地狱陷阱”;所以在都柏林对HCE的审判中,听到的是守灵的四个人不同的说法,阿玛、克劳娜齐娣、丁斯格兰齐、巴纳,最后却是“什么都不说”的沉默,“事情开始坚定沉着地对所有人说话,在很多情况下,我们知道的此人只有很少机会来对抗,但是即便如此,他或他的或他的事情经受了错误之乡(爱尔兰)最早的恐怖的恐怖之事。”妻子安娜呢?也在被人的言说中,“于是他们继续,这些酒量大的男人,这些编年史家曾经、从未、重新舔着,他们共同的看法,关于她的谁之前和他的哪儿之后,以及她如何在山蕨中迷失迷失,以及他如何在耳朵深处被发现,还有沙沙声、呢喃声、锉磨声、断裂声、叹息声、喘气声”……有多少指控,就有多少证人,每一中说法都是指控,每一个语言都是证人,于是战争无可避免:“战争发生于词语,树林就是世界。枫树的我、柳树的我们,核桃树的他,紫杉的你们自己。为了他每只鸟儿曾怎样叽叽喳喳啊聊!”

但是放荡者的母亲和罪恶的父亲生下的山姆,却以“神圣”的方式出现,那12个问题也是关于命名的,而问题的主题似乎也是关于语言,“你的妈妈知道你的麦克吗?”“什么称号是给蒂克对替克纹章的经典代用箴言?”“哪个爱尔兰的首都有两个音节和六个字母?”“把打扫房间的黛娜叫进来这句酒馆口号的意思是什么?”是笑者·麦克·壹耳微蚵出题,谁来回答?出题和回答本身就构成了对于语言的反讽,而那些回答的意义不在于寻找答案,而是解构问题本身,解构作为唯一确定性的问题本身,所有当地12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神圣的山姆也是赝品的山姆,山姆是“同一个我们”,是“我们对自己说”,于是在关于山姆的故事里,乔伊斯说出了没有自造词的一段拉丁文:“太初有造物主,至高的始祖,向着孕育生命的和无所不能的大地,没有任何羞耻或怜悯,一边解开裤带一边抬起降雨器,屁股就像刚出世时一样光着,将自己靠近,哭泣着叹息着,倾泻到他的手里,然后,卸下黑色的生物,发出一阵喇叭声,他自己的粪便,他称之为他的净化的,他放入一只曾被尊崇的哀悼之瓮中……”

没有正文上方的小字号,没有不同的注解,这是通畅的语言,是关于造物,关于生命,关于大地,甚至关于罪恶,关于欲望,关于身体,而这些也都是它们本身,当吉姆成为雅各,当肖恩变成布朗尼,唯有赝品的山姆是他自己,最后甚至像耶稣驱逐魔鬼是哑巴说话一样:“他举起生命之棍,于是哑巴说话。”生命在延续,死亡后的复活,复活后在说话,不管是爱尔兰的那段历史,不管是关于宗教的那个故事,不管是欲望带来的人类原罪,还是背叛中的沉沦,太初有造物主,从来不是被修改的文本,不是被传言的历史。

乔伊斯说word就是world,语言是世界,但一定是自身意义上的语言,是自己的语言,是自己的巴别塔,所以在避开说双关语的人,他最终找到了这个与世界有着共同脉搏的词语。“现在天黑了!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树我!黑夜,黑夜!告诉我树干或石头的事。在河水化的水边自,这儿和那儿里去的水自。黑夜!”黑夜降临,守灵夜真正开始,乔伊斯在自己的夜晚说话:“如果你找到时刻,我就会寻找地点。”

尤利西斯(上、下)

编号:C38·2130513·0984
作者:【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97年12月第1版
定价:79.00元亚马逊55.30元
ISBN:9787020084579
页数:1089页

《尤利西斯》是爱尔兰意识流文学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于192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小说以时间为顺序,描述了主人公,苦闷彷徨的都柏林小市民,广告推销员利奥波德·布卢姆(Leopold Bloom)于1904年6月16日一昼夜之内在都柏林的种种日常经历。乔伊斯将布卢姆在都柏林街头的一日游荡比作奥德修斯的海外十年漂泊,同时刻画了他不忠诚的妻子摩莉以及斯蒂芬寻找精神上的父亲的心理。乔伊斯一反传统的写作方法,使用极为怪诞的手法,展现发生在都柏林一天十八小时中的种种事情,每一小时写一章,最后一章描写女主人公的性心理,整章只有前后两个标点符号,堪称文学一绝。加以《尤利西斯》因是否属淫书的争论,在西方曾两上法庭,解禁后其影响更大。2000年英美一些重要媒体,一致将《尤利西斯》列为20世纪世界最富影响的名著之一,并被誉为20世纪一百部最佳英文小说之首,每年的6月16日已经被纪念为“布卢姆日”。


《尤利西斯》:是记忆的母亲们编造的寓言

复活,生命。人死了,就是死了。所谓末日的说法。到一座座的坟墓上去敲门,把他们统统喊起来。……拉起来吧!末日到了!于人都东翻西摸,到处寻找自己的肝哪、肺哪等等一切零碎玩意儿。

黑色的末日,不是死亡,也不是复活,是记忆,是记忆的女儿们编造的寓言,是记忆的母亲们编造的寓言,她们最初在《最后审判的景象》里,在一句诗句的典故里,在一个希腊神话的引用中,可是除了寓言或讽喻,还有那些受灵感支配的想象呢?在“海豚仓,字谜游戏。卜一:上”里?在十八小时的如水的行走中?在音乐响起的赞歌里?还是在最后仅存一个标点的“珀涅罗珀”中?编造的寓言必须接受谁的审判,是神父?是历史学家?是犹太民族的最后一个回家的英雄?或者是荡妇是妓女,是充满情欲的女人?还是天真无邪的少女?“可是,谁是格蒂呢?”桑迪芒特海滩边的声音最后是一个问号,它不是“我希望有一天有那么一个男人当着他的面就搂住我亲嘴什么也比不上一次又长又热的亲吻一直热到你灵魂深处简直能使你麻醉过去”那些完整地呈现在内心深处的挣扎和快感,句号是最后的“真的”,最后的“我愿意”:“于是我用眼神叫他再求一次真的于是他又问我愿意不愿意真的你就说愿意吧我的山花我呢先伸出两手搂住了他真的我把他搂得紧紧的让他的胸膛贴住我的乳房芳香扑鼻真的他的心在狂跳然后真的我才开口答应愿意我愿意真的。”而瑙西卡的问号到底能否开启那个灵感的女儿编造的想象?

想象就是末日里的坟墓,一座座坟墓,有着一扇扇门,然后有人敲门有人喊起来,有人东翻西摸寻找自己的肝和肺,零碎玩意儿难道就长在自己的身体里,就在经过坟墓的死亡里?它或者早已经是布鲁姆嘴巴里的点心,或者是圣餐上的面包和酒,在缓乐奏起的时候,肉体和灵魂,血液和创伤,以及有问题的白血球都变成了仪式的一部分,只是地道的基督女已经变成了亵渎神灵的“黑弥撒”,这些以裸女为祭坛的仪式是不是将圣洁的基督女变成了在末日接受“最后审判”的记忆的母亲们?从少女到母亲,从基督女到裸女,被命名为的最后晚餐里是耶稣最后的象征和讽喻,只是当马利根将Christ加词尾变成一个女人名字似的christine的时候,末日回来的生命就在寻找自己那些丢失的零碎玩意儿。

所以马利根将“这个女人挺了狗腿儿啦”作为对斯蒂汾母亲之死的隐喻的时候,被命名为的已经不仅是死亡,不仅是坟墓,不仅是末日,也不仅仅是“自己的肝哪、肺哪等等一切零碎玩意儿”,从坟墓里出来的是斯蒂汾的母亲,僵直,瘦骨嶙峋,而身上是麻风病人的灰色衣裙,头上是枯萎的橙色花环,一块撕破的新娘面纱遮起的脸不是为了让人不看见她的死亡,而是要证明那个寓言里有多少作为母亲的记忆:“我原是美貌的梅·古尔丁。现在我死了。”

站在面前的就是斯蒂汾,把乔治五世和爱德华七世复活的光看成是历史的一次荣耀,是不速之客的光荣旅程,可是当梅·古尔丁取代母亲的记忆,取代母亲的死,还有什么可以让马利根免除对那个末日般的死亡的侮辱,下跪而且祈祷,变成了一种逃避,背后是对爱的拒绝还是对历史的背叛?被感染的基督女,被死亡的母亲,被重新命名的美貌梅·古尔丁,在斯蒂汾的记忆里,一切都变成了被取代的寓言,包括名字,马利根叫他啃奇,“像刀刃”,切开了不能超脱的压抑,切开了对于父亲的忏悔,但始终切不开“挺了狗腿儿啦”的亵渎,所以在马利根的命名之外,也有自己荒谬的寓言:“玛拉基·马利根,两个扬抑抑格的音步。倒是有一点希腊韵味,是不是?跳跳蹦蹦,高高兴兴,正是壮鹿的意思。”

想象的返回,依然不能阻止那些和死亡有关的记忆,以及和记忆的母亲有关的寓言,“历史是一场噩梦。我正在设法从梦里醒过来。”历史是圣餐,历史是坟墓,历史是莎士比亚,历史是都柏林的一场大火。斯蒂汾无法释怀的就是母亲死亡之前被拒绝的下跪,所以在死亡之后,“爱的奥秘叫人辛酸”,“我在家里,压低了深沉悠长的和音独自唱着。她的房门敞着:她要听我的歌声。我内心悚然而又哀伤,默默地走到她的床边。她在她那不成样子的床上哭泣。”那首歌曲变成了忏悔,“因为弗格斯统率着铜车”,而其实这些阴沉的秋夜,只有一个被挖去果心塞上红糖的苹果,她那修长的指甲已经被染成了红色,最后是目光里的祈祷文,“愿光辉如百合花的圣徒们围绕着你;愿童女们的唱诗班高唱赞歌迎接你。”重重地按下去,重重地忏悔,却也是重重地忏悔,而在斯蒂汾被写好的寓言里,只有食尸鬼和吞噬尸首的怪物,只有红色的苹果和指甲,只有辛酸的爱,“不,母亲!放了我,让我生活吧。”那个大声对她说话的人,给她正骨的人,给她医药的人,不是斯蒂汾,不是不信教的人,不是讨厌“一仆二主”的人,“神圣的三位一体中的第三位何在?” “我敬爱的牧师”幻化成“可敬的腐肉鸦”,专吃着动物死尸,专门守候着死亡,所以在“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的救赎中,只有那些被遗弃的“肝哪、肺哪等等一切零碎玩意儿”,只有麻风病而挺了狗腿儿的死亡,也只有莎士比亚麻痹中的盛怒杀人——杀人之后是没有胡须的脸,是写在一本巨作里的象征,而都柏林的大火在那个夜晚烧起来,而在末日的火中,死人都从前景公墓和杰罗山的坟墓里钻出来,像是被敲醒的门,被末日召唤的魂灵,被编造成寓言的记忆,而那些“肝哪、肺哪等等一切零碎玩意儿”真的还在自己身上?

詹姆斯·乔伊斯:书写爱尔兰记忆的寓言

篡夺者。斯蒂汾不想念《小荣耀颂》:“荣耀归于圣父、圣子、圣灵;起始如此,现在仍是如此,永将如此,无穷无尽。”他的命运是“斯蒂汾老弟,你是永远成不了圣徒的。”所以在他来说,不如坐在孩子身边解一道关于莎士比亚的数学题:用代数证明莎士比亚的阴魂是哈姆雷特的祖父。但这不仅仅是一道数学题,一道可以计算的题目,“哈姆雷特,我是你父亲的亡灵”,飘荡在莎士比亚的剧作里,也成为自己记忆中的一个符号,“他就是鬼魂,国王,是国王而又不是国王,而演员就是莎士比亚,他一生中所有并非虚妄的年代中都在研究《哈姆雷特》,就是为了演幽灵这一角。”《李尔王》、《奥瑟罗》、《哈姆雷特》、《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等莎士比亚剧中的痛苦经历是什么投下的阴影?又会在什么情况下消散?这不是历史学问题,当然也不是文学和哲学问题,是关于肉体和灵魂,关于命运的抗争和死亡的归宿问题,是圣父圣子的寓言问题,是“没有发生而可能发生的事情;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作为可能而存在的可能性”。在《裘力斯·凯撒》中,为什么预言家警告凯撒提防“三月中”,而不相信预言的凯撒果然于“三月中”被杀死,没有发生而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像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作为可能而存在的可能性一样,都是无人知悉的事情,都是和死亡有关的末日情结,“泰尔的亲王佩里克利斯在惊涛骇浪西斯似的备受艰辛,是什么东西把这样一个人的心肠化软了的呢?”

那道阴影其实是和不成活的儿子有关,“莎士比亚就是哈姆雷特的信念”在另一个意义上则是文本和虚构来代替记忆,不安宁的父亲的阴魂最后就是失去的儿子的意象,就像你年轻时立下的愿望,到中年时会真的出现,“要他注意听。他是在对儿子讲话,他的灵魂的儿子,青年王子哈姆雷特,也是对他的肉体的儿子哈姆内特·莎士比亚,那儿子已在斯特拉特福去世,从而使那位与他同名的人得到永生。”莎士比亚的儿子名哈姆内特,Hamnet与Hamlet只差一个字母,这个一五八五年二月二日生,夭折于一五九六年八月的肉体成为永恒的梦魇,灵魂是在肉体上的永恒回归?是被书写的剧本和哈姆雷特,是生存还是死亡的疑问,或者变成了一个buonaroba,一个象征艳俗女人的“普通东西”,“从那些词句中感到,他受到一些肉的驱策,使他产生了新的情欲,这是当初的情欲的一个影子,使他对自己的理解也蒙上了一层阴暗。”这是等待的一种命运,是自己掌控的狂暴,情欲幻变成没有胡子的脸,William和himself变成了一个固定的符号W.H,变成了“我是谁”的终极疑问。

所以按照斯蒂汾的分析,莎士比亚是灵魂的刽子手,“他不愧为屠夫之子,往掌心里啐上一口唾沫就绰起了战斧。为了他父亲的一条命,九个人送了性命。我们的在炼狱中的父亲。穿咔叽军服的哈姆雷特们开枪是不犹疑的。第五幕那血流满地的大屠杀,正是预示了斯温博恩先生歌颂的集中营情景。”父子之间的这种屠杀象征在他拒绝的宗教里又如何变成了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所以依照无政府主义者莫斯特有一个嘲笑的观点:“他,自己生下了自己,中间夹上圣灵,自己派自己来当救赎者,在他自己和别人之间,他,受了他的妖孽的欺弄,被剥光衣服又挨了鞭打,被钉在十字木架上饿死,活像蝙蝠钉在谷仓大门上,他,让自己埋入地下又站立起来,下地狱救人之后才上天,在那里坐在自己的右手边,坐了这一千九百年,然而将来有一天还要回来毁灭一切生者与死者,但那时所有生者已经成了死者。”

他自己生下了自己,他也将所生者变成了死者,救赎和惩罚,都变成自己的寓言,所以在上帝的启示面前,埋葬着许多末日里的亵渎,那些鬼魂从坟墓里出来,像是被释放的囚徒,寻找自己丢失的肉体,而贵格会创始人基督福克斯呢,因为反对而受迫害,多次逃亡和被捕使他成为一个被英国教会的讽喻,穿着皮裤子,藏在枯萎的树杈间,没有女伴却获得了妇女的信仰,这里有巴比伦妓女,有法官太太,也有豪放的酒店老板娘,这种信仰最后变成了一个关于“狐狸与鹅”的游戏,就像在“普通东西”身边的莎士比亚,也仅留下一个松弛而不贞的身体,留下内心害怕的坟墓,留下未获宽恕的生命。

解构的不是文学,不是哲学,不是历史,是宗教,是民族,是生命,是死亡,是灵魂,是肉体,“灵魂的某种意义说来就是全部存在:灵魂是形态的形态。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白炽的宁静:形态的形态。”而肉体呢?“我登上天主的圣坛。”这句神父主持弥撒开场用语在最后的晚餐里不是圣餐,是身体和血液,在考利神父那里是唱着的秀美姑娘,是在风中飘扬的面纱,是竖琴,是卤肉,是杜鹃花丛;在康眉神父那里,是灵魂的蓝没公费,是路旁树篱下缺口里钻出的男女,手里的野菊花不是祝福,不是祈祷,是写着Sin的罪过,是逾越教规和道德的谴责,“王侯对我无故加以迫害,但是我心中敬畏的是您说的话。”身体甚至就是那些“肝哪,肺哪”的东西,布卢姆说,已经在我的嘴里了,他也看见了那些死亡,看见了大火,看见了末日,看见了莎士比亚,看见了斯蒂汾,看见了记忆的女人们和记忆的母亲们,看见了肉体。那是妻子莫莉的身体,莫莉的肉欲,莫莉的背叛。当对于他来说,这种背叛反而变成了对肉体的某种迷恋,颠簸的生活和劳累的工作,使他在10年前就丧失了性机能,而布卢姆明明知道妻子对他不忠,明明在众人面前深感羞辱,也只能沉默忍受。工作、起床、洗澡、吃饭、写信、散步,以及吃动物内脏,成为他生活的全部,而在18小时构筑的世界里,他却在猥亵庸俗之中寻找一丝快意,那本《偷情的快乐》摆放在那里,而读着“给了他一个甜蜜性感的吻,同时他的双手伸到她的睡衣里面,去摸那丰满的曲线。”这样的句子,布卢姆竟感到全身灼热,肉体受到一种压力,“在压皱了的衣服中间,肉体毫无保留地交了出来”;在莉迪亚的身边,他成为一个男人,在他离去的时候,这个女人发出了“走过玫瑰花,走过缎子胸脯,走过抚弄的手,走过酒渣,走过空杯瓶,走过废瓶塞堆,走着打着招呼,走过了眼光和处女毛、古铜和深海阴影中隐隐约约的金发,布卢姆走了,柔软的布卢姆走了,我非常寂寞的布卢姆走了”的感慨;而在那片海滩上,遇见的格蒂就如瑙西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膝盖以上很高的地方,那地方从来没有任何人看到过,甚至在荡秋千或是涉水的时候也没人看到过,而她并不害羞,他也不害羞,这么肆元忌惮地盯住了看……”像那烟花,黑黑的,软软的,飞来飞去,越升越高,兴奋地不敢喘气,“高的几乎看不见”。“简直是野兽”是格蒂内心里的一种声音,而另一种声音是“并不害羞”。

对于妻子的肉欲,他曾经有过“真的我觉得他那么样的嘬奶把奶头都嘬得硬一些了他嘬了那么老半天弄得我都口渴了他把它叫做奶子我忍不住要笑真的至少这一边的硬些这奶头有一去我要用马沙拉白葡萄酒调鸡蛋喝把乳房为他养得肥肥的”的不间断的故事,可是在某一个肉体消逝之后,这种情欲的享受就变成了折磨,那就是自己小儿子茹迪的夭折,在那个写着寓言的记忆里,有着茹迪侏儒似的脸,有着全是皱纹的紫红色的脸,“像油灰那样疲软,装在一只衬着白布的松木匣子上里。”还是丧葬互助会付的款。“恨。爱。这些都是名称。茹迪。我快老了。”这是布卢姆想说的话,而这个夭折的孩子就像莎士比亚的故事一样,充满着某种宿命,是记忆中的那一部伪作,就像假托亚里士多德的《杰作》,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印刷呈现的是一个血红的子宫,“像从新宰的母牛身上取下的肝脏似的,里面是蜷成一团的婴儿。”婴儿都在努力用脑袋往外顶,但是这种生命的意象对他来说是折磨,那本伪书和《偷情的快乐》放在一起,这是肉体的出生和毁灭,这是情欲的恢复和消灭,而布卢姆的痛苦已经被命名为失去贞操的妻子的灾祸,所以即使在“衣服褴褛发臭”的肉体里也能看见一个妖女的“白皮肤”。

茹迪的夭折,在布卢姆看来,却是一种父权的失落,这是轮回转世,这是灵魂转移,按照保罗·德·科克的书的观点,“我们死了之后又用另一个肉体接着活下去,生前也有生命。他们把这叫做投胎。”所以茹迪就是布卢姆灵魂的一次转移,一种投胎,是“一切肉体都归向您”的救赎,而那个侏儒的身体和油灰般疲软的尸体总是出现在布卢姆的脑中,也如斯蒂汾所说,是通过不安宁的父亲的阴魂,显现不成活的儿子的形象,而布卢姆的父亲在第二只抽屉里留下的启事是关于一个家族改名的秘密:“我,鲁道夫·费拉格,现居都柏林克兰勃拉西尔街52号,原匈牙利王国松博特海伊,今已更名为鲁道夫,布卢姆,并决定今以后在一切场合与一切时期均用此姓名,特此启事。”信封上写着:致亲爱的儿子利奥波尔德。当费拉格变成布卢姆,一种传承的父权体系也解体了,那种投胎或者灵魂的转移只能出现的布卢姆的梦中,梦中有父亲鲁道夫的质问:“你在这地方作什么?你没有灵魂吗?你不是我的儿子利奥波尔德吗?你不是利奥波尔德的孙子吗?你不是离开了亲生父亲的家,离开了祖先亚伯拉罕和雅各的神的,我的亲爱儿子利奥波尔德吗?”梦中当然也有布卢姆受道德审判,发表演说,和神父争吵、医生证明以及受妓女欺凌的场景,但是这一切的梦幻并不能建立一个家族的谱系,也不能延续父权的某种荣耀。

而布卢姆的父权意识完全是身为犹太人的民族寓言,“我的亲爱的臣民们,一个新的时代即将露出曙光。我布卢姆郑重宣告,它已经近在眼前。确实的,按照我布卢姆的诺言,你在不久之后就要进入一个未来的黄金城市,未来世界的新海勃尼亚的新布卢姆撒冷。”这些演讲对布卢姆来说只不过是臆想,当有人问什么是民族时,布卢姆的回答是“民族就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同一群人”,所以在被人嘲笑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位向非犹太人传道的新使徒!”实际上他是被排除在秩序之外,正像斯蒂汾引用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所说:“你们犹太人为何不接受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宗教、我们的语言?你们是一个游牧无定居的部落;我们是一个强大的民族。你们既没有城镇,也没有财富;我们的城镇中有繁忙的人群,我们还有大批配备着三排桨、四排桨的大船,满载各式各样的货物,航行在已知世界四面八方的海洋。”而在爱尔兰,只因为成为唯一没有迫害过犹太人的国家,实际上只是因为从来没有让犹太人放进来过,而布卢姆无疑是这个国家中一个异类,青年摩西为什么当初要出埃及,就是要从拥有强大队伍和胆战心惊的武器的埃及寻找属于自己的力量,“你们被人称作流浪汉和卖苦力的:我们的名字威震全世界。”,所以弱小的以色列到最后变成了一种怀疑,“如果他在这种高傲的教导前低下了脑袋,丧失了斗志,丢掉了主心骨,那他就决不会率领神选的民族脱离奴境,也不会在白天追随云柱了。他决不会到西奈山顶的雷电阵中去和神明对话,也决不会满脸放射着灵感的光芒从山顶下来,怀中抱着用亡命者的文字镌刻着律条的石板。”

布卢姆“属于一个被歧视、被迫害的民族”,但是他所想要的是博爱,“侮辱和仇恨并不是生命,真正的生命是爱”。正像父亲所说:”他将为自己所迫而永远漂泊,直至自己的彗星轨道的顶端,超过各种恒星和各个多变的太阳和用望远镜方能见到的行星,那些天文学上的流浪儿和走失者,直至空间的尽头,经过一片又一片的国土、一个又一个的民族、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在某一个地方,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将会听到召唤他回家的呼声,将为太阳所迫而不情不愿地应声归来。“他的漂泊是寻找那个“顶端”,那些行星,那些流浪儿和走失者,那一些召唤他回家的呼声。

而流浪儿和走失者在哪儿,那个家在哪儿?“我们的出生方式莫不相同,而我们的死亡方式却各有一套。”对历史、对宗教怀疑的斯蒂汾在街上被人毒打之后,渴望寻找救赎的父爱的他从布卢姆身上找到了契合,而这种契合在布卢姆看来,刚好是填补自己丧子之痛,按照文·林奇提出的设想,出生和死亡都受着某种守恒的规律,“和宇宙演变的一切其他现象相同,如潮汐运动、相转换、血液温度变化、各种疾病,总而言之,在大自然的巨大作坊中,从某个遥远的太阳的陨灭,到点缀我们公园的那无数朵花之一的盛开,一切都受一种至今尚未弄清的数字规律的支配”,也就是说父权的失去就意味着回归,妻子的背叛意味着救赎,对宗教的怀疑也意味着肯定,“一个由正常健康的父母生下而本人看来也很健康的孩子,照料也很恰当,何以竟会在童年的早期无故夭折?我们大可放心,大自然对其一切作为,都自有其正确有力的理由,这一类的死亡很可能是服从一种预防性的法则”。在规则面前,在布卢姆和斯蒂汾共同的“回家”中,他们在各人审视对方中,“相互形成肉镜”,这个有着爱尔兰艺术象征的镜子在这里变成了“拼合形象”,这是一名孤独而变化男人形象。孤独是“自我关系”,是“兄弟姐妹他一概全无,他父亲的父亲是他的祖父”的关系,而变化是“异己关系”,是“自婴儿期至成年期,他像他的母性生育者。自成年期至老年期,他将像越来越像他的父性生育者。”

他们在这种“拼合形象”中形成了新的“三位一体”,他们回家的归程是一条平行路线,途径下加德纳街、中加德纳街、蒙乔伊广场西路,然后降低速度,均向左转,沿加德纳里直走至远处的圣殿北街口,然后仍以慢速走走停停,向右拐人圣殿北街,直走至哈德威克里。,再到后来不再挽臂,以轻松步行速度,同时取直径越过乔治教堂前圆形广场,直到最后回到家里。他们用姓氏、年龄、种族、信仰这四种分隔力量来区分那些临时客人,而他们之间的年龄也构成了某种关系:

十六年前的一八八八年,在布卢姆为斯蒂汾现有年龄时,斯蒂汾为六岁。十六年后的一九二〇年,当斯蒂汾为布卢姆现有年龄时,布卢姆将为五十四岁。至一九三六年,当布卢姆为七十岁而斯蒂汾为五十四岁时,他们二人起初的年龄比率16比0将变成17½比13½,随着任意性未来年数的增加,比例将增大而差距将缩小,因为如果一八八三年的比例一直保持不变,假定这是可能的话,则于一九〇四年斯蒂汾二十二岁,布卢姆应为三百七十四岁,至一九二〇年斯蒂汾达到布卢姆这时的年龄三十八岁时,布卢姆将为六百四十六岁,而至一九五二年斯蒂汾达到大洪水后最高年龄限度七十岁时,布卢姆将已活一千一百九十年,出生于七一四年,比大洪水前最高年龄即玛土撒拉的九百六十九岁还大二百二十一岁,而如果斯蒂汾继续活下去,至公元三〇七二年达到那个年龄,则布卢姆应已活八万三干三百年,出生年代不能不是公元前八一三九六年了。

科学气质和艺术气质,深沉苍老的过去和敏捷年轻的未来,以及一先一后的小便,不相似的轨迹,都变成了一种灵魂的转移和拼合,当斯蒂汾把身体蜷成一团,布卢姆拿着帽子和手杖直立在一边的时候,身体的变幻完成了一次“投胎”,斯蒂汾的脸和身体有了另一种意义:“脸像他那可怜的母亲。在树林的浓荫里。深处的白色酥胸。”而远处的那个十一岁的男孩子就变成了茹迪:“直视布卢姆的眼睛而无所见,继续念着书,吻着书页,微笑着。他的脸呈现一种柔嫩的紫红色,衣服上的钮扣是钻石和红宝石做的。他的左手拿着一根细细的象牙棍子,上面系着一个紫色的蝴蝶结。一只白色的小羊羔从他的坎肩口袋里探出头来。”

微笑着,呈现出紫红色的脸,象牙棍子、蝴蝶结以及白色的小羊羔,成为一种救赎的象征,但是这个在布卢姆和斯蒂汾之间形成的“拼合形象”和肉镜到底会不会带来新的秩序?那面镜子如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妖精凯列班看见的自己一样,“十九世纪人们对现实主义的憎恶,是凯列班在镜中见到自己面容时的狂怒。十九世纪人们对浪漫主义的憎恶,是凯列班在镜中见不到自己面容时的狂怒。”王尔德的注解成为这个世界的隐喻,看见自己和不看见自己是不是都意味着狂怒?“有何事件能使这些计算全部作废?”回答是:“两人或其中之一停止生存,历史另辟新纪元或新历法,世界毁灭以及随之而不可避免但无法预言的人类消灭。”

“它是一部关于两个民族(以色列-爱尔兰)的史诗,同时是一个周游人体器官的旅行,也是一个发生在一天(一生)之间的小故事……它也是一种百科全书。”当回家从身体、灵魂、宗教、父权、民族的十八个小时变成一个时代的象征时,谁能找到那面肉镜的象征,那种流亡的救赎,那种编造的寓言和想象的神话?而当乔伊斯站在一九二二年的记忆中的时候,那一张判决的纸张正如那个装在匣子里的柔软身体,是需要有人唤醒,从前传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到续篇的《芬尼根守灵夜》,夹在回家路途中的布卢姆用一个仪式化的“布卢姆日”开启了与神的对话,是的,只有在地震、大火和旱灾的毁灭面前,才会有灵魂的转移,才会有形态的形态,才会有死亡之后看见真正的自己:“这时一个声音自天而降,呼唤着:以利亚!以利亚!他的回答是一声有力的叫喊:阿爸!上主!他们见到他,正身的他,儿子布卢姆·以利亚,由大群大群的天使簇拥着升向金光圈中,以四十五度的斜角,飞越小格林街的多诺霍酒店上空,像一块用铁锹甩起来的坷垃。”

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编号:C38·1990316·0480
作者:(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出版:外国文学出版社
版本:1998年8月第一版
定价:13.50元
页数:295页

这是一部天书,那种冥想式的意识流成为阅读的最大阻力,没有一个人可以很明确的破译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生活经历,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让我们平安地阅读才是乔伊斯最不愿意看到的。经过断断续续的写作,小说在1916年才正式出版,但几乎没有人能够深入乔伊斯的内心,这种阅读的阻力在1922年他的《尤利西斯》中再次证明,小说可以没有曲折的情节与具体事件,它只是发生,在另一个空间里完成虚构,也许只有与乔伊斯一样的经历的人才可能明白我们内心的焦虑、不安、痴想以及畸形。


《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让死人把死人埋掉

——我的祖先抛掉了他们自己的语言,接受了另一种语言,斯蒂芬说。他们容许一小撮外国人把他们征服了。你难道认为我会拿我的身家性命来偿付他们欠下的债吗?再说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从旁观者的身边走开,从崇拜偶像的旁观者身边走开,从三呼万岁的旁观者身边走开,从引用拉丁文“让着血腥的世界全面和平”的旁观者身边走开,对于斯蒂芬来说,走开是为了忿怒,是为了抗议,是为了抛弃一种生活,是为了告别一种人生:“留着你们的那个偶像吧。如果我们必须有一个耶稣,那就让我们有一个完全合法的耶稣。”打碎心中的偶像,只为了再造一个合法的耶稣,再造一个新生的爱尔兰,只不过在年轻的芬尼亚分子看来,这是一种背叛,混杂着民主主义和民粹主义,混杂着政治和信仰,混杂着宗教和传说,在崇拜爱尔兰悲伤的历史中,那些旁观者对于斯蒂芬来说,就是一种平庸,就是一种沦丧,就是一种厌恶,就像在闹区的那块纪念沃尔弗·托恩的石碑一样,在时间的推移中,勇敢而不朽的城市灵魂已经“萎缩成一股从土地上升起的淡淡的生命的气息”。

崇拜的英雄,在这个被“万岁!万岁!”的高亢情绪笼罩的时代,已经远离了民族应该保持的精神,“我简直没法儿理解你,达文说。一会儿我听到你大声呼反对英国文学。现在你又在反对爱尔兰的告密者。想想你名字和你的那些思想……你到底是不是一个爱尔兰人?”反对这一个不是为了支持另一个,过去的反对也并非是为了现在的支持,反对英国文学是斯蒂芬的态度,而反对爱尔兰的告密者也是斯蒂芬的态度,在这两种被看成是相异的观点里,被质疑的恰恰是“你到底是不是一个爱尔兰人”,“爱尔兰人”是一个烙印,它似乎被刻在每一个民族主义者的身上,但是在这个被抛掉了语言的旁观者身上,“爱尔兰”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符号,在斯蒂芬的世界里,这个空洞的符号变成了那些人合理的借口,变成了逃避背叛的理由,从托恩的时代到帕内尔的时代,在各种战斗和变革中,爱尔兰已经“没有一个正派、诚实的,为爱尔兰牺牲自己的生命、青春和爱情的人”,只有“被你们出卖给敌人”的人,只有“被你们抛弃掉或者受到了你们的咒诅”的人,也只有“扔下他又去追随另外一个人”的你们,所以由你们组成的“爱尔兰人”,就像那尊石碑塑像一样,只剩下多年以前,和父亲一起来参加的那个空洞仪式。

和父亲来参加仪式,这仿佛是属于斯蒂芬家族的一个隐喻。迪达勒斯先生总是对斯蒂芬讲述一个和自己有关的故事,那是年轻时的自己,那是寻欢作乐的自己,作为科克大学的毕业生,迪达勒斯先生总是希望在都柏林去除他的科克口音,从科克到都柏林,对于迪达勒斯先生来说,是一次命运的转移,而在语言问题上,他希望用新的口音来融入,但是就像曾经和他在一起寻欢作乐的那些人一样,他们或者分散到了全国各地,或者已经死去,在现实里,改变口音其实意味着一种对秩序的妥协,而彼得·皮卡卡法克斯作为大儿子的名字,迪达勒斯先生也有一种迫不得已改变的欲望。改变是为了适应规则,但是对于斯蒂芬来说,这种改变只不过是一种仪式,当他坐在父亲身边,乘着晚邮车到科克去的时候,一种仪式已经慢慢变成了统治,变成了对现实的无情修订,“当火车喷着汽开出车站的时候,他记起从前对一切都感到惊异的孩子心情,以及他到克朗戈斯去念书头一天所发生的一切事。”

惊异的孩子之情还留在斯蒂芬的心里,那是童真,那是快乐,那是梦幻,甚至还有那个他一直想要和她结婚的女孩,“万斯家住在七号。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是艾琳的爸爸和妈妈。等他们长大以后,他就要和艾琳结婚。”而一切的美好都在离开布莱克罗克镇后变成了残酷的现实,把他送到克朗戈斯学校,对于斯蒂芬来说,是另一个人生的开始,这样的人生意味着离开,意味着抛弃,意味着孤独。而所有的原因就是因为父亲的失败,“他模糊地理解到他父亲的事出了麻烦,而那也正是他们为什么不再送他到克朗戈斯去学习的原因。”有人和父亲为敌,曾经他甚至希望自己参加这一场战斗,“感到他也必须肩负起某种责任”。但是他不是战士,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缺失者,父母挥着手和他告别,对于他来说,就是那个存在于他心灵的空幻形象破碎,“他敏感的天性因受到那种庸俗低下的生活方式的折磨,还常给他带来极大的苦恼。都柏林的沉闷生活也使他的心情不安而颓丧。他从两年的梦幻般的生活中醒来,发现自己完全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父亲的财产被拍卖,也就意味着自己的“一部分所有权”被剥夺,意味着他的一切梦想被粉碎,“他感到他和他们似乎并不属于同一个血统,他和他们的关系只是一种神秘的寄养关系,寄养的孩子和寄养的弟兄。”所以对他来说,一直希望改变科克口音的父亲只不过是那个叫做爱尔兰的国家的精神破灭,是一种失去自我的背叛,在对达文的时候,斯蒂芬就是用这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忿怒:“你知道爱尔兰是个什么吗?斯蒂芬带着冷酷的忿怒的感情问道。爱尔兰是一个吃掉自己的猪崽子的老母猪。”

抛掉自己的寓言,接受另一种预言,这是“祖先”犯下的罪,而对于斯蒂芬这样的爱尔兰人来说,并不是需要用自己的全部努力去还债,并不需要用高呼三声万岁来表达忠诚,并不需要反对英国文学来表明自己的爱国。他只希望能够找到自己失去的东西,找到童真,找到快乐,找到勇气,甚至找到住在七号万斯家的那个女孩艾琳。但是在克朗戈斯学校,他感到什么也没有,那些同学有各自的父亲和母亲,有各自的衣服和声音,而他离开父亲母亲,在一个叫做自己的地方品尝那种痛苦。“哦,我说,这家伙每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都要吻他妈妈。”这是一种对爱的依存,“噢,我说,这家伙每天上床睡觉的时候,根本不吻他的妈妈。”这也是一种对爱的依存,而在那张纸条背面,却写着斯蒂芬的生活状态:“斯蒂芬·迪达勒斯是我的名字,爱尔兰是我的国家。克朗戈斯是我居住的地方,而天堂是我的希望。”

天堂里有一个自己,天堂里有一个上帝,而在斯蒂芬的世界里,“上帝是上帝的名字,正像斯蒂芬是他的名字一样。”他找不到父母的爱,也找不到自己的寄托,更没有信仰,上帝属于他自己,而那个“斯蒂芬”永远写在他的生命里。尽管在学校里,有阿纳尔神父,有多兰神父,但是“礼拜堂里有一股寒夜的气味,但这是一种神圣的气味”。那种生活对于斯蒂芬来说,是被推倒水坑里的痛苦,是眼镜被打碎的无奈,是被戒尺打痛手臂的残酷,是拉丁文文章写得太坏的惩罚,但是不能逃避,也不能反抗,弗莱明说:“让咱们起来造反吧”,其实结局无非也是被挨打被开除。

而对于斯蒂芬来说,失去了幻想失去了童真失去了爱,他需要另一种力量,他阅读带有强烈反抗精神的作品,“作品中的讥诮之词和激烈的语言使他的头脑始终处于激动状态”,但是教英文的老师在他的作文里看到了异端邪说,谁是伟大的诗人,斯蒂芬的回答是:当然是拜伦!不仅是异端分子,而且还极不道德,甚至还属于英国文学。“在他的心灵中,除了冷漠、残酷、毫无感情的情欲之外,再没有任何使他激动的东西。”他的童年已经死去,和它一起消失的是他的能够欣赏天真的欢乐的心灵,但是异端、不道德等帽子将他覆盖在神学的世界里。

在如此残酷、冷漠的生活中,斯蒂芬其实一直在寻找自己,就像寻找那个真实的爱尔兰。“他急于想和另一个跟他相似的人一起去犯罪,强迫另一个人和他一起犯罪,并和她一起品尝犯罪的欢乐。”这是一种极端,一种报复,还是一种逃避,一种对于欲望的满足?当那个妓女叫他“亲爱的威利”,当他闭上眼睛把身心交给她,当他在温柔的嘴唇中感受到世界已经不复存在的时候,他进入了一种堕落的生活,情欲,那种和身体、肉体有关的体验把斯蒂芬拉向了一个虚幻的童真里,似乎只有在这个被人称作肮脏被自己叫做罪孽的地方,他才能感觉到真实的自己,“那股生命的热浪把他带在浪头上漂出了他的躯体,而后在退潮的时候又把他带了回来:他的躯体和灵魂没有任何地方受到损害,而在两者之间却反倒出现了一种阴森的平静。”这种平静抛却了对神的虔诚,抛却了卧室墙上的那张在贞女圣利亚教会学校担任过班长的证书,抛却了一个被神父的戒尺惩罚过的身体,那里只有狂野,只有热浪。但是这样的体验对于他来说,就是犯罪:“他的罪孽已经阻断了上帝对他的青睐,并使他越来越接近罪人的渊薮。”

“谁犯了十戒中的一条,实际就是条条都已触犯”,情欲的种子滋生出整个世界,他听到校长说:“如果我们犯了罪,他有力量为我们获得上帝的恩赐,允许我们进行忏悔。圣弗朗西斯·泽维尔真是一位伟大的圣徒!是一位伟大的灵魂的拯救者。”他听到阿纳尔神父说:“记住,我亲爱的孩子们,我们所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一件事,仅止一件事,那就是实现上帝的神圣旨意,并拯救我们自己的不死的灵魂。”而他也听到了自己对自己说的话:“上帝的全部愤怒正指向他犯下的秘密的罪孽。传教士的刀已经深深探入他的敞开的良心,他现在已经感觉到他的灵魂在无限的罪孽中慢慢溃烂了。那传教士是完全对的。现在该是上帝说话的时候了。”但是他却看见了艾琳,看见了自己变成了传教士,“安详而谦恭地行使着连天使和圣徒都感到无比敬畏的那种可怕的力量”,然后“偷偷用各种假想来满足他的这种欲望”——“她不知道,在他的思想中,他曾如何对她加以侮辱,他的野兽一样的情欲曾如何毁损和践踏她的天真!”他完成了对她的命名,充满着真实的情欲,难道不是一种真实的生命状态?但是那把刀还是刺进了他娇嫩的皮肉,那个叫做“忏悔”的仪式展开在他面前:“上帝正在向你们召唤。你们是属于他的。可怜的罪人们,可怜的、虚荣的、正在犯罪的罪人们,快回到他身边去吧。现在正是合适的时机。现在正是时候。”

忏悔间里,他面对的是神父,犯过淫乱罪,和结过婚的女人,他被神父救赎,但这种救赎对于斯蒂芬来说,只是一种仪式,就像他在降灵节的文艺晚会上看见神父的笑脸,充满了戏谑味道。忏悔,放弃,然后是“每日的生活都是在宗教气氛十分浓厚的地方度过的”,但是这种充满仪式的祷告和斋戒之不过是压抑自己的忿怒,一个喷嚏或者一些打扰就会破坏他的祷告,而他在这种仪式中,被邀请加入教会,神父说:“接受这样一种召唤,是全能的上帝所能加之于人的最大的荣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皇帝或一位帝王具有上帝的传教士的权力。”这是一种权力,斯蒂芬也感觉这是一种“连天使和圣徒都感到无比敬畏的那种可怕的力量”,他可以在忏悔间知道别人的罪孽、别人的罪孽的向往、罪孽的思想和罪孽的行动,可以听到妇女和姑娘们怀着极大的羞辱亲口低声对他讲出她们的罪孽,“而他自己经那样被举手加封之后,便立即神秘地变得对一切罪孽都一尘不染,他的灵魂将会仍然保有原来的清白,再回到雪白的圣坛边去。”

但是这种仪式对于斯蒂芬来说,却也是一种背叛,世界充满了各种陷阱,世界到处是堕落的源头,没有童年,没有灵魂,没有那个美丽的女孩,那与世隔绝的天地里其实没有他的位置,或者对于斯蒂芬来说,内心的欲望从来没有被上帝的意志浇灭过,规劝的话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无聊的故事:“他不会作为一个神父在圣体盘前面晃动着香炉。他命定对一切社会或宗教上的职务都将采取逃避的态度。”他依然看见了那个女孩,那个让他快乐的女孩,让他打开欲望的女孩:“生活下去,错误下去,堕落下去,为胜利而欢呼,从生命中重新创造生命!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位野性的天使,人世的青春和美的天使,她是来自公正的生命的法庭的使者,他要在一阵狂喜中为他打开人世的一切错误和光荣的道路。前进,前进,前进,前进!”

那前进的声音取代了万岁,那自我的欲望取代了上帝的意志,对于斯蒂芬来说,他的生活就像是自己创作的小说一样,在对抗着秩序、规则、信仰以及道德,尽管“爱尔兰不要什么上帝!在爱尔兰上帝已经死了。让上帝全滚蛋吧!”的凯西提供给了他一种反面的样本,在参加维多利亚生日举行抗议活动中,“结果落下了这三个伸不直的指头”,但是抛弃那个上帝意味着一种新生,不仅是民族意义上的、宗教意义上的,也是艺术意义上的——艺术家斯蒂芬,他在这样一种重新命名中开始发现真正的美。

引用亚奎纳斯的概念,“意之所悦者谓之美”,“心之所向者谓之善”,斯蒂芬把不当的艺术所挑起的情感归为两类,一类是像欲望一样的“占有的念头”,一类是像厌恶一样“使人产生抛弃的念头”,一种是追求,一种是避开,而真正审美的情感是静态的,“它使人的头脑停留在某一状态之中,超出于欲望和厌恶的之上。”所以要表现美就需要唤醒或者诱发“一种美的静态平衡,一种意念上的怜悯或意念上的恐惧,这种静态平衡将招致、延长以及最后消除我所说的美的节奏”。或者说,美是一种完整,一种和谐,一种光彩。

那么激烈地开展民族的斗争,那么强烈地向上帝忏悔,对于斯蒂芬来说,似乎都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美是心灵的陶醉,是梦境中的喜悦,是那个女孩出现时的快乐,试着爱上帝其实对于斯蒂芬来说,必定是一次失败的体验,用意志去抵达目标,本身就是一种邪恶,就像民族主义的行动,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了这种和谐、完整和光彩,改变了语言和仪式,改变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当失去了十年的那种童真再次出现在斯蒂芬面前的时候,“一阵情欲的闪光又一次点燃了他的灵魂,燃烧着并充满了肉体。是她诱使他写下了那首维兰内尔诗,她在意识到他情欲的时候,忽然从她充满芳香气息的睡眠中惊醒过来了。”那首维兰内尔诗体的几节诗似乎已经刻进了斯蒂芬的心里,它回来了,连同她一起,在罪孽之后的欲望中发现真实,发现自由,那“三月二十一日”的日记中写道:“夜晚。自由自在。灵魂自由自在,想象也自由自在。让死人去把死人埋掉吧。就是,让死人去和死人结婚吧。”

死人是死去的人,是没有信仰的生命,而埋掉死人的也是死人,是抛弃了语言、抛弃了自我、抛弃了信仰的人,而活着的是她,是我,是“过了一会儿,她和我拉了拉手,在离开的时候,她说她希望我照我说的去做”的幸福和快乐,复活,对于斯蒂芬来说,是新生的父亲,是新生的上帝,是新生的民族,是新生的国家,是新生的自我:“我不愿意去为我已经不再相信的东西卖力,不管它把自己叫作我的家、我的祖国或我的教堂都一样:我将试图在某种生活方式中,或者某种艺术形式中尽可能自由地、尽可能完整地表现我自己,并仅只使用我能容许自己使用那些武器来保卫自己——那就是沉默、流亡和机智。”